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與古代文人心態

摘要：《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膾炙人口，其中所體現出的新思想、新觀念也是有口皆碑。然而，這些愛情觀念有時候卻會讓人產生疑問，甚至出現前后矛盾的地方。本文即提出了“聊齋愛情故事”中的四個疑問，通過對這四個疑問的分析和解答，總結了其中體現出的古代文人心態——即以男人的利益為中心的價值觀念；同時也總結了作者之所以會有這種創作心態的原因。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愛情故事；文人心態

中圖分類號：Ｉ207．419 文獻標識碼：Ａ

《聊齋志異》是我國古代一部偉大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其中的愛情故事曲折離奇，尤其受到人們的喜愛。但是，我在讀這些愛情故事時，卻產生了很多的疑問。

疑問一：人們在交往中要不要守“禮”？

所謂的“禮”，即封建社會中人們普遍遵循的一系列行為規范和生活準則。作為封建社會的一位文人，蒲松齡自然也是遵循“禮”的。但是，他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一些所作所為，卻不同程度地超越了“禮”。更令人不解的是：同樣的“禮”，有時候可以超越，有時候又必須遵守；有的人可以超越，有的人則必須遵守。那么，作者到底是贊成“禮”呢，還是反對封建禮法？

《聶小倩》中的寧采臣因為“廉隅自重”而不被聶小倩所害；《瞳人語》中方棟則因為“佻脫不持儀節”最終瞎了一只眼，被稱為“鬼神之慘報”……這些故事似乎都說明了守禮自重、講究德行的重要性。換句話來說：作者是贊成守禮的。

但是，《青鳳》中的耿去病，乍見青鳳，便“瞻顧女郎，停睇不轉”、“隱躡蓮鉤”，后來又“相將入樓下，擁而加諸膝”、“強止之，欲與為歡”。他的行為完全夠得上“佻達無行”的標準，但他不僅沒出什么事，而且還得到了青鳳做他的美妾，并請到小舅子做免費的家庭教師。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翩翩》中的羅子浮、《俠女》中的顧生等。

可以說，《聊齋》中凡是讓人心動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都不是通過很合禮法的途徑與情人來往的——途徑太正當了，男主人公也見不著那些女子，因為封建禮教根本不允許女人隨便見男人。那么，作者認為男人是規矩點好呢，還是不規矩了更有艷福？

相反，在禮法的問題上，作者對女人的要求似乎嚴格一些，但同樣充滿了矛盾。《白于玉》塑造了賢女葛琳的形象，小說的字里行間滿是對她的贊美。《邵女》中塑造了一個完美到一眼就看出假來的女子邵女。與此形成對比的，如杜小雷妻不好好為婆婆做馎饦，竟被變為豬；其它所有的悍婦都沒有好結果。然而，與此同時，《蓮香》、《紅玉》、《呂無病》等篇又明確流露出作者對向窮秀才們主動投懷送抱的女子特別贊賞甚至鼓勵的態度。那么作者到底要求女人守禮不守禮？

按理來說，一部文學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應該存在一個統一的價值評判標準，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應該是這個標準的不同表現，它們共同體現和說明這個標準。我們可以先從一個比較明顯的具體事例——作者對婦女改嫁的態度來總結一下這個價值評判標準。

