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位旅客,歡迎乘坐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CA4493航班……我們將飛越四川、西藏兩省,飛越金沙江、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
“雅魯藏布江?在哪兒?”小青探過頭來。
“還早。”窗外是朵朵白云,云下的山巒還一片蒼翠。還要過一個小時,我才能看到她。千萬年來,她就一直站在那兒,冰清玉潔,直抵蒼穹。以致于三年前我在三萬英尺空中,在綿綿群山中,一眼就認出了她。
這將是我第五次從空中俯瞰南迦巴瓦了。每次都是同樣的驚鴻一瞥,還有同樣的航班,同樣的不打折的機票,同樣的季節,同樣的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雪。不同的是身旁的人,還有不同的心情。
小青靠著我的肩頭睡著了,她已經興奮了好幾個夜晚。飛機已在云層之上,在三萬英尺高空,平穩地飛翔。
我望著窗外,想起海子的詩: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坐上民航大巴,車駛出貢嘎機場。小青還在埋怨我沒有叫醒她看南迦巴瓦。但很快她就被夕陽下泛著金光的雅魯藏布江吸引,隔著玻璃用數碼相機拍照。
這個季節的雅魯藏布江又寬又黃,淹沒了許多河邊的灘。一些楊樹站在水中,葉子已經黃了,而坡地上的菜花還在開放,稀稀疏疏的黃色花朵夾雜在綠葉和莖之間,星星點點,如點派的油畫。
下了車直接叫了輛出租,到北京東路后,我指著窗外,向小青介紹:那兒是亞,那兒是吉日。三年前我也是這么一路走來,一家家的旅店找過來,直到八廊學。
這次運氣比較好,三樓還有好幾間空房。我挑了325房。樓層服務員還是尼瑪,她已記不起我。她每天都要面對許多世界各地的人,這很正常,但對于我這種生活在記憶里的人來說,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細節,都記憶猶新。整理完背包,小青去洗澡。我把暖瓶拎進來,泡上一壺茶,習慣性地靠在左邊的床上,又回想著從前來西藏住這家旅行社的事情……
二
記得那次到拉薩,下車后,我捧著地圖,沒有叫車。其實只要五塊錢就可以到北京東路那些著名的背包客棧。我還是選擇了走路,主要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高原反應。雖然這之前我有過兩次五千米雪山的經歷,但西藏畢竟不一樣。
首先不一樣的是空氣,盡管街上車水馬龍,盡管陽光普照,但拉薩的空氣仍如同雪洗過一般,清新而冰涼。我的肺也貪婪地深深呼吸。
亞和吉日都沒有房間,兩家賓館有房,但太貴,況且那兒背包客也少。我雖說不喜歡扎堆,但出門在外至少要講點物以類聚,再說這些地方可以找到許多有用沒用的訊息。總算八廊學還有一個雙人間。麻煩的是還有另一個人。我見到她第一眼,心里就罵道:“小資”。包著頭巾,戴著副粉紅色的太陽鏡,還穿了件TNF的沖鋒衣。TNF是TheNorthFace的簡稱,著名戶外品牌,價格昂貴。雖說出門時還和同伙們口口聲聲叫囂著艷遇,但我暫時還想不出和這位大城市的嬌小姐同住一屋有何樂趣。
也許是女人的直覺,她看出了我的不屑,還也許出于戒備,她沒搭理我。我們各自拿著七十塊錢,爭著定房。最后總臺的藏族大媽也有點惱火:“爭什么爭,就這一間房子,今天一起住,明天早上出來看看,有空房間再調。”
然后我拿了鑰匙,她跟著我。尼瑪把我們帶到325,又拎來兩壺熱水。我們分別整理背包,然后各自去洗澡。我先回來,八廊學的澡堂使我想起大學時,昏黃的燈光,毫無修飾的水管,不過熱水充足,讓人想唱《我的太陽》。但我洗完頭就餓了,所以就出來了。等了半小時,她才濕著頭發回來。我有點惱火地看著她梳頭,往臉上抹這抹那,這又花了十分鐘,然后她挎了個攝影包出門。我想那里面不是佳能就是尼康,這些人哪來的那么多錢,弄得我的老理光都不敢拿出來了。我拎了腰包,里面裝了相機、鏡頭、金銀細軟一類,鎖上門。
我先去馬路對面的小餐館吃喝。本來打算去一家網上推薦的叫肥姐餐館的川菜館,但人滿為患,我就進了旁邊的一家。點了兩菜一湯,還整了一瓶拉薩啤酒。這說明我能吃能喝外,還沒什么高原反應。另外還說明我有個習慣:每到一地,都要喝當地產的啤酒。前幾年地方保護主義嚴重,只能喝到當地產啤酒,因此我也喝了不下一百種啤酒,有的味道不錯,有的只能算作馬尿。
這一路有N多戶外店,清一色TNF,只賣一兩百,假得心安理得。聽說在陽朔,掃大街的穿著當工作服,的確沒品位。在邊塞遠景我買了三個Gas氣罐,二十一塊,比貴陽貴五塊,可惜飛機不讓帶。順便和店員聊了聊,問珠峰那邊的情況,說現在是雨季,不—定見得著。回到八廊學,又在留言板那兒看看,大都是征友包車的,還有的家伙要回家或破產了,正大甩賣。有一輛捷安特山地車只賣兩百,不知是不是除了鈴鐺外哪都響。還有好心人把剩的葡萄糖,紅景天等對付高原反應的玩意免費白送。還有個倒霉蛋在洗衣房洗衣,有套狼爪的衣服被別人收藏了,他說他衛生習慣不好,別人穿了他的衣服會長體癬、手癬、股癬、爛腳丫。
回到三樓,見一群人在走廊里聊天。然后她從人群中沖出,對我狂吠:“你死哪去了,讓人家怎么進屋?”
老天,我只顧自己快活,把這妞給忘了。不過當著一群人,就憑她這態度,也就決定了—切:“你傻的,找服務員開門不就完了!”
“你——”她的小臉由紅轉白。
“算了,算了,出門在外,多擔代點吧。”其他人也來和稀泥。尼瑪聽到動靜,也出來了。她向我解釋,因為前任房客把鑰匙弄丟了,又沒來得及配,現在只有我這一把。
她拿上臉盆,牙刷就出去了,回來也沒正眼瞧我。等我洗涮回房,燈已經關了。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她面墻而臥。我正思考怎樣給她道歉,只聽見從墻上反彈過一坨硬梆梆的:“明天把鑰匙還我!”
我心想給你屁,不過嘴倒軟了:“算我的錯,給你道歉行不,sorry,死瞇嗎甚。”
有些話,用鬼子話說就不很心誠,比如“愛老虎油”。
第二天早晨沒人退房。
她梳完頭,又開始往臉上刮瓷粉,刷乳膠漆。前一段家里裝修,對這些工藝有了感性認識。弄完后,她挎上攝影包,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伸出手。
“拿來!”
“什么?”
“鑰匙!”
“給你我怎么辦?”
“管你!”
“要不我把手機號給你,你回來時打電話?”
“大哥,漫游呢,錢多得花不完呀?”
“發短信總可以吧。”
“麻煩!”
“要不——對了,”我趕緊從包里翻出兩個對講機,上好電池:“用4頻道,這是按鈕,說話時按住,聽時放開。喂,喂,凍倆,凍倆,凍拐呼叫。”
她接過對講機,按著按鈕喂了兩聲,疑惑地看了看我。
這玩意是俱樂部的公共財產,去借時徐猴對我直叫:“你他媽一個人還要帶這干嘛?”
她揣上對講機出去。忽然門又開了,她探進腦袋:“喂,你的代號是什么?”
