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武漢大學出版社“名家學術”系列隆重推出了陳文新先生的《古典文學論著四種》,其中包括《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傳統小說與小說傳統》、《明代詩學的邏輯進程與主要理論問題》、《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等四本學術著作。前兩種是小說研究,第三種是詩學研究,后一種從宏觀視角梳理了中國古代文學流派意識,詩、文、小說均在研究視野之內。通讀《古典文學論著四種》,不難看出陳先生一以貫之的學術理念與學術方法,即重視“辨體研究”,力求達到“了解之同情”。“辨體研究有助于達到‘了解之同情’的境界,而‘了解之同情’的學術追求有助于辨體研究的深化。”(陳文新《古典文學論著四種·前言》)
《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考察中國文言小說的歷史發展進程,選取了“審美”這一特殊維度,化繁為簡,化難為易,復雜的文言小說發展歷史自成有機體系。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的特殊性和復雜性為學者所公認,但陳文新先生認為繁雜的文言小說其實“文各有體”,不同類型呈現出不同的審美取向和審美特質。以“辨體”為研究路徑,陳先生不僅提出了文言小說的分類構想,并以此為基礎揭示了不同的文言小說類型的不同審美特征,而且還沿波討源,展示了各種不同類型文言小說的發展流變。
如果說《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注重史的描述,注重整體觀照,那么,《傳統小說與小說傳統》則更加關注各類型小說的不同特征,更加關注有代表性的重要小說的獨特個性和共性。通過個體解剖或類型歸納,努力發掘和整理中國古典小說的民族傳統。在這樣的視角下,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傳統顯示出清晰可辨的三條線索——史部敘事傳統(重敘事)、子部敘事傳統(重議論)、集部敘事傳統(重辭章)。
《明代詩學的邏輯進程與主要理論問題》討論明代詩學的相關重要問題,既有史實鉤稽,更有理論思辨。陳先生研究詩學不局限于文學視野,從哲學流變和思想文化背景看明代詩學,清理出了明代詩學發展的內在邏輯進程。這種研究不僅深入和拓展了明代的詩學研究,重新構建了明代詩學的理論體系背景,而且在方法論上不無啟示。
《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是第一部系統討論中國古代文學流派理論的著作,研究視野宏闊,在詩、文、小說等多方面進行了細致梳理,提出了文學流派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的統系意識、風格意識、盟主意識等核心概念,并進行了深入闡發,力圖在流派紛呈的歷史長河中,把握中國文學發展的深層脈絡。
中國文學歷史,源遠流長;中國文學典籍,龐雜浩繁。研究對象是復雜的,但在文學“四分法”的理論指導下,研究往往容易陷入專注一種文學體裁的片面。因學科極度分化帶來的所謂“專業”的影響,出現了專攻一種風格流派,或一個作家集團,甚至某單個作家的學者。陳先生的研究,不囿于詩、文、小說哪一種專門體裁,也不囿于某一個特定朝代,在研究過程中凡思想和視野所及,均有理有據,娓娓道來。在陳先生這里,文學是一個整體存在,絕不因為人為的體裁分類、時代劃分而局限自己的思考或降低探究的熱情。
更重要的是,陳先生研究文學而不拘泥于文學,總能從哲學的高度來思考文學問題。一方面,陳先生從哲學思想發展的背景來考察特定時期文學思想的產生、發展和流變,不僅拓寬了研究視野,更使對文學思想的認識有進一步深入。在《明代詩學的邏輯進程與主要理論問題》中,這一點尤為明顯。明代哲學思想的發展作為同時代文學思潮出現的背景被清晰地揭示,對于建立思想史與文學思想史的關聯,對于深入理解明代文學思潮,無疑有著重要意義。另一方面,陳先生在對具體文學作品和文學派別的研究時,總能注意形而上的“類”的意義。無論是對單部作品還是一類作品進行研究,其所具有的代表性意義總能得到很好的歸納和總結。陳先生的中國文學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在更高的高度上對文學作品、作家以及文人集團進行“類”的分析,揭示作品之間、文人之間的深層理路,使文學的復雜面貌顯出其自身所具有的潛在條理。