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夜窗鬼談》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文人石川鴻齋創作的一部志怪題材的漢文小說集。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一方面受到中國古代小說文化(特別是志怪小說)的影響,一方面又受到日本本土特定的文化語境的影響,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觀念,在作品中寄托了一定的創作旨歸,并使之呈現出一系列頗具特色的小說特征。本文主要從作者的志怪小說創作觀念與創作旨歸,以及小說作品的題材、文體和語體特征等方面,對之詳加評述。
關鍵詞:石川鴻齋;夜窗鬼談;小說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夜窗鬼談》(二冊)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文人石川鴻齋創作的一部漢文小說集。這是一部志怪題材的小說集,書中的作品,構思巧妙,敘述宛轉,故事動人,一方面體現了作品本身較高的藝術價值,另一方面也展現了作者高超的漢文操作水平,可以說,此作稱得上是日本數百年漢文學史上較為特出的敘事作品,值得深入探討。
筆者在考察《夜窗鬼談》后發現,就宏觀層面而言,石川鴻齋在寫作過程中,比較明顯地從中國志怪小說典籍如《幽明錄》、《酉陽雜俎》、《聊齋志異》、《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書中汲取了養分①,同時他又融會貫通,發揚了自己獨創的一面。但無論如何,中國志怪小說對他創作這部小說集的影響不容忽視,因此筆者在本文中借用中國志怪小說的代表作《聊齋志異》之名,稱其為“東洋聊齋”,并詳加評述。
一、《夜窗鬼談》的刊本與作者
筆者在本文中所評述的這部小說集共上下兩冊,首為《夜窗鬼談》,次為《東齊諧》,皆是石川鴻齋的作品,但寫作、出版的時間不同。由于《東齊諧》的正文首頁首行題“東齊諧一名夜窗鬼談”,我們知道這兩冊書實為姊妹篇,只是下冊在出版時改了書名而已,在此我們統稱之為《夜窗鬼談》。
《夜窗鬼談》,鉛印本一冊,卷首是《夜窗鬼談序》,文末署“明治二十二(1889)年春仲鴻齋居士石英誌”,次為一幅《鴻齋居士讀書圖》(圖名為筆者所加),左上角題一首七言律詩,云“凈幾明窗又友誰,陳編束閣任心披。兢兢業業非吾事,暖暖姝姝足自怡。著述爭仆千古債,雕蟲徒費十年思。羞他睍睆黃鸝囀,不似先生佶屈辭”,署“鴻齋居士石英題”,再次是《凡例》三則,及一篇《鬼字解》,末署“著者誌”,又有《目錄》(《目錄》第三十四至四十的篇目順序與正文中的順序不符)。然后就是正文,即四十三篇小說,首頁首行題“夜窗鬼談”,次行題“石川鴻齋戲編”,每半頁十八行,行三十七字,文中間雜句讀訓點、雙行夾注及精美石印插圖。正文后有兩篇文章,分別是《鬼神論上》和《鬼神論下》。書尾版權頁題署依次是“明治二十二年八月十日印刷”、“同年九月八日出版”、“同二十六年(1893)八月三十日再版”、“著作者愛知縣平民石川鴻齋”、“發行者兼印刷者東京府平民吾妻健三郎”、“印刷所東陽堂”。①
《東齊諧》,鉛印本一冊,卷首是一篇《序》,文末署“雪泥居士(即石川鴻齋)識”,次為《目錄》。然后是正文,即四十二篇小說,首頁首行題“東齊諧一名夜窗鬼談”,次行題“石川鴻齋戲著”,每半頁十八行,行三十七字,文中間雜句讀訓點、雙行夾注及精美石印插圖。書尾版權頁依次題署“明治二十七年(1894)七月廿一日印刷”、“同年七月廿四日出版”、“同三十六年(1903)十一月一日二版發行”。②
