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史博覽》2007年第3期刊登了《徐明清與江青關系的事實真相》一文,文章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歷史事件,讀后使人受益匪淺。但文中提到,江青是與阿樂在上海兆豐公園接頭時被捕的,這與我了解的情況有所出入。從20世紀80年代起,我就多次采訪過阿樂,住在他的家中,連續數日徹夜長談。關于他是否在上海兆豐公園與江青接過頭,阿樂的回答非常干脆:“沒有此事。”阿樂逝世之后,我仍與他的家人保持著頻繁的聯系。阿樂的夫人時鐘曼曾經嚴肅地告訴我:“阿樂在上海期間從未和江青接觸過,更沒有在兆豐公園和江青見過面。沒有這回事!”
那么,阿樂是何許人也?他和江青是怎么認識的呢?為什么凡是描寫江青早期經歷的作品都會提到阿樂?在此,我把我所知道的阿樂向讀者介紹一下,相關事件也請學者和史學家們共同研究、商榷。
江青曾經數次親筆填寫個人履歷,有關早期工作的證明人,她多處寫的是“樂若”。阿樂到青島后的第一個接
頭人,就是江青的前夫黃敬
阿樂,祖籍江蘇省太倉縣,1908年生于南京市,原名陸于泓,字仲陶,筆名樂若,在國民黨獄中曾用名蘆少保。20世紀30年代初,他在上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期間,因工作需要改名樂于泓。江浙一帶稱呼人時,常叫阿公、阿婆、阿菊、阿花什么的,許多人便稱樂于泓為阿樂。叫多了,叫順了口,反倒把他的真名叫丟了。我見過一些學者編寫的新四軍第四師編制序列和領導人名錄,其中就有阿樂,卻沒有寫他的真名樂于泓,想必是不知道他真名的緣故。
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中央專案組將阿樂隔離審查,要他揭發江青的罪行,言談之間透露:江青曾經數次親筆填寫個人履歷,有關早期工作的證明人,她多處寫的是“樂若”。中央專案組經多方查證,才得知樂若就是樂于泓。
我和阿樂相識,純屬偶然,也可以說是一種緣分。
1983年初,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拂曉》擬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應出版社之邀到合肥市修改、定稿。為此,我采訪過不少新四軍四師的老同志。這時,我的母親提起了一件事:1939年,彭雪楓率部來到安徽省懷遠縣,我姥姥家也住了幾位“新四軍”。他們都是文化人,其中有一位高個子,會拉二胡,常和我們家的孩子們玩耍、拉二胡、講故事。我的母親參軍后還見過他,只不過不知他的姓名,光聽別人叫他“阿羅”。母親讓我打聽一下,現在“阿羅”在什么地方。于是,我以一個新四軍老房東后代的身份,四處打聽這位40多年前的房客。合肥市的一位老同志告訴我:此人就在本市,他不叫“阿羅”,而叫“阿樂”,真名樂于泓。我恍然大悟,淮北人把“羅”和“樂”往往念成了一個音。
在合肥市大蜀山國家機電部通用機械研究所,我見到了樂于泓。那一年,他75歲。樂于泓頭發斑白,面容清癯,但記憶力極好,非常健談。當我說明來意時,似乎喚起了他的回憶,他興奮不已。阿樂的文化素養甚高,一言一行皆有學者風范,言談間一不留神就會像自來水一般吐出一連串流利的純正美式英語。他還給我放音樂磁帶《圣母頌》,教我如何從莊嚴、美妙的西方宗教音樂中感悟那種超凡脫俗的圣潔。初一接觸,我就覺得在他身上有一種使人肅然起敬的人格魅力。
樂于泓出身在一個儒宦家庭,祖父做過前清江寧府的“學訓導”(俗稱“學老師”,掌管文廟的祭祀和所屬文武士子)。全家人住在南京夫子廟朝天宮的官宅里。1911年辛亥革命,清王朝被推翻,祖父賦閑,翌年舉家遷返原籍太倉。1925年,阿樂因成績優異,由常熟教會學校誠一中學舉薦,被半費保送到上海圣約翰大學。入校不久,“五卅”運動爆發,阿樂參加罷課,抗議校方鎮壓學生運動,和廣大師生一道拒絕返校,轉學到了蘇州東吳大學生物系。東吳大學于1901年由美國基督教監理會創辦,建校時間比上海圣約翰大學、北京燕京大學都要早。阿樂出自教會大學,能講一口頂呱呱的美式英語,懂得西方宗教音樂,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東吳大學,阿樂結識了一位由美國傳教士撫養長大的女大學生——丁香。當時,大革命浪潮風起云涌,張聞天、惲代英、肖楚女都到蘇州從事過革命活動。阿樂和丁香都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他倆和廣大師生組織后援會,為“五卅”慘案的烈士募捐;多次舉行罷課,支持工人罷工;迎接北伐軍,與北伐軍聯歡,慰問北伐將士;不久,又經歷了“四一二”大屠殺的腥風血雨。
