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書寫的抵抗與顛覆

摘要：本文聚焦于《肯薩村》這部小說的敘事要素分析，研究該小說的敘事特點以及其抵抗與顛覆殖民主義話語所采用的策略，并在后殖民的語境下重新審視這種抵抗與顛覆策略所具有的沖擊力與局限性。

關鍵詞：殖民；抵抗；顛覆；敘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8)02-0072-05

(一)

現在許多批評家不再將“后殖民”作為一個時間概念，而是將它理解為對于殖民的抵抗與超越。這樣，許多殖民時期的本土作家或者作品現在都可以得到重新闡釋，擴展了后殖民文學文本的研究范圍。在這種理論變遷的背景下，印度英語小說家拉奧1938年出版的小說《肯薩村》再次引起后殖民批評家的注意，成為他們經常討論的一部熱門作品。

《肯薩村》描寫了南印度一個小村莊在甘地運動前后人們思想意識的變遷。拉奧通過巧妙地運用敘事時間與敘事空間等要素，再現了印度人民族意識的覺醒以及民族文化身份的確立過程。

拉奧成功運用敘事時態來傳達村民思想意識的變化以及這個村莊的歷史變遷。比如小說開頭采用現在時，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敘事的同時。這種方式使得敘事幾乎是半透明的。而在另外一些時候，他的敘事又轉向過去時，比如在他講述村子里面的種姓隔離問題的時候，他寫到：

Till now I have spoken only of the Brahminin the quarter. Our village had a Pariah quartertoo， a potter's quarter， a weaver's quarter， anda Sudra quarter.

過去時態的意義是敘事者在講述時，事件已經發生。這里時態的變化似乎表明，肯薩村社會等級觀念在甘地平等思想的影響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肯薩村可以被看作是甘地運動時期南印度社會面貌的一個寫照：殖民社會的權力等級結構瀕臨瓦解。

小說故事的時間跨度從1930年的3月到1931年的甘地一埃爾文法案。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件，從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村子里拒絕繳稅的不合作運動、尼赫魯的革新主義、取消不可接觸者制度，建立民族自信的運動、國大黨支持者的活動以及警察對于示威者的鎮壓，都整合到了這部小說的敘事當中。這個偏遠的小村莊所發生的事件，和主流的民族自由解放運動可以說是同步的。因此，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建立在歷史事實基礎上的現實主義的敘事。

小說敘事空間的選擇也是作者對于殖民主義話語抵抗的策略之一。我們知道，英語雖然是印度的官方語言，但不是民間通用語，因此印度英語作品的目標受眾群是印度社會精英或西方英語國家的讀者。傳統上，印度英語作家一般將故事背景放在這些目標讀者比較熟悉的都市，而且小說這種文體本身也是西方城市階層興起的產物。然而，拉奧將這部小說的場景放在處于文明邊緣地帶的一個小村子，并獲得了意外的成功。阿什克洛夫特等人在《帝國的回擊書寫》一書中認為，后殖民作家可以采用轉向“邊緣”的策略來表達本土經驗，實現對殖民話語的顛覆。

拉奧將小說的背景放在遠離文明的南印度的一個小漁村，但是它絕對不是與殖民剝削與壓迫絕緣的“世外桃源”。拉奧挑戰了殖民主義者以所謂“文明使命”為借口貶低甚至擦除本土所謂“落后”社會文化形態，從而使殖民合法化的企圖。小說試圖戳穿“文明使命”的謊言。這里我們就以小說第一段為例來進行話語分析，從而讓讀者對后殖民書寫的顛覆策略有更加直觀的了解。這里的引用因為要話語分析的需要，將直接使用英文原文：

Our village-I don't think you have everheard about it-Kanthapura is its name， and it isin the province of Kara. High on the Ghats is it，high up the steep mountains that face the coolArabian seas， the Malabar Coast is it， up Man-galore and Putur and many a Center of carda-mom and coffee， rice and sugarcane. Roads，narrow，

dusty，

rut-covered

roads，

windthrough the forest of teak and of jack， of sandaland of Sal， and hanging over bellowing gorgesand leaping over elephant-haunted valleys， theyturn now to the left and now to the right andbring you through the Alambe and Champa andMena and Kola passes into the great granaries ofthe trade. There on the blue waters， they say，they go across the seven oceans and into thecountries where our rulers live.

在對于村莊周邊環境的描述性敘事中，作者采用不厭其煩的列舉以及缺乏變化的句式等表達方式向讀者傳達了這樣一個感覺：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節奏緩慢的地方。第一個句子的主語應該是“It”，但是在行文中作者使用了倒裝結構：“高處”取代了主語的位置。這就把我們的注意力導向處于山頂的肯薩村，使它成為了描述其他地理位置的參照物。這段文字通過重復使用“高處”這個詞語與其同義詞以及從句句法結構來進一步強化：肯薩村的“高”不僅是因為其地理位置高，也因為它比鄰阿拉伯海、馬拉巴海岸、曼格羅、普圖爾，具有良好的地理位置與自然條件。這里也是物產富饒的地方：盛產稻米，大豆，咖啡與甘蔗等農作物以及柚木樹林，檀香木，婆羅雙樹等名貴的樹木。在這樣的人間天堂，人們應該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可是在這里居住的村民的生活是悲慘的。作者暗示這種境況的始作俑者正是打著“文明使命”旗幟的英國殖民主義者對印度的殖民掠奪造成了人民的貧窮。但是作者并沒有直接呈現殖民者的殘酷統治。作者用了一個不確定的人稱代詞“他們”一詞，模擬村民的猜測口吻，表明村民已經模模糊糊地認識到自己所創造的物質財富也許“跨越七大洋進入到我們的統治者所居住的國度”，開始認清殖民主義者的“文明使命”的真面目。

