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戲劇性的愛情

摘要：愛情故事是“聊齋故事”中的一大亮點，不僅流傳廣，而且影響深。然而，讀多了以后，往往會給人一種程式化或雷同化的感覺，甚至有了“聊齋式愛情”之說。但是，這只是一種表面現象。人們之所以說《聊齋志異》具有很強的藝術生命力，究其原因，就是因為“聊齋愛情故事”在人物、故事、情節諸方面的設計上有其細微的差別，只是讀者大都只看到了異中之同，而忽略了同中之異罷了。本文即以《聶小倩》為例，通過分析《聶小倩》與其他“聊齋愛情故事”的不同，以證明“聊齋愛情故事”風騷獨具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聶小倩；寧采臣；外在矛盾；愛情

中圖分類號：Ｉ207．419 文獻標識碼：Ａ

《聊齋志異》中的愛情故事不可勝數，大多是寫秀才們的愛情艷遇：一位書生讀書蕭齋，正當夜深寂寞之際，忽有妙齡女郎來投，恰好是郎才女貌；二人略經交談，便一見鐘情，遂春風一度。然后在以后的多次相會中，男女雙方或由于詩詞唱和而發現志同道合，或由于女性的持家有方而漸生夫婦之誼，亦或由于女性借助男性脫厄、躲避劫難而以身相報……總之，二人共效于飛，白頭偕老。在整個相愛過程中，女性是潑辣大方的，男性是開放自由的，兩者均少有家庭的牽絆；而且故事采用的多是古代典型的婚姻模式——先結婚后戀愛，即先由兩性的相互滿足，慢慢演變為由于相互了解而感情彌篤。

而在《聶小倩》篇中，這種“聊齋”式的婚戀模式被打破。故事所敘聶小倩與寧采臣的愛情，既有“聊齋”愛情的羅曼蒂克，又有世俗禮制的道德束縛；既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又終成正果、結為夫婦。因此，這篇小說便迥異于《聊齋志異》中的其他愛情故事。究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書生的外冷內熱；二是鬼女的外熱內斂；三是現實的外在障礙。

一、書生的外冷內熱

文學是孤寂者的夢。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現實中的人總是在本我、自我、超我的三重作用下來行動，而真實的自己只能以另一種的形式出現——那就是夢。夢是人潛意識中本我的變相呈現，它展示的是一個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和最期待的行為。而文學家的夢則往往表現在他的作品當中。于是，長期處于孤寂生活、冷淡如僧的蒲松齡便在他的作品中塑造出了許多熱烈開放、頗多艷遇的書生形象。《聶小倩》中的寧采臣便是其中的一位。

《聶小倩》篇之所以與《聊齋志異》中的其他愛情故事不同，首先在于男主人公寧采臣的與眾不同——即男主人公性格的內熱外冷。在該故事中，男主人公寧采臣的“本我”受到了“自我”和“超我”的雙重約束，在“自我”的現實約束（有妻）和“超我”（生平無二色）的合力下，使“本我”潛在了意識的深層，從而使他成為《聊齋志異》中一個與眾不同、外冷內熱的書生形象。

作品在一開始就指出寧采臣“性慷慨”、“生平無二色”，是一個對愛情專一的書生。這與其他作品中介紹男主人公時只是單純著眼于貌美、才高、性情耿介不同，其中多了書生對愛情的態度。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所以便多了一種限制，因此才有了以后的情節：當寧采臣遇到貌美絕倫的小倩時，出于“不二色”的前提，便不會立刻有肌膚之親；并且在以后二人的接觸中，寧采臣也多表現出一種若即若離的冷淡態度。然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面對小倩的貌美絕倫，面對小倩的孤弱無助，面對小倩的楚楚可憐……寧采臣也不能無動于衷。只是，這種對愛情的熱切隱藏在了其外表的冷淡當中罷了。這從故事中的幾個典型情節中便可以清楚地看到寧采臣這種外冷內熱的性格：

其一，二人初次相逢。在金華的破敗寺廟中，寧采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由此契機，使其得以偶睹小倩的風華絕代。然而，此時的寧采臣并沒有像王子服初見嬰寧時的“目灼灼似賊”，也沒有像耿去病初見青鳳時的“停睇不轉”，他對小倩的外貌并未仔細觀察，而只是有一個籠統的印象——“仿佛艷絕”而已。寧采臣見到美女時的這種態度，倒是真有那么一點“生平無二色”的意思。難道果真如此嗎？其實不然，這里只是作者采用的一種創作手法而已：當正面交待了主人公的性格（“生平無二色”）之后，還需要用一個或幾個具體事例來進一步坐實人物的這一性格。所以，“二人初次相逢”一節主要是為了描寫寧采臣與眾不同的性格；就愛情來說，也只是為了表現寧采臣“冷”的一面。然而，接下去的情節中所描寫的寧采臣，就不單是“冷”了。

