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高校又要進行教師工資改革了,改革把教師分為十三級,其中教授四級,副教授三級,每級都有嚴格的水平要求。此事頗為復雜,不想多談。我想談的是其中涉及的學術聲譽問題。這是一個關系到當今中國學術(至少是人文學術)的大問題:如何評價一個學者?如何評價一個教授?通觀整個分級體系的標準,可以發現,除了無數的量化標準,最重要的一條非量化標準是“學術聲譽”。比如:“在本學科領域有較高的學術造詣,在國內外同行中有較大的學術影響并取得公認的學術成就。”(二、三級教授要求第一條)很多量化標準如獲得哪一級項目、得到哪一級獎勵等等都是這一標準的具體體現。我不反對給教授分級(雖然覺得分四級似乎太細了),也相信給教授分級可操作的最佳標準或許就是學術聲譽;但是,我深深懷疑以學術聲譽為標準的分級方式對于當今中國學術界(尤其是人文學術界)的適用性,因為我是深深懷疑在今日中國學術界“學術聲譽”的真實可靠性。
何謂“學術聲譽”?學術聲譽就是我們常說的學術名聲。商人好錢,政客好權,文人好名,自古皆然。人文學者乃是廣義“文人”的一種,自然也好名。好名應不應該?以最純粹標準來看,似乎不應該。最純粹的學者乃是無功利的學者,當為真理而真理,只以求真為己任。以求名為目的以求真為手段,已然落入功利學術窠臼,失卻崇高意味了。不過,我不是這種高調派,我不認為學術一定要崇高化,學術完全可以以俗常的方式運行。也就是說,我認為,求真與求利并不一定是矛盾的,很多時候是可以共存互惠的。求利對人文學者而言主要就體現為求名,而求名并不一定妨礙求真。實際上,我認為,在學術已經演變成很多人終身職業的現代社會,要求一個學者漠視名聲埋頭學問既是很不現實的也是極為殘忍的,因為學術成為一個人的職業就意味著學術成了他的謀生手段,對其學術水平的評判就事關他用以養家糊口的物質利益,而如何評判他的學術水平最可行的標準就是他在學術界的名聲,即他的學術聲譽。有人說,為什么不直接根據一個學者的真實水平或實際成就來評判他的好壞呢?以真才實學來評判不是最好的方式嗎?我的回答是: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可行的。不要以為有些水平很高但聲譽不彰的人受到壓制僅僅是因為當今中國學術行政化、“外行領導內行”,實際上,現代社會學術的日益專門化本身就必然導致有些水平很高但聲譽不彰的人可能受到壓制。你在學術界總會發現一些名聲不大卻很有水平甚至比那些“大牌學者”更有水平的人。這在西方也不例外,要不為什么有尼采、本雅明這樣“死后成名的人”呢?學術評價向來無法做到完全的名實相符,因為學術評價,尤其是現代社會規模巨大的學術評價,不可避免的是一種公共評價,帶有強烈外顯化的色彩。不要說那些只有私下口碑沒有可見“成果”的人注定得不到承認,就是那些拿出了可見“成果”的人也不一定能夠得到應有的肯定。于是,學者在現代社會往往只能依據名聲的大小來分出等級。即便管理學術的官員是內行也不得不如此,否則還能有什么更客觀的標準呢?正因為如此,我并不反對按學術聲譽的大小為大學教授分級。
但是,我很懷疑根據當今中國現有的學術聲譽把大學教授分成若干等級的合理性。我認為,在當今中國,學術聲譽是很不可靠的。中國古人一貫強調要名實相符,譴責名實相乖,這雖然有過于理想化之嫌,但大體上還是正確的。剛才我已經說過,名實一致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此我們能夠得到的不是絕對的名實一致而是相對的名實一致。在一種正常的(或稱作健康的)學術環境下,雖然也存在某些名實相乖的情形,但大體上名與實是一致的。西方世界的絕大多數地區就是如此。我們所知道的很多西方“著名學者”,他們的名聲與他們的學術成就大體上是一致的。這是因為“學術聲譽”在西方世界大多數時候是在一個健康的環境下以合乎學術規范的方式產生出來的。要詳細闡明西方社會學術聲譽產生的機制(不同地方很不一樣)我做不到,但我覺得有一些標志性的東西可以表明西方的聲譽機制比我們更合理。