在上述兩書中,大部分篇目后面或有作者案語,或有題“寵仙子曰”的評語,至于“寵仙子”是誰,根據目前資料不能確考,有的學者推測“寵仙子”就是作者石川鴻齋本人 [1] (P82)。
石川鴻齋(1833-1918)是日本明治時期的著名文人,愛知縣豐橋市人,名英,字君華,號鴻齋、芝山外史、雪泥居士。他十八歲時游歷國內各地名山大川,廣聞博識,壯年后潛心著書立言,又曾東渡中國拜師求學;后任儒學教官,明治十年(1877)曾與清政府駐日使館官員何如璋、黃遵憲、黎庶昌、楊守敬等密切交往,時常在東京鳳文館書肆詩酒唱和,因此鴻齋的漢學修養極高。此外,他又是當時大儒西岡翠園的門人,擅長詩文書畫,可以稱得上是一位通才多藝的漢學者。石川鴻齋的著述甚富,有《鰲頭音釋康熙字典校訂》六冊、《畫法詳論》三冊、《詩法詳論》二冊、《文法詳解》一冊、《正文章規范講義》一冊、《史記評林輯補》二十五冊、《日本外史纂論》十二卷、《鴻齋文鈔》三冊、《芝山一笑》一冊、《至鈔錄》八十篇等等,共五十余種。①
二、石川鴻齋的志怪小說創作觀念與創作旨歸
石川鴻齋的志怪小說創作觀念表現在理論依據和具體寫作兩個層面上。
首先,作者要撰述一部志怪題材的小說集,思想層面上第一個涉及到的就是他本人的鬼神觀念,這種觀念一般情況下會通過序跋的形式表現出來。但鴻齋似乎在這一點上特別用心,除了在序跋中表現以外,另作《鬼神論上》、《鬼神論下》兩篇文章細致地闡述自己的鬼神觀念,從某種角度說,此即其志怪小說創作實踐的理論依據。這里摘錄關鍵的部分如下:
天地之間,有人也者,(中略)凡吸氣稟生者,莫智于人矣。宇宙之間,有鬼神者,(中略)凡漠然無形者,莫靈于鬼神矣。
有形于明者,不能通于幽,鬼神本無形者,故不能為人事。鬼與人同道,而異其所生,故圣人不語鬼神也。
嗚呼!神與人既為關隔矣,欲強知之則惑也。朱子曰:“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先賢所不道,后世可得而論哉?②
──以上摘自《鬼神論上》
夫人者靈于明者,鬼神則靈于幽者,明與幽固殊其途,猶水火不相容爾。
夫鬼神陰也,人者陽也,陰與陽不得相接。今欲陽人而知幽神之理,猶熱中得冷,炭里求冰,固理之所不能也。
然則陽人者,不知幽神之理為常,世之說鬼者,皆渺茫荒惑,不可摸捉之論,徒費無益日支,禿筆穿硯,一無得焉已矣。
嗚呼!鬼神之理為不知,是知也。君子行道,不愧于屋漏,何媚鬼神為?若又欲強知其理,不如為鬼。未能為鬼,而徒說鬼理,惑亦甚矣。
──以上摘自《鬼神論下》
考察以上摘引的內容,我們發現作者對鬼神的存在采取了擱置的態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他通過批評世上的“鬼理”渺茫荒惑,不可摸捉,強調世人應以“幽神之理為常”。換句話說,他的思路是:雖然鬼神不能目見耳聞,但有關鬼神的事跡卻是存在的。這就為他運用有關神仙鬼怪、花妖狐魅的故事素材創作志怪小說作品提供了基本的理論依據。另外,就深層聯系而言,作者的勸懲的創作旨歸也是依托于這種思路:因為作者設定鬼神事跡是存在的,而鬼神事跡向來是人情之所好,于是因勢利導,在對鬼神事跡的評述或詮釋中加進道德義理的內容,達到教化人心的目的。至于《混沌子》一篇,盡管在具體內容中含有近代科學思想的痕跡,但整個故事構架仍然基于上述思路。
其次,在具體寫作層面上,石川鴻齋表現出力圖創新的觀念,他在下冊《序》中說:
世之說鬼者,百人百種,不同其事。顧鬼亦去舊套,創新意,棄陳腐,演妙案,于是往往有出于意表者。蓋人智日進,鬼智亦進;人能精機巧,鬼亦恣變化,不以彼柳蔭墓側,眢井籠燈,而已為巢窟也。嗚呼!操觚之士,禿筆穿研,更仆不可盡者鬼談也。
這里表面上戲說“鬼智亦進”,實際上表達的是作者“去舊套,創新意,棄陳腐,演妙案”的創作觀念。與中國志怪小說相比較,《夜窗鬼談》在題材上增加了本土色彩濃厚的類型以及把個人議論與小說情節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自編故事類型,在故事情節上除了營造怪異詭譎的情節之外,還增加了浪漫詼諧的情節,在人物語言中則增添了新鮮獨特的見解與近代科學思想的痕跡。總的來說,《夜窗鬼談》的確展現出了它獨特的面貌。
在上述觀念的導引下,石川鴻齋在上冊《序》中全面闡述了他的創作旨歸:
(前略)顏魯公、李鄴侯、韓昌黎諸子,皆好談神怪,亦自為偃師,弄幻習假,使人悲喜驚怪者耶?(中略)蓋說怪亂,古亦不少,獨孔子不語焉,左丘傳經,屢載神怪,后之修史者,莫不說神述怪,使人疑且惑。而如鄙史小說,莫不一涉神怪,顧緣人情所好而然乎!(中略)蒲留仙書《志異》,其徒聞之,四方寄奇談;袁隨園編《新齊諧》,知己朋友,爭貽怪聞。(中略)游戲之筆,固為描風鏤影,不可以正理論也。然亦自有勸懲誠意,聊足以警戒世,是以為識者所賞,不可與《水滸》、《西游》同日而語也。(中略)夫教誨人,自有方,從其所好導之,其感亦自速。若以所不好誘之,徒費辭而終無益爾。余修斯編,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導之正路,且雜以詼諧,欲使讀者不倦,且為童蒙綴字之一助了。稿成,東陽堂主人刻之,又使都門畫工圖之,以上石版,濃淡致密,不誤毫厘,亦足以為畫學之一助。(后略)
簡而言之,主要有三點:緣于人情所好的游戲旨歸,借稗史小說以警世的勸懲旨歸,助童蒙學漢文的實用旨歸。這三點在《夜窗鬼談》上冊的《凡例》中被作者一再強調,“古談或改更原文,今事稍潤色之,欲使童蒙學漢文者僅識熟語耳”,“雖出于游戲,以勸懲為主,請勿蔑視”,而且我們看到,它們是作者分別從自己作為文人、儒者、漢學者的身份角度賦予作品的。其中,前兩點與中國文人創作志怪小說時的情形一致,后一點則是日本文人撰述漢文小說的常見情形。
首先,中國古代文人喜歡談論“怪力亂神”,并非無一例外地相信實有其事,相反大多數人是抱著娛樂耳目的游戲心態,這種心態逐漸演變為他們創作志怪小說時的一種旨歸,石川鴻齋在這一點上可能受到了中國文人的影響。他在上述序文中曾經提及袁枚的《新齊諧》(《子不語》),袁氏《子不語·序》說:
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也,然龍血鬼車,系詞語之,元鳥生商、牛羊飼稷,雅頌語之,左丘明親受業于圣人,而內外傳語,此四者尤詳,厥何故歟?(中略)余生平寡嗜好,凡飲酒、度曲、樗蒱,可以接群居之權者,一無能焉;文史外無以自娛,乃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惑也。(中略)為之猶賢,是亦裨諶適野之一樂也。昔顏魯公、李鄴侯,功在社稷,而好談鬼怪,韓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駁雜無稽之談,徐騎省排斥佛老,而好采異聞,門下士竟有偽造以取媚者。四賢之長,吾無能為役也,四賢之短,則吾竊取之矣。 [2] (P177)