其二，二人正式見面。在接下來的一段精彩的敘事描寫中，小倩的似火誘惑與寧采臣的冰冷態度發生正面沖突。小倩先是以美色誘惑，接著以金錢打動，而寧采臣猶如磐石，不為所動。在這里，寧采臣以倫理道德為盾，以高尚的人格魅力為矛，將小倩的引誘擊得粉碎，自己卻泰然不驚，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只是這一交鋒，使寧采臣展示了自己的君子之德，為以后二人的愛情奠下了基礎——不是簡單的色相欲望之求，而是有著道德上的傾慕。對寧采臣來講，他接受了小倩的幫助，躲避了妖物的迫害；對小倩的救命之恩深感于懷，答應幫小倩擺脫老妖的控制。

由此愛情自然而然地發展，但是寧采臣對這種感情還沒有意識到，至此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我們只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內心的情意。

其三，二人家中相處。回家以后，寧采臣不再拒小倩于千里之外。寧采臣外表的寒冰正悄然無息地被自己火熱的內心灼傷，慢慢出現了裂隙，兩人的關系變得不近不遠，但寧采臣始終都表現出正人君子的優良品質，依然對小倩以禮相待，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對小倩，寧采臣既是憐愛的，又是遠之的；在他的心目中，小倩既是妹妹，但又不是親妹妹；既是有些動心的，又處于愛她在心口難開的境地。因為有了裂隙，有了心思，所以才會變得不自然，在下面的一段描寫中，表現突出：

過齋欲入，卻退，徘徊戶外，似有所懼。生呼之，女曰：“室有劍氣畏人。何道途之不奉不見者，良以此故。”寧悟為革囊，取懸他室。女乃入，就燭下坐。移時，殊不一語。久之，問：“夜讀否？妾少誦楞嚴經，今強半遺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寧諾。又坐，默然，二更向盡，不言去。寧促之。愀然曰：“異域孤魂，殊怯荒墓。”寧曰：“齋中別無床寢，且兄妹亦宜遠嫌。”女起，容顰蹙而欲啼，足亻匡儴而懶步，從容出門，涉階而沒。寧竊憐之。欲留宿別榻，又懼母嗔。

日常生活中的接觸，更能顯示出二人的微妙關系。寧采臣把小倩看作妹妹，于是看到小倩在書齋外徘徊，就把她叫進來，并取下了革囊；但是小倩又不是親妹妹，于是在交流過程中，寧采臣顯得有些木訥和不安，夾雜著些許的不好意思。作為一個正直書生，注意“男女授受不親”、“兄妹亦宜遠嫌”是必然的，其實在寧采臣的內心中，對這個“妹妹”憐愛之心是有的，也是會為身處荒涼之地的小倩擔心。這些情節，看似平常無奇，卻是熱烈的渴望之情迸發的前兆。

一般來看，《聊齋志異》中的書生見到美女在側，往往將柳下惠溫香軟玉在懷不亂的圣賢教誨拋到爪哇國去了，花樣百出地挑逗：如《青鳳》中耿生，見到美女，目不轉睛，死皮賴臉的無賴風被耿生詮釋得暢快淋漓；再如《辛十四娘》中的馮生，則更勝一籌，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開口求婚，甚至在郡君的幫助下，儼然一小惡霸，強娶人家姑娘。在《聶小倩》中，寧采臣一直以冷峻的外在表現掩蓋自己的內心，這與其他“聊齋書生”是兩種風格——即使喜歡了，也仍然將火熱的愛情冰封于冷峻的道德倫理中。

通過對寧采臣的分析，我們發現：寧采臣較其他“聊齋書生”更注重了倫理道德，有更為堅定的愛情觀和婚姻觀。由于這兩種觀念的雜糅，造就了寧采臣性格中的“外冷內熱”，在愛情中沒有處于一個主動地位。從而使故事擺脫了聊齋愛情你儂我儂、如膠似漆的艷情傾向，而是若即若離、互相試探的真實愛情，而這段愛情修成正果的幾率更大。

二、鬼女的外熱內斂

《聊齋》故事中，與風流倜儻、豪邁開放的書生相得益彰的是美麗熱情、無拘無束的狐女、鬼女。而在《聶小倩》篇中，女主人公小倩則一改開放潑辣的形象，處處謹小慎微，爭取意中人和未來婆婆的好感。另外，聊齋女郎追求愛情時，總是如探囊取物，手到擒來，可是小倩卻是一個另類，不但沒能立竿見影，反而還要計劃綢繆。

女主人公形象的不同，首先表現在其出場上。小倩的出場采用的是側面描寫，從兩個婦人口中，得知她美貌絕倫；而她的正式登場，則是在與男主人公寧生針鋒相對、誘惑與反誘惑的較量中。

其次是其出場目的也標新立異。小倩接觸書生的時候不是沖著他的才華，也不是他的容貌，而是赤裸裸地要害書生。相較典型的“聊齋女郎”，小倩沒有出場時的詩情畫意、繾綣纏綿、郎才女貌。

再三，女主人公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更注重了技巧，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完整的求愛經歷。

