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沒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概念,因為變成了一種文化現象,突然就成了問題。
所謂“城市記憶”,顯而易見,是一種很文學的比喻,脫胎于一種被稱之為“擬人”的修辭格。如果其中的核心詞匯“記憶”,不是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檔案界率先頻繁使用,諸如“城市記憶”這樣頗具想象力的衍生字眼,估計不會同我們結緣。怎么可以呢?檔案就是檔案,用我們的習慣說法,它是用以維護歷史的真實面貌的。這個歷史是誰的歷史?黨和國家的呀,怎么能變成個人的記憶?變成私人化的產物?立場有沒有問題啊?太不嚴肅嘛!風馬牛不相及嘛!
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有什么樣的文化土壤,就結什么樣的創意之果。也幸虧這個字眼不是國人原創,而是我們同國際接軌接來的,不然,哼……
正因為國際眼光使然。矯枉已然莫及,風靡也就不在話下。頃刻之間,“城市記憶”已經登陸東南,蔓延西北,叫響長城內外,廣播黃河上下。有人對之青睞仰慕有加,于是很純情地要為這四個字注冊品牌,享受專利。這就如同在說,只要有人為玫瑰注冊了品牌專利,今后你在情人節送花,只能指著玫瑰告訴你的親愛的,這朵“某某”或“某某某”或“某某某某”代表我的心——反正你不能稱它為玫瑰,因為它被人“注冊”了、“專利”了,否則就有侵權的嫌疑。
難道我們可以享有對一個日常的、通用的、普世的名詞的專利權嗎?如果大家都來這么“專利”一下,那還不得把人的嘴巴全都縫起來?
是誰曾經告誡過我們,“常識比理論更重要”?是亞里士多德、魯迅,抑或……記不住了。老姜有把子年紀了,記憶力早衰。
能夠知道“注冊”、“專利”這些很商業的現代法治理念,卻鬧不清驢馬雜交只能生產非驢非馬的騾子:農耕文明教會我們碗里的米飯來自土地,工業文明告訴我們米飯產自廚房。當代教育肯定在某個部位出了偏差。
既然是一個擬人化的概念。理解“城市記憶”其實應該不難。不過是變化一個稱謂。使之感性一點而已,本質上并無多大區別。記憶是什么?記憶不就是一種生物能力嗎,所以也叫“記憶力”。一座城市的記憶力。通常表現為兩種生物形態,物質的和非物質的。城市記憶的物質形態,那可多了去了。地質地貌、江河流向、城市風貌、廠礦港灣。乃至政權更迭、樓宇街巷、地下管道、亭臺閣榭……反正肉眼看得到的(地下管道在敷設之前也看得到),一概作數。非物質形態的,情況則相對復雜,文化部正在開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例如杏林粉墨、笙歌詩舞、烹飪女紅等,雖然也離不開物質載體,但重在對傳統技藝、能力的發掘與認定上。保護的是一種精神范疇的文化傳承。當然,保護只是針對其過程,這個過程必然是發展或遷延的。而不是非原始狀態不可。你把它發展、遷延的過程活生生地記住了,和人一樣,這座城市的記憶力就呱呱叫了。反之,也和人一樣,出門轉向,回家迷路,指著姥姥叫孫女,差不多也就是早老性阿爾茨海墨癥患者了。明白了這一點,對所謂非物質形態的城市記憶,想必不難把握吧。
至于哪些記憶是有價值的,上面老姜已經提到。那就是可以揭示一座城市發展與遷延過程的一切。活生生的。多多益善。
需要特別強調的是,老姜所議論的“城市記憶”,還有一個限制性的前置詞,即檔案,無疑只能歸于非物質的形態,而不屬于行者無疆的泛“城市記憶”(或日廣義“城市記憶”)。遺憾的是,現在業內的一些討論,大有人為地將其復雜化的趨勢。要么全然不顧城市記憶并不屬于檔案界專有,以為檔案就是城市記憶,檔案就是一切:要么把檔案語境下的城市記憶無限擴張,揀到籃子里都是菜,不管滋味正不正,胡吃海喝,也不怕把肚皮撐破。
“記憶”總是成長的,而成長,是以“遺忘”為代價的。當年,上海開埠以后,時人曾經喟嘆:“悵觸當年叢冢地,一時都變作樓臺。”就連被“遺忘”的只是密布的墳丘(叢冢)。同樣令人惆悵。老姜以為,不僅記憶樓臺,而且記憶叢冢,這便是檔案意義上的“城市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