在《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中,我們不僅看到關于我們熟悉的宮體詩派、韓柳古文派、江西詩派、前后七子、浙西詩派、常州詞派等文學流派的有深度的闡述,更能驚喜地讀到詩歌中的六朝山水詩派、唐代邊塞詩派、唐代田園詩派;詞中的清逸派(醇雅派);文中的徐庾駢文派、歐蘇古文派、近代新文體派;志怪小說中的“搜神”派、“博物”派、“拾遺”派;章回小說中的才學小說、譴責小說等。正是在清理這些自覺不自覺的文學流派過程中,中國文學呈現出了其既五彩繽紛又別有條理的動人魅力。
《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傳統小說與小說傳統》等三種著作,曾分別于2002、2003、2005年問世。著作自一版問世以來,頗得佳評,其中有專家學者,有在校學生,也有社會上的普通讀者。筆者因學習和研究參考之需,也曾細心捧讀,所受教益,至深至厚。武漢大學出版社現將其列入“名家學術”系列再次出版,以嘉惠學林,可謂實至名歸。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說這三種著作的初版,代表了陳先生從事文學研究近三十年潛心思考的收獲,那么此次再版在思想內容上又有了進一步深化。《傳統小說與小說傳統》上編增加了《先秦時代的三種敘事類型》、《漢魏六朝筆記小說的敘事風范》、《再論唐人傳奇的文體特征》、《元稹〈鶯鶯傳〉辯誣》四個部分,下編增加了《略論晚明白話小說“托名”現象》、《論水滸世界的陰陽失調》、《道德理想主義與現實人生困境》、《〈紅樓夢〉與宮體詩》四個部分。這些新增的內容,與原有內容渾然一體,覆蓋面更廣泛,有代表性的傳統小說幾乎都有所涉及,對“中國小說傳統”闡述更為完整和充分。《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是陳先生主持的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文學流派研究叢書”的導論,因該套叢書中另收錄了陳先生的另一本著作《明清章回小說流派研究》,故在《中國文學流派意識的發生和發展》中主要論述詩、詞、文、賦等方面的內容,未涉及小說。而在此次新版中,則加入了厚實的附編《四大小說名著與明清章回小說流派》,兼顧到了中國文學的各種重要體裁。《文言小說審美發展史》是陳先生在小說研究方面的重要成果,曾得到許多知名學者的首肯,頗為學界所重。但此次再版,陳先生仍然精益求精,結合近年探索的新成果,在唐、宋傳奇部分進行了調整和修訂,以臻完善。
《明代詩學的邏輯進程與主要理論問題》雖是新著,但稍加留意就可看出,該著理論體系的形成絕非一日之功。該著按照歷史發展進程對明代的“鄉愿哲學”(陳先生用以指明代前期偏于保守、缺少生氣、庸俗膚淺的精神風貌)、陽明心學以及啟蒙學術思潮對明代文學的深刻影響進行了獨到剖析。對明代哲學發展的深刻理解、對明代思想史的準確把握、對哲學與文學關系的精到分析、對詩學發展進程的全面描述,構成了全書的主體部分。非廣收博采,潛心鉆研,厚積薄發,不可能達到這一境界。
《古典文學論著四種》偏于闡釋,并不意味著陳先生不重視史料的搜羅與整理。近年來,陳先生先后主持《中國文學編年史》、《中華大典·文學典·明清文學分典·明文學部二》等大型研究項目,進行了大量關于中國文學史料的清理工作。在史料清理和學術立場的關系問題上,陳先生認為,不能滿足于站在自己的某種學術立場“選擇”史實,而應該結合一定的學術立場“疏通”史實與史實之間的聯系。史料是客觀存在的,“選擇”史實意味著有輕重之別,雖強調學者的主觀意志,但可能失于偏頗;“溝通”史實則意味著對歷史的尊重,以及設身處境地體會和理解,這樣史料的意義以及學者的思考才能共同凸現。可以看到,在《古典文學論著四種》中,作者努力實踐的,正是后者。
雖然《古典文學論著四種》均是偏重于闡述或理論研究的學術著作,但在閱讀中,從來不會有絲毫的艱深晦澀之感。在陳先生這里,理論的總結和闡述,總根植于生動的文學文本和文學現象;文學文本和文學現象經過梳理,總能構建成我們可能從未發現過的有機體系。在陳先生的著作里,中國文學正如萬花筒里的五光十色,輕輕旋動,就成了一道又一道絢麗的風景。讀陳先生的《古典文學論著四種》,總是常常感動于一種神閑氣定的從容感,一種舉重若輕的大氣度。也許,大家風范,就是在這簡練樸實的敘述中,深深地感染著我們。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