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公女》是《聊齋志異》愛情小說中構思奇譎的篇什之一。本文聯系袁枚《子不語》中《百四十村》、《趙氏再婚成怨偶》等作品,通過對因年齡阻隔而產生的愛情沖突解決方式的分析比較,初步得出《魯公女》里的再生緣因把奇譎滲透到角色、意義中去,因而更具審美價值的結論。
關鍵詞:魯公女;再生緣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在《聊齋志異》神奇瑰麗的世界中,愛情之“夢”的創造與尋求是一大奇觀。《魯公女》就是奇觀里的一枝奇葩。
奇葩奇美在何處?有論者這樣評價:“本篇以幻為文,變化奇譎。先是情為‘死’所阻隔,后來是情為‘生’所阻攔。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令人眼花繚亂。” [1] (P247)這里“情為‘死’所阻隔”當指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愛情沖突;“情為‘生’所阻攔”當指生者之間在年齡上存在的愛情沖突。對于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愛情沖突,湯顯祖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保ā赌档ねゎ}詞》)情而達到“至”的境地,便可叩響生死的大門,創造出“生生死死隨人愿”(《牡丹亭》)的奇跡來?!读凝S》一脈相承《牡丹亭》對“情至”的追求,創造出了多個“情之結者,鬼神可通”(《聊齋·香玉》)的愛情故事,如《連城》、《阿寶》、《蓮香》等篇。在消解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愛情沖突時,無論是表現形式還是內涵,《連城》、《阿寶》等篇什都要比《魯公女》跌宕感人許多。這不是蒲松齡有所偏愛或疏忽大意,而是他精心結構,把沖突重心轉移到了“情為‘生’所阻攔”上,即生者之間在年齡上存在的愛情沖突,使男女主人公不僅情至而鬼神通,且還有一段情至而緣生的更為奇美的再生緣。
《魯公女》開篇以簡潔的筆墨消釋“情為‘死’所阻隔”的愛情沖突。疏狂不羈之張生讀書蕭寺,于野見魯公女游獵,風姿娟秀。生一見鐘情,歸憶華容,極意欽想。后魯公女暴卒,寄柩寺中,張生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長系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姍姍而來,慰我傾慕?!找棺V?。幾半月,張生之癡情終叩響生死之門。一夕,張生挑燈夜讀,忽舉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大喜,挽坐,遂共歡好。積四五年,魯公罷官,貧不能輿其櫬,生力為營葬。魯去,二人綢繆如平日。在《聊齋》姹紫嫣紅的愛情百花園中,此段情節可謂一朵清新樸素的小花。后來,在愛情力量的激勵下,魯公女要投胎轉世了:
一夜,側倚生懷,淚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別矣!受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河北盧戶部家。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鄙略唬骸吧嗄暌樱挥质迥?,將就木焉,會將何為?”女亦泣曰:“愿為奴婢以報?!?/p>
陶醉在愛情里的男女,總是希望生生世世為夫妻。然而張生所憂也是現實問題:半百之人與十五少女“會將何為”?張生的擔憂也將小說的發展推向高潮。暫且不說蒲松齡如何用五彩筆繪出絢麗的再生緣之奇花,我們先來看一下袁枚筆記小說《子不語》中兩則有關老夫少妻的故事。
《百四十村》講九十九歲的樵夫周叟與吳姓豆腐翁是買賣朋友。周叟意外拾得一堆金銀,遂請吳翁為自己聘一處子為妻,聘禮萬金,謝媒三千。吳翁左右找尋未果之際,吳十九歲的女兒卻愿婚周叟。吳女理由有二:一是人各有命;二是萬金聘禮可孝養父母。最終,吳女嫁與周叟,其父則從這一聯姻中前后獲利總計一萬三千兩銀子。
《趙氏再婚成怨偶》說的是雍正年間,布政司鄭某妻趙氏,與夫恩愛,病重,臨訣誓曰:“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壁w氏亡日,劉家生一女,生而能言,曰:“我鄭家妻也。”女八歲路遇鄭家奴,指認之,并詢家中田宅人事,歷歷如繪。劉女十四歲時,有人以兩世婚姻乃太平瑞事,勸鄭續娶劉女。時鄭年六旬,白發飄蕭,“女嫁年余,郁郁不樂,竟縊死”。