最典型的是,西方的學術聲譽大多是自下而上、自發地產生的,是一個學者的成就受到較為公正的專家和公眾肯定之后產生的;中國的學術聲譽則大多是自上而下、強制性地產生的,是由于占據學術高位者的恩賜乃至由于自己和他人無原則的吹捧而產生出來的。我相信,只有自下而上產生的聲譽才是更接近實質的聲譽,而自上而下的聲譽即便偶有接近實質之時大多也都與實質相去甚遠。這就像物品的價格,僅當其是市場機制自然的產物之時才是最合理的,而任何非市場的、人為制定的都是成問題的。學術聲譽,自然的才是健康的,人為的多半是病態的。
至于為什么西方的學術聲譽更自然、更真實,中國的學術聲譽更人為、更虛假,這是一個全方位、多層次的問題。有人把當今中國學術稱為“計劃學術”(參見許紀霖《計劃學術何時休?》),很有道理,它強調了行政化、官僚化在當今中國學術中近乎核心的地位。但是,“計劃學術”說也有其盲點,它過分強調了外因而嚴重忽視了內因,為學界中人推諉塞責提供了口實。從學術聲譽角度說,我不認為當今中國學術聲譽虛假化的唯一原因是非學術界對學術界的入侵,我認為還有非常明顯的內部因素造成這一現象,堅信學術界中人應該為聲譽虛假化負很大的責任。在這里,我們又遇到了當今中國最核心的問題:是制度重要還是人重要?有段時間我是制度優先論者,相信先有好的制度然后才有好的人。但我現在修正了自己的看法。我現在認為,對于大眾(處于社會中下層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制度先于人;對于精英(處于社會頂層的極少數人)而言,人先于制度。因為我發現,固然有好制度才有好人,但問題是:誰來建立好制度呢?歷史告訴我們:只能是社會頂層那些有真正見識和真正責任感的人。于是,處于社會頂層的人需要具有高出常人的見識和德性。在當今學術界也是如此。學術,哪怕是人文學術都已成為一種職業,一種謀生手段,因此,當今社會的現實是:成千上萬的人處于學術行業。這意味著像許多其他行業一樣,必定分為少數上層人和大多數中下層人(無論中產階級有多大,無論是金字塔型還是陀螺型,頂部都只是少數人,不管在西方還是在中國都是如此)。學術界一樣可以有地位高低和權力大小之分,存在我所謂學術精英與學術大眾之分。于是,在我看來,中國學術界的問題除了政治對學術的干預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學術精英是否合格的問題。
正如一個國家的前途命運并不掌握在絕大多數人(即我們所謂老百姓)手里而是掌握在擁有最高國家權力的少數人手里一樣,某一領域學術的狀況并不取決于絕大多數中下層的普通學者而是取決于占據學界最高職位的少數人。(當然,這只是就學術內部而言的。由于學術是一個弱勢領域,它通常極易受到其他領域的粗暴干預,主要是政治和經濟。這就是學術需要自主的原因。)因此,什么樣的人占據學界要職就顯得至關重要。是陷入惡性循環還是進入良性循環完全取決于少數人的人品和眼光。一個或一批既有學術眼光又有學術責任感的學術權威也可以讓一個領域的學術走上正軌,并在合適的外部環境下催生一代又一代同樣優秀的學術權威。簡單通俗地說,就是:地位越高,責任越大。所以,造成中國學術病態的原因除了外在于學術界的眾所周知的因素,最重要的因素便是:“學界精英”遠遠不配為“學界精英”。
在今日中國,學者有很多難處,有時用“舉步為艱”來形容也不為過。但是,以我混跡學術界多年的經歷來看,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絕對不足以解釋中國學術的問題,學術界上層責任感和眼光的雙重缺乏才是其中的關鍵。看看我們的人文學界,操守沒有了,見識沒有了,剩下的只有利益。我曾戲稱我所在的學術領域為“江湖”。它太像“江湖”了,全國分成不同派系,如同江湖上有不同的山寨一樣,那些“學界大腕”就如一個個“山大王”,各自有自己的地盤。這里沒有真理追求,只有利益瓜分。據我判斷,此江湖已結為一體,山大王們各霸一方,既彼此猜忌又彼此勾結。他們結成同盟,壟斷學術資源,彼此買賬、彼此提攜。一個初入道者,不歸這一山門,便歸那一水寨,漏網者極少。入門者必須謹守山寨未成文規矩(所謂“潛規則”),如有違反便會革出教門。至于某些自詡“自由分子”、不服管教者,多半備受冷落,淪為少人搭理的邊緣人。