“代號?就——喜瑪拉雅吧。”
……
三
等小青洗完澡,又打扮完畢,我們去吃飯,然后逛街。拉薩的天黑得晚,九點半才黑盡。因此,不知不覺就十一點了,我們回八廊學。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布達拉宮排隊等票。布宮每天只放一千人進去,五百給旅行社,五百是散客。我們運氣好,加之起得早,得了兩張次日11點的條子,上面寫著身份證號。明天,我們就可以憑這紙條,憑兩百人民幣,進入布達拉宮。
然后去八廓街。小青看著那些攤子上的藏飾興奮不已,不一會就買了幾對手鐲,三條項鏈,連我再三叮囑的砍價秘訣都忘了。
大昭寺前整天都有磕頭的人,小青為了照片更有沖擊力,也跟著趴在地上照。有一張,她的鏡頭幾乎觸到藏族老阿媽的臉。經過了十年,我還是不習慣這樣面對面的去拍別人。拿相機的人和被拍的人,總有一點強勢和弱勢的關系。無論你拍照的動機和目的是什么,無論你懷有多么虔誠的情感,這樣去打擾人家,總有些突兀。那些朝拜的人們,那些老人,那些孩子,面對鏡頭時,又會有什么樣的想法?我還是喜歡用長焦鏡頭,在他們不察覺的時候按下快門,一方面這樣的表情更真,另一方面可以避免傷害。
我看上了一把藏刀,一看就知道是四川那邊仿造的,但我得給小青示范一回殺價秘訣。同時這也是我的一個習慣:去哪都要隨身攜帶管制刀具。也許是作外科醫生久了,就象周星星所說“作為一名刀客,要刀不離身”。飛機不讓帶,就購買當地土產,離開時再寄回去。因此我家里也有幾十把形狀風格各異的刀。
攤主喊價兩百。
我除以四后還價:“五十”。
“太少了,朋友,”攤主是個康巴漢子,頭上扎著紅色的英雄結,“你看我這刀。正宗的卡措,削鐵如泥,怎么也要一百五十塊吧?”
“你這是四川產的吧?”
“哪產的也是好刀嘛,要不,朋友,我和你交個朋友,你拿八十吧。”
“四十!”
“什么?我不如白送給你。”
“朋友,我也和你交個朋友,要送你送這把。”我指著掛著的一把老康巴刀,真正的削鐵如泥,價格不菲。
“朋友,我服了你了,來吧,四十就四十!”
“等等,我再看一下,你這刀把好像是松的——”
最后七磨八磨,三十五塊成交。小青在一旁已經樂得直不起腰。
四
對講機在傍晚響了起來。
“喂,喂,你在哪兒?”
“收到,收到,我在肥姐餐廳附近徘徊。”
“幾點回去?”
“酒足飯飽后。”
“快一點,別去鬼混,我九點回去。”
我看看表,才六點一刻。
連續三天,我都沒有排到布達拉宮的票,不是早就是晚。今天一大早去了,說要九點才開始售票。于是去廣場拍照,九點趕去,已排了一百多米。好不容易蠕動到售票窗,卻被告知沒票了。問她能不能買第二天的票,說不行。急了便吼:“我已經排了三天啦!”她說:“你明天來早點。”靠,我暈。
來西藏四天,最大的感受就是空氣比貴陽清新,天比貴陽藍,物價比貴陽貴,西藏人呢,熱情而死板。你往大街上一戳,拿張地圖發呆,不出五分鐘,就會有人站在你身邊,笑瞇瞇的跟著一塊看地圖,卻不說活。非等你問他,比比劃劃連蒙帶猜左拐右拐,到頭發現走錯路。
又去打聽珠峰的車。豐田62已漲到五千,四個人五天往返。前天才四千五,簡直是搶。又看了半天留言版,沒幾個去珠峰的,都說是雨季,去了也看不全。好不容易找到個包車的,打電話過去那邊說已在路上。
氣急敗壞,中飯后買了去日喀則的票。我這個人就是急性子,且出門后又有走到哪是哪的習慣。
這幾天晚上都見她用一個筆記本電腦寫東西。心想明天就要掰了,好歹同居數日,至少要明白她姓甚名誰,來自何方,從何貴干,去往何處。
她一一作答,不茍言笑:陸憶冰,上海人,自由職業。
我心里罵道:小資,真他媽小資。然后自我介紹:章漸,貴陽人,外科醫生,大學講師。
趴在床上,看看地圖,研究這一路的行程。
她收了電腦,問道:“下一步去哪兒?”
“喜瑪拉雅。”
五
—大早,我們混在人群中進大昭寺。一般來說,逃票進大昭寺,只有—早一晚,早晨跟著朝拜的藏民可以混進去,要不就傍晚趁看門僧人換班時溜進去。在西藏,如果對藏傳佛教沒有一定了解的話,所有的寺廟都是走馬觀花。
第一次進大昭寺花了好幾十元。當時還花了五十元在貴陽辦了個假學生證,但這玩意在西藏行不通,除了拉薩博物館,所有的門票都不打折。
小青在轉經筒道依著轉經筒拍照,我有意將快門速度放慢,這樣轉動的經筒和她身后的人群就有了河一般的流動感。三年之后,我又踏入同一條河流。
三年前和憶冰一起去布達拉宮。因為排不到票,我們便圍著它繞圈子。藏民管這叫轉經,以表達崇敬之情。而我們除了崇敬,更希望它會象色拉寺那樣某處圍墻有缺口可以跳進去。我們發現游客都被安排從左邊后山進入,而藏民可以從右邊大門進入。于是我們便在大門處裝模作樣的照相,然后憶冰就徑直拎著相機走進去。我剛走了幾步,被門衛叫住:“站住,別進去了。”
“我就拍幾張照,還有,我找我朋友。”我邊說邊往里走。
他也沒攔。
心中一陣狂喜,一路小跑就上了臺階。我們直到白宮出口,許多游客在那拍照。進白宮要上兩排很陡的樓梯,在那兒我們被攔住。藏民可以持兩塊錢買的小票進入。我試圖蒙一下看門人:“師傅,我們剛從里面出來,有東西掉在里面了,您讓我們回去找找?”那家伙看也不看:“下去!”不甘心,又來到白宮的正前方,這兒也有臺階,還有個鐵門。門沒鎖,臺階上長滿野草,還開著許多粉色的、白色的花,很熱烈。我以花朵為前景,低角度拍了幾張布達拉宮,非常壯觀。
順著臺階,跟著幾個背水泥的民工,他們的脖子上都掛了個出入證之類的牌子,我們心懷鬼胎和民工們套近乎,他們是四川人。在西藏,大概最多的外地人就是四川人了,你從街頭林立的川菜館以及《拉薩晚報》上專門刊登的成都天氣預報就可以得知。
他們進了一個院子,里面堆滿砂石,水泥,其中一個說:“你們只能到這里。”
憶冰見院子旁有條小巷道,趁民工不備,我們閃進去,然后左拐右拐,再出來時已到紅宮旁。正大喜過忘,冷不防竄出一個戴紅袖套的藏民,厲聲喝問:“干什么的?”
“我們拍幾張相片。”
“這里不準拍照,”他向我們走來,“你們從哪兒來的?”
“大門呀。”
“大門?”他疑惑的看著我們,揮揮手:“出去,出去!”
