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化理論研究中,阿爾蒙德的結構—功能框架和派伊的命題式框架(即通過若干命題進行因果關系的論證)可謂是具有突破性的范式,此范式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假設之上,即社會在整體上可分為“傳統”與“現代化”兩個部分,現代化過程就是現代化的部分逐漸膨脹,傳統的部分逐漸萎縮的過程,也就是兩者非此即彼、此消彼長。與此相對應,傳統中國現代化研究也經歷了從“沖擊——回應”模式到“中國——中心”模式,前者著重于現代化,后者關注于傳統性,厚此薄彼、各執一端。誠然,這種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給傳統和現代化提供了一個彼此的參照系統,使得界限明確,易于把握。但是當我們把對微觀組織的分析與廣闊的社會及政治制度聯系起來,就會發現傳統性與現代性并非不可相容的兩個對立物,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復雜而多層次的,傳統性不但具有頑固性,而且會吸收現代性的某些成分或層面而獲得新的生命力,傳統的原生態實際上構成了現代化附著的土壤和資源。縱觀現代化沖擊下華北鄉村村規的變化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一、傳統背景的原生態村規
中國傳統鄉村治理是以“官民共治”為特征的,從中央到縣屬于官僚行政系統,而縣以下則屬于民間組織系統,正所謂“皇權不下縣”。在此背景下,一些地方上的頭面人物,或為地方精英鄉紳,或為族長長者,受儒家理念的熏陶,利用村民自愿合作的慣習,或以宗族為界,或以里牌為界,或全村一體用鄉約、村規、牌規等名義組織起來,自主管理村政,這是傳統鄉村社會的普遍特點。
獲鹿縣村莊的村規就是這一類型的代表,傳統的獲鹿縣鄉村實行自我管理的“鄉地制”,村村設有鄉地(或稱鄉長),有的村中只設一名鄉地,有的村中分牌,每牌各有鄉地。鄉地的主要職責是協助官府完成對鄉村管理和各項事務的運作,如催糧完稅,應付各種差徭以及差傳人犯,維持治安等。可以說在整個獲鹿縣鄉村社會中,鄉地是聯系官府和民間的中介,是鄉村治理中的主角。
這種鄉地由村民輪流充任,而決定鄉地任充的則是村村皆有的村規,這些村規散見于各種檔案字里行間,沒有正式的條款和正規的程序,可以說是最原始的口頭約定,而正是這些由來已久、名不見經傳的村規,保證了獲鹿縣鄉地任充和鄉村管理的連續性和高效性。首先,決定鄉地輪充方式的主要因素是錢糧地畝的多少,“身村素有舊規,每年按地畝輪流鄉地”,很多村莊規定了不同的數額來界定鄉地和非鄉地的資格,如北杜村“身村向分三牌,各有各牌鄉規,身異姓牌一種地九畝五分者充當鄉地?!蔽鲘忣^村“身村舊規凡種地十畝即應充鄉長。”大郭村“村舊規依種15畝地者充當鄉長辦公?!睆堄⒋濉吧泶迮f規按戶承種十五畝地者充庸鄉長,以舊歷十二月初一日推換鄉長?!逼浯?,影響鄉地輪充的當屬血緣親族關系,有的村親族輪流坐莊,每年由各房內推出一名鄉地,如栗村,全村姚姓分為八房,“每房輪流為全族提供鄉地一名,任期一年?!辈腹食谴?,全村皆為楊姓,“村舊有村規,凡充當鄉長一年一換,輪流門戶,周而復始?!边€有一種輪充方式是由全村商議選舉,如南甘子村“民人村規每年臘月十五日合村商議舉保鄉長,鄉規不計其年。”而最為簡單的就是按門戶次序或干脆抓鬮,全村輪流充當,如南同冶村“村鄉長按年輪順門戶,一年一換。”西北栗村“身村舊有村規,凡充當鄉長一年一換,輪流門戶,周而復始?!?/p>
這種出自于民間的村規完全是鄉村原生態的慣習衍化而來,它是各個村莊自己的發明創造,充滿濃厚的鄉土氣息,是傳統歷史的沉淀,“相傳數百年”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村民自我組織自我管理的一種權威話語和內生制度,相對于國家頒布的通行于全國范圍內的“大清律例”,則帶有樸素的民間傳統色彩,更沒有法律的強制性。但正是這些出自民門、經由民口的原生態本位話語卻在地方上始終保持著頑強的生命力,維持著村莊行政社會生活的正常運轉。
二、現代語境下的行政力下沉