經過大革命的洗禮,阿樂和丁香變得日益成熟,并結下了深厚的感情。1929年,他倆先后來到上海,從事黨的地下工作。丁香于1930年4月加入共青團,1931年轉入中國共產黨。阿樂于1931年加入共青團,1932年入黨。丁香入團、入黨時間都比阿樂早一年。1932年4月,經組織批準,兩人結成了革命伴侶。
阿樂在國民政府交通部所屬的上海無線電總臺工作,先后任公報員、公報主任。中共在電臺設有“特支”,由中共江蘇省委直接領導。“特支”書記是季煥麟,組織委員是陳國棟,阿樂任宣傳委員。新中國成立后,陳國棟先后擔任過財政部副部長,糧食部副部長、部長,全國供銷合作總社主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等職。
當時,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團中央、江蘇省委、全國總工會、共產國際先后在上海設立有不同的機構,各自有一套獨立、垂直的聯絡渠道,一般不發生橫向聯系。阿樂和丁香雖說是夫妻,根據黨的紀律,從不向丁香打聽情況。當我采訪阿樂時,他甚至都說不清丁香屬于中共的哪一級組織,她的領導人是誰。
1932年9月,丁香受黨派遣前往北平,因叛徒出賣,被國民黨特務機關逮捕。為營救丁香,中共進行了多方活動。國民黨認定丁香是“共黨要犯”,但因她是美國基督教傳教士的養女,有美國教會背景,一旦美國人介入,將會使當局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們很快把丁香押到南京,草草審訊一番,于1932年12月3日子夜在雨花臺秘密槍決。此時丁香已懷孕3個月,劊子手還殘忍地對著她的肚子打了一槍。丁香就義時年僅22歲,她的遺像和生平事跡現陳列在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
阿樂得知噩耗,悲痛欲絕,趕到南京,冒著瓢潑大雨,身披一件蓑衣,在丁香英勇就義處祭奠。阿樂私自去南京,事先沒有經過組織批準,回到上海就受到領導的批評,并說他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上海不能再呆了,讓他馬上去青島。
阿樂到青島后的第一個接頭人,就是江青的前夫黃敬。
阿樂和江青都能拉二胡,他倆有時會來一段二胡合奏。江青的嗓子好,有時阿樂拉,江青唱。黃敬一被捕,江青就找阿樂來了
黃敬,原名俞啟威,原籍浙江紹興,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入青島大學學習。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任中共青島市委宣傳部部長。1935年考入北京大學,曾參加領導“一二·九”運動。后任中共北平市委宣傳部部長、學委書記、市委書記和晉察冀省委書記、冀魯豫區黨委書記、中共中央冀魯豫分局書記、中共晉察冀中央分局常委和第三副書記、華北人民政府公營企業部部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共天津市委書記兼市長、第一機械工業部部長、國家技術委員會主任等職,是中共第八屆中央委員。1958年2月10日在廣州病逝。
阿樂把自己的工作安頓好之后,按照上海地下黨提供的地址和接頭暗號,找到了黃敬的住處。那時,黃敬的公開身份是青島大學物理系學生。阿樂還記得,那是靠海邊的一棟小樓,黃敬住在樓上的一個房間。他去時,屋里有四五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其中有一位留短發的姑娘,很年輕,長著一副鴨蛋形臉,白白凈凈,愛說愛笑,非常活潑,嘴一張便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說話帶有濟南口音。經黃敬介紹,阿樂得知,她是黃敬的妻子李云鶴,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