我們戀戀不舍地出去,他也跟了出來。于是我們在他的押送下出了鐵門,然后他“咣■”一下鎖了鐵門。
望著聳立在藍天白云之下的布達拉宮,我的心中充滿了惆悵。
這惆悵持續了三年。
現在,我終于可以進去了。花了兩百元買門票,又花了十五元租用解說器,我和小青終于進入布達拉宮。
這之前我曾從各個角度觀看布達拉宮。第一次來拉薩時,坐在民航大巴上,看見了布達拉宮,當時天灰蒙蒙的,布達拉也顯得破舊矮小,心里隱隱有些失望。
后來在大昭寺的二樓,八廊學的樓頂餐廳又看見它,一次比一次高大雄偉。離開拉薩的那個早晨,從八廊學出來,沿著北京東路往民航中心走。走著走著就看見了布達拉宮,在霞光中氣宇軒昂。忽然間,我被感動,忽然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會對它頂禮膜拜,會對它魂牽夢繞。
現在,布達拉,我來了。同時,也是為了憶冰。
小青適應了二天,沒什么反應。在俱樂部的新人中,她的體力是最好的。旅伴也找到,那天我把帖子一貼,很快就有了回音,于是約好一起吃飯。
來人有廣東的番茄和阿龍,順滇藏線而來,湖北的胖子,從川藏線來的,還有北京的劉濤。這幾位都是不愿包車的,一是嫌貴,另外就是時間太緊,五天來回,如果天氣不好,看不到珠峰豈不更冤。我們一拍即合,約定坐班車經日喀則到定日,再于定日找車去珠峰。
這樣的行程,對于我,更多的是重溫。
六
我是上車后又看見憶冰的,換了副歐野的深灰色墨鏡。她也去日喀則。
她是第五排,而我在最后,這么說她比我早買票。一開始也沒說什么,畢竟隔得太遠。但中途停車時她遇上了麻煩。車一停,我跟著一大群藏民跳下車,走開幾步就背對著車撒尿。那些藏族婦女便稍微走得遠一些,蹲下解決,她們的藏裝下擺寬大,也不至于走光。陸憶冰就麻煩了,她穿的是快干褲。這一路上大多一望無際,沒什么樹木、石頭之類可以遮擋的地形地物。
她的臉白里透紅。一車人除了我和幾個鬼佬,都是藏民,看來沒人知道她需要幫助。
我主動走過去,對她說:“你走遠一點吧,我跟司機說讓他等等。”
她感激地看我一眼,便狂奔而去,但沒奔幾步就停了下來,大口喘氣,然后不緊不慢地走到五十米外的一座小土包后。
再上車后,她和我旁邊的一個老外換了座。那家伙一上車就問這問那,可惜我沒聽懂幾句,加上我說得比較不錯的英語除了“早安”、“拜拜”一類,就是“Shit”、“Fuckyou”——全是看A片(American片)整的。所以沒幾分鐘他便索然無味,閉目養神去了。
我和憶冰風輕云淡地聊著。一般來說,背包客的話題多半是各自的旅途見聞。真看不出,這小妞已經跑了大半個中國,還在去年秋天登頂青海海拔六千多的玉珠峰。
我承認我對她有了好感,不管小資不小資,去登山的女孩不會那么嬌氣。
然后我們說到上海,我曾在二軍大東方肝膽外科醫院學習過。對于上海,來自第三世界的我感情復雜:一方面是它的繁華,時尚讓人心動,另一方面是苦澀——我消費不起。接著就是拒絕,那不是我的生活。
“你可以來上海進修的呀,到時我請你嘗嘗正宗的上海菜。”我號稱吃四方,但上海菜還是不對我的胃,連辣椒都是甜的。
“進修?”
“是呀,你不是外科醫生嗎?”
“曾經是,以后可能還是,也可能不是。”
“什么意思?”她一臉驚異。
這時正好有人要小解,于是停車。男人們又站成一排撒尿。這次她沒下車,這路她幾乎沒喝什么水。
到日喀則時已八點多,天還很亮。我們一行六人直接去了剛堅果園飯店。
上一次我也來過這里。那次下車后,我和憶冰好不容易才把背包拍出本色,那上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土。準備出站時,一輛拖拉機上一位長得象肖恩—康納利的老頭向我們招手:“Come”。憶冰上前搭話,老頭說“剛堅”,每人兩塊錢車費,于是我們上車。剛堅果園也是背包客集散地,就在扎什倫布寺旁。
剛堅果園客滿,我們又上拖拉機,去“神湖飯店”。這是車上另兩個老外,一對德國夫婦從一本小冊子上看到的。神湖一看就是我住不起的那種帶星的酒店,不過也滿座了。我們又上拖拉機,出門時保安還向我們敬禮,我還了一個美式軍禮,一車人哈哈大笑。
肖恩是美國人,第三次來中國,去過北京,上海,四川,印象最深的是熊貓,邊說還比了個憨態可掬的樣子。兩位德國人不怎么說話,也許和我一樣英文不行。還有一個臺灣女孩,跟肖恩很熟的樣子。
就這樣,一輛拖拉機,載著三個金發碧眼、三個黑發黑眼,在夕陽余暉中,在日喀則的街頭招搖過市。
后來他們找到一家稅務局賓館,標間二百八。我和憶冰繼續坐拖拉機兜風。九點半才找到香巴拉剛堅飯店,八十元的雙人間,有電視,衛生間就在隔壁,有股霉味。
扎什倫布寺。
總覺得它有點象南美的小鎮。那色彩,那陽光,那陰影。藏人和南美安第斯山脈的印第安人有些相像。有研究說他們的祖先就是來自亞洲,當年越過白令海峽去北美,再到南美。現在也同樣生活在高原雪山的潔凈之中,同樣熱愛紅黃橙等太陽的顏色。憶冰在紅墻前擺了Pose照相,很熱烈。
未來佛強巴的雙眼有一種魔力,仿佛可以看透你的內心。我仰望他,希望他能告訴我未來。
小青已經覺察出我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問:“有什么心事嗎?”
我笑了笑,說:“沒什么。”
我已經認不出那個小喇嘛,那個要我們為他照相,放我們去樓頂,替我們放風,走時還站在樓頂遠遠向我們揮手的小喇嘛。事實上他還不能稱為喇嘛,喇嘛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大和尚。不過我還是愿意這樣稱呼他,稱呼藏傳佛教的和尚。這樣可以很容易把他們和中土的僧人區分開,他們顯得更快樂,更世俗些。而中土的佛教更安靜,更私人化,讓人馬上聯想起青燈古佛,暮鼓晨鐘。
即便是藏傳佛教寺院,也是有區別的。大昭寺是寺廟,信徒絡繹不絕,酥油燈日夜不滅。哲蚌寺,色拉寺更像學院,喇嘛們像是做學問的。扎什倫布寺介于世俗和神靈之間。強巴佛高大威嚴,目光如電。但你可以拍照,只是要交錢。那喇嘛的英文也很好,“Money”,他指著一個拍照的老外說。
扎什倫布寺很大,我們一行人很快就走散了。我和小青又轉到紅墻下。一切都很熟悉,這里有最熱烈的陽光和最冷冽的風。陽光斜射,天空湛藍,風干凈的吹過。
去定日的路不好走,車上人也沒滿,幾乎都是藏民。出了站沒多久又停下來,又上來許多人和貨。車下的貨箱已滿,許多東西便堆在過道上,甚至還放了一個鐵爐子。西藏的鐵爐子很大,有三個火頭,分別可以用來炒菜,燉雞,煮火鍋。這當然是我干估的,藏民吃飯沒那么麻煩。
一路上有許多小河,車子橫七豎八地開過去,水基本都是渾黑渾黑的。
這個季節是雨季。但西藏的雨季多半是夜雨,或者早晨下,中午放晴。不會象貴陽的雨,一下就沒完沒了。憶冰說上海的梅雨更煩人,鞋經常弄濕,一字排在陽臺上,洗了衣服也干不了,有股霉味會直到心里去。
“不過有時下著小雨,那種不會讓人濕透的小雨,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聽聽雨落在梧桐葉子上的聲音,那種感覺有點快樂,又有點傷感。”小青說。我也喜歡雨天。平時上班時下著雨,也就不會想著去游玩,也就安心工作了。另外,雨能洗去塵埃,使城市的空氣清新一些。雨還能洗去悲傷。
到拉孜時上來兩個老外,金發碧眼,背著大包,包上還插著登山杖。我看了看他們的衣服,Momort牌的。這也是我的一個習慣,從背包客的裝束去判斷他的資歷,經濟水平等。—般來說,穿著光鮮的咋咋乎乎或酷模酷樣的,大多是新驢,菜鳥。老驢們大多風塵仆仆,做事也低調。有些人動則TNF的帳篷,始祖鳥的衣服,花崗巖的背包,希格的水瓶,到了野外就分不清東南西北,走之后滿地的垃圾。因為不想老是替別人收拾垃圾,我和徐猴等人便組織了自己的俱樂部——阿妥戶外。對新隊員的基本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垃圾帶走。
“先聲明呵,我這衣服是假的。”憶冰指著身上的TNF說:“自從辭職后,我就奢侈不起了。”
“你辭職啦?”
