講個故事給你聽

一

郝為民把手伸進雞窩，只掏出一手屎來，在衣襟上擦，回頭嚷屋里的老婆，雞呢?我的雞呢?老婆怨氣頂在腦門子上，把話壓碎踹扁從門里踢出來，你問我?你還好意思問我，你死不死!郝為民黑紅錚亮的腦門子拱出兩道深溝，恨得兩只眼珠子都要被眼眶吐出來。我問你雞哪去了，你說那些沒用的干啥?老婆咣當一聲站到門檻上，臉像剛從冰柜里拎出來的豬肉瓣子，冰冷鋼硬，把火熱的太陽也要霜一下。郝為民粘屎的手在額頭一抹，臭氣濃烈。心里勸自己，這不是拌嘴的時候，等把那幫驢孫們哄走了再收拾你。

牛大秧穿著星條旗的大褲衩子跑來問，村長，你的雞呢?咋還沒送去?郝為民怕被他看出自己的仇恨來，把眼瞇成兩條細縫，嘴習慣地笑，說我的雞在我褲襠里，走哪帶哪。牛大秧說你咋還有心開玩笑呢，領導們都等煩了，直說要走呢，你要是舍不得就記我頭上，回頭我有錢了還你，不就是一只雞嘛。

郝為民心里罵，你個小鱉犢子，記你頭上?要是真翻出老賬來你再有十個腦袋也記不下。嘴上依然笑著說，你這不真把話說到褲襠里去了嗎，我再咋說也不差這一只雞呀，再說這又是給領導們吃的，我有啥可舍不得。

舍得還不快抓。牛大秧眼光像兩條狼，咬上了一只大白鵝，嘴里叨咕，沒有溜達雞兒，就來燉大鵝。上前一把薅住大鵝脖子，悠上肩膀就走。郝為民眼里立即起了層水氣，想替大白鵝求求情，話在喉嚨里上下竄了兩竄，還是死在里面了。老婆的凍豬肉瓣子化下兩滴水，剛要開口罵街，院墻外牛大秧甩過一句話來，村長，你趕緊的，領導還等你陪著喝酒呢。郝為民急忙把話遞過去。這就來了，那只鵝老了，燉工夫少了不愛爛。

老婆罵你死不死。

二

黑下燈，郝為民給老婆講故事。

郝為民說古時候有個皇帝叫劉邦你知道不?老婆說你把嘴離我遠點，一股臭味兒。郝為民往后撤了半寸，說不是我的嘴有味，是我的手，白天摸雞屎了。老婆說你死不死。郝為民說劉邦還不是皇帝那會兒叫項羽收拾屁了，打得嗷嗷撩。你知道項羽是誰不?老婆說不就是馬甲屯項獸醫那二小子嗎?郝為民說你再往遠了想也跑不出咱鄉，那根本不是咱這個年代的人，你沒看電視演的?離咱這早一百多年呢。老婆說那會兒還沒有我呢我知道個屁。郝為民說對呀，所以我才講給你聽嗎。那天項羽追著劉邦的后屁股打，劉邦一直跑啊跑，跑到一棵大樹底下，實在跑不動了，就坐在大樹下歇氣兒。老婆問，這項獸醫為啥打老劉家二小子?郝為民借著月光瞅瞅老婆那片滿月似的白腦門兒，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不是項獸醫的二小子，你咋還在這里畫圈呢。老婆生氣說你愿意講就講，不愿意講就拉倒，你死不死。郝為民說你瞅瞅你這叫啥態度，老實聽著別插嘴就得了。老劉家這二小子是真累壞了，坐樹底下就睡著了，睡著睡著就被雨給澆醒了，一聞，這雨咋還惡臊呢?往上面一瞅，你猜咋回事?你猜呀。老婆說樹上有個小孩兒尿尿。郝為民眼里興奮出火花來。家伙!你這智商不一般呀，還真是，一個小孩站在樹杈上往下尿尿。老婆受到鼓勵，精神振作，說是不是東院大咧吧的小兒子?他就老好干這種事。郝為民眼睛投向窗外濃墨似的天空，心里恨，我咋跟你過了這么多年呢!鼻子酸了一小下，耐著口氣說性獨這次不是大咧吧兒子干的。老婆哦了一聲。郝為民說劉邦一看是相當生氣了，心說姓項的欺負我也就算了，你一個小孩崽子也在我頭上撒尿，當時就想把這個小孩子弄死。老婆突然說殺人犯法。郝為民說他沒那么做，倒是笑著把那個小孩子從樹上抱下來，還給了他兩塊糖。老婆說這老劉家二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兒呀?郝為民說你聽著呀，不是給了兩塊糖了嗎，劉邦還夸他尿得好呢，把小孩兒樂壞了。老婆說是，他是缺心眼兒，準了。郝為民說，夸完小孩兒劉邦就走了，劉邦剛走，項羽就追來了，正好也到大樹下歇腳，那個小孩兒又站在樹上往下尿尿，又尿了項羽一腦袋。你猜項羽咋整的?老婆說又給了兩塊糖。郝為民說想啥呢?項羽一下子把孩子從樹上薅下來，一手捏一條腿生給劈死了。