兩相對照可以發現,鴻齋在這一點上和袁枚相當一致,而且所引用孔子、左丘明、顏真卿、李泌、韓愈的典故也都一樣,甚至可以讓我們推測,袁氏此序可能直接影響了《夜窗鬼談》上冊序文的寫作。
其次,作為儒者的鴻齋,在對小說的看法上不會脫離視其為“小道”的觀念,但儒者們雖然認為稗史小說不登大雅之堂,卻又強調它有勸懲的功能,因此鴻齋在創作旨歸上自然而然會襲用“小說有益世道風教”的常套,這一點我們可以舉出同樣以儒者身份撰寫志怪小說的紀昀作為參照對象。紀昀曾云:
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小說稗官,知無關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聊付抄胥存之,命曰《灤陽消夏錄》云爾。[3] (P1)
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教。[3 ] (P350)
比較兩者的口吻,如出一轍。鴻齋還在《東齊諧·序》中再次強調說“鬼正其行,可恐見劾,記者亦主勸懲,何乖孔圣之誡怪亂,豈謂不關世教乎哉”,在創作旨歸方面顯示出濃厚的儒家色彩。
再次,日本的漢學者在著述立言之余,將一部分時間、精力傾注在小說創作的“游戲筆墨”上,在自娛之外往往有一層實用目的,即把練筆的成果當作初學漢文者的學習材料,這幾乎成為日本文人創作漢文小說活動中一種普遍的現象,鴻齋此作亦不例外。這里有一點需要加以解釋:石川鴻齋撰寫《夜窗鬼談》的年代已經時至明治中期,所謂“為童蒙綴字之一助”是否還有實際意義?明治初期西學大盛,傳統漢學在新型的教育體制和教育內容中受到極大的沖擊,但人們在高潮過后很快發現,“實學實用”、全盤西化的教育模式存在諸多缺憾和弊端,需要傳統儒學和漢學來彌補、修正。因此,文部省于明治十年(1877)重申了漢學在教育領域的意義,并同意在東京大學文學部開設“和漢學”專業,十四年(1881)又增設“古典講習科”,明治時期的很多漢學大家都曾在這里學習過。而且,社會上也出現了一批以二松學舍(三島中洲1877年創立)、濠西精舍(小永井小舟1878年創立)為代表的漢學學塾,有的招生可達數百人 [4] (P16-18)。在這種情境下,鴻齋撰述小說的實用旨歸不能不說仍有著較大的現實意義。
三、《夜窗鬼談》的題材特征
關于《夜窗鬼談》的題材特征,我們可以從題材的來源、題材的類型及其與中國志怪小說的相通性兩個層面來考察。
首先,《夜窗鬼談》的題材來源有三種,即民間傳聞、文獻所載故事和作者自編故事。鴻齋在上冊《凡例》中對此已有說明:
斯編多系傳聞,其真偽固不可證,而有裝飾者,有省略者,不必如所聞,如人名大約系假設,厭顯本名也。
古談或改更原文,今事稍潤色之,欲使童蒙學漢文者僅識熟語耳。但熟語無古例者,有自創之,或非俗稱不通者,不強用漢例,為易解易曉也。
如詼諧之談,有自述者,如《笑鬼》、《哭鬼》是也。雖出于游戲,以勸懲為主,請勿蔑視。篇中又載自論,或補原文,或繩疑惑。但匆卒之作,未加推敲,冀看官正其誤謬,幸甚。
其中,“傳聞”即我們所說的民間傳聞,包括傳說與街談巷議,“古談”、“自述者”分別對應文獻所載故事和作者自編故事。民間傳聞完全具有本邦色彩,但鴻齋又藉其所讀漢籍在文后羅列相關材料,起到了拓寬題材背景的作用,顯示出他作為學者注重考證之學的特點。例如,《毛腳》的篇末案語就羅列了中國典籍《神異經》、《幽明錄》、《永嘉記》、《玄中記》、《酉陽雜俎》諸書中有關山魅的記載,其他如《冥府》、《靈魂再來》等篇也都有這個特點。此外,民間傳聞中有些題材來自友人的談話,作者在此類篇目的文末均說明出處,而對其真偽則不置可否,淡化了志怪小說容易給人留下傳達某種宗教或信仰觀念的印象。