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精怪是《聊齋志異》中非常動人的一類形象,蒲松齡的幻想天才賦予精怪形象的新質,創造出全新的精怪形象。他安排各種精怪與世間的人類發生深層次的交往,置換精怪的文化內涵,對精怪的動物性、神異性、人性以新的方式進行處理,使三者在精怪身上和諧統一,使精怪形象產生多方面的美,具有奇幻美、神秘美、奇趣美、深情美、奇智美。
關鍵詞:聊齋志異;精怪形象;動物性;神異性;人性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在中國小說史上,精怪形象是一大類別,源遠流長。精怪形象是作家運用幻想思維所創造的一類特殊形象,具有特殊的魅力。精怪形象寫得成功的,長篇小說當數《西游記》,短篇小說當數《聊齋志異》?!段饔斡洝匪茉炀中蜗蟮某晒χ幨菍⑽镄浴⑸裥浴⑷诵约谝簧淼膭撟髟瓌t,像孫悟空、豬八戒都有動物的外貌與習性,都有超凡的本領,都有豐富的人性?!读凝S志異》精怪形象的塑造也運用了這一原則,但又有所創新。
《聊齋志異》與《西游記》相比,最大的不同點是精怪與世間人類的關系不同?!段饔斡洝分袑O悟空等人的主要任務是取經,雖然也是在人間行走,但與世人只是邊緣性交往,他們所經過各國時,與人交往僅限于到王宮倒換關文,或到民間百姓家借宿,或幫助捉妖怪,一路上主要是破除各種妖怪對取經的阻礙,他們所到之處都是路過,不介入世間百姓的生活,不發生感情聯系。
《聊齋志異》中的精怪紛紛爭先恐后來到世間,參與人間的生活。他們的蹤跡遍布人間各個角落:田間荒野、寺廟道觀、市井人家、官宦府邸、皇帝行宮等,與各類人物進行深層次交往,他們或為報恩,或為人解難,或追求愛情;他們進入世人的家庭之中,或為人友,或私奔來到某男人處為其情人,或與人正式談婚論嫁,為人之妻,過世人的普通生活,參與人世的矛盾糾葛,與世人產生愛恨情仇,分享人生的酸甜苦辣,與世人演繹了無數的恩恩怨怨、悲歡離合。
由于《聊齋志異》中的精怪活動在這一領域,蒲松齡在塑造他們時,進行了多方面的創新。
一、《聊齋志異》精怪形象的塑造方法
1、對精怪文化內涵進行置換
在民間信仰、六朝小說及有些唐傳奇小說中都表達了這樣一種文化觀念:精怪的本性都是邪惡的,是人的對立物,精怪的活動主要是攻擊人、禍害人、使人得病、搶掠婦女,或吸人精血,把人變成人干,令人恐怖。蒲松齡對筆下精怪的文化內涵進行了置換,改變了精怪與人對立的關系,在把人的形象賦予精怪的同時,把人類美好的品性、美好的情感、追求幸福等優秀品質,也賦予精怪之身,淡化精怪的妖性特征,他們對人類友善,不是害人,而是助人、愛人。蒲松齡筆下絕大多數精怪成為善與美的化身,成為現實人世“心向慕之”的理想人物,拓展了精怪在世間活動的廣闊空間。由此蒲松齡得以在幻域中探索人生,他對精怪文化內涵的置換與其佛教信仰有關。蒲松齡受佛教影響很深,他曾自述是僧人轉世,佛教的核心理論是眾生平等,六道輪回,人與動物是互相轉化的。由于蒲松齡置換精怪的文化內涵,因此塑造出全新的精怪形象。
2、對精怪形象身上物性的處理
精怪形象是物性與人性合一的幻想人?!读凝S志異》中的精怪有從走獸幻化而成的,如狐、香獐、鼠、狼、虎等;有從飛禽昆蟲幻化而成的,如烏鴉、鸚鵡、綠蜂等;有從水族動物幻化而成的,如豬婆龍、白驥、鱉、蛙等;有從植物幻化而成的,如菊、牡丹、荷花、耐冬等。以往的精怪形象是把物貌物性移植拼湊到人身上,是“人獸同體”。孫悟空是“猴頭人身”又加一條尾巴;豬八戒是“豬頭人身”;盤絲洞的蜘蛛精雖幻化成美女之身,但從肚臍眼冒出蛛絲,外在形體上還有蜘蛛的特征。這種精怪形象只處在半幻化狀態,是非人非物奇形怪狀的?!读凝S志異》中的精怪形象完全是人的相貌,精怪外在體貌沒有明顯的物的痕跡,都是美女俊男的形象,是完全幻化的狀態。