老婆愣瞪著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問，警察后來咋說的?

三

一堆一堆沁了水的破棉絮，嘰里骨碌往人頭頂上壓。涼風打著漩渦開路，雨在后面嘩嘩地挺進，把卷在半空的干灰又都拍落下來，頃刻一片泥濘。郝為民隔著窗口往遠處望，雨陣后面陽光普照，剛剛著了雨的樹木像鍍了金箔，鮮亮耀眼。這陣急雨騎在村委會的房脊上捶打，壓著里面人的氣息，誰都不愿第一個開口。郝為民把眼光從窗外抽回來，挨個人臉上舔一遍(在會計梁亞琴臉上多舔了一遍)，說給你們民主吧，你們都裝啞巴，不給你們民主吧，你們又都瞎叫喚。孫大頭撓撓禿頭說村長，你這叫啥民主呀，你明知道咱們都不愿意的事，你非要逼咱們愿意。郝為民說你們不愿意得有個道理，拿鄉里陳書記的話說咱們就不能當忘恩負義的狗雜碎。梁亞琴說給他牛大秧的爹修墳立碑又不是陳書記說的，咱們不同意集資修墳就是忘恩負義了?郝為民說可昨天陳書記來慰問牛大秧時，在酒桌牛大秧提這事的時候陳書記沒表示反對，好像還挺高興呢，叫咱不能當忘恩負義的狗雜碎就是在那時候說的，這不明擺著支持嗎。孫大頭嘟囔，敢是他不用拿錢了。

屋里再一次沉默。雨敲打著后窗玻璃，仿佛要歇進來，被玻璃生硬地拒絕著，便漸漸弱下去。郝為民說人家陳書記的話也沒錯，前年那場大水要不是牛大秧他爹鉆水底下把閘門擰開，能有咱今天像個人似地坐在這里研究事?早都完犢子了，他爹救了全村人的命，咱大家拿錢給他修個墳立個碑我看也應該。呂小鐵說誰說不是呢，這個理兒咱們都懂，可你還不知道咱的心里嗎，要是沖他爹，咱修十座墳都愿意，沖牛大秧，我們心里就不舒服，這小子成不像話了，在咱村里橫行霸道，偷雞摸狗啥都干，到現在他還跟我有筆賬沒算清呢，他要給他爹修墳立碑指不定又揣啥壞主意呢。

就是。孫大頭說，我的小賣店都快被他給賒黃了，我不賒他就硬搶，你說他叫個什么東西。

別的不說，你數一數，咱村有誰家的地他沒禍禍過?下來啥他偷啥，嘴讒了就摸別人家的雞鴨鵝兔，手緊了就偷人家的五谷雜糧，我真想不明白，就這么個禍害，鄉領導每逢過年過節還要來慰問，上哪說理去。梁亞琴越說越生氣，把地皮當做牛大秧的臉，狠啐了一口。郝為民深深吸了口長氣，又緩緩吐了出來說，這些我能不知道嗎，我心里比純凈水還清楚，他這不就是借了他爹的光了嗎，上頭的領導哪會知道這些，咱們又不能向上打小報告，要不上頭該誤會咱是忘恩負義的狗雜碎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心理不平衡，把這一件事分成兩件事看就妥了，給他爹修墳立碑是一回事，牛大秧胡作非為是另外一回事。大家都說，那不對呀，給他爹修墳立碑是他提出來的，咋能說不是一回事呢?再說，這么個禍害都應該下大獄，咱們再給他家修墳立碑他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能把屁股撅天上去，以后咱的日子咋過?叫我們拿錢往他身上搭，咱們不高興不樂意也不同意……陳書記要是看他好，就從鄉里拿錢給他修……

