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般習慣,大城市指人口百萬以上的大型城市,中等城市指人口在五十萬上下的城市,小城市則指人口二十萬以下的市鎮。中國究竟應該選擇大城市還是中小城市發展道路,這在學術界還是個有爭議的問題。目前的官方政策似乎是中小城市優先,但實際情況又是大城市占優。這與集權式體制和市場經濟的規律都有關,不管是歷史傳統還是現實狀況,中國的資源都是從上而下分配,由邊緣到中心集聚。這樣,農村資源集中到城市,小城市資源集中到大城市。中共十六大報告的說法是:促進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并無明顯的傾向性。從學術界的論爭來看,每一種城市化道路的設計都有其充足的經濟學及社會學理由。如發展大城市的主要依據是:大城市集約效益和規模效益高,對外輻射和擴張力強,可以帶動周邊地區經濟發展,大城市優先發展符合工業革命和市場經濟規律等;發展中等城市的理由是:中等城市作為區域經濟中心,具有承接大城市擴散、吸引村鎮資源的功能,是承上啟下的重要支點,既可避免大城市的“城市病”,又可解決小城鎮的過于分散的“鄉鎮病”,提高城市空間集聚效益,提高城市化水平與質量。甚至發展小城鎮都有充足的依據,認為小城鎮投資省,空間上接近廣大農村地區,利于城鄉融合,發展小城鎮對發展鄉村工業和就地安置農村剩余勞動力具有特別意義。這在20世紀80年代一度是一種主流的認識。以上主要是從經濟學或社會學的角度出發認識我國城市化的發展道路。然而,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比如從政治學的角度看,具體地說從建構市民社會的角度出發,對選擇不同城市化道路的理解可能會獲得另一種啟示。
城市社會與鄉村社會的主要區別是:在城市社會,由于人口數量大,人口流動性強,以及城市生產和生活的復雜性,社會聯系的基礎超出家族和部落,原有的關系人情準則難以維系整個社會,必須引入合乎理性的契約和法律準則才能維持基本的秩序,而完整的法律體系及其對個人合法權利的有效保護正是市民社會的要素之一。市民社會的其他兩個要素一是個人能夠依托市場通過自愿交換,獲得獨立生活來源,從而獲得經濟上的自主;另一個是自由的個人能夠為安排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而結成自愿組合。這些要素的供給當然在城市才有優勢,現代經濟關系與制度在本質上與城市相聯系。早期歐洲的市民社會就起源于擺脫了封建莊園主的人身束縛而成了自由人的“市民”組成的城市,城市中形成的自由、平等、自治、商業、契約團體等等,正是現代西方社會的政治、社會制度的源頭。這一點與中國古代城市主要是作為軍事、政治統治中心的功能不同。所以,在這樣的意義上,韋伯認為真正的“城市”只存在于西方,東方沒有城市。改革開放前,中國實行計劃經濟,市場經濟不復存在,社會也被全能主義國家吞噬,市民成了居民,市民社會自然亦全無著落。如秦暉多次撰文指出的,“農民”作為一個職業概念是與工人、漁民、教師等并列的種田人,但“農民社會”與“市民社會”的相對并不是職業的相對,而是“身份性共同體”與個人本位的相對,這個意義上的“市民”在改革前的中國作為階層并不存在。
