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像是一個捉摸不定的頑童,在身邊發生的事情,常常如過眼煙云,轉瞬即逝,然而一些美好往事,卻如陳年老酒,愈久愈香。
那是我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正趕上四個月“社教”,是去日喀則最偏遠的西部邊境縣崗巴。那兒氣候惡劣,常年下雪,其平均海拔在5300m以上,當時單位領導找我談話,可能是因為我是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子,說只是給我提個建議也可以不去,沒想到我不假思索一口應承下來,我想這對于剛踏入社會需要實踐的我來說正是一個鍛煉的好機會。下班回家我向父母說了我的想法,他們也很贊成,媽媽又是幫我打點衣物,又是忙著給我準備各種零食。去社教那天,一大早爸爸陪我到單位門口,同行的還有兩位同事和一個炊事員,大家七手八腳把各自的所帶行李及糧食蔬菜裝上豐田車,戴著潔白哈達,在單位領導和同事們祝福聲和歡送的目光中,米黃色的豐田車徐徐開出院大門,城市的喧囂漸漸遺落在我們背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綠油油的草地和金燦燦的油菜花。車掠過處,不時有成群的鳥兒驚起,從這片草地飛到那溜電線桿。村莊在馬路兩旁零散地分布著,一些小孩向車招手,大人們有的在田里,有的手里轉著捻毛線棒,三三兩兩在村旁邊聊邊捻著毛線,我們都被大自然清爽透明的風景吸引著,一個個興奮地對著窗外大聲呼喊。
約摸過了兩個小時,我們到了日喀則的第二重鎮,江孜英雄城,那兒的江孜白塔和英雄墻是著名的西藏旅游景點。電影《紅河谷》就是根據當年在江孜發生的抗英之戰為背景拍的。這時公路逐漸狹窄起來,離開江孜,沿途都是草地和荒涼的山坡,我感覺有點暈車就閉目打起盹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下來,“醒醒,快到崗巴了。”身邊的人推我說,睜眼一看,遠處的確出現了一個小縣,我真高興,走了十幾個小時,總算熬到了。
崗巴縣座落在一塊周圍是草地和小山組成的長方形地帶里,沿著縣里唯一的一條公路,除了兩邊零散的幾個單位蓋了水泥樓房,其余幾乎是清一色的藏式民房。就在馬路左邊的縣府大院內,縣長及其他領導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大概介紹了我們的駐扎地孔馬鄉一些情況,它距崗巴縣近60公里,海拔有5300m左右,還是全縣較窮的縣等等。隨后為我們安排了食宿,由于一路顛簸,只想早點休息,驅走暈眩頭疼的壞蟲。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吃完早點,便驅車直往孔馬鄉奔去。
沿著沙土荒漠崎嶇行駛了60公里左右,一片廣闊的天然牧場頃刻映入眼簾,稀稀落落的村莊散布在綠野之間就像一幅水彩畫。呵!這一定是我們的社教點了。汽車行駛到鄉政府門口,幾個穿戴整齊藏裝的人站在院門口,剛一下車,還來不及與鄉領導握手,“唿”一下子擁來幾十個人圍著車子,他們高興地議論著,而小孩子們大聲歡跳著爭著來拽住我們的手,除了清一色清澈的眼睛,雪白的牙齒外,常年高寒地貌及風吹日曬黝黑的皮膚叫人幾乎看不清他們的五官。幾個粗壯漢子七手八腳把我們的行李搬進屋內。
鄉政府院內是三排呈凹字形的平房,鄉長領我們走進被煙熏的黑呼呼的會議室里,里面已燒起了溫暖的牛糞火,兩個婦女一個燒水,一個打茶,我們剛坐下,年長的婦女便謙恭地為我們倒上了香噴噴的酥油茶和青稞酒,屋里屋外人群攢動,人們依然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議論著,將近中午時分,他們才逐漸散去。鄉政府已為我們準備了醇香的酸奶和手抓羊肉,大家圍坐在一起,高興地吃起這地道的綠色食品,著實飽餐了一頓。
第二天上午組織召開了全鄉“社教”活動大會,人們一個個衣著光鮮地擁坐在大院里,這和昨天見到的黑烏烏的模樣真的是判若兩人!會后我們走訪了幾家富裕戶和五保戶,這兒除幾家較富裕人家蓋起了藏式土木結構的住房外,幾乎清一色全是橢圓的草坪壘起的土房。第一次進去,只覺得黑咕隆咚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待主人領著我們稍坐在墊著牛羊皮的土臺上,視線才慢慢清晰起來,看見屋頂開了個小天窗,陽光正好把光射在屋中間的牛糞爐上,那一縷光線中滿是漂浮的塵煙在旋轉飛舞。沿著屋四周望去,最多的家具便是鍋,大中小五六個擠在一起,因長年被爐火煎熬,又黑又舊,早沒了當初的白凈面孔。在這些牧人家里有些屋里堆著3、4袋糧食(而有的牧人家里邊連一袋糧都沒有)。上面放著手工織的氆氌毯,沒有桌椅,幾個較大的方石塊擺在灶跟前,用來放碗,屋里唯一的裝飾品就是羊背骨和羊腳踝骨,它們被繩子一個個串起來繞墻壁掛著,就像非州部落民族脖子上戴的那種骨頭項鏈。主人說這是他們的習俗,既可避邪又好看。每到一處,鄉民們都會為我們倒上最好的酥油茶和青稞酒,端上最醇厚的酸奶。