一方金色的陽光從窗子撲進來，撲到郝為民的臉上，把臉上的溝溝坎坎都給填平了。郝為民說咱牛家村咋生養了這一幫子人呢，我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

大家說講故事行，只要不叫咱集資你講啥咱都聽。

郝為民說劉邦大家伙都認識吧?對，是皇帝。他還沒當皇帝那回兒，被項羽給收拾的夠戧，大家知道吧，項羽是個霸王，老霸道了，追著劉邦屁股打，劉邦跑啊跑，實在跑不動了，就在一棵大樹下歇腳，歇著歇著就睡著了，剛睡著就被雨給澆醒了，一聞，哎呀!這雨咋還惡臊呢，仰頭一看你猜咋回事?呂小鐵搶嘴說下的是酸雨吧，我在電視里聽說有的地方環境污染了就下酸雨。郝為民說那時候又沒有造紙廠小煤窯啥的，環境要多好有多好，哪來的酸雨。梁亞琴說，你痛快說吧，到底咋回事呀?郝為民說樹上有個小孩兒往下尿尿。

眾人都一笑。怨不得惡臊呢……郝為民被笑感染了，講得更起勁兒。當時可把劉邦氣壞了，心說項羽欺負我也就算了，你這么大一丁點的小孩崽子也敢欺負我，就想把小孩弄死。可他沒那么干，他把小孩兒從樹上抱下來，說他尿得好，還給了他兩塊金絲猴糖。

梁亞琴說那時候有金絲猴糖嗎?

郝為民說反正就是那么個意思，劉邦夸完小孩就走了，他剛走項羽就追來了，也在樹底下歇腳，那個小孩以為還能得著糖，又尿了項羽一腦袋，咱說那項羽多霸道啊，哪受得了這氣兒，把小孩從樹上薅下來一手捏一條腿就給劈死了……聽明白沒?

大家瞪楞著眼睛說，聽是聽明白了，就是不明白你給咱們講故事干啥。

郝為民咽口于痰說，你們這幫榆木腦袋，我講這故事的意思就是要告訴你們，錢該掏還得掏，咱不能當忘恩負義的狗雜碎。

雨歇了，地上汪的雨水像散落的碎鏡片。

大伙不言語，又都不散會。屋子里的氣氛局促得像只高壓鍋，郝為民像高壓鍋里燜著的一塊肉，隨時都可能嘭地炸出事故來。他知道大家心里都窩著火，等著他吐口取消集資的決定。他心里也壓著憤恨，自己講的故事大家咋就不明白呢。暗想陳書記說的話的確有道理，領導和群眾的思維永遠不在一個水平上。正互相心里較著暗勁，村委會門口閃出星條旗的大褲衩子。郝為民眼神一跳，說正好，大家心里的賬都拿出來涼一涼吧，牛大秧來了。大伙都望窗外。牛大秧果然跳著跑過來，一只拖鞋還是踩進了水洼里。大伙趕緊都起身往外走。郝為民說都別走啊，事還沒研究完呢。他的話卻像鞭子抽得大伙的腳更急了。

