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里的飛機

一架飛機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村莊里。

從那個時候起的幾百年的時光里，村里沒有人能確切地說清飛機到底是什么時候落在村里的。村上年紀最大的唯一能夠完整說清當時情景的老人也有108歲了，他是一位智者，修行者，很小的時候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這里行善布道，從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村莊。那時，村里的一位98歲的老人把他從爺爺那里知道的這件事情曾親口告訴了108歲的智者。這是關于這架飛機降落到村里的最真實情景的口述。當時人們在村子東面出口的大峽谷上，準備去迎接峽谷外的商人們送來的各種百貨。當時應該是中午，太陽很好，天空晴朗，陽光明晃晃地照得大峽谷一片通亮。忽然，他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有些像野牛臨死前掙扎時的叫聲，后來，這聲音變得更像是戰場上沉悶的炮彈聲。大家尋著聲音，看見大峽谷上空，一架亮閃閃的東西在空中滑行，那東西越來越近。開始有些人還以為是夏天經常在眼前飛來飛去的亮甲殼蟲，可那東西越飛越近，越來越大，等到人們發現它的模樣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只會飛的大鳥，通體發亮，身上還有許多窗子，左右伸展的翅膀上各畫了一個鳥形的圖案。這只會飛的大鳥開始時飛得很穩，可是到了后來，全身就像沒勁似地，忽忽悠悠、搖搖晃晃、笨笨拙拙地落了下來，越飛越低，直朝人群的頭頂飛過去，人們的帽子都被吹掉了一大片，佇立的馬群也被嚇得亂蹦亂跳。原先人們都以為飛機會順著大峽谷的入口處直飛而下，然后飛得遠遠的，再也不見蹤跡。因為人們都毫無疑問地一致認為，他們這個村莊幾百年來就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空中巨鳥，它應該回到它出發的故鄉，老老實實地呆在他們國王生活的地方。對此，108歲的智者也認為，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不應該是空中巨鳥降落的理想場所，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生在我們的頭頂上。

我們遇到了麻煩！這是當時村莊部落頭人的第一個反應。當時他正和孩子們在玫瑰花盛開的走廊上聽孩子們演唱《我的遠方》。虛無渺茫的遠方把我留在這里|我的心想著另一個人…………孩子們頭戴花冠，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背著手賣力地演唱著這首顯然有些不倫不類又不在他們理解之內的流行歌曲?？墒穷^人還是很愉快地加入了他們的快樂之中，并且在歌曲的結尾處，同孩子們一起引吭高歌起來。就在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陣奇怪的劈啪聲，后來這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從他自己的身體內發出來的。他以為他的舊病哮喘又復發了。當他看見他最小的孫女踉踉蹌蹌地抓著散亂的花冠，邊哭邊跑地朝他這邊躲避時，他證實這聲音應該是從天上發來的。他還沒來得及跑上前去扶穩就要摔倒的小孫女時，一陣巨大的聲音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從他們的頭頂上呼嘯而過，走廊上的玫瑰花被吹得亂七八糟，院里的草坪和各種花卉散落一地，一片狼藉。孩子們的哭叫聲亂成一團，頭人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就被嚴嚴實實地打趴在草地上十分狼狽。后來他才漸漸意識到，破壞他寧靜生活的就是這架來路不明的飛機，并且從那以后落在了自己的領地里再也不走了。

此外，當天去山上打獵的一位漢子毫不懷疑飛機最終是自己用雙叉獵槍打下來的，而且他也看到了被自己打下來的飛機準確無誤地掉在村子里，最后像頭受傷的公牛，一頭栽進了村莊山腳下的溫泉里。他就是村子里槍法最好的狩獵員大胡子。當時，他是在靠近大峽谷懸崖的半山腰看見飛機搖搖晃晃地栽下去的。那天他起得很早，天還沒有亮就順著陡峭的山坡朝懸崖方向爬去，那里是太陽最早照到的地方，獵物們都會早早地聚集在那里。那里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獵人平時也難得來到這么高的地方。從那里，你基本上就可以看見世界的大概模樣了！他興奮地說到。每當獵人站在那個高度，他真的會興奮不已，原來村莊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麗和壯觀！每一次他幾乎是在熱淚盈眶中瞄準獵物扣動扳機的。他捋了捋高高翹起的兩撇胡須，用手掌在空中作了個飛行的姿勢，砰砰?。★w機就這樣被我打下來，一頭撞進溫泉洞死了！