“快一年了。”憶冰說她畢業后干了好幾份工作,從寫字樓白領到外企小秘,后來進了—家著名時尚雜志當編輯,兼攝影記者,工作體面,收入又高。但自從兩年前去了麗江后,發現自己被玉龍雪山征服了,“從此不愛紅裝愛登山裝”,再也適應不了早九晚五的生活,便辭職,平時寫些散文小說,拍點風光人像,掙了錢定時或不定時的出來揮霍一空。
“原來什么自由職業,就一個無業游民!”我嘲笑她。
“你懂什么?”她瞪圓雙眼,“討扁嗎?”
我想這方面我是不行的。除了揮舞小刀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外,我暫時還沒發現自己有什么可以用來謀生的特長。攝影十年,相機雖沒買什么高檔的,膠卷卻浪費無數,從沒什么產出。平時喝點小酒后寫點狗屁文章,稿費還不夠酒錢。如果當無業游民,我只能像王小波所說的那樣——喝風窩煙。
“準備這樣晃多久?”
“還沒想清楚。有首歌唱到: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我想女人也一樣。也許就這樣一直在路上,也許有一天累了,會停在某個地方,生兒育女。”
“好!有追求。我的目標是讀破書萬卷,行破路萬里。”
“有意思。可為什么非要是破的呢?”
“你看,我們行的不正是破路嗎?”
“哦——”
后排的兩個老外閑得發慌,就讓旁邊的人教他們說藏語。藏人們也沒教別的,就教了小便的講法。于是走不了多久就聽見兩個鬼佬直喊:小便!于是又停車。
就這樣走走停停,到定日時已是五點半,一下車就下雨了。幾個孩子圍上來,兜售海螺化石。還有幾個人上來,都是四川口音,問我們要不要包車去珠峰,一千四,兩天往返。
我們的計劃是到定日后包車或搭車去珠峰。但包車還是太貴,且行程緊。搭車幾乎不可能,從拉薩,日喀則來的車全是滿的,塞只包還可以,塞人的話只能分期分批的先剁成幾塊了。
兩個鬼佬拿了張地圖來問話,問我們去哪兒。
我用很夸張的語氣說:“珠穆朗瑪。”卻得到一臉迷惘。
憶冰接過話:“埃佛利斯。”一聽就是還停在殖民主義階段,兩個家伙聽懂了,繼續問路。
兩個家伙是荷蘭人,準備徒步去珠峰。他們今天要到一個叫“切”的村子。這圖我也有一份,不過上面沒有“切”。又去問四川的司機,猜測可能是查門票的那個村子,可以開車去,四十元。
憶冰和兩個荷蘭人上車,去鎮上買票,然后去尋找傳說中的“切”。我則在珠峰家庭旅館住下。
院子里有幾輛越野車,有一幫自駕的南京人明上午去珠峰。過去勾兌一番,還是沒空位。還有幾輛山地車,幾個老外準備騎車去。還有幾條狗,腿都有些瘸,也不知是不是得了脊髓灰質炎。
憶冰去了好久才回來,我們出去吃了點東西,又去問了一下車,最少一千二。我們決定等到明天再說。
雨下了一夜。
到定日后,我們在珠峰家庭旅館要了三間房,阿龍和番茄,胖子和劉濤,我和小青各居一室。阿龍和番茄找衣服加,廣東人嘛畢竟不經冷。這兩個家伙從云南一路過來只花了兩千塊錢,已讓我的景仰如滔滔江水,尤其是嬌小的番茄,作風果敢。胖子往電腦里輸照片,他拿了個CanonEos-1N。據說他的照片上過《中國國家地理》,后來我翻到了,一張整版的三峽夔門,稿費三百二,只得了一半,另一半讓Photocome拿了。憶冰說她也在Photocome賣照片,想著也辛苦。劉濤等著洗澡,總共三個熱水器,只有—個亮的,正被幾個韓國妞輪番占用。雨又下起來,很冷。小青有點鼻塞,我趕緊找藥給她吃。
七
雨是第二天早晨停的。
南京人都走了,自行車隊還要休整一天,他們是意大利人。看著天空隱隱有些放晴的意思,想著兩個荷蘭人走在藍天雪峰下,我很快做出決定。實際上這是我的A計劃,不然我的包里不會有如此詳細的地圖,指南針,也不會有帳篷,氣罐,氣爐什么的,足足二十五公斤。
去游說憶冰,一開始她還有些猶豫。
但沒有人抵擋得住我的煽動:“與其在這空等浪費生命,不如在路上觀賞美景,呼吸新鮮空氣,走不動呢說不定可以搭到車。地球上這么多人,能去珠峰的有幾個?走著去珠峰的又有幾個?你想一想,當你歷經艱辛后仰望世界之巔,心中會是何等的風起云涌?”
憶冰很快便呼吸急促,兩眼放光。我們奔到鎮上補充食品,買門票,應該叫衛生費,每人八十元。然后坐車通過邊防檢查站,直奔“切”……
車子在十點半開來,是輛切諾基。番茄和小青擠副駕駛的位子,我,阿龍,劉濤坐后排,然后胖子塞進來,立即感到呼吸困難。
司機是當地的檢察官,四川人。他說每個月工資有四千,還可以拉幾趟客人去珠峰。我們干估他的月收入在一萬五左右。他卻說在這里非常無聊,最大的娛樂就是和邊防部隊的頭頭們喝酒。他還說掙幾年錢就回成都買房子找碼子生孩子。番茄逗他:“你看我如何?”
一路歡歌笑語。可惜天有些陰,云很多。過覺姑拉山口時,珠峰在云中露了一會兒臉,還沒調好焦,她又消失了。
下午三點,車到絨布寺。那兒有四種住處可供選擇:A,人世間最高的賓館,外形有點象周潤發的和平飯店,八百元一宿;B,絨布寺招待所,二十元每人,可惜滿座;C,絨布寺,也是二十元,但只有一個八人間,除我們六個,還有司機,外加一個喇嘛——絨布寺的管家。
我們把包背進寺里。小青剛才過山口時已有些反應,現在頭痛欲裂。我把50%的高糖給她喝了,又讓她吃下散利痛和紅景天。
六點多珠峰露出了云端。劉濤來叫我們。我扶著小青出去。我們爬到絨布寺旁的小山坡上。只見珠峰如一位雍容華貴的女神,冰清玉潔,氣象萬千。
天是那么藍,草是那么低。風嗚嗚的嘶吼。
小青哭了。
我也熱淚盈眶。
八
我們第一天走得很慢。
從“切”開始,很快就是上坡路,那種許多S和Z連起來的盤山路。走了幾十步,就開始喘氣,腿像灌了鉛。每次徒步的開始路程都是這樣,何況這是近五千的海拔,得走上幾個小時,出一通汗,也許狀態才會出來。
路上可以見到蛇綠巖,這是遠古火山活動的產物。熾熱的巖漿碰到海水,在蒸騰中冷卻,成為蛇綠巖。這個過程距現在并不遙遠。年青的喜瑪拉雅山現在仍在隆起,只是這個過程對于人類太緩慢,我們只能從那些斷裂的巨大弧形巖石斷面來感受滄海桑田在宇宙間有過瞬間。右邊的小山包上已鋪了薄薄—層雪。天空有些霧濛濛的。路面有點稀,山坡上不時可見流水,草甸一片枯黃,也沒有野花點綴。
慢慢的出了汗,腳也不軟了,可以不順著公路走,而直接爬草坡抄近路。有好幾輛越野車開過,揮揮手致意,再也不去想它是否會停下。
午餐吃的是在定日買的饅頭,榨菜,煮雞蛋。我包里的那幾塊壓縮餅干,不到餓死是不會動的。它和方便面,火腿腸被稱為戶外老三樣,非常非常的敗胃。太陽出來了,有點熱,我脫去沖鋒衣,只穿件抓絨。我們懶懶的曬了會兒太陽,然后接著走。
扎營時已八點半,天還亮著。我們找到一塊平坦的草地,五十米外有條小溪。我把帳篷拿出來,憶冰過來幫忙,三下五除二搭好帳篷,綁好防風繩,又找來石頭壓防風裙邊。帳篷有點小,只有一米一寬,背包只能放門棚里。我用氣爐燒了壺開水,泡了兩包方便面。氣壓低,干估八十度就開了,面也沒泡好。不過在野外能吃上熱食,心情已相當不錯。