牛大秧進來問，他們咋都走了?郝為民笑說知道你來了就都走了唄。牛大秧說我還想叫大伙幫我看看圖紙呢。說著從胳肢窩里抽出一個紙卷來。郝為民注意到他胸前多了個亮晶晶的小牌兒。瞇著眼細看，寫著“英雄的兒子”五個紅字。牛大秧挺一挺胸脯說咋樣?我剛求人做的。郝為民瞇縫著眼說好好，早應該掛牌兒了。牛大秧把圖紙展到桌子上，說你看看這圖紙，能弄成這樣不?郝為民說我可不懂這，看也是白看。牛大秧說咋能白看呢，我還等著你幫我籌錢呢，照這個圖紙弄少八萬下不來。郝為民的眼越瞇越細，像要睡著了，臉上仍笑著說這家伙，大手筆呀!牛大秧說當然，我求我哥們兒畫的，我這哥們老厲害了，專門擺攤給人家設計簽名掙錢，你看碑上有我的簽名就是他親手給我設計的，氣派不?郝為民趕緊說氣派，氣派。牛大秧說你要是看好了就沒錯，咱明天就動工，今天晚問你就把錢給我湊齊了。郝為民說咋這么急?牛大秧說咋不急，七月初三是我爸忌日，我準備那天把墳遷過來，我還得請陳書記他們過來呢。郝為民心里暗罵，嘴上說哪能恁快就把錢湊齊，再說這么大的事我也得跟上級領導匯報一下呀。牛大秧說陳書記在酒桌說的話你都忘了?當初要不是我爸，你們都喂王八了，我爸是大英雄。郝為民說是大英雄，誰敢說不是我第一個不干，你看這樣行不?這事是咱全村的大事，咱不能稀里糊涂的，得按政策辦，你把圖紙留下，咱得按上級的要求開個招標會。牛大秧說還開個屁會，你就把錢給我，我找個包工頭一干不就完了嗎，弄那么復雜干啥?郝為民說你不了解現在的行情，別說是你這么大的工程，就是蓋個豬圈都得招標，要不上頭查下來陳書記恐怕也兜不起，這可是經濟問題。

牛大秧把圖紙一摔，說那你就給我快點，我爸等不及住新房了，你可別忘了，我爸不死你能撈著村長當?

郝為民卷起圖紙說，咱是一家人，是一家人。

四

月亮在天上打盹，半只眼忽明忽暗。夜剛把人都哄睡了，蛙蟲們又嘈起來。郝為民躺在炕上，把身子當餅烙，熬得心思滋拉滋拉響。

前年夏尾秋頭，雨水泛濫，撐苦了老沙河的堤壩。人站在堤壩上，腳下是水，天邊還是水，浩浩蕩蕩把眼睛都要漲爆了。這么大的水百年不遇。老沙河的堤壩顯得紙樣薄弱。堤壩后面的村子像驚恐的羊羔，在惡狼的威逼下顫抖著。

跑吧……

往哪跑，大水決堤方圓百里都一片汪洋，水不比你的腿快?

那那……就等死?

唯一的辦法……牛村長領著大伙往丁字壩跑，那里有個年久棄用的泄洪閘，閘門被沒在大水里。只能靠它泄洪了。

大伙都沉默了。心里明白想開閘就必須潛進水底，閘擰開人就會被巨大的水窩吸進去，必死無疑。

牛村長環顧大家，臉上陰沉，目光逼人。水性好的站出來。

都往后退了兩步。

牛村長指著自己的兒子牛大秧，你回家一趟，把麻將牌取來。大秧說爹，這都啥情況了你還要玩麻將?

牛村長說滾你媽個蛋，我是要用它抓鬮，誰摸中了誰下水，聽天由命。兒子兜著羅圈腿跑去了。牛村長揀起地上的繩子往自己腰上綁。大家都愣著。

你們還等啥?趕緊把繩子捋好，抓牢，我要下水了。大家才反應過來，都去抓繩子。

牛大秧抱著麻將牌跑回來時，泄洪閘啟開了，一條水龍噴涌而出，大家握著一條斷了的繩頭，呆望著剛才牛村長下潛的地方，旋著巨大的水渦……

郝為民感覺臉上濕涼，用被頭抹了一下。老婆的呼嚕蓋過了窗外的蟲鳴，像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

這兩年郝為民最怕兩件事；一是牛大秧耍驢；二是鄉領導慰問。牛大秧從前可不像現在這樣混賬，他爹死后他就變了，變成了村里的痞子，誰也得罪不起。牛大秧耍起驢來誰敢攔他就拿刀砍誰，砍不著你不罷休，追出你十里地去，等你回來時他還在你家里等你呢。派出所所長是他爹的老關系，每次都教育兩句就放人，不往局子里送。人們越是怕他他就越是囂張，自己從來不開伙，到了吃飯點兒就挨家竄，不管到誰家，掀鍋就吃，碰到可口的還帶上。手里沒錢了就拿別人的東西賣。有他在全村的門一天到晚都緊鎖著，院墻都加高了兩米，像又回到了鬧胡子的年月。