飛機的到來使村莊忽然變得出奇地寂靜起來。人們個個埋頭隱藏起來，生怕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物會像神話中的妖魔連人帶物吸進它的巨大滾圓的肚子里，一去不復返。他們屏氣凝神，想看看這個被大胡子獵人剛剛擊落的飛機（如果真是他擊落的話）里究竟會下來些什么樣的怪人?？墒墙德涞娘w機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仿佛它的到來只是無數次降落中最最平凡普通的一次例行降落，仿佛它對村民的好奇和多少有些恐懼的心情感到毫無所知或者干脆置之不理。這個龐然大物的豪華昂貴和周圍顯得有些不和諧，就像一個高貴的王子來到了貧民窟，多少使村民覺得有些窘迫。村民們的耐心是足夠的，他們在上溯幾千年乃至幾萬年的漫漫時光里，從來沒有表現過在對待這件事情上有過的如此地耐心。直到一連串的怪事曾出不窮地出現，他們才發現他們的耐心原來是狗屎不如的一種心理疾病，這種耐心只是幾千年乃至幾萬年的漫漫時光里，祖先們懶于做事，貪圖享受的一種古老體面的借口，正是這種耐心，使他們與無以數計的發現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過。

先說說自從飛機降落到村里后發生的那些一連串的怪事。就在飛機降落的第二天，獵人發現他心愛的雙叉獵槍的槍口長出了蘑菇，槍拴銹跡斑斑，布袋里的子彈都變成了蠟燭，遇見火就溶化。還有一個瞎眼的寡婦，她能把她看見的飛機的模樣講得清清楚楚，可是她還是講不出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剛剛過門的兒媳婦的模樣。終于有一天，村民們選擇了一個他們認為適合的時機，躡手躡腳地在頭人的帶領下來到了一個月前神秘降落于此的飛機前。那里仿佛神仙來臨，升起一股股煙霧，飛機渾圓的機艙上落滿了雪白的鴿子和調皮的斑鳩。好像有過村民光顧的痕跡，因為人們看見飛機的翅膀上系了不止一條哈達。在頭人的帶領下，所有靠近飛機的人都跪拜了下來，雙手合十，無聲地念叨著。人們輕輕地站起來，同樣輕輕地靠近咫尺在前的飛機，仿佛悄悄地靠近搖籃里熟睡的嬰孩。這個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為這一時刻緩緩落下了他的帷幕，時間也凝固靜止。當透過駕駛艙的玻璃，村民們看見一個熟睡的男人時，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嘆聲。因為他簡直就是神話傳說中由二十個太陽照耀的陽光國城里，那位驍勇英俊的喜瑪拉雅王子，他永遠遠離地面，居住在云蒸霞蔚的雪國之上，他從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像我們老惦記著睡覺和錢財，他德才兼備、志向高遠，是王中極品。最后，當人們小心翼翼地將他抬出機艙，讓他安靜地平躺在草地上時，男人們都羞愧地遮住了自己的臉，而女人們則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嘆聲。因為他不僅是她們從沒見過的那種最高大，最強健而又最具有男性美的人，而且是她們想象中都不曾見過的男人。就這樣，村里為他舉行了最隆重的葬禮。女人們爭著去抬這位美男子。這時候，男女村民們第一次發現，村里的街道已經壞得坎坷不平，他們世代居住的院落已經荒蕪，而且是那么狹窄。最讓村民們羞愧的是他們找遍了全村，竟然找不到一張放得下他的大床。

第二天，部落頭人在喝每天必喝的早茶時，喝出了一股濃濃的馬糞味，當他去揭開熬茶的鍋蓋看個究竟時，茶水表面浮動的影象讓他嚇了一跳，里面竟然是他們剛剛送走不久的王子般俊俏的空中神秘男人。