蒲松齡把動物特征進行變異,融入到人身上,如綠蜂精幻化為女子,不是變成蜂首人身,像雷震子那樣,長著翅膀,而是將綠蜂亞葫蘆的身材變異成少女的細腰,即今天所說的魔鬼身材,把翅膀變異成綠衣長裙。再有自然界雄獐有香氣,蒲松齡將其轉移到雌獐身上,這種變異增強精怪形象的美感。與以往的精怪形象身上的物性相比,蒲松齡對精怪身上的物性處理是由身體外部轉移到身體內部,由明顯轉為隱蔽。在原形之物的眾多物性中進行篩選,只選一、二物性特征,并且是選美去丑,起碼是中性特征及習性,如牡丹花精有花的芬芳;香獐身上香氣的特征內化為少女身上的體香,如同人間的香妃。魚的特征是離不開水,時刻生活在水中,蒲松齡寫白驥精白秋練的特征變異為她在每頓飯中加少許湖水來佐餐,把物性隱含在人性中。蒲松齡還將動物的特征習性人文化,化為精怪人物的性格,成為其性格的主要成分。青蛙精十娘(《青蛙神》)的性格習性為“雖謙馴,但含怒”,“日輒凝妝坐”,“最惡蛇”;老鼠精阿纖(《阿纖》)的動物性化為善于積儲糧食、勤儉持家的習性性格;耐冬樹精絳雪其樹身迎風傲雪,幻化為少女冷靜持重的性格。物性在人身上完全內化了,達到物性與人性的高度融合?!读凝S志異》中這種物性的表現方式是由于精怪在人間過常人的生活決定的,精怪必須要有普通常人的相貌。如一個男人的床上躺著一個“人首魚身”或“鼠首人身”的怪狀女人,豈不嚇煞人也。
3、精怪形象神異性的安排設置
按民間信仰,精怪都有超人類的神力、神通、本領、法術,即有神性或神異性,用以超越人身的有限性,因此神異性是精怪的另一重要特征?!读凝S志異》中精怪的神異性描寫有四個特點:其一,根據精怪原型的特點來設置其神異性。民間信仰中狐是靈獸,性狡黠,因而神通就大一些,自身善于變化,并能將周圍景物進行幻化,頃刻飛行千里。其他精怪的神通就小一些,少一些。其二,精怪的神通是用于人間生活的需要、與人交往的需要、解決生活中的矛盾,或用于試探人的心理、或助人、或自衛,所有精怪都沒有打斗本領,不會武功,他們的神異本領不用于精怪之間的斗法。其三,將精怪的神異性本領生活化。神異性表現為世間人類生活中所需的特異技能。如嬌娜(《嬌娜》)能做縮短療程的神奇手術;白秋練(《白秋練》)有神奇的預知物價術;阿纖(《阿纖》)有善于積粟的本領;黃英姐弟(《黃英》)有善于種菊的神技,別人淘汰扔掉的殘枝劣種,經他們的手一插則變成奇花異卉。其四,神異本領有限。狐精雖善于變幻、飛行奔走,卻躲不過雷霆之劫;蜂精綠衣女(《綠衣女》)在行走時卻被天敵蜘蛛捕捉;耐冬樹精絳雪(《香玉》)能夠神異地走進黃生的夢中,但卻無力解除自身的災難。《西游記》無底洞中的老鼠精有不凡的武功,手持雙劍,與孫悟空打斗多時不分上下。而《聊齋志異》中的老鼠精則生活在普通山村的農家之中,只會積粟、善于持家而已,他們的力量很弱小。這種神異本領的設置,使精怪形象更世俗化、生活化,更貼近現實生活。
4、對精怪形象人性的深度開掘
精怪形象雖有動物性、神異性,但其核心是人性,具有人的感情心態、行為特點。他們是帶有物性、神性的人。蒲松齡寫精怪的高人一等處和感人處,就在于寫出了精怪的豐富人性。而且不是一般泛泛的人性,而是開掘深度的人性。精怪性格之復雜、情感之豐富、心理活動之曲折遠非他書同類形象可比。《聊齋志異》表現人性主要通過兩個方面完成。一是精怪通過家庭實現社會化。民間信仰認為“物老成精”,精怪是某物自己通過長期修煉成的,都是獨來獨往的。蒲松齡突破這一觀念,《聊齋志異》中的精怪大都有同類親人,有家庭。狐精青鳳有叔父、叔母、弟弟;嬌娜有父、兄;長亭有父母;小翠有母親;花姑子有父母;白秋練有母親;黃英有弟弟;葛巾有叔妹。這些精怪都是在一定的家庭氛圍中生活成長的。這些精怪家庭中的成員立身行事都遵循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他們之間不是純粹的精怪與精怪的關系,而是人與人的關系,他們都有豐富的人倫情感。