改革后,隨著產業化和市場經濟原則的普及,中國的城市發生轉型——現代城市社會正在發育、形成。但構成市民社會的諸要素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建立,城市社會并沒有完全按照合理性的現代契約和法治理念來組織和運作,而是不同程度夾雜著深具中國傳統的關系人情準則。所謂關系就是熟人對陌生人的優先權,具有一定人口規模的城市社會就是典型的一個熟人和陌生人混居的社會,在成熟的市場經濟和公共制度體系不能覆蓋城市社會每一個角落的時候,人們往往會訴諸關系達成目的。譬如,在城市,機動車年檢可以通過朋友將行駛證拿去蓋印,而無須到車管所排隊,更無須開車去真檢驗;再如以前的結婚婚檢,也不須要真體檢,拿上表格找熟人蓋戳即可。這就是于陽在其新著《江湖中國——一個非正式制度在中國的起因》中所描述的中國城市社會的關系生態,其主要特征就是不通過任何公共程序,僅僅通過熟人就可以直達目的。類似的例子自然不唯機動車年檢、婚檢,可以涵蓋升學、就業、就診、購房、交通事故處理、人員進出境等所有權力和商業領域,有起碼社會經驗的中國人對此都不會陌生。
于陽認為,關系社會盛行的城市有兩套運作系統在起作用:一個是公共系統(憲政和市場),一個是關系網系統。有關系的走后門,沒關系的走“前門”。這兩套系統其實就是兩套規則,一套是正式的規則,一套是人們常說的“潛規則”。但不同城市的關系生態也是不一樣的。典型如上海這類特大型城市,人口在千萬以上,幾乎已再不能稱其為關系社會,盡管上海肯定也不乏會搞關系的能人,但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大部分百姓都中規中矩,遵紀守法,做生意的人也基本按部就班,講程序守規則。反觀其他一些典型的關系網生態城市,依托關系網生存的市民數量就很多,生活大小事一應依賴關系,連買根大蔥都能討便宜。于陽認為,形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很復雜,像上海的情況,可能與其歷史上租界的公共管理傳統和發達的工商業有關,但城市的人口規模也是一個重要的變量,關系網的運作模式和興盛程度與社區的人口規模實有高度的相關性。一般說,城市越大,關系網的運作就越困難。關系網最怕人多,其整合力天然不足。這是因為人際關系的傳遞存在遞減規律,任何關系生態圈的生長規模都有限,不可能無限滋長,通達全省全國。像上述的上海,由于地域廣大,即使是老居民也會覺得找關系很困難。所以,在中國,最少訴求關系網的可能就是上海人。于陽通過對南方沿海一些中小城市的比較研究,以觀察、數學估算和推測相互印證,認為50萬人口是關系網規模的一道上限,即50萬人口以下城市容易被關系網征服,50萬以上人口城市則只能部分被關系網統治。關系系統的整合能力僅限于50萬人口以下,在50萬尤其是20萬人口以內,關系網可以從容地組織、控制城市社區生活。通過關系網傳遞所營造的關系網的確可以通達社區每一個角落,形成一個名副其實的“關系社會”。在一些中小城市,居民出門滿街都是熟人,習慣上傾向于靠熟人辦事,關系網成為一種主要的組織模式和慣例制度,也成為人們社會化的一個主要通道。當地的一些關系網能人經常會說,“在本地,沒有我辦不成的事”,也并不是夸張。當城市人口超過50萬,純靠關系鏈條來聯系新人就會產生困難,同時也會削弱人們托關系的意志,關系網的控制力便開始降低。這時關系網的控制功能就會衍生兩種趨勢:一是退出社會舞臺,由城市公共體制(憲政和市場)取代;二是轉入50萬人口以下的社區(如部分城區、街道、居民區)或行業(如文教、交通、公安、商業等)。如果一個行業規模不大并且封閉,關系網的控制功能甚至就會覆蓋全國。當人口超過100萬時,能托關系辦的事情會越來越少,城市生活會出現局部性關系真空,此時,關系網體制就會自然淡出主導地位,讓位與正式規則,即憲政體制——社團、法律程序和市場經濟。