丁香犧牲以后,阿樂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雖已離開了上海,卻始終沉浸在悲痛之中。現在見到了自己的同志,他便主動講述了丁香犧牲的經過。講述時,屋里一片寂靜,在場的青年都默默地聽著。江青也甚為感動,站在一旁,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都濕潤了。之后,江青把阿樂叫到靠海的陽臺上,與他單獨談了很長時間,勸他不要過分悲傷,在青島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她和黃敬。
阿樂在青島無線電總臺工作,同時是青島大學的旁聽生。他以旁聽生的名義,經常去青島大學,和黃敬、江青等地下黨員開展學生運動。他們舉辦讀書會,成立歌詠隊,召開音樂會,發表時評等進步文章。1933年12月,共青團青島市工委成立,屬上海市的團中央直接領導,團市工委書記叫劉宜昭,阿樂任宣傳委員。
由于江青是黃敬的妻子,初次見面對阿樂又很熱情,阿樂對江青就產生了一種好感。而江青見阿樂比她年長6歲,上過大學,有文化,有修養,風度翩翩,又是上海黨組織派來的,對阿樂也比較敬重。黃敬愛好文藝,在青島組建了一個海鷗劇社。阿樂和江青都能拉一手好二胡,排演節目時,他倆有時會來一段二胡合奏。江青的嗓子好,有時阿樂拉,江青唱。
1933年7月,因叛徒出賣,中共山東省臨時省委、團委全被破壞,全省黨的干部有30多人被捕。青島大學讀書會、海鷗劇社等進步組織被迫停止活動,黃敬也被捕入獄。江青發現黃敬不知去向,起初有一點惶惑,當得知黃敬被捕的確切消息后,神經立刻緊張起來,馬上找到阿樂,央求他幫助出出主意。阿樂的身份當時還沒有暴露。經過一番短暫的思考,阿樂勸江青去上海:“你留在青島的確很危險,其他地方不好講,我不熟悉,你還是到上海避避風吧,我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多。青島這邊有什么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在采訪阿樂時,他親口對我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在青島和江青交往期間,就發現這個人生性傲氣,一般人她是瞧不起的。她在青島瞧得起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黃敬,黃敬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入黨介紹人;還有一個是我,也許因為我是上海黨組織派來的。江青和我的關系一直很好,解放后也是如此……”
江青從青島去上海,這個主意是阿樂出的。而他當初勸江青去上海,則完全是出自對同志的關心。
為了確保江青的安全,阿樂把她送到輪船碼頭,送上了輪船,直至輪船逐漸遠去,他才放心。江青拎著一只破舊的皮箱,告別了青島,駛往一個對于她來講完全是陌生的、同時又對她的一生產生了重大影響的城市——上海。自此,江青的歷史揭開了嶄新的一頁。
阿樂在電臺工作,薪水較高,每月有50塊大洋。他喜愛攝影,自己花錢買了一部德國產的“萊卡”照相機,分別時用“萊卡”給江青拍了一張照片,以后輾轉送給了她。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張照片阿樂沒能保存下來,并漸漸淡忘了。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從北京派來的人找到阿樂,拿著這張照片反復追問:“這張照片誰拍的?是不是你拍的?江青說是你拍的。”阿樂努力回想著:“年代太久,都40多年了,記不清了。”
事后,阿樂對妻子時鐘曼說:“那次送江青去上海時,我是給她拍過照片,那張照片可能是我拍的。”
經阿樂記錄整理的周恩來、葉劍英這次講話,成為中共黨史中一份難得的珍貴史料。阿樂是彭雪楓所稱《拂曉報》“三元老”中的第一“元老”