后來，在一場罕見的百年未遇的暴風雪中，這個曾經降落過神秘飛機的村莊被悄然無息的落雪靜靜覆蓋了起來。大雪像是小學生手中的一塊橡皮擦，把這個曾經降落在村莊里的故事擦拭得干干凈凈。直到本世紀初，兩名獵手因為迷路，沒日沒夜地朝著他們自以為是雪山腳下的村莊逃命時，一切重又浮現出來。其實，他們判斷的方向離自己居住的雪山腳下的家越來越遠，反而離百年前他們祖先曾經繁衍生息的老村莊越來越近。一百年來，隨著地球氣候的漸漸變暖，冰雪溶化，冰川崩塌，古老的村莊漸漸露出了它的面容。當兩個生活在21世紀的獵人誤闖進古老的村莊時，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們正在發現一條轟動全世界的新聞。是的，兩人幾乎同時發現了那架因為冰雪的溶化而完全裸露在地面上的飛機。巨大的飛機仿佛剛剛降落到地面，甚至他們兩人都有一種幻覺，他們覺得那大大張開的機艙門，隨時都可能有外星人下來和他們握手。兩個獵人像是站在史前恐龍面前的現代兒童，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們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到身后村里派來救護他們的藏獒發現他們并撕咬他們的褲腳為止。

村民們說，這個飛機死得很難看。他們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了幾百年了，他們實在不明白這架飛機為什么會死在這里。這么寬敞的地方，無論從哪里看，都沒有理由使飛機一頭撞進村里山腳下這片漂亮的林子里。尤其是從空中看下去，再也沒有比村莊更加開闊的地方了。不過，仔細想一想也有道理，任何一個飛行員都會把飛機開到視野開闊的地方，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于是，喜歡動腦筋的村民們就說，飛機肯定是在空中出了毛病，比如說，飛行員是高血壓或是腦溢血患者，忽然猝死，使飛機落在了地勢開闊的村莊里。也有人站出來說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因為飛行員是萬里挑一的優秀人種，智商很高，身體很棒，航空公司不可能讓一個全身有病的人來開飛機。最后，大家一致認為，飛機飛著飛著就沒有油了，要不然就是發動機忽然熄火了。但是從現場看，飛機在空難前腹部還是在地面上擦著村莊牧場上的草皮，滑行了相當一段距離，大約有200多米的樣子，飛機甚至把村里唯一的一處溫泉眼也給結結實實地壓在了機體下。不過，從那以后，村里的人們又多了一個好玩的去處，白天，孩子們在死得難看的飛機里捉迷藏，玩游戲。夜晚，戀愛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在里面的沙發上擁抱親吻。月亮從左邊的舷窗上升起來，小伙子把姑娘引到駕駛艙，學著空姐的樣子：請大家坐好！我們將飛向下一站——美妙的愛情一號天堂。村里不和睦的夫妻，有時也會跑到機艙內大吵大鬧一架，他們扭扭打打地從家里吵到飛機內，沒過多久，他們又說說笑笑地從飛機里出來，就像剛剛從海邊度蜜月歸來的年輕夫妻。當然，也有人在里面拉屎撒尿，一到天熱的時候，里面充滿了騷味。不過，總會有人悄悄地把它清掃得干干凈凈，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是一位尊貴的客人，何況大家還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得呢！

可是，也有人提出了疑問:一個聰明的駕駛員應該清楚，一個偏僻的村莊無論如何也不適宜來做一架飛機的避難所，他完全有能力將昂貴的飛機開出大峽谷，然后貼著白雪皚皚的山峰，掠過一望無際的沙漠，順著開闊的農田，把飛機一直帶到靠近大海的地方。因為智者認為，只有在靠近大海的地方，才會有真正的文明，才會有城市，有了文明和城市，自然就會有漂亮的機場。可是，這架飛機卻偏偏落在了這里，我們連個像樣的跑道和儀式都沒有來得及為他們準備，除了優美的風景和好聽的民歌，我們拿什么去歡迎他們的到來，難道我們用土豆和滿山遍野的油菜花招待他們。在每月一次的布道會上智者繼續向勞累了30多天的人民說：我可以想象，當時飛機向我們村莊落去時，飛行員是如何的緊張，甚至是絕望。開始是天空中的云朵一大片、一大片地從機窗外掠過，后來他就看見了峽谷上反光的險崖峭壁，后來就聽到樹枝刮擦機身的劈啪聲，后來飛機就越飛越低，地面上的東西越來越清楚，慶幸的是他還沒有失去理智，他最終選擇了一處不錯的地方，盡管這臨時的跑道全是草坪，可是總比硬梆梆的沙土路要強得多。于是，這個不速之客像只被擊落的大鳥，一頭栽進了村莊那一片美麗的樹林。我們還可以繼續通過我們的想象來進一步判斷，當時，飛行員肯定是雙手緊握拉桿，在劇烈的抖動中用雙腿死死地踩住飛機的腳剎，也許當時他是為了使飛機的速度盡量地降下來，也許是為了使自己的整個身體更加穩定地固定在座位上?？墒?，這一切都是白費的，因為人們最后發現飛機根本就沒有把輪子放下來，整架飛機就像一條長了翅膀的魚一樣，光滑地擦過松軟的草地。對此，我們也可以給予理解，畢竟是人的一種本能，就像所有忽然絆倒的人會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一樣本能。或許智者在當時還沒有感到那么強烈，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回頭看時才感到，從那個時候起，飛機降落的那一刻起，就徹底打亂了村民的生活，徹底改寫了村莊的歷史。