《聊齋志異》中多次提到女人改醮而去，可見當時的社會上是存在這種現象的。如《土偶》中王氏的婆婆“憐其少”而勸王氏改嫁；《金生色》中的金生色臨死前囑咐母親允許妻子改嫁，都說明當時的社會輿論也允許這種現象存在，甚至認為這是出于人性需要而不可避免的。但是，《聊齋》中作者正面塑造的人物卻都不改嫁，專事一人。如《仇大娘》中的仇福之妻姜氏，為了保住自身清白而不惜自殘身體；《白于玉》中的葛琳，在吳青庵決定退婚以后還要堅持嫁過去，而且還毫無妒意地撫養起吳青庵與紫衣姬生的兒子夢仙。至于女人改嫁的，則一般沒有好下場：《崔猛》中的“李某妻”被“篡取”而誤嫁某甲——這并不是她的錯，而崔猛夜里不僅殺了某甲，連李妻也不放過，作者卻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同篇中還有“王氏寡嬸”一事：這個可憐的女人，被侮辱時不見有人去救她，李某要替天行道了，她倒成了該受懲罰的了。作者記錄了多個這種類型的故事，并且在行文之中充滿了對不改嫁的女主人公的肯定和贊美。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作者是堅決反對女人改嫁的。

聯系到作者是個男性，而且當時的男人普遍把妻妾看作“私有財產”，我們可以總結出：并不是社會上存在的或人性使然的事作者都贊成，作者是根據男人的利益需要來決定贊成還是反對某事的。作者對男人講究德行問題上的矛盾，其深層原因也在于此。

同樣，作者對女人的要求也是從男人的利益考慮的。按照傳統觀念，男人從來都把妻妾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女人規矩了，他們才能不戴綠帽。但這里又有一個悖論：若是全天下的女人都守規矩，男人們固然不用擔心“私有財產”受損失，但他們怎肯終日面對一群刻板的女人？又怎么會有艷遇？但是，與文人們發生艷遇的風流女人如果出自他們自己的庭幃，這又是他們不能容忍的。作者在女人守禮問題上的矛盾其實正是解決這一悖論的方案：結了婚的女人一律要規矩，沒結婚的（即還沒有成為某個人的私有財產的）可以主動接近男人。這樣一來，男人們的“私有財產”互相不受侵犯，也不必擔心自己戴綠帽子；同時，對待送上門的艷遇，男人們接受了，不算德行有虧；不接受，則更顯出他們的“廉隅自重”。

總之，作者在守禮的問題上表現出了明顯的“一切以男人的利益為中心”的原則。再進一步來說，中國的愛情故事，最終都要歸于婚姻，作者在婚姻的安排中有沒有堅持這一原則呢？

疑問二：男人通過婚姻得到了什么？他們同時付出了什么代價？

從小說對婚姻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男人在婚姻中獲得的利益很多，付出的卻相對很少，所有的好處都是偏向于男人的。

第一，男人通過婚姻獲得了嬌妻美妾、賢妻良母，這是《聊齋志異》的愛情故事中最普遍、最基本的情節。比如青鳳、小翠、秋容、小謝、紅玉、葛琳等等。這些女人不僅美貌絕倫，而且賢惠善良，無怨無悔地操持家務、撫養丈夫前妻的子女。

第二，很多男主人公還因為婚姻而得到錢財。如《青蛙神》中自十娘入門以后，薛崑生“家日興”；《阿寶》中孫子楚自娶了阿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狐諧》中的萬福干脆“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于狐”……而這種現象也非常奇怪，因為在傳統的家庭中，應該是男人掙錢養家。如果靠女人養活，男人就會被人稱為“吃軟飯的”。這種稱呼是帶有極強烈的侮辱性的，稍微有點自尊的男人應該都不愿讓這個稱呼落到自己頭上。但作者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不斷地讓他筆下的男主人公遇到這種“飛來艷財”。