(二)

作者將小說中的村莊命名為Kanthapura很有意思。這個詞語是印地語的英譯，意為“神妙的，不可思議的村莊”。作者在小說的前言中說，在印度“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有家族起源的神話傳說”。這正是印度村莊的神妙之處。在小說中拉奧將有關這個村莊的家族起源的傳說與村莊的當下的歷史與現實勾連起來，以建立現代印度文化身份。將神話納入到敘事的故事講述模式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過去與現在混合在一起，眾神和世人在一起”。作者通過敘事建構起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拉奧還對英語進行本土化改造，抽空殖民者貫注其中的意義，注入本土的文化元素，使它能夠有效承載本土的文化經驗，使得該小說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后殖民文本。

敘事者的選擇在拉奧的小說中別具一格。卡喀娜在《神話、矩陣與文學的意義》中對拉奧不同于西方傳統的小說敘事者地方作了清晰的論述：

貫穿在《肯薩村》中的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第一人稱敘事——一個名叫阿查卡的村婦含含糊糊，云里霧里的回憶式講述，……當這個村莊的文明被徹底毀滅的時候，她如同是一個漂浮的存在，看到了其他文明的起源，也看到了文明的毀滅。

拉奧在阿查卡主要敘事的架構之下還建構多個層次的敘事。比如一開始，村民加亞拉瑪查爾講述了蟻垤仙人和梵天在天堂相遇的故事以及蟻垤仙人講述梵天這位財富與智慧之神的獨特地位。敘事者將印度數千年的歷史壓縮在很小的篇幅中，展現印度的歷史變遷和精神財富的積累。

加亞拉瑪查爾的敘事屬于阿查卡更大敘事架構的一部分。在敘事當中，作者有意將跨越不同時空的人物與事件并置起來，顯得別具特色。比如通過加亞拉瑪查爾的講述將甘地和克利須那并置。這種跨越時空的并置使神話與印度當下的事件神秘地交織在一起，賦予甘地，實際上是甘地主義于崇高的地位；而通過阿查卡的講述將印度歷史與肯薩村的歷史并置交織在一起，從而使得作者對于這個村莊的敘事具有了宏大的歷史景深。而就兩級敘事者來看，加亞拉瑪查爾的敘事中的主人公是甘地；而阿查卡敘事中的主人公是穆爾西。肯薩村人對于作為村中一員的穆爾西更加熟悉和親近，通過他更加容易理解甘地的理念和印度民族所具有的偉大精神。這樣的敘事方式使得這部作品雖然著眼點很大，切人口卻很小。

小說也設定了“隱在讀者”，以便在“隱在讀者”與敘事者之間能夠形成“講述的張力”。肯薩村的女性通常被稱為妹妹和媽媽。整個敘事因此被建構為一個女性對另外一個或另外一群女性的講述。這些女人不熟悉肯薩村，因此敘事者有足夠的空間將這塊地方建構為神秘與現實交織的夢幻之地。

次敘事與主敘事的疊加使得作者對于肯薩村的描寫一方面成為對于南印度的現實主義的反映，也是對于國家發生的重大事件與印度文明史的微觀再現。作者通過被歷史遺忘的人物的視角來再現歷史，顛覆了單一歷史觀。這在現在并不算激進，但是在寫作這篇小說的1938年已經非常激進的了。也正是這一點使得《肯薩村》具有后殖民文本的抵抗性。阿實克洛夫特等在《帝國回擊性書寫》一文當中，解釋了這樣的一點：

這樣的書寫，在效果上是作者自己文化的民族志。后殖民作家不是被解讀的客體，而是(自己文本的)第一個闡釋者。作者用注腳，術語詞匯表，解釋等方式介入閱讀活動，實際上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們處于文本之外，實際上代表的是一種閱讀，而不是書寫。原始的故事與他者(讀者)的活動相混合。

這部小說形成了一個神話架構，他不僅僅認同超自然生物的存在，而且認同人與超自然生物之間的關系。小說的敘事結構的安排有助于向西方傳達印度本土的經驗，展現印度社會的歷史與現實。但是《肯薩村》這部小說當時首先在西方出版，文本的“現實讀者”和文本所設定的“隱在讀者”是不一樣的。在一個以理性和科學為最高價值的文化中，迷信的印度是許多讀者嘲笑的對象。而拉奧大肆招搖印度的宗教教義和迷信。拉奧堅信，印度的宗教或迷信可以成為反抗殖民壓迫的有力武器，它也使得村民具有了豐富安詳的宗教生活。拉奧由此使得自己的世界觀具有了合法性一雖然村民飽經苦難，但對超自然力量的信仰給予了他們一種寶貴的尊嚴和抵抗強大殖民勢力的勇氣。