1934年春,阿樂的父親去世,他返回江蘇太倉辦理喪事后,于6月初回到上海,到上海無線電總臺復職,先后任團中央交通員、交通主任。不久根據組織決定,他辭去無線電總臺的職務,從事職業革命工作。阿樂對上聯系的是團中央駐上海的機關,對下的聯系人是河北省地下交通員李世農(稱“河北小王”)。阿樂只知“河北小王”,不知河北黨團組織的具體情況。李世農只知阿樂,不知團中央駐上海的機關在哪兒。即使他倆有一人被捕,另一人躲起來,這條線就斷了,不會使黨組織遭受重大損失。解放后,李世農曾經擔任中共安徽省委書記。
1935年4月,青島市籠罩著一片白色恐怖,同年2月剛成立的共青團山東省委遭到敵人破壞,團省委書記劉宜昭被捕后即叛變。他把所知道的共產黨人一個不漏地全部供認了出來。不久,阿樂即被捕,被關在李村山東省第五監獄,后被判了5年徒刑,轉到了青州山東省第四監獄。1937年4月,被押送到南京曉莊國民黨政府首都反省院。
七七事變后,中華民族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可是在首都反省院卻關押著一大批政治犯。他們得知全面抗戰爆發的消息,急切想上前線報國殺敵,然而身陷囹圄,個個心急如焚。
1937年8月18日,素有“火爐”之稱的南京,天氣異常炎熱。這時傳來了周恩來、葉劍英要到首都反省院看望大家并作形勢報告的消息。難友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開會時間未到,禮堂便坐滿了人。許多受傷和生病的政治犯,在難友們的攙扶下也一瘸一拐地來到了禮堂。周恩來、葉劍英由反省院院長陪同,走上了講臺。看到可容納千人的禮堂,坐滿了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革命同志,周恩來、葉劍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熱流,眼眶都濕潤了。
周恩來飽含深情地說:“諸位同志,承廖院長的介紹,得有機會和諸位見面,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周恩來的開場白意味深長,難友們聽到自己被稱為“同志”,悲喜交加,心潮難平,全場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周恩來報告了西安事變和國共談判的情況,介紹了抗日戰爭的形勢,告訴大家:“你們雖然還沒有到前線去,但是為時已不遠,這只是時間先后的問題……現在中華民族已到了最危急的時期,我們這10年鍛煉出來的戰士們,應當站到民族革命戰爭的最前線!”
接著葉劍英發表了講話,他激動地說:“我非常盼望你們急速恢復自由,期待著你們到前線參加抗戰。我想不久我們會在前線上握手!”
阿樂在臺下認真作了記錄,會后還和其他難友進行了核對。周恩來的講話全文約5000字,中間42次被掌聲打斷,難友們8次高呼“烏拉”。1937年9月9日,阿樂被釋放時,設法將記錄帶了出來。“文革”后,經阿樂記錄整理的周恩來、葉劍英這次講話,被一些黨史文集收錄,成為中共黨史中一份難得的珍貴史料。
出獄后,阿樂先是回上海找黨,未果,然后到其弟所在的西蘭公路定西段當了幾個月的文書,一是休養身體,二是為了繼續找黨。1938年4月,他來到武漢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六處藝術科。在郭沫若領導下,武漢聚集了一大批進步文化人士,阿樂意外地遇見了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冼星海。
阿樂1929年到上海后不久,因想學小提琴,經人介紹認識了冼星海。當時冼星海年僅24歲,原是上海音樂專科學校的學生,由于參加學生運動被開除,和母親住在四川北路一個亭子間里,生活無著落,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阿樂在電臺薪水較高,他和丁香經常接濟冼星海,同時跟冼星海學小提琴。冼星海去法國留學,將自己的母親托付給阿樂和丁香照料。阿樂和丁香被捕前,一直在照料冼星海的母親。
阿樂和冼星海高興得又摟又抱,倆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冼星海聽說丁香已犧牲,心情十分沉痛。他倆匆匆見面,短暫相聚后又匆匆分手。冼星海輾轉去了延安,寫出了不朽的《黃河大合唱》;而阿樂去了河南省確山縣竹溝,創辦了《拂曉報》。