鄉領導逢年過節必定要來慰問牛大秧，給他送錢送物，還必定會留下來跟他吃頓午飯才走。鄉領導的飯局村長負責籌辦。村里不算富裕，又恐怕薄待了領導，再加上牛大秧想借機會解饞，免不了一頓搜刮，正產蛋的雞婆，剛落地的羊羔……換著樣吃。村民反映強烈，郝村長無可奈何。這次居然又弄出個給他爹修墳立碑的事來……

老婆突然停住呼嚕說你干啥呢，翻過來倒過去的，不睡覺滾外邊去。

郝為民說我睡不著啊。

老婆說你死不死。

郝為民嘟囔，牛大秧這驢簡直欺人太甚，不弄倒他我這個村官就沒法干。

老婆說那你就去弄，弄不死他你就死。

郝為民說，弄他能用我自己的手?不懂借刀殺人還能當好官?就得像劉邦一樣，好人還做了，還把人弄了。

老婆呼嚕呼嚕……把心肺都掖進被窩里睡過去。

東邊天里掀開一點被角，放起一片白亮。郝為民剛昏昏沉沉睡去，院門咣當一聲叫人砸響。以為是牛大秧又耍起驢來，趕緊披起衣服往門口跑。鞋在腳上沒掛住，出門就甩了，赤腳踩在一大泡鵝屎上。心里罵，有他在我他媽天天走屎運。打開大門，門口站的人卻不是牛大秧，而是村民楊金花。郝為民心里有氣，問你這是咋的了，天還沒亮透呢就砸門?

楊金花散著頭發，兩眼火樣通紅，仿佛要把眼屎點著了。我告訴你我咋的了，你是村長，我就看你今天能辦點人事不?他牛大秧也太欺負人了……

郝為民一聽牛大秧三個字，趕緊把楊金花拽進來。別在門口吵吵，到屋里說。楊金花一邊走一邊眼淚就往外淌，把臉洗出兩道自來。到里屋坐定了，楊金花卻不開口了。郝為民說你咋不說話了。楊金花說我不好意思說。郝為民說那你找我來干啥?楊金花說我……我說就說，昨晚半夜牛大秧摸我家里去了。郝為民皺眉說他拿啥了?楊金花臉突然一紅，說啥也沒拿。郝為民說啥也沒拿你弄這么大的動靜干啥，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楊金花急得直磕巴，說他他他還不如拿啥了呢，他摸黑進了屋子把電燈拉亮就跑了，我家老李在外面打工半年才回來一次，這事傳出去叫我咋能說清楚呀。郝為民想笑，看她激憤的樣子便努力憋住，把嗓子里咯咯的笑聲勒成千咳擠出來。這是啥大不了的事情，看就看兩眼嘛，你又沒損失啥，再說你睡覺還有被子蓋著嗎，他能看著啥，算了，別鬧了，你越這樣鬧不是張揚得越快嗎，回吧，洗洗臉。楊金花哭了，說我還哪有臉呀，啥都叫人看見了，我我我從來都是一級睡眠，這大熱天誰能蓋住被。

郝為民臉都憋走了形，嗓子里仿佛有一窩耗子往外擠。楊金花瞪著眼睛說，你是不是想笑?郝為民知道被她看出來了，掩蓋不了，憋著嘴點了點頭。楊金花說你笑吧，笑完了我就去告你。郝為民立即不敢笑了，說我也沒別的意思，牛大秧這混蛋小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咱村他都禍禍遍了，你也不用太生氣，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楊金花說這事你不管我肯定沒完，我一個女人家沒了名聲就等于沒了命。

郝為民說你聽完我這個故事就不那么生氣了，古時候有個皇帝叫劉邦你知道吧

楊金花站起身子，整整衣角說我不聽你瞎白話，今天你要是不給我討個說法，我就到鄉里告你去，不把你這個村長拉下馬我就不叫楊金花。說完往外就走，跟站在門外偷聽的老婆撞在一起。老婆進來問郝為民，啥叫一級睡眠?郝為民說去，你該干啥干啥去。