精怪在家庭中實現了人類社會的社會化。如青鳳所在的叔父家禮法森嚴,這樣就大大增強了精怪的社會性因素。其二是在他們步入人世與人交往發生感情糾葛時,其人性進一步深化,人性更加豐富,增加了深度。狐精青鳳(《青鳳》)在對待愛情和親情兩個方面表現了她的深度人性。青鳳受叔父管教甚嚴,性格溫順、膽怯、謹慎。在耿去病示愛時,她內心喜悅,但表面回避拒絕、躲閃,內心充滿矛盾。清明節在野外遇犬,被耿去病所救,此時已脫離叔父的管束,她才大膽向耿去病吐露愛情,與耿生相愛。盡管叔父阻礙她的愛情,對她“訶垢萬端”,但她不計前嫌,將叔父撫養的恩義時時牢記在心。在叔父遇難時,她急切懇求耿生前去救助,叔父得救后,她抱著叔父受傷的狐身,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三日,使其復原。這種感恩之情感人至深。青鳳愛情心理之豐富,親情的深摯,兩方面共同顯示了她深度的人性。狐精長亭(《長亭》)的深度人性是夾在父與婿的激烈矛盾糾葛中表現出來的。其夫石太璞是乘人之危向岳父要婚,翁婿之間就產生了情感的“死結”。長亭夾在兩者之間,受到兩種感情力量的撕扯,內心備受煎熬。她一方面不肯背父,一方面不肯傷夫,然而,她遵父命就必然傷夫,照顧丈夫就要背父。她的每一步選擇都非常艱難,都在泣血。她以倫理大節為原則來進行選擇。當父親要殺石太璞時,她背父去通風報信,其后又絕食,要求其父履行與石太璞的婚約。婚后又因母親思念,求夫讓自己回娘家。其父嚴命其不準返回夫家,在公公去世時,她背父回家奔喪,盡“翁媳之禮”,料理后事。在父親有難時,她又給丈夫下跪,請丈夫救助。父親獲救后,她決然留在石太璞身邊。蒲松齡充分展示了長亭兩難選擇中的痛苦深度,她是那樣溫順,那樣善良,為遵父命自己做出巨大犧牲,拋夫棄子多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她兩難抉擇的痛苦深度展現其人性的深度;她挑起三代人感情的重擔、逐步化解親人間糾結的能力和方法,又增強了她形象的厚度。
5、強化精怪形象的幻想邏輯性
精怪形象是通過高度幻想塑造出來的。怎樣運用幻想有高下之分,《聊齋志異》塑造精怪的幻想不是隨意想象,而是遵從幻想邏輯。幻想邏輯中還隱含生活邏輯,即人物是幻想的,其本領是幻想的,但人物的所作所為、事物的變化要合乎情理,要有因果關系,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在《西游記》第六十四回中,松樹精化作土地神把唐僧攝到崖上,松樹精、柏樹精、檜樹精、老竹精等對唐僧吟詩抒懷,杏樹精向唐僧求婚,眾樹精進行撮合。豬八戒、孫悟空趕來,眾樹精現出了原形,被豬八戒用釘耙筑倒,根部鮮血淋漓。此情節有不合情理之處,唐僧并非詩人,也非詩歌的特殊愛好者,也非詩歌大賽的評委,為何要用“綁架”的方式把他攝來?對他吟詩?令人匪夷所思。《聊齋志異》寫精怪愛詩與人發生感情糾葛就非常自然。白驥精白秋練酷愛詩歌,慕生喜歡誦詩,白秋練前來偷聽,產生了愛慕之情,終成眷屬。《香玉》篇也寫到樹精與人的交往。牡丹精香玉與耐冬樹精絳雪為友、形影相伴,黃生追求香玉,也因此接觸到絳雪,后來絳雪有刀斧之難,黃生進行營救,兩人結下生死之情。他們交往由淺到深及感情的產生、發展順理成章。