1939年10月25日,彭雪楓在《拂曉報》發表文章,文中寫道:“《拂曉報》是去年支隊出征之前——9月29日出刊的。今天恰同支隊本身一樣一周年了……當初,只有阿樂、單斐、易河三同志,他們是《拂曉報》的三元老。采訪、編輯、刻寫、印刷,先行統統由他們包辦,《拂曉報》靠著他們算是扎下了個粗枝大葉的基礎。”
眾所周知,彭雪楓有“三件寶”:《拂曉報》、拂曉劇社、騎兵團。“三件寶”誕生最早的是《拂曉報》,而阿樂則是彭雪楓所稱《拂曉報》“三元老”中的第一“元老”。
十八軍的老同志都知道:阿樂是帶著半個肺進藏的。在參觀重慶鋼鐵廠時,阿樂和阿沛·阿旺晉美演了一出“雙簧”
1950年1月30日,時任南京市總工會文教部部長的阿樂,在江渭清領導下,正忙于組建南京市總工會,華東局突然轉來中央軍委的一份電報:調樂于泓重返十八軍。10天后,又收到了十八軍張國華軍長、譚冠三政委的信,催阿樂盡快動身,說部隊已在川南一帶集結,即將進藏。抗戰時期,阿樂擔任過宿東游擊支隊兼四分區政治部主任;解放戰爭期間,先后任豫皖蘇邊區黨委宣傳部長、十八軍宣傳部部長等職,和張國華、譚冠三早就熟悉。西藏與原英屬殖民地印度相鄰,多年來英國對西藏圖謀不軌。阿樂出自教會大學,英語熟練,對英美歷史知之甚多。阿樂猜想,軍委的調令肯定是張國華、譚冠三提議的。
4月10日,阿樂滿懷投身于解放西藏的熱情抵達重慶,不料卻被潑了一瓢冷水。阿樂幼年曾患肺結核,在獄中又飽受摧殘,西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部長錢信忠親自為他檢查,發現他一側肺已萎縮,不宜進藏。
阿樂成天和醫生爭吵,堅決要求進藏,正爭執不下時,張國華到了重慶。張國華專門和二野組織部部長陳鶴橋,衛生部部長錢信忠,以及在晉察冀工作12年的奧地利醫生傅萊等進行了磋商,最后答應:可以試一試,如身體不行,即速返回。事后,十八軍的老同志都知道:阿樂是帶著半個肺進藏的。
1950年5月20日,阿樂隨張國華乘飛機抵達十八軍軍部駐地——成都西南的新津。十八軍進藏,準備工作非常倉促,絕大多數人對西藏一無所知。當初,黨中央僅就如何進藏,走哪條路線,就與西南、西北的軍政首長商討了好些天。十八軍作為進藏部隊,急需對西藏的歷史、社會狀況、進藏路線做一次全面調查。張國華更是急于了解西藏的情況,越詳細越好,入藏后少不了打幾仗,他想知道這仗怎么打。
阿樂一到新津,就接任了中共西藏工作委員會政策研究室主任一職。原主任是十八軍副政委王其梅,因另有率先遣部隊入藏的任務,他把工作一交便匆匆走了。西藏軍區成立時,王其梅任西藏軍區副政委。西藏政策研究室有20多位專家、學者,經過辛勤工作,阿樂給劉伯承、鄧小平寫了一份西藏歷史及現狀的報告,為黨中央和西南軍政委員會決策提供了第一手準確、翔實的資料。
1950年9月5日,阿樂隨十八軍軍部進入甘孜。
和平解放西藏期間,年齡相仿的阿樂和阿沛·阿旺晉美結成了一對好朋友。阿沛·阿旺晉美生于1911年,幼年入私塾學習藏文,熟知藏文化中的歷史、哲學、文法、詩學,23歲加入藏軍,25歲升至代本,受封為四品官。1904年,老阿沛率軍抗英,血戰江孜,阿沛家族在西藏十分有名,享有盛譽。阿沛·阿旺晉美是一位愛國人士,他主張祖國統一,反對民族分裂,在當時的西藏屬于“主和派”。
1951年4月9日,西藏和談代表團抵達甘孜。中共西藏工委召開歡迎會,十八軍宣傳部部長樂于泓致歡迎詞。次日,西藏工委派阿樂陪同代表團前往北京。毛澤東指示沿途各省市,要以高規格熱情迎接。
4月17日,西藏和談代表團由雅安飛抵重慶,鄧小平親自到機場迎接。在重慶期間,中共西南局安排他們參觀游覽。在參觀重慶鋼鐵廠時,阿沛·阿旺晉美和阿樂演了一出“雙簧”。那天阿樂陪同參觀,平措旺階擔任翻譯。平措旺階,藏族,四川巴塘人,精通漢藏語言,抗戰時千里迢迢找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四川解放后任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
阿沛·阿旺晉美一行來到重慶鋼鐵廠時,廣場上集合了很多工人,廠領導把他們迎到臺上,請阿沛·阿旺晉美給工人們講話。參觀別的地方,都是轉一轉、看一看、招招手就走了。這個工廠非要請阿沛·阿旺晉美講話,工人們還使勁鼓掌。阿沛·阿旺晉美有點心慌,低聲對阿樂說:“阿樂部長,我從來沒有對工人講過話。我的天哪!這不難死我了嘛!”