近代伊始,伴隨著現代化的是國家權力的下沉,即查爾斯·蒂利(charlstilly)提出的國家政權建設,其主要表現是國家政權的官僚化與合理化、滲透性、分化以及對下層控制的加強。相對于中國而言,國家政權建設主要是指貫穿于整個20世紀的中國現代化進程,甚至可以說,中國現代化是圍繞著國家政權建設這個主題展開的。中國的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始于清末新政,而展開于民國時期,其核心內容是要建立合理化的官僚制度,使國家的行政權力深入基層社會,加強國家對鄉村社會的監控和動員能力。
獲鹿縣鄉村最大的變化就是出現了帶有現代意義的村正、村副職事,它是近代國家政權下沉到鄉村社會的第一步嘗試,也是鄉村治理現代化的開端。與鄉地的任充不同,村正副由民眾選出,由官府負責任命和監督,已經是官方身份了,其任充需要由政府的正式批示,“除諭飭該村副鄉長秉公選舉人品端正之人接充村正辦公外,合行令仰該巡官即便遵照到場監視各期當眾秉公選舉,以昭公而免事端,仍將選定姓名呈覆核辦,毋違,切切此令”。人選也多為有名望的紳士、耆舊或富戶以及新興的階層如師范生及新式學員等,民國十一年實行改良村制后,對村正副(后稱村長佐)的選舉方法和任期更有了詳細的規定,“民國十一年經縣預備會議決,改良村制,將舊日村正副之名目完全變更,另舉村長村佐,充庸三年,期滿另舉”。
但現代化的國家政權建設并沒有使舊有的傳統村規銷聲匿跡,相反,傳統的村規適時地吸收了現代化的因素,仍然作為鄉村管理的重要制度發揮作用,在鄉村治理上形成了既有現代化的人事任免,也有傳統的村規話語運作的雙重方式。如南莊在舊有鄉長的基礎上,增添了村正副的職責:“各牌各舉一鄉長聽事,事分輕重應否煩村正副協理,臨時公奪……惟年終歷按舊規,鄉長等邀同村正副將一年公事縷晰條分,核算明白,公費若干按畝攤派,村正副家喻戶曉,七鄉長分牌斂錢,歸清墊款?!毙∮诘状逡彩侨绱耍骸吧淼却逡幰苑N地糧銀至一兩以上者輪流門戶充當鄉長,歷經多年,并不紊亂……倘有不公之處,有村正副二人、公正八人稟請核判,此系向章,多年如是?!边€有石家莊村:“身等村中舊有公議會,村中一切事務由會中邀請村民議決,由村正副辦理,每年正月十一日眾村民齊集公議會,村正副報告村中一年出入款項粘一清單俾眾知?!蹦瞎鍎t把傳統的鄉地制與現代的村長制結合起來:“村中舊規,李姓充應鄉長一年,次年充應村長二年,王姓充當鄉長一年,來年充應村佐二年,此是向來村規?!睎|平同村更是把國家規定的制度自行做了修改:“身村舊規村長三年一換,白軍興以來,事務繁多,共議選舉村長一年一換,以每年舊歷十二月十四日合鄉投票,并公約條件,對于村長佐位置及新任舊役鄉地五年者概不充當,應舉五年以外者任之?!敝挥斜倍糯鍎t依舊是按照原來的傳統行事,但也在其中加入了村正副的身影:“身等村鄉長一年一換,應該何人推交何人,向有新舊鄉長直接推交,伊等亦不通知村正副,積習相沿由來已久……身等前清鄉規舉貢生員以及十成監生不當鄉長。”申后村更是在民國十四年設立村公議局,根據村莊傳統與時政需要自行擬定了章程若干條,并推舉出局董評議員經理人,可謂舊瓶裝新酒。
三、結語
傳統本身不能提供發展現代化的原動力,就像樸素的村規無法自我蛻變成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制度,但正是這些來源于歷史沉淀的村規,提供了一個將現代化理念與鄉村本土習俗契合的基礎和源泉。這一過程決不是現代觀念與傳統的簡單合流,而是一種自發的借助傳統形式將現代觀念逐漸注入到村民行為意識中,并將舊傳統逐漸改造成為新傳統的過程。更重要的是這種轉變造就了傳統與現代在一個共同點位上的交接與切換,這種雙方認同與轉變是單方面的傳統或現代都無法獨立完成的,而兩者的結合則是在傳統土壤上,培育現代種子所生長出來的結晶。它既體現了傳統基因的包容性與生命力,也表明了現代元素的適應性與多元化。無論現代化的步伐有多大,它發展的基礎必須合乎歷史、文化和傳統的一般準則,否則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法為社會所吸收,也就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鄉村的現代化歷程是否和諧,在某種意義上取決于能否不斷地適時地對其注入合適的價值規范。現代化是一個社會的總體變化過程,人們不可能在割裂傳統的基礎上發展,但也不可能照搬傳統,只有處理好傳統與變革的關系,才有可能順利地完成現代化的任務。
責任編輯:宋 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