(三)

拉奧試圖以本土的埃納德語的語言節奏來駕馭改造英語，讓英語能夠描寫本土的特殊經驗。這里作者不僅僅是小說的作者，同時也是一個翻譯者，他試圖通過殖民者的語言，來轉譯被殖民地區的文化。使小說具有印度性，而不是西方小說的翻版。也就是說拉奧的英文寫作在試圖保持“交流所使用的語言的同一性”的情況下來轉譯“文化差異”。

拉奧小說的主題是關于印度農村的歷史變遷，而所使用的小說這種文體與運用的工具英語則是西方的。作者很好地彌合了物理空間與小說敘事空間的疏離，將不同空間的文化元素組合起來，以便用異己的語言來傳達本土的經驗時又不失去印度性，這是一種典型的后殖民策略。

我們知道小說這種文體發源于18世紀的歐洲社會，并隨英國的殖民擴張帶入到印度。小說被理所當然地認為不是描述個別人物的個別情況，而起碼在作者和目標讀者之間有一個共同的價值認知架構。肯薩村是甘地運動時期整個印度農村風貌的縮影。用小說這個文體特點來描述這個村莊，以點帶面反映印度這個時期的時代變遷無疑恰當的，完美統一了本土內容與外來形式。

從微觀角度來說，小說記錄了主人公性格成長和發展的歷程，其實從中我們也可以回溯村民群體政治意識的成長和發展。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主人公在故事進行到只有一半的時候就犧牲了，把故事的舞臺讓渡給了村民們。這在西方小說當中是很少見的，但是這卻是后殖民小說書寫中隱蔽的抵抗策略。因為對后殖民小說來說，群體的經驗才是最重要的。敘事者也是從第一眼看到穆爾西的時候得到的第一印象印象來講述這個人物的外貌以及性格，似乎并不比讀者知道得多。但是肯薩村村民的行為成為了他的性格的延伸。穆爾西的犧牲激發了其他村民慷慨赴死。在村民的反抗當中，穆爾西這個人物的形象豐滿了起來。村民從相對理性發展到武裝斗爭應該可以看作是一種成長，這種成長超越了單純對于主人公個人經歷的講述，而是傳達了村民心理成長的經驗。

這本書寫于甘地主義成為印度民族政治的主流之后。作者雖然稱贊甘地的反殖民立場，但是對于其非暴力的主張并不贊同。拉奧旗幟鮮明地呼吁印度人民武裝起來反抗英國的殘暴統治。這部小說大膽預言，通過人民的奮斗與犧牲，新的國家必將誕生。拉奧將穆爾西的犧牲，甘地的不合作運動以及肯薩村人民的斗爭敘事放置在一個宏大的神話架構中，使得村民的集體抵抗運動具有了史詩般的悲壯和神話般的莊嚴。

后殖民理論家法農指出民族文學的第一個階段是吸收，同化和模仿的時期。根據他的理論來考察印度的民族文學，我們會發現殖民早期的印度作家接受西方的文學原型，同時內化了西方文學中“野蠻與不開化的印度人”的刻板印象。早期印度本土英語作家也這樣處理印度或印度人形象，以迎合西方讀者。而第二個階段作家努力拒絕西方殖民意識形態，對古代或者本土的一切不加任何批判的美化，白人在小說中被嘲笑，而印度人的膚色，習慣和服飾成為了受推崇的對象，曾經被唾棄的東西現在都成為了寶貝。這展示了后殖民作家書寫當中的“取消原則”。

從時間上來講，拉奧的創作屬于后一個階段。但是拉奧的后殖民敘事策略超越了印度民族主義知識分子無限夸大印度傳統文化，復制殖民邏輯與重復文化相對主義的作法。作者的創作絕對不是異國情調的展示，他批判性吸納印度本土文學中的要素來結構小說，使得小說帶有一種強烈印度本土文學的烙印。在小說中印度文明與文化成為了后殖民群體，包括作者本人抵抗西方強勢文化的一個有用的資源。作者強調相對西方傳統的“差異”，用印度性來顛覆“西方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合法性。正如阿什克洛夫特所說，拉奧“挑戰西方文學與文化的中心地位，取消西方中心，并不是為了建立另外一個中心”。

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的是拉奧的敘事策略也具有其局限性。他出身于印度上層社會，后來長期居住在西方。這注定了他的敘事只能抓住印度現實的碎片，無法融入到這個文化網絡中與底層生活中，而只能依靠想象來建構印度的歷史與現實與印度文化。但是因為拉奧的海外移民經歷而認為他的作品缺乏地道的本土作家所具有的本真性，從而貶低他的創作是不明智的。因為，一個文化體以及其周圍的外部世界是復雜多面的，本土作家在現實經驗中一樣只是抓住了其中的某一面或者某些層面，一樣談不上本真性。了解東西方文化的作家如拉奧，對于西方強勢文化的挑戰，也許更加理性與富有沖擊力。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