阿樂笑著說:“你就講幾句吧。”
“我對工廠的情況一無所知,怎么敢講?講什么好呢?”
阿樂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你盡管講,我給你當翻譯。”
平措旺階把他的話翻譯完,阿沛·阿旺晉美愣住了,兩眼直盯著阿樂:“你又不懂藏語,咱倆說話還要平措當翻譯呢!你怎么能給我當翻譯?”阿樂通過平措,小聲對他說:“我熟悉工廠情況,你隨便講什么都行。我怎么翻譯,你就不用擔心了。”
阿沛·阿旺晉美滿臉疑惑,只好嘰里咕嚕地講了幾句。只見阿樂揮著手,放開嗓門“翻譯”起來。話音剛落,工人們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阿沛·阿旺晉美見工人們鼓掌,也來了情緒,狠勁講了一通話。阿樂也不含糊,講多少,就“翻譯”多少。工人們以為,這個藏族干部不簡單,說話跟共產黨一樣有水平,不斷發出掌聲和笑聲。在場的藏族代表也忍不住樂,他們笑的是阿沛·阿旺晉美在信口開河,沒邊沒沿地瞎講。
講話人、翻譯、聽眾都很開心,皆大歡喜。
后來,阿沛·阿旺晉美在回憶錄《回顧西藏和平解放的談判情況》一文中,還談起了這件往事。他詼諧地寫道:“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要演一場雙簧啊!我只好隨便說了一陣。阿樂部長就鄭重其事地‘翻譯’了一通……會場氣氛活躍,充分顯示了藏漢一家親密無間的兄弟情緒。盡管是一場雙簧,但場面實在扣人心弦,令人非常感動。”
阿沛·阿旺晉美識大體,顧大局,北京和談得以成功,是與他的杰出貢獻分不開的。江青聽說阿樂到了北京,專門來找過他,留了一張紙條
1951年4月22日傍晚,北京前門火車站彩旗招展,鑼鼓喧天。周恩來、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站在月臺上,迎接西藏代表團的到來。19時15分,一列從西安開來的火車徐徐駛入了火車站,數千名群眾揮舞鮮花歡迎。在阿樂陪同下,阿沛·阿旺晉美一行走下了火車。他們看到如此隆重的歡迎場面,無不深受感動。國民黨統治時期,西藏官員來到內地,經常遭冷眼,坐冷板凳。現在他們切身體會到:新舊社會兩重天。
4月28日,周恩來、李先念、陳云、黃炎培宴請以阿沛·阿旺晉美為首的西藏和談代表團。
4月29日,西藏和平談判正式開始。中央人民政府的談判代表為:李維漢、張經武、張國華、孫志遠,樂于泓和平措旺階列席,地點在北京市軍管會交際廳。經過20多天的反復磋商,順利達成了《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共17條。5月23日,簽字儀式在中南海勤政殿舉行。
5月25日下午4時,毛澤東在中南海勤政殿接見了班禪和阿沛·阿旺晉美等全體西藏代表,并發表了講話,祝賀協議的簽訂。接見結束時,毛澤東在濛濛細雨中把班禪、阿沛·阿旺晉美等人送到院子里。握手道別時,毛澤東向樂于泓、平措旺階指了指,示意他倆留下。回到屋里,毛澤東詢問了他倆的姓名、職務、經歷和在西藏的所見所聞。阿樂平生第一次與毛澤東單獨談話,心情十分激動,他把阿沛·阿旺晉美從甘孜到北京沿途的活動、西藏上層人物之間的矛盾,以及自己的看法,向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聽得非常認真,不時點點頭。當晚,毛澤東在懷仁堂宴請了參加和談的全體代表。
阿樂和阿沛·阿旺晉美等人都住在北京飯店。那些天,阿樂格外忙碌,經常回來得很晚。江青聽說阿樂到了北京,專門來找過他。有一天阿樂工作到深夜,回到房間,看到桌子上留有一張紙條:“阿樂,我來看你,你不在。江青。”他倆錯過了一次見面機會,沒能見上面。這張紙條阿樂一直保存著,“文革”后被中央專案組收走。