臨睡前我又撿了兩塊石頭放在門邊。再者荒野之中,我可以用來防御的武器除了一把藏刀,只有一根登山杖。
夜里被憶冰搖醒,她讓我聽,說是狼嚎。我打開頭燈,從睡袋中坐起,只聽得嗚嗚的聲音。那應該是風。
憶冰連頭都縮進了睡袋,又往我這邊擠了擠。我伸出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小青一晚上都在咳,還有些喘。我給她吃了兩片氨茶堿。
半夜時,絨布寺的管家回來了。他挨個仔細看了我們一遍,然后才去躺下。我一下子就想到《大話西游》里吸人真氣的黑山老妖。
小青早晨起來后情況更糟,整個人都焉了,臉也有些腫。也沒去解小便,東西也吃不下。胖子他們徒步去大本營,有八公里。司機去招待所飯館找其他司機打麻將。他說等胖子他們回來就走。
小青從睡袋里爬出來,披了條毛毯坐著,用手托起下巴。絨布寺的毛毯都已看不出真實顏色,昨晚我們都是各自鉆睡袋。我把背包裝好,又出去找水把毛巾打濕,給小青擦臉。
喇嘛們來到屋里,還有幾個尼姑,他們一邊做酥油茶,一邊說笑。他們見小青痛苦的神情,便友好地上前問候,可惜我們聽不太懂。一個尼姑端來杯酥油茶,小青喝了兩口,干嘔幾聲,便放下了。
酥油茶是抗高原反應的好東西,涂在臉上嘴上還可以防開裂,只是很多人都不習慣那味兒。
十點多外面放晴了,我扶著小青出去轉轉。小溪處有幾個老外光著膀子洗澡,看得我陣陣寒戰。絨布寺前的空地很熱鬧,許多摩托,馬車候在那兒,等人去大本營。招待所的餐館里擺了幾桌麻將,這邊桌子旁幾個老外在喝啤酒。司機說,來珠峰,他們的活動就是抽煙喝酒打麻將。
回去后小青又開始咳嗽,吐了幾口痰,有血絲。我吃驚不小,趕緊抱她回屋,找地塞米松給她吃,又聽了聽肺,呼吸音有些粗,謝天謝地沒有羅音。
小青的頭發沒梳,亂蓬蓬的。我給她理了理。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閉上眼睛。我看著她的臉,蒼白的,小小的鼻子旁有幾顆雀斑,心中充滿憐愛。
她突然睜開眼睛,問道:“要是我在繩子下方,你會不會割斷繩子?”
自從看了《垂直極限》,小青已是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了。
影片一開頭,在一根結組繩上的父子三人出現了事故,從巖壁上脫落。父親在最下方,兒子在中間,女兒在上。但巖石塞承受不住三個人的重量,逐漸往外滑。父親要求兒子割斷繩索,這樣可以保全兒女的生命。兒子經過掙扎,最終割斷了繩子。電影演了好幾年,但小青不久前才看到。
小青半年前才接觸戶外運動。有一天下午我和徐猴正在瞎聊。一個白衣白裙的女孩走了進來。她看看裝備,翻翻相片,然后問道:“為什么叫阿妥?”
“阿妥是苗語,就是我們一伙的意思。”徐候回答她:“我們俱樂部的成員,大都是同學,朋友,親戚一類,都是同伙。”
我們這一伙人最早從1997年開始玩戶外,最初也沒幾個,也沒什么裝備,出去后就往地上鋪塊塑料布,裹件雨衣就睡了。后來逐漸買帳篷,睡袋,背包,人也多了。每次出去都會被問:你們是哪個部分的?那時全國的戶外俱樂部如雨后春筍般冒出。每次都回答得勉強:自己出來的。幾年前在黔東南南花苗寨,看到木牌上寫了“阿妥”二字,下面是注釋。心想這個名字不錯,雖說不夠雄火,但親切之于更符合我們比較低調的風格。
“我能不能入伙呢?”白衣女孩笑吟吟的,很清新。
我本來以為自己曾經滄海。
小青也說:“你就像海,時而安靜,時而澎湃。”
我想我更像一條河。從源頭出來經過涓涓細流,到清澈的小溪,那是我的童年。又經過九曲十八彎多愁善感的少年時代,我逐漸成為一條大河,時而在峽谷中奔涌,時而平靜地流淌。還要過許多年我才會浩浩蕩蕩的流入海洋。
我說不清小青有哪些打動我的地方。我曾經以為我已經沒有未來,即將枯萎。小青說她忘不了在俱樂部酒吧看見我唱歌時的心痛。
“——我就是那只孤獨的蝙蝠
在夜色孤寂中歌唱
不需要眼睛
也不需要耳朵
只要翅膀扇起的風
那是黑暗的自由悲傷
我選擇寂寞
選擇那支寂寞的歌
就這樣直到黎明
在陽光中,我將化為灰燼”
但小青出現了。她有一種我、憶冰,都不具備的東西。可以撫慰我,讓我在夢中驚醒后不會覺得沒有依靠。
和憶冰在一起就象一只飛翔的鳥,而現在我累了,需要停下來,梳理在風雨中折斷的羽毛。
她哭時從不出聲,一任淚水恣意流淌。
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惡狠狠地對她說:“會,我肯定會割斷繩子,一個人活著還可以去報信。”
然后她就哭了。
現在她流著淚水,望著我,固執的第三次問我:“你會不會,會不會割斷繩子?”
我的心里淚如雨下……
九
上午十點左右,我們被那幾輛自行車趕上。憶冰和他們聊了幾句,他們從拉薩騎行而來,然后我們依依惜別。在如此壯麗的自然之前,挑戰極限的人們更容易心心相惜。
快中午時,我們到達覺姑拉山口。當時碧空如洗,藍天下珠穆朗瑪,洛子峰,馬卡魯,卓奧友八座八千米雪山一字排開,在陽光下奪人心魄。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我脫口而出。
憶冰看了我一眼,然后望著遠方,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僅僅千萬年前,這里沒有林立的群峰,沒有世界屋脊線,只有一片浩瀚的海洋。這之后都是下坡路,有些地方幾乎是小跑下山。四點時我們抵達扎西宗。在那里又遇到那兩個荷蘭人——范沃森和尼克。尼克有反應,從昨天開始狂吐,這會兒正在和村民商量能否租匹馬或騾子馱包。一群小孩圍過來,有些甚至赤身裸體,他們說:“Pencil”。于是我們拿出鉛筆,還有糖果,一一分發給他們,對他們笑,對他們說:“扎西德勒”。
在藏區,要學會施舍。許多人都會向你伸手要錢,一毛,兩毛足矣。除了拉薩街頭的職業乞討者,這一兩毛可能是他朝圣路上的盤纏,也可能是敬獻給佛祖的酥油。
因為離絨布寺還有近四十公里的路,我們沒有過多停留,接著往前走。
然后就看見了洶涌的絨布曲河。
胖子他們一點半才回來,叫上司機,我們回定日。
小青的頭還是疼,但不太喘了。在珠峰家庭旅館,胖子他們商量搭車去樟木。番茄和劉濤想去尼泊爾,劉濤有點擔心,他沒簽證。胖子和阿龍計劃回來后去墨脫。
下午四點的時候,胖子終于搭到兩輛油罐車。于是他們四人和我們告別。
又待了一晚上。小青還是頭痛,吃不了東西。我去攔車,順便買了幾個海螺化石,給那些得了小兒麻痹癥的狗照相。直到下午四點,有一輛從樟木返回的客車還有空位。我分別把背包和小青背上車。
一路無語。到日喀則已是夜里十一點半。看到絨布曲后我們又走了十多公里。然后在一塊草地扎營,胡亂弄點東西吃完已是十點半。
氣溫大概在零度,不算冷。滿天繁星,天鵝座如一個巨大的十字架鑲嵌在銀河背景中。
起風了,我們回帳篷,鉆進睡袋,卻睡不著。
“你好象說過以后不當醫生了,是嗎?”