學術江湖化最大的弊病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是非標準的喪失。是非標準包括兩個方面:學術的是非標準和做人的是非標準。這兩方面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分清什么是真學術什么是假學術和辨別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在學術界是相互關聯的:知道什么是真學術什么是假學術的人多半也能分清哪些學者的行為是正確哪些學者的行為是錯誤的,反之亦然。本來,中國社會的“江湖”(注意:不是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其最重要的特質之一便是只知小德而忘大德,在小處講義而在大處講利,講義氣而不講公義。江湖的本質是拉幫結伙共謀生計,因此小團體利益之上是其根本。在這里,做好事就是做有利于小團體利益之事,做壞事就是做損害小團體利益之事。(這還只是說最理想的狀況,實際上,小團體利益也是不平等的,有時干脆被等同于該團體頭目的利益)但是,小團體利益并不等于全民利益,甚至常常是對全民利益的侵犯。如果一個人只知道小團體利益,只知道維護小團體利益,即使他不為個人謀利益——這點往往很難,他可以贏得該團體的擁護卻不是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小團體利益只是私利而非公義,是小無私卻是大自私。(關于小無私乃大自私,可參見萊茵霍爾德·尼布爾:《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蔣慶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因此,當學術界江湖化之時,學術界首先便轉化成了若干牟取私利的小集團,學者多半跟著喪失了基本的道德操守;接著便是把學術變成牟取小集團利益的工具,久而久之學術之所以為學術的核心目標(求真)便也被遺忘得一干二凈,學術墮落便成了必然。
仔細琢磨不難發現,學術江湖化的內部根源(外部根源暫且不論)仍然是前述學界精英的偽精英化。學界精英本來應該是所有精英的典范,如今卻變成了所有偽精英的典范。從社會學意義上說,精英指占據社會高層的少數人,不同的社會領域有不同的精英,如政治精英,經濟精英,藝術精英,學術精英,等等。但我認為,無論在西方還是中國,“精英”一詞都不是單純社會學意義上的,還有精神方面的。精神方面的精英也指少數人,但指的是在精神方面達到最高層次的少數人。比如在道德上達到最高層次的少數人,在認知上達到最高層次的少數人,在審美上達到最高層次的少數人。就實際價值而言,道德和認知遠比審美更重要,所以,精英在精神方面主要指道德境界最高的少數人和智慧層次最高的少數人。真正的精英必須同時具備社會、認知、道德三重含義。一個學術精英也是如此。他必須身居學術高位(社會方面),要具備為國家乃至人類學術發展負責的責任感(道德方面),還要具有學術發展方式、學術評價方式等方面的正確知識(認知方面)。只有社會方面沒有精神方面不是真正的精英,只是虛假的精英。今日中國學術界的精英不是簡單的只有社會方面沒有精神方面,而是兩方面似乎都有,但實際只有社會方面,精神方面只是皇帝的新裝,多方鼓噪讓人相信其實有實際卻并不存在。你經常聽到有學術大腕們大談精神道義,但實際上他們都是手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指責“當今社會”拜金主義、道德淪喪、精神墮落,實際自己就是典型。如此精英,是不是比其他假精英還要假,也比其他假精英還要令人厭惡?