村里發生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驚動管轄這個村子，但住在較偏遠地方的鄉長，還有聽人說這件事情也驚動了鄰國，他們發出一份又一份外交照令，表示了對這件事情的嚴重關注。鄉長覺得這件事情不僅僅是一架飛機降落的問題，于是就傳喚村長連夜趕到鄉里匯報情況。從村里到鄉里直線距離就有2000多公里，更何況他們要走的山路大都飄掛在懸崖峭壁之上，這樣，七拐八拐地就把2000多公里的直線距離變成了將近6000多公里。年輕的村長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騎馬離開村莊的，他不想驚動村里的任何人，因為過于奢侈的歡送總會讓事情變得沒有任何說服力，就像戰爭年代，那些歡送將士的隆重儀式，最終迎來的是打了敗仗的消息和一蹶不振的軍隊。這次，他還帶著兩位獵人在機艙里發現的寫在金屬上的外文信件。通往鄉上的道路總是那么漫長，每次都讓村長疲憊不堪。是的！通往鄉村的道路永遠充滿了危險和不安，許多勇猛的男人從馬背上掉進懸崖，滾落進湍急的河流里，甚至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淹死了。他們有的僅僅是為了打個盹，有的僅僅是不愿意留宿野外而酩酊大醉在月光恍惚的夜里趕著回家，然后一頭從馬背上栽下來。人們打著火把，往往是在河流的下游距離村莊不遠的地方發現他們的尸首。人們將他們打撈上來的時候，他們一個個死得都十分安詳，像熟睡的嬰孩再也沒有醒來。如果哪一天村村通了飛機，我的家鄉就會停止死人了，我去鄉里就可以坐著飛機去了。想到這里村長嘆了口氣，不過，他的思想很快回到了現實里：可惜，我們有一架不能飛起來的飛機！

村長在這條路上整整走了七天的時間，當他牽馬走進海棠花嫣然綻放的鄉公所時，鄉長在掛滿錦旗和獎牌的鄉公所辦公室擁抱了他。鄉長喜歡和下屬摟摟抱抱，在摟摟抱抱中他能體會到權力帶來的那種不可多得的溫情。鄉長告訴村長，縣長接到了公署的紅頭命令，按照圣地拉薩的指示，任何人無權變賣或拆散這架來路不明的飛機，更不能以任何名目居為己有。作為一種變通處理的方式，上面同意把這架飛機開辟成村游樂站，讓大人和孩子們得到一點難得的樂趣，鄉長還反復強調，這是基于村莊的偏遠和閉塞以及飛機本身擁有的特點，作出這樣的最終決定對每一個具體的決策人都是一次耐力和勇氣的考驗，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鄉村的安詳和幸福。他希望鄉長把這條精神原原本本地帶回家，結合他們村莊的具體實際，用老白姓喜聞樂見的形式，最終用當地語言細風柔雨地全部灌進村民們不太聽話的耳朵里。

實際上，在村長還沒有完全消化鄉長的講話的那個夜晚，幾個大膽的年輕的村民在飛機旁的草地上舉行了一次別開生面的篝火晚會。他們彈著優美的六弦琴，唱著醉醺醺的情愛民謠，用最古老的醉醺醺的舞蹈享受又一個清涼的夏季。而在他們背后的飛機里，幾對年輕人躲在機艙里談情說愛接吻，有一個更加醉醺醺的失戀者甚至雙手扶在飛機的方向舵上埋頭失聲大哭，要死要活。天真的孩子則用稚嫩的聲音模仿空中小姐：請大家坐好了，我們將很快離開這個傳說中的天堂。后來，村里一位喜歡動腦筋的主婦發現用飛機上的鐵板烤出來的餅子特別好吃。還有一位樂者發現飛機上形狀不一的鋼片能敲出動聽悅耳的音樂。后來村辦小學的大樹下也墜掛起了飛機的一葉螺旋槳，每當敲響它的當當聲傳遍大峽谷時，村里的人們無論在什么角落，都會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朝著聲音響起的方向翹首矚目，仿佛懷著對上帝的敬畏之心，把一雙沾滿泥土或青草的手放在咚咚跳動的心臟上。