“說不清,現在還沒決定。”
“為什么呢?醫生不是挺好的,外科醫生就更神氣了。記得有部電影,一個女醫生,騎著車穿過車流,來到醫院,換上衣服,給病人作手術,邊作邊聽音樂,太自信,太陽光啦。”
“梅格瑞恩吧。”我說的是女演員的名字,男主角是尼古拉斯凱奇,演技很棒,尤其是眼神。
“對,就是《天使之城》!”
“后來病人死了,女醫生充滿了自責,又無助。”
“但那不是她的錯。”
“有時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現在的輿論對醫生不太公平。其實出了事,醫生更難過。”
“你———也曾難過嗎?”
“不僅難過,而且失去了信心。”兩個月前的事情又在眼前,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做膽道手術。手術很順利,正在縫傷口時,突然心跳驟停,全力搶救后,還是沒回來。事后家屬又哭又鬧,在醫院里設靈堂。后來經過鑒定,醫院沒錯。我也知道我沒有錯,但總有一種情緒影響著我。我忘不了那張年青的臉是怎樣由紅潤慢慢變成蒼白。每當我站在手術臺前,它就來了,我無法集中精神。
失去自信,一個外科醫生就完了。于是我申請回學院教書,離開了醫院。
憶冰重重的嘆了口氣,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看著我,說:“明天,就要到珠峰了,你會怎樣慶祝呢?”
黑暗中我看著她的眼睛。會有答案嗎?
最后的路途十分艱辛。在五千多米的地方連續跋涉了兩天,我們的體力都下降了許多,不過壯麗的高山風景讓我們精神振奮。
一路上我們看到連綿的群山起伏,陽光和云的腳步落在群山上,和它們一起起伏。還看見一群悠閑的野鹿,以及一種被稱作雪豬的嚙齒類動物,當地人說它被抓住時會作揖求饒。后來我們一直為它是喜瑪拉雅旱獺還是鼠兔而爭論。
但到達絨布寺時,多少有些失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冰清玉潔,反而有點雜亂無章。停了一大堆車:大貨車,越野車,馬車,摩托車。后兩者是當地人專跑絨布寺至大本營一線的運營車。而珠峰在云中沉默。
我們在絨布寺前唯一的一塊草地扎營。里面已經搭了幾個大帳篷,是前一天在路上遇到的另一幫老外,全是老頭老太,當時他們正停車野餐。
沿著絨布寺后的轉山道上山,在正對珠峰的一塊大石頭旁我們停下。風很大,我把沖鋒衣的帽子戴上,收緊下巴的繩子。
珠峰就在一剎那間出現。先是金碧輝煌的頂峰,峰頂上旗云飄揚。風又慢慢的剝去那一縷縷的輕紗。珠峰如浴后的少女羞澀地現身。
我們沒有忘情歡呼。任何笑聲和語言都已多余,沉默是最好的抒情。
“你是喜瑪,我是拉雅。”憶冰低聲而堅定的說。
“什么?”我想再確定一下。
“你是喜瑪,我就是拉雅!”說罷憶冰的臉紅了。
我抱住她,她閉上了眼睛。
淚水從她的眼角涌出。
她的唇火熱,卻有一種透徹的冰涼從我的喉嚨滑落到肺。
小青在日喀則休整兩天后終于緩了過來。
傍晚我們在扎什倫布寺前照相。鏡頭中的小青面色紅潤,笑容如夕陽般燦爛。
只是那陽光中有了陰翳。
她一整天都不怎么說話。我知道她在想問題。
想問我那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甚至不敢去想。
我和憶冰在珠峰大本營呆了兩天。很多時候,我們就一動不動地坐著,看珠峰風起云涌。
“知道嗎,我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九日,人類首登珠峰的日子。我家的房子,面積是88.48,是珠峰的高度。我總覺得生命中有些東西很奇特,很宿命,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會來登珠峰。”
“我也會來,”憶冰堅定的說:“我們一起登。”
離開珠峰我們又走了兩天,先沿來時的路走,然后從一條岔路去老定日,再一路搭車。
回到拉薩時雪頓節已近尾聲,我們錯過了哲蚌寺的曬佛。去布達拉宮逃票未遂,又轉到色拉寺看辯經。一個喇嘛氣勢洶洶的弓步站著,邊說邊掄圓了胳膊拍另一只手掌,另一個似乎很理虧的坐著辯解。在這里,有理不光要聲高,還要巴掌拍得響。
因為要開學了,我的假期即將結束,我們坐飛機去成都。一路上我列舉那些沒去成的地方:布達拉宮、納木錯、直貢梯寺的天葬、山南、林芝,當然還有阿里和墨脫,那會更艱辛。
有時侯旅行就是這樣,充滿遺憾。你所看到的,你所聽見的,你所感受到的,永遠比你沒看到沒聽見沒感受到的少。而下一次來時,那些風景那些故事那些人,再也不一樣了。
然后我就看見了南迦巴瓦峰。指給憶冰看,長久的無語,感覺到她內心的震撼。
在成都機場,我準備回貴陽,憶冰飛上海。告別時,憶冰說她其實時間足夠,錢也夠花,完全可以去那些地方。留下遺憾,是為了下一次和我一同去彌補。
十
所以我必須去哲蚌寺。傳說太陽一出來就開始曬佛。我們凌晨四點半就起床,洗漱完畢五點一刻出門,打了輛車直奔哲蚌寺。
山腳已是車水馬龍,只是流得不暢通。司機告訴我們順旁邊的小路上山只要半個小時。想想日出還早,于是下車。
還是一片漆黑,我們先是跟了幾個藏族女中學生。她們邊走邊唱著一支好聽的歌。小青的體力還未恢復,跟不上她們的步伐。我們停下來,頭頂上的星星又大又亮,毛茸茸的,不太真切。獵戶座,大犬座這些冬天的星座已經出來了。還有一顆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行星在東方獨自輝煌。那是金星,西方人又稱為牧羊人的星,為起早摸黑的人們指明方向。又上來一家三口,我們又跟著走。
走著走著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象做夢一樣。這時跟的是一位穿黑衣的老人,他手搖轉經筒,口中念念有辭。感覺他就像一位神靈,《天使之城》中接引人們去天堂的黑衣大使。
天蒙蒙亮時我們到了哲蚌寺,在微弱的天光下,我們往山上走。坡很陡,有許多人或走或停留。
我們來到哲蚌寺的一堵山墻處。那里等了許多手持相機的游客,還扎了兩頂帳篷,有人為了占好位子晚上就來了。而藏民們都在我們對面的山坡上,那里搭了一個鐵架,佛像將在那兒展開。也許只有仰視,才能表達他們對佛祖的尊敬。隨著低沉的法號響起,一隊喇嘛扛著巨蟒般的佛像走出來,整個山谷里煙霧繚繞,彌漫著桑煙的味道。
天已經亮了。
曬佛那天沒有太陽。
不過當佛像緩緩地展現在山坡上時我還是感動了。許多雙手伸向他,許多條哈達飛向他,許多人向他頂禮膜拜。信仰可以超越苦難,超越貧窮,甚至超越死亡。有些東西,不去親歷,是不能體會的。
我想起小青畫的阿妥俱樂部會徽。一個由足印、眼睛、心、嘴唇、星星和彩虹組成的女性的臉。它包涵了俱樂部的宗旨:行走、發現、交流、感悟,分別由足印、眼睛、嘴唇、星星和彩虹代表,而女性代表生命。
還有心,那是愛。
十一
回到貴陽后憶冰打來電話,讓我告訴郵箱或QQ號給她,我說我不習慣對著電腦抒情。
她罵我老土。
我說我的情書以后可以整理來發表。
她說版權歸她。
然后我們開始寫長長的信。有一次我弄了點火漆蓋在信封上。她說她的朋友很嫉妒,因為在二十一世紀收到寫在紙上的情書已不容易,何況有火漆,感覺像回到了莎士比亞時代。她還說,要是用鵝毛筆寫的就更浪漫了。后來,我收到她的信時就發現在信封后面多了—個紅色的唇印。