第三，男人在婚姻中還享有“片面最惠國待遇”。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丈夫可以沾妻子的光，妻子卻不可以沾丈夫的光。如《阿寶》中的孫子楚本來該死了，只因為閻王“感汝妻節義”，便令孫子楚再生；而《鐘生》中的鐘慶余因孝加壽，他老婆卻沒有因此而改變“少寡”的命運，反而因為變得與鐘生不相配而早死了，同時鐘生可以再入贅方家，并利用其岳父的道行避過自己惹下的災禍。二是女主人公只為男人的艷遇而設，需之即來，揮之即去。如《辛十四娘》、《雙燈》、《狐夢》、《小翠》、《蕙芳》、《霍女》等篇。在這些故事中，有一些女主人公沒有任何名分，她們是專為男人的艷遇而設的，在陪伴男主人公一段時間之后就主動離去。另外一些女主人公雖然有名分，如小翠、辛十四娘、霍女、蕙芳等，卻也要中途離開。究其原因，則是因為她們都沒有生孩子。從這些類似的情節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邏輯：當男主人公需要一個可以幫他的妻子而娶不到時，女主人公就要主動出來滿足需要；而當男主人公得到滿足，又有其他需要而女主人公不能滿足時，女主人公就要主動離開，為后來者讓路。總之，一切都要為男人提供最惠國待遇，一切都是為了滿足男人的利益。

通過以上總結可以看出，《聊齋志異》中的婚姻是十分有利于男人的。按理說，要獲得就必須付出。《聊齋志異》中男人獲得了十分有利于自己的婚姻，但他們付出了什么代價呢？

《蕙芳》中的馬二混沒付任何代價，就娶了一個既漂亮又賢惠的媳婦，這個媳婦沒生育，馬二混還可以另娶秦氏，另娶時很可能也沒花自己的錢——他本來家里很窮，根本沒有自己的錢可用；《紅玉》中馮相如娶衛氏，聘禮用的是紅玉送來的錢，馮相如遇上災禍，自身難保，還要紅玉替他撫養著兒子，后來紅玉又自動找上門來，馮相如連路都省得跑了……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用付代價，如《阿寶》中的孫子楚就剁了手指；《連城》中的喬生得割肉；《錦瑟》中的王生被老虎咬掉了胳膊。但是，同時也應該看到，這些故事中男主人公與女主人公的家庭往往貧富懸殊。《聊齋》中的婚姻采取的都是世俗認可的形式，而家庭貧富懸殊的男女結合，在現實中發生的可能性不大，要使這種結合變得合理，處于劣勢的一方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其實這三個人付出的代價很大程度上還是象征性的。比如，《林氏》中的林氏，為了保住自身清白，不惜自刎，其代價不比三位男主人公的小，但她連要求丈夫只忠于自己一人都不敢想。

總之，作者筆下的愛情故事在神奇曲折的外衣下依然遵循著一條原則：一切以男人的利益為中心。

疑問三：在男女雙方付出與獲得極不平衡的婚姻中，愛情占什么地位？

西方文學中也有很多經典的愛情故事，其中的男女主人公為了愛情，可以作出很多犧牲，甚至可以殉情。《聊齋志異》的愛情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可以為了愛情做什么呢？

《聊齋志異》中的女主人公不僅漂亮賢惠，而且還有其他方面的優勢：如果是妖、鬼，則具有很多神通，如黃英；如果是人，則門第很高或財產很多，如連城；或者同時有幾個追求者，如細侯。而男主人公則十有八九是窮秀才，既沒錢又沒勢，也不見得英俊瀟灑，卻往往頗風流。從自身條件上看，男主人公是配不上女主人公的。但女主人公總是為了愛情屈尊下嫁。可以說，《聊齋志異》中的女主人公跟西方愛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一樣，為愛情犧牲了很多，甚至犧牲了更多。但她們的愛情卻沒有獨立的價值：她們并沒有因為犧牲了很多而獲得任何補償——她們沒有擁有與丈夫平等的地位。在家庭中，她們的地位與經媒妁之言嫁入夫家的女人沒什么不同，她們甚至不能因為愛情而要求丈夫只忠于自己一人。對男主人公來說，在他們的親情、友情、愛情中，愛情從來都沒有占據最重要的地位，愛情也沒有賦予他們以反抗現實的勇氣。席方平可以為了父親而對抗閻王，但是近二百篇愛情故事中，沒有哪一個男人為了心愛的女人而對抗什么人。對男人來說，愛情絕對不能讓他們犧牲自己已擁有的一切，而只是他們獲取更多利益的工具。沒有一個故事真正顯示了愛情的偉大，沒有一個故事真正為愛情而寫——《聊齋志異》中瑰麗多彩的愛情故事，真正的主角永遠都是男人的利益。