1951年8月8日,美麗莊嚴的布達拉宮,在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金光。一馬平川的拉薩河谷上,雅魯藏布江江水奔騰不息。留守拉薩的僧俗百官和500名藏軍官兵排列整齊,吹奏軍樂,藏族群眾載歌載舞,歡迎張經武等人的到來。
抵達拉薩之后,張經武、樂于泓便立刻展開工作,一一拜會藏族上層人士,宣傳“十七條協議”,以解除他們的顧慮。
1952年國慶節前夕,中共西藏工委決定組織一個參觀團,到內地參觀,這是全國解放后西藏派出的第一個參觀團。籌備期間,達賴提出,他要派一個比參觀團規格更高的西藏“致敬團”,向毛澤東獻禮。班禪不甘落后,也要派一個“致敬團”。8月27日,樂于泓率參觀團離開拉薩,到全國各地參觀。9月28日,達賴和班禪的兩個“致敬團”,在鄭州與樂于泓率領的參觀團匯合,共88人,一道赴京,出席了1952年的國慶大典。
西藏參觀團和兩個“致敬團”,成員中有很多藏族婦女代表。一天,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夫人,包括江青,前來看望阿沛·阿旺晉美的夫人等藏族婦女代表,阿樂陪同會見。
這是自1933年阿樂在青島送走江青之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
江青一見到阿樂,就高興得眉飛色舞,拉著阿樂的手,呱呱啦啦地說個不停。在一旁的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民委主任李維漢等人瞪大了眼睛,無不詫異:“你倆怎么認識的?”江青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地說:“我和阿樂認識的時間,比認識你們都要早!”
阿樂的身體原先就不太好,加之在西藏那種惡劣的條件下操勞過度,體質大為下降。在北京經醫院檢查,認為必須治療。雖說阿樂日日思念西藏,卻從此再也沒有能夠回去。事后,阿樂擔任了中央民族事務委員會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自1932年丁香犧牲以后,阿樂一直懷念著她,很多領導給他介紹過對象,他都沒有動心。進軍西藏期間,十八軍政治部一位來自安徽蚌埠名叫時鐘曼的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倆相愛了,后于1954年5月1日結婚。
兩個錯誤決定,將他“限制使用”23年。漫漫長夜里,阿樂對子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相信黨,你們也要相信黨。”
阿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化人,早年結交了文藝界很多人士,參加革命后又一直擔任宣傳干部,因此性格活潑,愛拉愛唱,具有文化人那種浪漫的氣質。
1954年,第一屆全國人大召開后,“一五”計劃開始實施,全黨工作的重點轉到了恢復發展經濟上。這時候,阿樂的革命浪漫主義勁頭又上來了,堅決要求到工廠去,參加經濟建設。憑他在西藏的經歷,憑他與西藏上層人士的關系,完全能勝任民委的工作,西藏的領導同志也希望他留在民委。可是阿樂偏不,堅持要參加“一五”計劃重點工程。當回憶起這段經歷時,阿樂對我說:“那時的年輕人,特別是大學生,爭先恐后地要求去邊疆,去工廠。蘇聯不是有一本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嗎?我就要求到遠離北京的地方去了。”