小倩在行為上仍然有著以往鬼女的熱情，但這種熱情被小倩約束得只剩下勤勞、賢惠、知書達理了。換句話說，小倩將自己真正融入了人類社會中，將奔放的熱情轉化為主動接觸寧生和迎合寧母的實際行動中。但是這些有“預謀”亦或說是出自真心的行為，并非大膽放肆，沒有尺度——小倩在主動中不時展現自己的內斂；不是消極等待，而是主動出擊，但又適可而止。這一切突出表現在寧采臣的家中。

知道寧生的正直耿介，小倩轉以自己孤苦無依、柔弱可人的溫柔一面來觸動寧生的憐香惜玉之心——“異域孤魂，殊怯荒墓”；離開時，是一副不愿離開的楚楚可憐的模樣。當然這一切適可而止，展現的目的已然實現，剩下的只是每天重復一遍了：“黃昏告退，輒過齋頭，就燭誦經”。

在寧母面前，聶小倩力求做到溫柔賢惠，在一個基本無妻的家庭中扮演妻子兼女兒的角色，小倩“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無不曲承母志”，終于贏得寧母的好感，“親愛如己出，竟忘其為鬼……留與同臥起”。

在愛情過程中，小倩在行動上是積極主動的，扮演了一個熱情的女子；但是熱情由于技巧的遮掩變得內斂。適可而止的積極主動與拿捏得度的內斂嬌小成功結合，使小倩贏得了愛情，最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三、現實的外在障礙及其他

聶、寧愛情之所以與眾不同，除了兩人性格上的原因之外，還在于作品對外在的現實障礙的設置。

猶如人類社會中愛情婚姻是有許多不可忽略的因素一樣，在人與鬼、人與狐戀愛中，人固然有諸多的不得不考慮的現實制約，鬼、狐同樣也有一些不可逾越的外在障礙。《聶小倩》篇擺脫了其他人與鬼、人與狐戀愛中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幻境地，而是加入了更多的現實社會的因素，將主人公放置在三對現實矛盾當中，這不僅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同時也使得故事更加生動曲折。

第一是小倩與金華老妖的矛盾（這雖然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卻是一對極為現實的矛盾）。與其他故事中忽視鬼世界的矛盾不同，《聶小倩》中則描繪了一個類似于人類社會的、充滿矛盾的鬼世界。金華老妖作為控制小倩的主人，對她的背叛行為無法忍受，必然采取不可思議的報復手段。來自鬼世界的壓力，使小倩處于人、鬼雙重關系網中，也使她的形象更加立體、鮮明，更有人情味。人物的真實帶來故事的真實，這是《聶小倩》異于其他聊齋故事的高妙之處。

第二、寧母。這是現實中的倫理矛盾，處于注重倫理的人類環境中，解決不好這個問題，二人的愛情是不會圓滿的。“聊齋書生”多是一個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桿司令，其家庭多略去不寫，將主人公均置于絕對自由的真空環境。《聶小倩》不同，就在于女主人公有自己的世界，男主人公同樣有不能不考慮的父母、家庭。在注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社會，寧母毫無疑問是人鬼之戀中不可忽視的關鍵人物，對她的說服則顯得格外重要。

第三、寧妻。此乃道德矛盾，這一點本來可以不予考慮的，但是作者為塑造完美書生形象，又不能棄之不顧，所以這一矛盾在增加兩人愛情障礙的同時，更是為了美化寧采臣。古代社會中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情；類似故事中，書生妻子固然存在，但是也不會阻礙書生再娶納妾。但在《聶小倩》中，由于寧采臣“生平無二色”，妻子的存在就成為寧生娶小倩的最大障礙。如何克服此障礙，寧生沒有采取《阿霞》中陳生停妻再娶的做法，也不是漠視妻子存在，任意妄為。寧妻的存在和病逝，使得寧生的形象更加與眾不同，同時也使得寧、聶愛情在婚前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磨合。

這三個矛盾的存在是在情理之中的，其解決方法和進度也是合情合理的。老妖促使寧、聶二人的相識、相知；寧母和寧妻則給了小倩一個展現自己的機會，給了寧采臣一個表達自己正直魅力的空間。三個矛盾為二人愛情添加了磨難和考驗，讓愛情在波折中更顯彌足珍貴和美好。

值得一提的是，小倩終于告別了大多數鬼女的悲劇命運——經歷短暫的愛情相聚后，不得不忍受永恒的分離。同樣是美麗女鬼，辛十四娘為馮生另娶祿兒為妻，自己自虐而死；公孫九娘與萊陽生更是有緣無分，最終含恨九泉。相比之下，小倩的結局更加完美，更加浪漫。

總而言之，《聶小倩》塑造了兩個性格互補的人物——外冷內熱的寧生和外熱內斂的小倩；將絕對自由的愛情放入重重障礙中，在復雜的關系網中以人情寫人鬼之戀；擺脫只有短暫愛情沒有長久婚姻的聊齋模式，營造了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由于以上原因使它成為迥異于其他作品的愛情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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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