《聊齋志異》中每一個幻想細節都精心設計,使其既符合幻想邏輯,又符合生活邏輯。牡丹花精葛巾(《葛巾》)與常大用愛情破裂,與玉版一起擲兒于地,兩個小孩落地而渺,生出兩株牡丹,“朵大如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生活中有些東西摔落至地而碎,朵大如盤之花的花瓣如何繁碎?無疑是由拋擲造成的,這也符合一般常理,這一細節還有更深的寓意,繁碎的花瓣也是花精因愛情破裂而心碎的象征。這一幻想細節奇妙而有理。菊精陶生(《黃英》)酷愛飲酒,常常對菊酣飲,醉倒荒原,有時現出原形。中國古代文人有對菊飲酒的傳統,菊與酒有密切聯系,陶生有此舉也屬自然之事,此舉如不發生在菊精身上,而是出現在別的什么花精身上,人們就不易接受。那樣“不僅乖于人情,也使人覺得難合物理” [1]。白媼(《白秋練》)為促成女兒與慕生的婚事,用法術使“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白媼屬水族精怪,施法術主要在水域,且法力有限,如讓她搬來泰山或喜馬拉雅山,人們就會感到荒誕不合情理。《聊齋志異》的精怪故事處處用幻筆,但使人覺得幻中有真,幻而不失其真,離奇而可信。
二、《聊齋志異》中精怪形象的審美效應
蒲松齡根據精怪形象不同于世間常人的動植物屬性和超人的神異性,賦予精怪新的文化內涵,進行了超凡的審美創造,小說遍布色彩繽紛的幻想花朵。精怪形象具有多方面的美質。
1、奇幻美
蒲松齡想象力豐富至極,寫眾多精怪的萬千變幻方式,創造出千姿百態的美,異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把藝術想象力發揮到最大程度,令人驚奇不已。精怪幻變的方式主要有:
瞬間驟化式變幻。宗湘若(《荷花三娘子》)采來一枝荷花放在幾案,將用蠟燭火烤,“一回頭,化為姝麗”;耿去病(《青鳳》)遇一求救小狐,用衣襟兜回,放在床上,狐立刻變為美女青鳳。精怪的原貌與幻象差距巨大,這種變幻使人感到出人意料的美,驚奇的美。
漸進式變幻?!稌V》中的紗剪美人顏如玉,“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生在驚駭中一再叩拜,美人竟“下幾亭亭,宛然絕代之姝”,幻變的美人有表情美,體態由靜態美轉為動態美。牡丹花精香玉(《香玉》)從花中復生的情景:“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間飄然而下。”絕美之花中有絕美之人,人花相映,真是美上加美。香玉從花蕊中飄然而下,且在飄落時隨風而長,動作輕盈給人一種動態變幻美感。
魔術式變幻。菊精陶生(《黃英》)酒醉化為菊花,黃英將菊花拔置地上,蓋上衣服,躲開不看,它就能復化為人。變幻的方式如同變魔術,菊精陶生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復化為人時有點害羞,不愿讓別人看到,這種幻變方式極為有趣。
連續式變幻。荷花三娘子(《荷花三娘子》)由荷花變為美人后,宗湘若捉臂牽之,美人忽而變為怪石,怪石又變為紗帔,忽而紗帔又變為臥枕上的垂髫美人。荷花精連續變幻,忽而人忽而物,奇幻無比,令人眼花繚亂,目眩神迷。這種變幻有夢幻一般的美。
2、神秘美
《聊齋志異》中的精怪具有的超人的神通法術,具有詭異性。他們的相貌常變幻莫測,又行蹤不定,常常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飄忽而來,又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飄忽而去,行動撲朔迷離,這些都帶有神秘的色彩。神秘也是一種美。愛因斯坦說過:“人類的一切經驗和感受中,以神秘感最為美妙?!雹?神秘撩撥人的好奇心,引發人無窮的聯想。蒲松齡在塑造精怪時又運用一些藝術手法對精怪的行動表現得半隱半露、朦朦朧朧、若隱若現,不讓讀者一眼看透,一下子捉摸得透,大大增強了神秘性,以增添精怪的獨特魅力和情趣。蠹魚精素秋(《素秋》)與周生結婚后,預知當地有兵災,帶白須老仆到海濱避禍,“至膠萊之界,塵霧幛天,既晴,已迷所往?!比ハ蛏衩啬獪y,后來有人在海上見到白須老仆須發變黑,聲稱住得很遠很遠。