1955年,阿樂經再三要求,擔任了“一五”計劃重點項目——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副廠長。他舉家遷至黑龍江省。由于工廠剛組建,條件很差,蘇聯援助運來的機器設備,裝卸搬運主要靠人拉肩扛,阿樂沒日沒夜地奔走在工地上。阿樂的行政級別為8級,那時候黑龍江省的高級干部,僅有3人是行政8級。以后他還擔任過撫順重型機器廠、沈陽重型機器廠副廠長、廠長,遼寧省機械工業廳副廳長。他當副廳長時,廳長的行政級別為13級,比阿樂差了5級。
那么,為什么阿樂一直沒能受到提拔和重用呢?這里有一個關鍵問題:他被捕過。1959年,按照中央審查干部的統一部署,有關組織部門審查阿樂時,認為他在國民黨獄中有“自首”嫌疑,于是作出了兩個錯誤決定:一、對樂于泓被捕問題的審查結論;二、對樂于泓的限制使用問題。“文化大革命”期間,阿樂不容辯駁地被打成了“叛徒”,批判、游街、無休止地認罪、檢查……
1982年4月,中共遼寧省委組織部對樂于泓的歷史重新進行審查,并發布文件宣布撤銷1959年的兩個錯誤決定,恢復他1932年起的黨籍,參加革命時間從他1931年10月入團算起。兩個錯誤決定,將他“限制使用”23年。1982年平反時,阿樂74歲,已是古稀老人。
在受冤屈的23年風雨中,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漫漫長夜里,阿樂對子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相信黨,你們也要相信黨。”
看到這里,讀者們對于阿樂遭受23年冤屈的原因,也就清楚了:它與江青在上海兆豐公園被捕一事毫無關系。我們可以作一個假設,如果江青和阿樂接頭,阿樂發現有特務跟蹤,不顧江青是死是活,丟下江青不管,自己一個人脫險跑掉了,而江青卻沒能逃脫,因此被捕。那樣的話,江青還不把阿樂恨死了?憑著江青的性格和為人,僅以“出賣江青”的罪名,“文革”期間早就把他整死了。事實上,江青對阿樂并沒有怨恨,幾十年來從沒找過他任何麻煩。
那么,此說法由何而來的呢?
《徐明清與江青關系的事實真相》一文提到,1977年3月6日,中共中央發布10號文件《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二)》,把徐明清定為“叛徒”,使徐明清蒙受冤獄。也正是這份文件,為兆豐公園一事定了案。原文如下:“江青1934年10月,在基督教上海女青年會滬西區小沙渡路女工夜校當教員期間,與共青團中央交通樂若在兆豐公園接頭后,被國民黨特務機關逮捕。入獄不久,就自首叛變出獄,成為可恥叛徒。”
很多描寫江青的傳記照搬抄寫,都緣于此文件。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以后,專案組很快就把阿樂關了起來,單獨隔離審查,不讓他與家人見面,白天黑夜不間斷地審訊。最后,他們拿出一份事先寫好的證明材料,要阿樂簽字。這是一份證明江青是與阿樂在上海兆豐公園接頭時被捕的材料。阿樂一看,就不肯簽字,說:“我在上海從來沒有和江青見過面,兆豐公園接頭,從何談起!”
《徐明清與江青關系的事實真相》一文提到,徐明清被迫寫了一份交代材料,致使她蒙受冤獄。而阿樂也是在那份事先寫好的證明材料上,最終違心地簽了字。
1992年3月,我收到了樂于泓治喪委員會寄來的訃告,訃告稱:“原機械電子工業部合肥通用機械研究所所長、離休干部、老紅軍(副部級待遇)樂于泓同志,因病于1992年3月3日21時在沈陽逝世,終年84歲。”
阿樂逝世后,我到沈陽市看望時鐘曼阿姨時,她提起這件事氣就不打一處來,生氣地告訴我:“阿樂去世前幾年,多次和我說過,他在上海沒有和江青見過面。那份證明材料,他是違心簽的字。不簽字,就不放他出來。如果真有那一回事,他哪能活那么久,江青早就把他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