村長經過漫長疲憊的公務旅程回到村里的第二天早晨，當他來到飛機旁時，嚇了一跳，飛機的兩條翅膀只剩下孤零零的鋼骨架。

終于有一天，一對國際民間組織資助的電視藝術家夫婦的到來，徹底地改變了這里的一切。他們用當今最現代的數碼照相機和微型攝錄機把這里的一切帶給了更加遙遠的外人，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徒步結伴而來。隊伍的前面總是有個舉著黃色小旗的向導小姐帶領，漂亮的小姐在村民看來顯然太像不諳世事的公主?？墒?，這些個公主，卻能用幾十種語言流利地告訴那些個傻呼呼的也像孩子般輕信的成年人，如何避免吃了當地生牛肉醬后不至于沒完沒了地拉稀，如何使用汽燈，以使在漆黑的野外能夠很快很好地解決照明問題，如何在高原解決性生活時正確地使用政府頒布的體位和特制的安全套等等，仿佛她帶來的不是來自海邊富裕資本主義國家的現代文明人，而是某個幼稚園里還在牙牙學語的孩童。不過，他們也很快給年輕的村長翻譯出了那份寫在金屬板上的文字：我是一名皇家空軍的飛行員，你們的國家正遭受戰火的蹂躪，我是來幫助你們的。請你們把我的骨灰帶回我的家鄉?。?/p>

這封信使年輕的村長憑他的直覺越來越覺得在他有生之年，完全可以看到這架飛機飛起來。關鍵是他身邊得有幾個勤快的明白人。于是他又陷入了苦惱之中，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接待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之后，他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家鄉的土豆因為賣不出去而一麻袋一麻袋地爛在地里。這時，國際民間組織再次使用了他們的魔法，不知他們通過什么渠道，有幾個國際無政府組織的人找上門來，他們慷慨地買下了一捆又一捆的土豆，從那以后，成百成千匹的騾馬把通向山外的狹窄的羊腸古道堵了個水泄不通，甚至在河水猛漲的雨季，有幾個伙計連同騾馬和土豆還被擠下了滾滾湍急的河流而無影無蹤。村里人才不關心是誰在買他們的土豆，哪怕土豆在外面變成了豬飼料，哪怕變成了沼氣里的糞便，只要他們拿到了一扎扎花花綠綠的由國家統一印制的真實現鈔，那么土豆賣給誰都一樣。他們才不關心土豆究竟去了哪里，都做了什么派場。

只是后來他們隱隱約約地聽說這些個他們親手培植看著生長的土豆運到山外后，城里人變著花樣和戲法出售它們。有的用油炸，有的磨成淀粉，有的做成怪獸和神話里的各種兵器，有的做成了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有的切成片，有的拉成絲，有的磨成粉。有一種是加在午餐的牛肉片里，他們很受那些住在遠離地面的成功男士和懼怕發胖的同樣已經非常非常成功的女士們的歡迎。據說有的還賣出了一個蠻不錯的品牌。隨著需求量的增長和播種面積的擴大，城里人還帶來了新品種的土豆，一畝能產出30個麻袋的土豆，而土生土長的本地土豆卻因為個小體丑，只落得個無人問津的下場。

到村里看飛機的人越來越多，城里精明的開發商看到了商機，直到這個時候，村長才恍然大悟，原來風景也是可以出售的，連同飛機。于是，他找來會寫兩種文字的一位高手，在一塊木板上寫了兩行不太規范的文字，高高掛在進入村莊的唯一的一條小路的入口處：外看飛機10元，內看飛機20元。