老婆酸了臉，一指郝為民的鼻子。你死不死。

五

郝為民吃過早飯往牛大秧家走。路過楊金花家門口，把頭往大門里探了探，說我去了啊，我去找牛大秧說事去了啊。里面沒回應。繼續走了兩趟街，右拐，到了牛大秧家的門口，發現門口新掛了個菜板大小的木牌子，刻著“英雄故居”四個字。低聲罵了一句。正巧牛大秧從外面蹭吃回來，嘴里還嚼著東西，說你站這嘟囔啥呢?郝為民一激靈，趕緊把笑都胡亂堆在臉上，回頭說這牌子做得好，成咱村的景點了。牛大秧咽了嘴里的東西說這事應該你村委會想著，回頭你得給我報銷，花了我八十塊呢。郝為民心里罵，就這么個破牌子能花八十塊，糊弄鬼呢。嘴上說是是，應該村里想著，回頭你把票子給梁亞琴送去。牛大秧說你這么早找我有啥事?郝為民說其實也沒啥大事，進屋說吧。牛大秧推門進去，郝為民跟進屋里玩笑似地說你小子都作出花樣來了。牛大秧繃著臉說我作啥花樣了?郝為民努力用輕松感染著他，說你昨晚是不是跑老李家去了?牛大秧說是呀，咋了?郝為民說你干啥去了?牛大秧說我聽人家說楊金花晚上睡覺啥也不穿，前兩天我在街上問她，她不告訴我，我就得自己看唄，咋了?郝為民說沒咋，今天早上楊金花哭著找我去了，說被你嚇著了，你看這事整的。牛大秧說被我嚇著了?!你別聽她胡說，我把燈開開時她還沖我笑呢。郝為民估計他在撒謊，但不能戳破。說不管咋說女人的名聲比命都金貴，他家老李又常年在外打工，這事傳出去不好。牛大秧皺了皺眉說不是我爹她連小命都沒了，還要啥名聲，你一提他家李猛子我就恨，前年發大水他水性最好他不下去，逼著我爹往水里鉆，我爹都那么大歲數了，媽了個逼的，現在都他媽在乎名聲了……

郝為民趕緊把話頭岔開，說這兩天我就去趟鄉里，跟書記匯報一下立碑的事兒，完了就開個招標會，你看咋樣?

牛大秧臉色緩和了些，說你咋辦我不管，反正我要看結果。

郝為民走出牛大秧家，心想跟楊金花扯個謊，就說牛大秧認錯了，事情不好鬧得太僵，安定團結嘛，這驢的野性是越培養越厲害，早晚有一天他會碰到死對頭，真是應了那句話：要想坑誰，就拼命培養誰的壞脾氣。想著來到了楊金花家門前，里面靜悄悄的。郝為民探著頭往里走。金花，我去找牛大秧說事回來了。門敞著，屋面死靜。金花在家沒?我是老郝。郝為民跨進門檻，進到里屋，發現楊金花直挺挺躺在炕上，身上蓋了床新被，枕頭旁散落著一個白色的藥瓶。郝為民腦子里咣的一記炸響，像誰把一顆麻雷子點著塞了進來。媽呀!她尋短見了——趕緊沖出屋子，跑到大街上喊人。

六

郝為民從鄉里辦事回來聽說李猛子在家，扔了車子趕緊往李猛子家跑。還沒進院就聽到嚓嚓嚓的聲響。郝為民推開大門，見李猛子拉屎樣蹲在窗根兒下磨刀，就問，老李你家那口子咋樣了?李猛子抬頭，眼光刀刃一樣清寒，說屋里躺著呢，灌完腸子沒事了。郝為民說沒事就好，你磨刀干啥?殺豬?李猛子用胡茬子試試刀鋒，從嘴里削出兩個字，殺人。

郝為民想玩笑一下，滿臉的肉僵得像水泥地面，笑得艱難，說胡鬧嘛。

李猛子繼續磨刀，說這咋是胡鬧?我這是為民除害。

郝為民蹲下身子，往前湊了湊。你先冷靜冷靜，聽我說，你是見過世面的人，腦子開通，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講完了你就明白咋回事了。

李猛子停住手，愣愣著看郝為民。講啥故事?