老仆是怎樣得到易顏的仙術的?他與主人到底住在什么地方?這又增加更多的神秘色彩。荷花三娘子(《荷花三娘子》)所變的荷花被宗湘若采來后,忽而變成怪石,忽又變成紗帔,到底是何意?為什么沒有變成其他東西?無人能說得清楚。她離開宗湘若時遺履為何化為石頭?遺帔為何現形?她身上有太多的神秘,有很多的謎?!秼雽帯菲型踝臃虬V情所致,去西南山中找嬰寧,發現了山林掩映中百花盛開的一個村落。這村落是怎樣來的?后來又怎么消失的?文中沒有交待,是一個永遠的懸念,增添了作品撲朔迷離的藝術美。有論者說:“春末燈下讀《葛巾》、《香玉》,或者深秋讀《黃英》,似乎老覺得有人從窗外正開放著的牡丹花或菊花中走出來?!薄吧钌焦艅x,不可一人讀《聊齋》,能使人迷,也能使人怕。這不是迷信或故作神奧,而是說明了《聊齋》的藝術魅力” [2]。這種魅力是由精怪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性造成的。
3、奇趣美
蒲松齡生性詼諧,以神幻之筆把精怪故事寫得生動有趣,他充分利用精怪身上的動物性、植物性大做文章,將其作為審美因素,使其產生奇趣。其主要方式是:設置新穎奇特的精怪幻象或設置特定情境來引發趣語?!抖菲獙懸幻踩缣煜伞㈠觊L長尾的雌狐精睡到好色的董生床上,董生欣喜若狂,伸手狐精被中探其下體,摸到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董生嚇得體若篩糠,轉身欲逃,狐精醒來,問他,你怕什么?董生答曰:“我不畏首而畏尾?!焙偩幕孟笃婷?,如花的容貌和毛茸茸的長尾合為一體,美丑懸殊,給人視覺、觸覺造成巨大的沖擊力,兩者形成巨大反差。董生的雅詞俗用正好對景,風趣至極,非常絕妙地表現了他對狐精既愛其美色又懼其異類的矛盾心理。《竹青》中的閨房戲語也是奇趣蕩漾。魚客的烏鴉精妻子竹青懷孕了,臨產時,魚客打趣她:“胎生乎?卵生乎?”竹青是亦鳥亦人亦神的精靈,魚客此時為自己將有后代而高興,同時還有一絲擔心,竹青雖是由烏鴉變成美女,但還有鳥性,魚客害怕她生出的不是一個小孩,而是個鳥蛋,鳥蛋破殼后爬出一個鳥崽來。此戲語令人捧腹不迭。這種逗趣戲謔富于韻致?!断阌瘛分邢阌衽c黃生去找絳雪的場景是一幕輕喜劇,充滿奇趣。香玉讓黃生在絳雪的原身耐冬樹身上搔癢,因不知搔何處,就比照人體進行丈量,找到相當于人的腋窩處兩手齊搔時,絳雪受不住奇癢,不得不化作少女從背后笑著出來,笑罵香玉助紂為虐。量樹、搔樹行為類似兒童的戲鬧、捉弄人的把戲,具有天真的童趣,精怪怕癢而笑著現身,新穎別致,富有無限的奇趣。精怪故事中的奇趣,增強了作品的娛樂性、愉悅性。
4、深情美
有人說過,文學的本質就是情,蒲松齡在精怪身上賦予了豐富的情,他們成為情的化身。他們有不同于人類的生命形態,有原體,有幻體,原體有生有滅,幻體也有生有滅。他們通過不同的生命形態來表達自己的情感,他們身上的情更深、更濃、更長久。香玉的深情可謂感天動地,她感激黃生的至情,與黃生深深相愛,成為花鬼也來相從,本已萎死,又因情而生,忍一年風雨重生與黃生相聚。黃生蛻化的赤芽遭人砍去,香玉最終以死相從,此時她已回到草木世界,但情不滅,與絳雪一起為黃生殉死。俗語講:“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是說草木是無情物,但《聊齋》中的草木有奇情。黃生(《香玉》)所化赤芽被砍而死,而身化草木的香玉、絳雪隨之殉死,草木同生共死,誰見過這種至情?誰不為之動容?她們生也為情,死也為情,靈魂易體而情不變。她們的行為成為“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之語的最生動的詮釋。