村長和房地產商的商務談判是在草地的土豆宴上進行的。自從城里人帶來新品種的土豆后，村里人就開始用一種新創的土豆宴招待外地人。土豆永遠不收費，如果要吃手抓牛羊肉就另收費。當然，免費贈送具有本地獨特風味的酸奶和炒青稞。房地產商們在漫長的談判中吃下了很多很多的土豆后，最后站也站不起來了。原來他們吃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需要兩個村里的漢子才能扶起一個人。這伙房地產商都是些生活沒有節制的城里人，一個個長得滿腦流油、肥頭大耳。他們渾圓的臀部在高檔轎車和豪華跑車里磨合的更加滾圓。村里幾十個男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們送回下榻的溫泉帳篷。

第二天，當陽光透進被山谷的雨水打濕的帳篷時，房地產商們發現他們此行也是有收獲的，因為村長答應他們在村里成片成片種植土豆的地方蓋起漂亮的酒店。他們愿意在哪里蓋就在哪里蓋，他們高興蓋成什么形狀就蓋成什么形狀，只要他們滿足讓村里漂亮的小伙子和姑娘們進入酒店工作和以下這點并不過分的條件就行：把村里的飛機圖案印在酒店的床單和枕巾上，印在酒店的茶杯和煙缸上，印在酒店的樓梯和過道上?？偠灾?，印在人們眼光能夠落到的地方。直到這個時候，村長和村民們才深深地意識到，這架神秘的飛機已經不知不覺地成為了他們生命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房地產商在最后離開村莊時，在村民為歡送他們一行舉行的那個篝火晚會上得意洋洋地告訴村長，火車不久也會從村莊經過。村長幸福地笑了。不過這時候他也學著城里人沒有笑出來，而是在心里想到：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火車，但我們擁有一架完全屬于我們自己的飛機。村長再次端起酒杯時，他嘴里說出來的卻是這句話：真的到了那天，恐怕我們的飛機會更加孤獨！

那天晚上，在篝火晚會上喝得迷迷糊糊的村長做了個十分清晰的夢，他頭一次夢見火車像頭巨大的怪獸進入村莊時，孩子們也和第一次見到降落的飛機一樣，嚇得哭出了聲。大人們則鎮定地裝上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土豆。不過，這在那些來村里旅游和已經登陸火星的城里人看來，村長的夢不過是一個蹩腳童話的開始。其實，就連一般的村民都知道，就在離他們村莊不遠的地方，一片更加開闊的谷地上，一群來自城里的勘探人員正在抓緊時間測量。因為在不久的將來，這里將建起一個漂亮的現代化的機場。到那天，孩子們背著小黑板，行走在上學的路上，巨大的飛機從他們蓄滿卷發的頭頂飛過。當他們在年輕村長的帶領下再次唱起那首古老的不合適宜的情歌時，他們再也不用像他們在玫瑰花開放的走廊上唱歌的祖先，被來路不明神秘降落的飛機吹出的巨大的氣流吹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了。那個時候，真正的情形是：年輕的村長西裝革履，親自帶著孩子們，也像那些個漂亮的導游小姐一樣，用三種流利的語言反復歌唱新機場的奠基。年輕的村長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的！因為他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在遙遠的過去，在很多城里人還沒有見過飛機模樣的時候，他們就看見了我們人類最偉大的最振撼人心的發明——飛機！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人看到用土豆做成的飛機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已經名聲在外了，因為聰明的城里人用村里人賣給他們的土豆做成了村里人每天朝夕相處的飛機，據說還打造成了一個蠻不錯的國際品牌，深受老人和孩童的青睞。后來世界上一家跨國土豆巨頭斥巨資以村莊的飛機為背景，拍攝了一部以“飛機土豆”為內容的廣告片。那個時候，村長連同村里的人才明白，飛機正在改變他們的命運，因為在這個廣告片里，主角全是土生土長的村里人。他們人人手里拿著飛機牌的土豆，在村長的帶領下，用當地最古老的盛裝和土語，向全世界第一次露出了他們的微笑和愿望。在片中，村莊被打扮成了“世界上的最后一塊秘境”，而村長和村民則是傳說中香格里拉最后的臣民。當更多來村里旅游的人們認出他們從電視上看到的村長和村民時，村長終于意識到，村里的飛機和越來越多的客人，已經把他們帶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他們就像一群好奇的坐在阿拉伯地毯上的西藏孩子，看見了這個我們朝夕相處的世界更遠更美的風景。

（作者單位：西藏自治區文化廳對外文化交流處）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