與學術聲譽相關的主要是精英的認知方面。在學生時代,我總認為,雖然很多學界判官們最后作了很多讓人不敢茍同乃至令人不齒的判決,但那是情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十多年之后,我發覺自己錯了,的確有少數人是這樣,但絕大多數并非如此。即使沒有人逼他,有些判官就是不知道學術的是非好壞。對外、對上,他們都是權威專家,外行和上司都對他們有很大的信任,但他們實際上卻是偽權威偽專家(至少是半吊子權威、半吊子專家)。把責任推給制度往往是他們應付內部不滿者最常規的手法。但我相信制度不是這些“學界精英”們是非不分的借口,他們的眼光配不上他們的地位才是關鍵。然而,這就是現實。如此學術界,你還能指望它的評判有多少真實性呢?你還能指望某人的學術聲譽有多大的可靠度呢?既然不知學術為何物,學術就成了幌子,成了牟取利益的工具。并且,一旦學術變成了純粹的牟利工具,判定何謂真學術何謂假學術、何謂好學術何謂壞學術反而變得無比重要,因為掌握它就意味著掌握權力,真正的學術標準不復存在。學術聲譽問題最終又回到爭奪學術評判權的“政治問題”上來,學術山大王們再次成為故事的主角。一切似乎印證了布迪厄的觀點:學術也是一個充滿權力斗爭的場域。
可是,我就是頑固地不認同這一切。我說過,我并不認為人文學者一定要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為真理而真理。現代社會的人文學者不得不為名利而真理,不得不以名利為中介來追求真理。但是,無論如何,無真理即無學問,這是學術的第一真理。因此,任何犧牲真理的學術都是偽學術,任何不是由求真得來的學術聲譽都是虛假的學術聲譽。攫取學術評判權,批準一些項目,評出一些獎項,并不真正能夠賜予別人學術聲譽。因為真正的學術聲譽應該是由真正的學術成果產生公共影響(當然主要在特定的學術圈里)之后自然形成的。
在中國,可以粗略區分兩種學術聲譽,一種是由現行體制所確定的學術聲譽,另一種是在現行體制邏輯之外自發形成的學術聲譽。我想把前者稱為體制性聲譽,后者稱為非體制性聲譽。我不把學術聲譽分為官方聲譽和民間聲譽,是因為用官方——民間二分來描述中國學術聲譽現狀不夠準確。大體說來,似乎可以把體制性聲譽叫做官方聲譽,把非體制性聲譽叫做民間聲譽。但仔細琢磨不難發現,常規意義上的官方——民間與此處所說的體制性——非體制性并不一致。體制性聲譽固然很大程度是官方的,即浸染了濃厚行政化、官僚化色彩,但并非全然如此,它包括由合乎現行體制“邏輯”的各種因素所確定的聲譽,比如我所謂山大王們彼此買賬贈予對方的聲譽顯然不屬于嚴格官方的,但卻構成體制性聲譽的極重要部分(所謂同行專家認可難道大多不就屬于這一方面嗎?)。同樣,非體制性聲譽雖然包括民間(學術的民間當指不在學術官僚管轄范圍之內的區域)產生和得到認可的聲譽,但在現代社會(不只是中國)僅就學術而言分量極輕,絕大多數仍然是在官方范圍內產生和得到認可的。我所謂非體制性不等于處于體制之外,非體制性聲譽的特點不在于非官方,不在于完全逸出學術官僚管轄區域,而在于不規矩,不遵照通行的“邏輯”。非體制性聲譽是一種越軌性聲譽,是疏離體制通行規范的聲譽。
正因為存在不同于體制性學術聲譽的非體制性學術聲譽,我們可以有一條避開現行虛假學術聲譽、趨向更真實學術聲譽的道路。我相信這條道路是實際可行的,雖然走起來非常艱難。簡單地說,我的觀點是,我們完全可以用另一種聲音來評價學者,我們完全可以更公正合理地為學者們排序。并且,我認為,這不僅僅是可能性,事實上不同于主流的另一種評判標準、另一種學術聲譽已經存在。我們需要的是清晰地把它辨別出來,理直氣壯地為它辯護,小心翼翼地加以培植。原因我已經說過,這種自發產生的聲譽才是更為健康的、更有利于學術進步的聲譽,而居于主流的那種被制作出來的聲譽則大多已屬病態的、妨礙學術進步的聲譽。
我承認,這種非體制性聲譽還很弱小,其勢力遠遠無法和體制性聲譽抗衡,甚至有被體制性聲譽吞沒的危險。但是,為了中國學術的前途,我們必須嚴格地把它和體制性聲譽區別開來,努力發掘和維護它。否則,人人都與主流同流合污,我們的學術就真的沒有希望了,我們作為學者也就沒有實際存在價值了。一個天天忙于垃圾學術的人于國家于社會有什么意義呢?這樣的人也許真的要算是這個世界最無用乃至最無恥的人了。我祈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中有真正的大師涌現(而不像現在這樣山大王就是大師)。一句話,我祈禱中國學術在最短時間內掃除陰霾,返璞歸真。若能如此,不只是我輩之幸,更是后生之幸,國家之幸,民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