《以吻封緘》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英文歌,滄桑沙啞的歌聲時時在我的小屋流淌,只是歌詞有些感傷。
憶冰說她去了一家外企上班,作所謂的白領。她說要為我們下一次遠行掙足路費。她說她想開一家小酒吧,墻上掛著我們去各地旅行拍的相片,再把那些收集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放在各處。但她又說她怕太投入,以至于有了牽掛,牽掛她遠行。她說她寧愿干—件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這樣要離開時不會心痛。
我說要開就一起開,就叫兩個人的路。上海,貴陽各開一家,里面的風格,布置一模一樣。如果有人碰巧兩家都去過,他就會明白是—對戀人的約定。
她問為什么不只開一家,在上海,兩個人一起打理,在那兒發展會更好。
我說我還不適應上海,而且暫時還不想當無業游民。我給她講貴陽的小吃,黔東南的風情,還有黔靈山的猴子。我拍了它們兩年,其中有一只母猴抱著已死去多天的小猴的相片,一片逆光中母猴悲傷的神情讓人難忘。
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旅行,是雪山。我們計劃在假期去云南,四川登山,還有各自的加強體能和攀登技術的體會。
她說她忘不了在飛機上看到的南迦巴瓦峰。“那種感覺很奇妙,似乎感覺到了歸宿。”
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世界第十五高峰。
我暫時還沒有關于它的詳細資料。
冬天憶冰來到貴陽。她又辭了工作。我們去街上吃豆腐果、絲娃娃、腸旺面,去黔靈山看猴子。然后是黔東南、西江、郎德、雀鳥、岜沙、小黃、堂安、肇興——一個個美麗如傳說的苗寨、侗寨。那清秀的苗女,那醇香的米酒,那動人的大歌,還有莽莽蒼蒼的群山,緩緩流淌的江河,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我們平靜而快樂。
春節我們去了銅仁的梵凈山,漫天飛雪讓我們熱血沸騰,雪山的誘惑突然無法抵抗。那種在冰雪中揮灑生命激情的誘惑,冰與火的誘惑,又無比強烈。
回貴陽,去俱樂部拿上裝備,我們連夜坐火車去昆明。這一去,又是半月。我們登上了哈巴雪山,還去嘗試玉龍雪山東北峰。玉龍雪山橫亙四十余公里,十三座五千米山峰幾乎都是未登峰。東北峰是座陡峭的角峰。我們從牦牛坪進發,但在最后一百米停了下來。那一段幾乎垂直的巖壁風化嚴重,無法打巖錐作保護,我們只好放棄。
又是四個月的分別,之后暑假到了。這次是四川。我們先登頂了阿壩州的雪寶頂和奧太美。接著在四姑娘山呆了二十天,我們接連登頂一、二、三峰,我們夢想一攬眾姑娘。在幺妹峰,當時還沒有中國人站在過這座山的頂峰,我們到達5800米的C2營地,但接連兩天大雪,有雪崩危險,我們只好遺憾下撤。但是憶冰說她很高興,因為我們是快樂而單純的登山,既不背負國家榮譽民族尊嚴,也沒有商業背景,是純粹的個人行為。而且我們采取的是不雇用背夫的阿爾卑斯登山,雖辛苦卻自由。
登山,是對生命的感悟。而登山對我還有另一層意義。在冰天雪地里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熱血和心跳,而作為外科醫生,拿著最冰冷的手術刀,面對最鮮活的生命,二者總有一些相似。首先要征服的,是自己。
離開四姑娘山,我們并沒有疲憊的感覺,假期還長。憶冰說:“不如我們去西藏吧。”于是又回到成都,補充一些裝備后我們再飛拉薩。在CA4493航班上,我第三次看到了南迦巴瓦。
在拉薩沒過多停留,我們立即坐車去林芝。我們都有點迫不及待。
南迦巴瓦,我們來了。
十二
去納木錯,我們包了一輛金杯面包車,可以坐十人,每人一百二十元。另八個有四個廣東人,一個北京人,兩個福建的,還有一個香港的。一路上看著洶涌的堆龍德慶河,還有壯觀的青藏鐵路路基,大家心情都不錯。在西藏,以及云貴川這些老少邊窮地區旅行,人們往往變得淳樸,少了許多城市中的戒備。
一路上小青卻沒怎么說話,若有所思。過念青唐古拉山口時遇到點麻煩,我們停車拍照。正要走時,一個藏民拉開車門,手里晃著張蓋了紅戳的紙條,硬說我們后排有人隨地小便,要罰款十元。爭執中,那人去拔腰間佩刀。司機趕快息事寧人,最后給了他五元錢了事。這件事影響了大伙的心情,加上司機一路上都在說藏民的壞話,搞的幾個女孩都有些害怕。
到扎西半島后,我,小青,福建的蟲子和老范,準備自己搭帳篷,其他人則住當地人的帳篷賓館。我們一直逛到太陽落山才去扎營。這之前一直在拍照,隨著太陽的角度變換,納木錯的顏色不停的變幻。
而那湖水又是那么清澈。如此純凈的水竟然有這么瑰麗的色彩。
作晚飯時有一個戴眼鏡的小尼姑和一個小男孩經過,停下來研究我們的帳篷。交談幾句后她便帶我們去山崖那邊尋找淡水。淡水在一個低矮的洞中,她幾乎是爬著進去幫我們打水。地上有些泥濘,我要是爬的話會成泥猴。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拿了些巧克力給她和小男孩吃。問她納木錯的湖水能不能喝。她說難受,又指了指心口。我想那可能是含鉀量高,喝了燒心。不過我還是嘗了嘗湖水。冰冷的,有點咸,我一下子就想起在珠峰時憶冰的吻。
水拍著湖岸。有人考證納木錯實際上是一個內陸海,隨著月亮的圓虧潮漲潮落。有人傳說納木錯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妻子,風情萬種。
還有人說:每一個高山湖泊都是一滴眼淚。
太陽收起了他最后的余暉。剛才還被染得如晚霞的念青唐古拉群峰慢慢沉默下來。風把星星一顆顆從山后吹出,然后沿著湖面灑過來。
小青緊了緊拉鏈,抱著我,把頭埋在我胸前。
她說我的心跳得很不平靜。
然后她抬起頭,滿天星星便落入她深潭般的眼中。
“說說憶冰的故事吧。”
“憶冰?!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從沒在她面前提起過憶冰:“是不是徐猴跟你說的?”
“沒有,”她看著我:“沒有誰跟我說過。來西藏后,你經常在夢里叫她的名字。”
長夜漫漫。在黎明的晨曦中,我會從灰燼里站起嗎?
十三
從林芝,到派鄉,經大渡卡、玉松、寧巴、宜淀,到海拔3500米的美珠拉,這里就是大本營了。
一路上南迦巴瓦大多時候都在云霧中,這并不是最好的季節。不過她偶露的崢嶸還是讓我們震憾不已。藏族史詩《格薩爾王》中南迦巴瓦是格薩爾王手中無敵的長矛。當你凝視它時,你會被它的鋒利嚇住,會覺得背心發涼。那直刺藍天的尖峰,那刀削斧劈的巨大冰壁,還有那時不時響起的雷鳴般的雪崩,心中不能不升起敬畏。
這里的景觀和珠峰完全不同,后者是一種洪荒雄壯的男性之美,而這里蒼翠茂盛的林木,如夢如幻的云霧,讓南迦巴瓦更像一位神秘的女子。
我們雖然帶了一百米的主繩,若干冰錐、巖錐、機械塞,雖然經過兩個假期的攀登,對自己的能力和彼此間的配合有了相當的自信,但攀登南迦巴瓦主峰還是太難了。我們只是想更親近她一點。
所以到達5300米的二號營地后,望著陡峭的德母弄巴冰川,我們還不想下撤。
我們長久的仰望南迦巴瓦峰,她是那么高不可攀。而時不時還可以看見壯觀的雪崩,數以萬噸的雪在頃刻間落下,直撲谷底,那聲響驚心動魄。憶冰有點不甘心,她擺弄著小冰鎬,說在四姑娘山還沒好好地攀冰。然后她抬起頭,望著主峰東南方一座六千多米的側峰說:“要不去那兒看看?”