郝為民說從前有個皇帝叫劉邦你知道吧?

李猛子說跟我這事有關系嗎?

郝為民說太有了，你聽著……劉邦跟項羽爭奪天下的時候有一段被項羽收拾夠戧，叫項羽追得亂跑，跟耗子一樣……

李猛子插話，村長，你要是沒啥事就到別處玩去，我沒空聽你白話。

郝為民說我這是在跟你講一個道理，不是瞎白話。

李猛子說那就直說，別兜圈子。

郝為民說這不是兜圈子，這個道理就得這么講才能講明白。

李猛子磨好了刀，起身往屋里走。郝為民尾巴一樣緊跟著……劉邦一路跑啊跑，跑到一棵大樹下實在跑不動了，就坐在大樹下休息……李猛子進到里屋，找了張舊掛歷把刀包住……劉邦坐一會就睡著了，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天上下雨了，睜開眼睛一看，天響晴，你猜咋回事……李猛子把刀掖進后腰里，走到外屋掀開鍋蓋……原來不是下雨，是大樹上有個小孩子往下尿尿，尿了劉邦一腦袋，你猜劉邦咋樣?劉邦把孩子抱下來，給了他兩塊糖，還夸他尿的好，你沒想到吧……李猛子從鍋里抓起一個饅頭，咬在嘴上，返身打開碗架柜……等劉邦走了以后，項羽就追過來了，也是在大樹下歇腳，剛坐下樹上的孩子就又往下尿尿，尿了項羽一腦袋……李猛子在碗架柜里翻出一只酒瓶子……你猜這回項羽是咋處理這孩子的……李猛子仰脖喝了一口……項羽一把把孩子從樹上薅下來，一手抓一條小腿，生給劈了。李猛子眼里嗆出了淚花，嘴里咝咝地抽涼氣……你說你是想當劉邦還是想當項羽?李猛子說你講完了?

郝為民說講完了。

李猛子說那你就躲遠點兒，省得進身上血。

郝為民嘆口氣往門外走，出了大門一路快跑到了牛大秧家。牛大秧正在屋里睡午覺。郝為民說你趕緊起來。牛大秧說咋了?上頭批下來了?郝為民說你先別想美事了，逃命吧。牛大秧見村長一臉驚恐，坐起身子說逃命!逃啥命?郝為民說李猛子回來了你知道不?牛大秧說知道，我還想今晚上他家吃飯去呢。郝為民說我剛從李猛子家來，他在家把刀都磨好了，馬上就來找你報仇了，你還不快跑。牛大秧眨眨就要被眼屎粘合了的小眼睛，說找我報仇?!郝為民說要出人命了，你趕緊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牛大秧笑了，說你算了吧村長，他有那膽兒?他比誰都他媽惜命，要不前年發大水能往后躲?牛大秧又倒下，把后背對著郝為民。郝為民拉他的胳膊，往起拎。你這小子咋就不聽勸呢，快起來。牛大秧說用不著你操心，我還真想看看他能把我咋的，他能比我還混蛋?他今天要是真敢拿刀捅我我就管他叫爹。

兒子，爹來了……李猛子突然闖進來，拔出腰里的尖刀照準牛大秧的后腰攮進去。郝為民的眼里立即濺起一片血紅，驚叫一聲，兩腿一軟……

七

遠處撲過來一團陰云，夾著股腥氣。郝為民目送陳書記的黑轎車，心想以后再也不用為招待餐犯愁了。根據上級領導的指示，馬上召集村委會開會。

雨點還沒落下，人都齊了。郝為民挨個觀察了每個人的臉，都麻木著表情。說咱村還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大家都說道說道吧，總結一下教訓。

大家互相對眼，就是不吭聲。郝為民說咋都不說話，有啥感想都說一說吧，陳書記說咱村風氣不好，本來不應該是這樣，老牛村長是個英雄，一個出了英雄的村子居然出了這種事……

梁亞琴突然插嘴說，村長，你沒把你那個故事講給陳書記聽?

郝為民心里一顫。心說我這故事根本就是從陳書記那聽來的……

據××晚報：一村民為泄私憤殺人……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