應該說,于陽的描述和分析是非常吻合中國人的生活經驗的。如果從這個視角言之,選擇什么樣的城市化道路就是不言而喻的了。畢竟,現代城市不僅體現于其發達的基礎設施和工商業上,也體現在其理性的制度化體系和市民的契約觀念上,這一點大城市顯然有著天然的優勢。正像于陽說的,近代以來,在中國的中小城市推行法制和現代市政體系非常艱難,主要阻力就來自于全城居民業已形成的關系網絡和慣例制度。要推行現代城市制度的社團化、法制化,原有關系網絡就會破壞,這不僅改組原有居民的互助體系,更涉及利益格局的重新洗牌,難免觸動既得利益者的神經。這并不是說小城市完全沒有現代社會的憲政秩序和市場經濟,只是說,在小城市里,依托權力、利益的關系網,以及相關的慣例制度有著更大的影響力。在這些城市闖蕩,特別是想做點大事,光跑政府部門不懂得搞關系,必然四處碰壁。而城市規模一旦足夠的大,城市市民就會自發產生憲政秩序的需求,對正式“辦事”的呼吁就具有真正的民意基礎。
當然,誠如該書于陽所說,人口規模只是影響城市關系生態的變量之一。于陽是把關系網作為近代中國社會泛江湖化的一種組織形式來看待的,它存在于中國人的靈魂深處,是江湖習俗沉積的心理結構,只要有中國人,就有關系網。小城市盛行關系網,大城市也擺脫不了。于陽以深圳為例,簡單描述了深圳關系網從無到有,進而興盛的脈絡。20世紀80年代深圳建市之初,人口規模很小,居民來自四面八方,相互之間沒有淵源瓜葛,人們找工作、辦事情,多半憑本事,依賴公共程序,整個城市充滿現代氣息。但好景不長,隨著各地人群聚集增多,即開始各自扎堆,相互之間拉起山頭,逐漸形成“湖南幫”、“潮汕幫”、“東北幫”等種關系網絡體系。這個時間大約在深圳建市十年以后,關系網及運作平臺初步形成,托熟人辦事的風氣開始興起,想在深圳闖蕩,光憑本事就愈來愈困難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深圳改革的動力衰減,與關系網平臺的形成不無關系。另一方面,于陽已經說過,當城市人口超過50萬,關系網的運作開始受阻,除了一方面轉向訴諸公共體制,但也會轉入更小的社區和行業。于陽經過觀察發現,在廣州,最擅于搞關系的是老廣州和定居二十年以上的老移民。在北京,能夠附著于關系網生存的主要是權貴、老北京和老移民三種人,而且局限于小圈子。在行業內和大型機構內關系網最盛行,這些行業和機構人事規模大約在一萬至數萬人,很適合關系網運作,舉凡人事晉升調動、生意合作、傳媒推廣,都訴諸關系網的形式。比如娛樂圈,歌星影星與媒體、穴頭、演出商、唱片公司、影視公司等都聚合成一個圈子,完全依靠關系網和幫派運作。
所以,在中國傳統的籠罩下,不論城市有多大,關系網都不會死去,它都會在某一個局部里頑強存在。但城市規模的不同,其關系生態的差異仍不是沒有意義的。于陽在對北京、廣州、深圳三個特大城市的樣本研究發現:三市都有基本健全的現代城市公共體制,居民生活的一般需求可以從中得到初步保障,不托關系也可以生活,盡管質量差點。與之對照,小城市的現代制度則無法保障底限的生活,須要部分求助私人關系。三市都有一個很少或基本不依賴關系網生存的自然群體,雖然遭受關系網的擠壓,但基本生活無妨,這與中小城市的情形就有根本差別,后者基本不存在離開關系網的群體。可以簡單地說,在小城市,關系網是生活必需品,在大城市,關系網則只是點綴生活;在小城市,關系是主旋律,在大城市,關系是副旋律。
無疑,城市社會理應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如果一個城市社會離開所謂關系網就無從組織和正常運作,市民離開關系就不能保障起碼的生活,那這個城市距離市民社會還很遙遠。從這個角度看,選擇大城市道路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條。
參考文獻:
[1][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
[2]秦暉:《問題與主義:秦暉文選》,長春出版社,1999年。
[3]于陽:《江湖中國——一個非正式制度在中國的起因》,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