簡而言之,石川鴻齋對民間傳聞題材的靈活運用主要體現在:把傳聞作為故事胚胎,進而對故事的人物、情節做一番文學化的剪裁和提升,同時潤色文字,最后熔煉出真正的小說作品,即所謂“其真偽固不可證,而有裝飾者,有省略者,不必如所聞”,諸如《花神》、《牡丹燈》等篇,都是堪與中國志怪小說作品媲美的杰作。文獻所載故事多為世間怪異之事,很少涉及神仙鬼怪,以它們為題材的小說在人物、情節等方面完全承襲原作,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對文字略加改動或潤色。例如,《一目寺》篇首云:“老友菊池三溪記一目寺奇事,其說甚怪,今略其文錄之。”《轆轤首》篇末謂:“略取依田學海《譚海》一則。”《靈魂再來》篇末云:“是事載山寺氏《奎星錄》,又略書之。”等等。作者自編故事絕大部分具有完全虛構的性質,作者在以它們為題材的小說中或評判某種社會現象,或表達自己對某事的見解,或展示自己對世界的認識。例如,《哭鬼》篇寄寓了作者對明治初期西學大盛、漢學見摒的感慨,《笑鬼》篇意在諷刺世俗文人華而不實的妄念,《混沌子》篇則借無極道人之口展示了作者對地球和世界的認識,在這類篇目中,作者以游戲筆墨賦予了此類作品某種功利性的色彩。
其次,《夜窗鬼談》的題材類型并非盡如書名所言,只談“鬼”事,而是將神仙鬼怪、花妖狐魅以及異人異事等各種常見的志怪小說題材類型都包括在內。一方面,其中不乏有本土特色的題材類型,例如講福神的《七福神》、講河怪的《河童》、講狐仙的《安倍晴明》、《葛葉》、講天狗的《大原維蓮》、《仲兼刺怪》、《仲俊斃怪》諸篇,故事內容都是中國志怪小說中所沒有的。另一方面,一些題材類型又與中國志怪小說的某些題材類型具有相通性,例如山魅題材,《毛腳》篇末案語云:“其他劉義慶《幽明錄》及《永嘉記》、《玄中記》、《酉陽雜俎》等所載,皆大同而小異,顧由其地異其種也。”再如冥府題材,《靈魂再來》篇末寵仙子曰:“隨園《新齊諧》及《聊齋志異》、紀曉嵐《雜志》等所載幽冥之事,大率與此相同。”此外,根據石川鴻齋在序文及篇末案語或評語中屢次提及《聊齋志異》的事實,我們推測它在題材、敘述手法等方面對《夜窗鬼談》的影響較大。僅就題材而言,像敘老狐報恩的《巖淵右內》、敘人神相戀的《花神》就分別與《聊齋志異》中的狐魅題材作品、花仙題材作品極其相似;個別篇章也有相似的例子,像兩部書中均有以《續黃粱》為題的作品,都是模仿唐傳奇《枕中記》而來,而且在整體情節結構方面非常相似,再如《秦吉了》一篇在具體情節上與《聊齋志異》中的《鴝鵒》篇如出一轍。
四、《夜窗鬼談》的小說文體特征與語體特征
《夜窗鬼談》中各篇作品的小說文體類型并不統一,主要包括傳奇體和筆記體兩種。傳奇體小說具有“用傳奇法以志異”的特點,與《聊齋志異》中的傳奇體小說非常相似。具體就形式而言,就是仿效史書的列傳體,開頭介紹傳主姓氏籍貫,中間敘事,篇末綴以“寵仙子曰”形式的議論,但有的傳奇體小說篇末不是綴以議論性的“寵仙子曰”,而是添加一段起補充相關事跡作用的案語,這是《夜窗鬼談》特有的現象。當然,也有作品篇末什么都不加的。與之相對應的,筆記體小說篇幅較短,情節亦欠曲折繁復,有的作品篇末什么都沒有,有的加一段案語,此為常見的情況,但有的加一段議論性的“寵仙子曰”,則又是《夜窗鬼談》特有的現象。除上述兩種文體以外,《夜窗鬼談》中還有數篇不具小說性質的筆記體記事散文,像《灶怪》、《驚貍》、《宗像神祠》、《象》、《洋狗》、《保全法奇驗》、《露厓花開》等皆屬此類。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聊齋志異》中傳奇體與筆記體混雜的相似情形,不過,從閱讀接受的角度來說,這種中、短篇交錯的編排方式反倒能起到調節讀者審美感受的效果,馮鎮巒《讀〈聊齋〉雜說》曾云:
《聊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然其敘事簡凈,用筆明雅,譬諸游山者,才過一山,又問一山,當此之時,不無借徑于小橋曲岸,淺水平沙。然而前山未遠,魂魄方收,后山又來,耳目又費。雖不大為著意,然正不致遂敗人意。況又其一橋一岸、一水一沙,并非一望荒屯絕檄之比。晚涼新浴,豆花棚下,搖蕉尾,說曲折,興復不淺也。[5] (P16)
這段形象的描述也正可以形容《夜窗鬼談》的文本面貌。實際上,像《哭鬼》、《笑鬼》、《混沌子》一類作者獨立構思創作的對話體小說也不是純正的傳奇體,反而帶有現代小說的一些特征,我們在這里姑且視之為傳奇體小說的一種變體。綜上可見,《夜窗鬼談》是一部體雜不分的小說集,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一是可能受到了中國文言小說集傳統編創方式的影響,一是作者采取多種素材搜集方式的自然結果。但整體上就各種小說文體在集子中所占比例來說,我們仍然認定《夜窗鬼談》是一部傳奇體小說集。
《夜窗鬼談》的語體為典型的文言,但趨于平易一格,敘述語言簡潔明暢,人物語言中則糅合進了一些口語因素,呈現出真切靈活的特色。偶爾用典,但仍然顯得自然順暢,而且作者還在夾注和篇末案語中加以解釋,所以不妨礙閱讀。石川鴻齋曾在《凡例》中說:“古談或改更原文,今事稍潤色之,欲使童蒙學漢文者僅識熟語耳。但熟語無古例者,有自創之,或非俗稱不通者,不強用漢例,為易解易曉也。”其中,所謂“自創”的熟語也是《夜窗鬼談》語體的一個特點,這里分別從字法和習語用法兩個方面各舉一例來說明:書中有的“些”字的用法特殊,例如,“余視之,門生某也,拉妻賽不動佛,歸路待同游者,些談而別”(《比翼冢》)、“黃昏不辨貌容,不復問名姓,與稱秋花,些談而別”(《露厓花開》)。“些”字在此處是“不多”、“少量”的意思,但詞性和位置與習慣用法不同,“些”字一般位于名詞前面,用作形容詞,上述二例中“些”字卻用在動詞之前,用作副詞,這種用法在我國文言、白話文學作品中都不多見。另外,書中習語“打破飯鍋”的用法亦比較特別,例如,“騙術之巧忽使古板之人為放心之徒,為費主家,至打破飯鍋”(《友雅》)、“梅打破飯鍋,不能餬口”(《熊人》)。“打破飯鍋”在這里是失業的意思,習慣上常用“丟掉飯碗”、“砸破飯碗”來表達同樣的意思,但“打破飯鍋”的用法在我國文言、白話文學作品中極為少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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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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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馮鎮巒.讀《聊齋》雜說[A].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第一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