《百四十村》中周叟與吳女的姻緣,年齡上的落差可謂前無古人,十九歲對九十九歲,夫妻二人相差竟達八十歲。不難看出,此段姻緣與情無涉,皆因錢字作祟。此則筆記大概是袁枚“廣采游心駭耳之事,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感也”(《子不語·序》)的故事之一。袁枚只是用簡潔生動的語言記述了一件曾經發生過的“怪異非常之事”,還不是有意識地運用想象和幻想進行文學性的虛構。該故事除了供人們茶余飯后消遣解悶,繼而慨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之外,似乎不能給予人們強烈而持久的審美愉悅。在《趙氏再婚成怨偶》中,袁枚為滿足有情人“生生世世為夫妻”的愿望,虛構了一段再生緣。然而,結局卻是鄭某在無情歲月的剝蝕下無法再與投胎轉世的昔日情人再續前緣?,F實生活中,常人是無法克服肉體已死亡再重續舊情的,袁枚在筆記中盡管使死者重生,然而卻始終囿于現實,無法阻擋歲月對人的身體的剝蝕,未能再超越一步,解決因年齡懸殊而產生的愛情障礙,是以故事中重生的鄭氏與昔日情人鄭某相見只能空留悠悠遺恨。一言以蔽之,《子不語》中兩個故事得“志怪”搜集記述“怪異非常之事”之實,雖奇卻少優秀文學作品創造想象世界之美。
臺灣著名作家張大春在《小說稗類》一書中說:“當小說被寫得中規中矩的時候,當小說應該反映現實生活的時候,當小說只能闡揚人性世情的時候,當小說必須吻合理論規范的時候,當小說不再發明另類知識、冒犯公設禁忌的時候,當小說有序而不亂的時候,……小說也就死了?!?[2] (P13)以此來觀照“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聊齋》,我們會發現,當蒲松齡一旦確立了傳情達意這一符合文學本質特征的創作追求時,這些“神仙精魅”就具有了表現形式的性質?!吧裣删取苯M成的世界為蒲松齡提供了一個大膽馳騁的空間。在這個一切充滿了可能性的空間里,他徹底擺脫了現成的作法、模式的羈絆,不再中規中矩,不再有序而不亂,而是不拘一格,恣意揮灑,從而不但在形式上,而且也在意蘊上,將文言短篇小說推向了前無古人的境地,是以《聊齋》獲得了永生;是以,《魯公女》中,在處理因年齡懸殊而產生的愛情沖突時,蒲松齡打破了束縛袁枚的時空界限,為追求愛情之“夢”的男女主人公設計了一個同樣是再生緣的結局,只是蒲松齡采用了更為奇譎的藝術構思:悵然歸鄉的張生時日于壁,虔誦經咒,夢仙人引去,浴于“青春泉”,浴罷竟返老還童,宛如十五六時。之后,經過一系列波折,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而,單純的奇譎,能使人感到新鮮,激發讀者的好奇心,引起強烈的興趣,從而得到一種審美的喜悅。但是這種審美作用不會長久,一旦讀者追求欲望得到滿足,也就感到興味索然了。蒲松齡盡管并沒有從理論上研究過這一點,但在結撰精美故事的過程中,蒲松齡已然明白讀者這一心理。因而《魯公女》里的奇譎不只是表現形式上的,不僅僅是通過想象幻想使張生與魯公女再續前緣,更重要的是,蒲松齡使形式上的奇譎滲透到了角色內部,滲透到了意義內部,即構思的奇譎與張生、魯公女彼此的癡情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從而產生了系人情思、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給予了讀者最高、最持久、最強烈的審美愉悅。
蒲松齡用復線結構的方式來表現張生與魯公女漫漫十五年里的矢志不移。張為主線,魯為副線。先說主線索中的張生。與魯公女別后,張生黯然銷魂,悵悵而歸,志時日于壁,忽思經咒之效,愈發虔敬地誦讀經咒。這里,作者運用的顯然是一種隱喻式的表現方法。破舊的古寺,龕燈微弱,孤獨的書生,日日夜夜虔誠地捻珠諷誦。寂寥的日子里,佛珠無休無止地轉來轉去,它考驗的是人的耐心、人的誠心。性疏狂不羈之張生何以安守這種乏味寂寞冷淡如僧的生活?因為他心中有愛,有十五年后與魯公女再相見的承諾。三年后,張生兩子相繼科舉高中,“生雖暴貴,而善行不替”。寥寥幾字卻留給讀者充足的想象空間:此時張家一定門庭若市、僮仆盈室,張生若要娶小納妾,似乎無可非議。而他卻依然“善行不替”,日以繼夜持誦經咒。這里,張生由貧而貴而富,生活境遇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他對魯公女的愛戀卻依然未變。這真真是一個為情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的癡張生。換個角度看,張生之癡既是對愛情的忠貞,又何嘗不是其人格的完善,意志的體現。
張生之“情至”又一次感動了仙人,于是有了下文:
夜夢青衣人邀去,見宮殿中坐一人,如菩薩狀,逆之曰:“子為善可喜,惜無修齡,幸得請于上帝矣?!鄙鼗?。喚起,賜坐,飲以茶,味芳如蘭。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池水清潔,游魚可數,入之而溫,掬之有荷葉香。移時,漸入深處,失足而陷,過涉滅頂,驚寤,異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須,白者盡簌簌落,又久之,黑者益落,面紋亦漸舒。至數月后,頷禿、面童,宛如十五六時,兼好游戲事,亦猶童。
這里,蒲松齡先是用夢的形式營構了一個虛擬的幻境?;镁持?,張生幸遇仙人。仙人賜張生“味芳如蘭”之茶。這是一個頗有象征意味的細節。中國人飲茶,古已有之?!渡褶r本草》說:“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早在原始社會,茶已用作醫藥,歷代文人更喜飲茶,“茶之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從品茶中可見一個人的德行操守。此處仙人請張生飲神茶,大約要滌蕩其內的濁氣吧。
茶畢,張生又由童子引入清香溫潤的“青春泉”。這也是一個頗有象征意味的細節。與《翩翩》中山泉洗惡瘡倒有幾分相似之處?!遏骠妗分?,浮浪子弟羅子浮在金陵嫖娼染上一身惡瘡,被妓女趕出來,沿街乞討,渾身惡臭,見之者像躲避瘟疫一般遠遠跑開。羅子浮無顏回家鄉,徘徊間在山寺遇仙女翩翩。翩翩收留了羅子浮,讓他住進自己的山洞,在山上的溪流中洗浴。浴罷,羅子浮身上的惡瘡很快結痂脫落。比較起來,顯而易見,張生入“青春泉”而浴是山泉洗惡瘡情節的升華,它不僅能濯去凡夫俗子之濁氣,更能使人脫胎換骨,返老還童。夢中醒來的張生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胡須盡落,面紋漸舒,最終變為十五六歲之少年。蒲松齡把這一段寫得似真似幻,若有若無,產生了一種富有趣味的藝術效果。而讀者也跟著張生忽幻境忽實境,在兩重境界中穿梭往返,盡享其趣。
虛擬的幻境為張魯二人超越現實世界的各種障礙和界限提供了各種可能,也為日后二人重續舊緣鋪路。然而,蒲松齡對張生的考驗似乎意猶未盡,“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為求繼室于朱門?!贝藭r之張生,既有顯貴的門弟,又有年輕的身體,娶美妻更是順理成章。且看張生的選擇:“待吾至河北來而后娶?!备ヂ迥吩凇稅鄣乃囆g》一文中說:“愛某人并不只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它是一項決定,一種判斷,一個允諾?!瓙凼且环N意志和承諾的行為?!本C上所述,張生對魯公女的等待,正是一種意志承諾和行為表現。這一表現可謂十足的“情癡”。
再看副線中的魯公女。魯公女投生河北盧戶部家,成為盧公女。其實,《梅女》中也有類似情節。女鬼梅女在遇封生前十六年已托生展孝廉家。展女雖貌極端好,但病癡,又常以舌出唇外,類犬喘日,故年十六歲,無問名者。也就是說,十六年來,蒲松齡讓梅女一直在一種絕對安全的狀態下等待封生的喚醒。而盧公女卻生而能言,長益慧美。因其慧美,便有許多人來做媒,而女言己前生有約皆拒之。于是家人設計拒絕前去赴約的張生登門,使女謂生負約,以絕其望。而女不食不語,但終日臥涕。之后,盧公見張生年少倜儻,遂邀其歸家。而女則視今張生非昔張生,啼數日,竟卒。細細想來,蒲松齡之所以沒讓魯公女像梅女一樣在渾渾噩噩中靜待張生來喚醒自己,是要在魯公女的“拒”、“涕”、“臥”、“卒”中,表現其對愛情的忠貞不渝。魯公女之癡情于張生有過之而無不及?!案薪鹗靥斓亍傆汕橹?。”(洪升《長生殿·傳概》)張魯二人至情再次叩響生死之門,“生夜夢女來曰:‘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妾已憂憤死。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生乃與盧公招魂而歸,撫其尸,呼而祝之,女遂醒,于是擇吉成禮。得到考驗的愛情,總是顯得更加美好。
任何時代和任何作家,直接面對的都是現實世界,誰都不能跳出現實世界。蒲松齡通過《聊齋》,卻構建出了一個現實尚不存在的理想世界,他以自己的終極追求為目標,參照現實,張開想象的翅膀,在這個理想的世界里翱翔。正因如此,袁枚《百四十村》里的吳女為錢而嫁,只為父母賺得一萬三千金;《趙氏再婚成怨偶》里的趙氏盡管得以重生,可面對六旬的昔日情人還是選擇了“縊死”。而蒲松齡《魯公女》里的魯公女與張生卻能情極緣生,緣滿情美,帶給讀者不一般的審美感受,令人回味無窮。
參考文獻:
[1]張振軍.傳統小說與中國文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2]張大春.小說稗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