綠衣女(《綠衣女》)與璟生相愛,歸途中綠衣女被巨蛛捕捉,幸被璟生所救,在巨大外力的摧殘下,她現出綠蜂原形,生命奄奄一息,失去了人的感情表達能力,但仍未忘情,投身墨池,用盡平生之力爬出一個“謝”字。一個“謝”字所蘊含的深情足以充塞天地,使人感受到她內心深切的感激、訣別的痛苦和不盡的思念之情,讓人感到無限的凄美。狐女蓮香(《蓮香》)深愛桑生,為桑生付出無數辛勞,但她感到以狐身與之相愛有些缺憾,于是放棄靈狐的道行,主動求死,托生韋姓賣漿者之女。蓮香死后十四年,以人身再度與桑生相聚,實現兩世情緣。她以求死來實現愛情的更新,實現愛的永恒,這種情是何等的深沉和強烈,表現出真情的堅韌的美。
5、奇智美
《聊齋志異》中的精怪有高于人類的才智,有多方面的智慧。她們看透世情,深刻地洞悉人性,靠自身的智慧圓滿解決人世間的種種難題。白驥精白秋練(《白秋練》)有實現自主婚姻的智慧。她愛慕慕生,但慕父嫌其為船家女,身份卑賤,阻撓這門婚事。她不急不躁,根據“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距”的世情,欲擒故縱,針對商人求利心理,投其所好,用“知物價”之術,使慕翁賺了大錢,“使意自轉,反相求”。后來慕翁果然改變態度,主動送聘禮來求婚。白秋練運用智慧爭取到了愛情幸福。黃英(《黃英》)有處理夫妻關系的智慧。其夫馬子才有頑固的士人清高心理,“恥以妻富”,認為黃英經營菊花致富有累于他的清名。黃英對他的這一觀點沒有直接批駁,沒有惡語相譏,而是針對馬子才崇拜陶淵明的心理,說自己致富是為陶淵明爭氣,提出堂堂正正的理由,使馬子才無話可講。黃英在生活理念上不屈從馬子才,堅持自己的原則:“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睂Χ说拿苓M行冷處理——分居,讓丈夫親身體會所追求的生活。當馬子才抗不住人間實際享受的誘惑時,來招黃英,黃英不往,堅持原則;他來黃英處,黃英迎而不拒。不是實施性懲罰,而是用愛情溫暖他。用“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的諧謔調侃之語點出馬子才言行不一的荒唐可笑之處,促使其反省自身。黃英智、情、理并用,馬子才徹底服輸,二人和好如初。狐精小翠(《小翠》)富有官場斗爭智慧。她對官場中的官員相互傾軋的心理、手段了如指掌,針對公公的政敵王給諫害人的陰暗心理,幻化出道具安排傻丈夫扮演皇帝演一場戲,誘使王給諫上當,讓王給諫犯了誣告罪,通過皇帝之手懲罰了這個惡官。小翠通過自己的官場智慧斗敗了在官場混跡多年陰險狡詐的老手。狐娘子(《狐諧》)具有超凡的應對智慧。在一次聚會上她成為輕薄文人戲弄的對象,她低于人類的異類身份,又被輕薄文人視為妓女,處于極端不利的地位。輕薄文人在嘲弄中處處想壓狐娘子一頭,狐娘子巧妙應對,她先作自我嘲笑,借講狐典巧罵他們是“狐兒”、“狐孫子”,對方發怒后,她隨機應變,又講一個笑話,利用諧音再次巧罵對方。最后對方出了刁鉆奸巧一聯,罵狐娘子為妓女,狐娘子應以巧對,反戈一擊,以毒攻毒,巧罵對方為龜鱉。狐娘子有精深的文學修養,巧用文言虛詞,講笑話、說典故、對聯語、無一不精,隨手拈來,皆成妙趣,雅俗文學都精通。她在與輕薄文人的斗口中處處占上風,弄得對方狼狽至極,灰頭土臉,呆若木雞。她的詼諧美,令人開心解頤,奇智之美,令人贊嘆。
參考文獻:
[1]馬振方.聊齋藝術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
[2]藍翎.有情才動人——《葛巾》亂彈[A].聊齋志異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
學出版社,1983.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