我們觀察了一個下午,終于發現了一條“夢幻之路”:沿德母弄巴冰川上攀幾百米,可以橫切到側峰下,然后是那種五十度左右的冰巖混合地形,再上升幾百米,最后一段是近兩百米,如一柄長劍的垂直冰壁,從那兒就可以上頂了。
那一夜我們都很興奮,幾乎沒睡著,斷斷續續地討論第二天的攀登。
凌晨四點我們出發,非常順利地爬上德母弄巴冰川并橫切,通過冰巖混合地帶來到冰壁下。冰壁幾乎垂直,目測有一百八十米左右,看著都暈。不過也激發出我們挑戰的雄心。此外還觀察了下撤的路線,因為繩子不夠,不可能從冰壁速降,必須繞到頂峰的另一側,那里有一條五、六十度的雪坡,可以回到德母弄巴冰川傳統路線,那里便是我們下來的路。
凌晨三點起床,燒水早餐,收拾裝備和垃圾,五點我們開始攀登。我先領攀了一個五十米的繩距,用冰錐打好保護,把背包吊上來,然后憶冰上來并收沿線的冰錐。在垂直的冰壁上把幾十斤的背包拉上來是件痛苦的事,它幾乎讓我的雙手抽筋。下一個繩距就由憶冰領攀了。
憶冰動作很漂亮,刷刷刷就上去了。我吊在冰壁上回頭,看見萬丈霞光在群峰間射出,一輪紅日噴薄欲出。我拿起對講機說:“拉雅,看,太陽!”自從珠峰后,我們便這樣彼此稱呼。
好半天,憶冰才回話:“喜瑪,可惜不能站在頂峰迎接日出了。”
那是何等的壯麗:站在頂峰,迎著朝陽,張開雙臂。
憶冰什么都追求完美。
據說現代登山運動起源于阿爾卑斯山區,那些勇敢的青年為了博得心愛姑娘的芳心,不畏艱險爬上雪山采摘高山玫瑰。憶冰說她如果愛一個人,決不會讓他單獨去冒險,要去就兩個人一起經歷風浪。她問道:“你說我們能爬到多老?”我回答:“干估九十歲吧,那時我們只能爬一下黔靈山了。”
到頂峰已是十點半,我們在凜冽的風中,在并不溫暖的陽光中擁抱。
接著的下撤遇上了麻煩。那個雪坡雪很松,沒有巖石和堅冰可以打保護,只好采取交替保護的方式,由我在后墜著,憶冰在前下撤。
我先找一個地方站穩,把冰鎬插入雪中,繩子繞過冰鎬,憶冰掛上繩子下撤。走完五十米后,憶冰找地方用冰鎬做保護,我再下撤。似乎要變天了,霧慢慢起來,越來越大,能見度不到十米。
突然,繩子被拉緊,我感到巨大的力量從繩子傳來。滑墜!我心里一閃,立馬撲下壓住冰鎬。謝天謝地,總算沒給拉下去。我騰出一只手按住對講機:“拉雅,什么情況?”
“我滑墜了,腿很疼。”憶冰的聲音很痛苦。
“你等著,我馬上下來。”
我飛快地下去。
憶冰的右小腿出了不少血,她說下滑時撞在一塊尖石頭上。我檢查后發現腓骨骨折。我拿出紗布繃帶給她止血,又用防潮墊把她的小腿包起來,這樣可以保護骨折的地方。這是從電視上看的,沒想到自己會用得上。
情況不妙,接著的坡度都在七十度以上,雪不多,有些地方露出了滑溜溜的亮冰。我打了個冰錐,穿上繩子再通過我的安全帶,讓憶冰面朝冰壁趴著,用冰鎬控制方向,我慢慢放繩,放完五十米,憶冰打好保護,我再下撤。然后再由我把憶冰放下去。
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我已記不清楚。沒有誰會去仔細回味惡夢。但最令人心痛的是它不僅是一個夢,醒來后一切依舊。
只記得手下繩子一緊,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拉飛了起來,冰錐也脫落了。我—個前撲重重地摔在冰面上,也向下滑去。
我翻身壓冰鎬制動,沒用,再壓,還是停不下來。接著,“砰”的一聲,我幾乎痛暈過去,我的背撞在一塊石頭上。它讓我的左邊肋骨斷了三根,但它讓我停了下來。
“拉雅,拉雅,你怎么啦?”我焦急地抓起對講機。
“我——很痛,頭又撞在石頭上了。”
我看見雪坡下方有血跡延伸。
“等著我,我就來!”我一翻身,左肋部一陣劇痛,而我所在的石頭下方,是一段光滑的冰壁。
“別動!你下不來,我正吊在冰檐下。”
我慢慢地轉過身,用腳抵住那塊小方桌般大小的石頭,坐穩,把冰鎬插進雪里,再去摸包里的冰錐,但空空如也。包的側面有一條大口子,冰錐、巖錐全掉了,腰上還掛著兩個機械塞,但現在用不上。
“憶冰,忍住,我拉你上來。”我握緊繩子,每一次呼吸肋部都如刀割一般。
“我很冷——我,一直在出血——”憶冰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臨床上見到許多失血過多的病人都冷得發抖。
“堅持住,我馬上把你拉上來。”
繩子艱難的一厘米一厘米往上收。
突然,腳下一滑,我又滑墜了。
這次是冰鎬救了我。我努力伸手去夠那塊石頭,冰鎬掛不住我們兩個人。
“怎么啦?”憶冰的聲音很小,幾乎被對講機的雜音掩蓋。
“我滑了一下,沒事。”
“我可能回不去啦——”
“說什么!我馬上就下來救你。”
“這里你下不來,這里是冰檐。你的右邊有條路。”
“看見了!”我已經抓住了另一塊突出的石頭,在我的右上方三米處有—塊更大的石頭,上面有一條裂縫可以放進去一個機械塞,但我夠不到那里。
“喜瑪——我不能再陪你去爬山了——”
“堅持住,別胡說!”我心如刀絞。我的手上已沒有力氣了。憶冰全部的重量通過繩子吊在我的腰上,傳到我的肋部,要把我撕裂。
“喜瑪,你還會來西藏嗎?”
“會的——一定會!”我的淚水涌了出來,又慢慢變成冰,掛在臉上。
突然,我感到腰繃的一下失去了重量,輕松了。
有十分鐘,或許更長,我一片空白。我幾乎不敢去拉繩。那繩子輕飄飄的。
繩子的那一頭已經沒有了我的憶冰。
繩子的斷端很整齊。
十四
小青很久沒有說話。
然后陽光照到了念青唐古拉山。因為太陽照射的角度、強弱不同,群峰竟呈現出紅、橙、棕、灰、藍等不同顏色,顯得五彩斑瀾。
“哪天去南迦巴瓦?”小青的語氣中有了一種從來沒有的堅定:“我和你一起去。”
我搖搖頭。
“怎么啦,你不想去看她嗎?”小青不解。
“知道登頂前一天夜里我們還說了什么嗎?”
當時憶冰問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告訴她自己很矛盾。我又有了當醫生的愿望,非常強烈。但當醫生后就不會有這么長的假期了。憶冰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登山并不是為了什么,所以沒必要讓它背負更沉重的東西,重要的是看你更需要什么。”
她說她想象得出,在清晨,我騎著白行車穿過正在蘇醒的城市,穿過那些匆匆的學生、工人、晨練的老人、賣早餐的小販,還有緩慢的車流,來到醫院,換上衣服,在音樂中,在陽光中,自信地手術。
她還說她已經對貴陽有了好印象,可以來貴陽。
小青還是有些困惑。
我扶著她的雙肩對她說:“知道為什么又把高原湖泊叫作海子嗎?”
小青點頭,又搖頭。
“因為在遠古,它們本來就是海。”
太陽已經升起,納木錯蔚藍如天空。而天空萬里無云。
我向納木錯走去。走向千萬年前的海洋,走向心中的海。
憶冰說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冰冷的水覆蓋了我,慢慢的我又感到溫暖。
(作者單位:貴陽市中醫二附院肝膽外科)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