疑問四：女人可不可以有艷遇？

按理說，有女妖就有男妖，有女鬼就有男鬼。如果女妖、女鬼可以主動找男人去發生艷遇，那么男妖、男鬼更有可能去找女人而發生類似的故事。《聊齋志異》中也確實寫了一些女人和男妖、男鬼的故事，但其風格、內容都與男人的艷遇截然不同。

在二十四卷本的《聊齋志異》中，《青鳳》與《賈兒》相鄰，《泥書生》與《土地夫人》相鄰，不管是不是作者有意安排，這相鄰兩篇之間的對比實在夠耐人尋味的。男人一旦喜歡一個女妖或女鬼，就一定要得到她，得到她之后隨之而來的是幸福和快樂；女人一旦遇上了一個男妖或男鬼，一定要設法避開，避不開就要讓別人把他們殺掉，千萬不能讓他們得到，否則，就要遭受無窮的痛苦和羞恥。陳代與其妻本不般配，其妻卻只能“貞潔自持”，泥書生來找她，對她來說也算一種補償，但這種補償卻讓她“駭懼”和“形容枯瘁”，泥書生最終也差點被打壞。出現這種結局，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泥書生和陳代妻同時讓陳代的利益遭受了侵犯。土地夫人與王炳夜奔而遭作者痛罵，卻并不是因為她的行為侵犯了王炳妻的利益，甚至也不是因為這種私情，而是因為她身為土地夫人還與人有私，這侵犯了土地爺的利益。如果她是個未嫁的女神，斷不至于遭此痛罵，對照青鳳的際遇就可以看出來。通過這種對比，我們更可以看出《聊齋志異》的男性立場：就算是不可能出現在生活中而只能出現在文字中的故事，也得按照“以男人的利益為中心”的原則發生、發展；就算只是幻想，也只允許男人有，至于女人，則用另一類可怕的故事和作者明確的褒貶嚇住她們，讓她們不敢也做和男人一樣的白日夢——女人“精神出軌”也不行，也算是男人的“私有財產”受到威脅，女人必須從肉體到精神都規規矩矩的。

這就是《聊齋志異》的愛情世界，看上去光怪陸離、燦爛奪目，實際上所有的曲折離奇、優美動人都只是“以男人的利益為中心”。原則的華美包裝，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接受這一原則，最好是在渾然不覺其原則的情況下為他寫的故事感嘆不已。

由于《聊齋志異》的愛情故事中包含有人性需要的因素，因此它同很多文學作品相比，具有很大的進步性。但是，這些愛情故事中包含的人性需要不是全體社會成員的需要，而是片面的男性需要，并且故事在照顧男性需要的同時有意無意地忽略和壓制了女性的需要，這就使它的進步性帶上了一種局限，《聊齋志異》愛情故事中體現出來的古代文人心態也因此顯得自私、虛偽而落后。這種情況或許與作者的性別和身份經歷有關。

一個男性作家，生活在男性話語占統治地位的環境中，如果沒有非常博大的胸懷、質疑一切的意識和勇氣，就很難在男女平等問題上有比較先進的認識。而偏偏作者是個窮秀才，雖然一生懷才不遇，但并沒有經歷過太大的家庭和社會變故，所以不可能像曹雪芹那樣在接受了儒家和理學思想的教育之后，再回過頭來，質疑從小就接受和視為完全正確、不可懷疑的理論，從而在文人內部舉起反叛的旗幟，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那樣的話。于是《聊齋志異》就出現了過人的才華和矛盾的心態之間的奇怪結合。只有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對《聊齋志異》有一個全面、客觀的評價。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