許是鄉里特意安排,轉到的最后一家是個富裕戶,了解了他家的情況后,主人硬留我們吃飯,說已經準備好了,便吩咐他的妻子端上了香噴噴的米飯和菜,土豆燒牛肉、白菜炒肉和手抓羊肉,誘人的香味加上主人的好客,我們也就沒有推辭,邊吃邊聊起來。我說你們這還有蔬菜賣挺不錯的。男主人說,這些菜和米、面都是自己開車做生意時買的,一般人家平時很少吃上,只有托本鄉做生意或境外不丹商人來時,才用酥油和牛羊皮跟他們交換糧食、白糖等食品,在這兒幾乎家家都挖有小地窯,把買回的蘿卜、土豆埋在里面,等過藏歷新年時才拿上來,米飯和面食也只有在節假日里才舍得吃,由于海拔太高,青稞長勢也不太好,秋天收割的是否夠家用還難說,更別提種蔬菜了。聽到這些,大家的胃口一下子小了許多,簡單吃了幾下,一個個滿懷心事地走出了牧民家。
第二天上午,鄉干部領我們去看蓋在村邊的鄉小學,一進門,就看見兩幢陳舊的土房,一個朝東,一個朝南蓋著,教室里沒有桌椅,三十幾個學生盤腿坐在自己帶的羊皮墊上,而兩腿上放著寫藏文用的“強欣”(用來練藏文字體的不到一米的木板)自然成了他們的課桌,我們去的時候,一位約摸十七、八歲的女老師正在上語文課,她朝我們靦腆地笑了笑,黑紅的臉頰上鑲嵌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轉完學校,走進校門口老校長的家,擁擠的小房里擺滿了舊式家具,墻上掛著毛主席的像和各式各樣的獎狀,校長夫人在一旁忙著為我們倒茶,近五十歲的老校長介紹說:他已經在這干了35年,由于地處偏僻又是牧區,很少有學生能考學出去的,加之學校教學條件太差,僅有的教師3個人:2個民辦(都是從鄉里畢業到縣里,由于家境不好,只好退學回來教書)。校長本人兼帶1-3年級的數學(成績好的學生轉到縣里繼續讀書),剩下的便是校長夫人做勤雜工,給學生燒茶做“土巴”(用糌粑做的類似面疙瘩),而高度近視的老校長又患有嚴重風濕性關節炎,一件老式的舊軍棉衣成了他的“貼身保鏢”。老校長說他曾多次向縣里反映了這里的情況,但都是在考慮研究的會議過后隨風飄散了,望著老校長飽經滄桑的臉,想著剛才孩子們那一雙雙天真而充滿渴望的眼神,我想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一定要想盡辦法幫這個小學解決困難……
由于社教時經常是上午和群眾一起出工,下午組織開會,貫徹社教精神,因此在四個月的社教時間里,我們真的和純樸善良的牧民們成了好朋友。有一個叫拉姆的女孩,他們家是村里首富之一,她和幾個女孩經常喜歡到我那玩,因為他們一般都是用酥油或清油擦臉,看見我用的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化妝品,覺得既稀奇又漂亮。我也就把多帶的擦臉油送給她們,還沒來得及說用法,轟一下她們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眼前突然冒出幾個擦著厚厚“永芳”的活像雜技小丑的滑稽面孔,我笑得都直不起腰來,原來他們幾個跑小河邊洗了臉,在黑黑的臉蛋上涂上厚厚的“永芳”,就美滋滋地來到我面前展示起來,拉姆還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中午別在這兒吃飯,我請你去我家吃最好的牧區手抓羊肉。”我答應了她。中午給組長打了個招呼,就去了拉姆家。拉開矮矮的木板小門,走進黑呼呼的屋內,一股濃濃的燉肉的香味撲鼻而來,借著天窗的光線坐到炕上。拉姆說:“你來揉糌粑,我馬上端肉出來。”我順手拿起放在土灶上的牛皮袋,往里倒了清茶和糌粑開始用力揉起來。不一會兒,拉姆就端上一大碟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個,直往嘴里送,卻突然愣了一下,我想手抓羊肉不應該是這么小的骨頭和淡粉色的嫩肉。我疑惑地問拉姆:“這不是羊肉吧?”拉姆神秘地一笑,隨即抓起一個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說:“告訴你吧,這個是最有營養最美味的小羊羔肉,除了我們牧區,別的地方哪都吃不到。”“嗒”一聲,我手中的肉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眼前似乎浮現出無數可愛的濕漉漉的小羊羔正“咩咩”地叫著跟在母親身后蹦蹦跳跳,我的相冊里還有一張和兩只可愛的小羊羔的合影,霎時頭暈目眩起來,我站起來直往屋外沖,在門口使勁嘔吐起來,拉姆慌慌張張跟著跑出來,被嚇得直喊“救命啊”,幾個鄰家婦女聽見喊聲急忙趕過來,拉姆從屋里拿出了一個草墊和氆氌毯,大家一起把我扶坐到草墊上,蓋上毯子,又倒了杯熱清茶讓我喝,并要送我回鄉政府。我說剛才只是惡心,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一位婦女用責備的口吻問拉姆:“到底讓普姆啦(姑娘)吃了什么?”拉姆委屈的只是哭著,我說了遍剛才的事,幾位大嫂才恍然大悟過來,接著說:“普姆啦,你誤會了,我們都有仁慈之心,再窮也不會去吃小羊羔的,這些小羊羔是每年生產期都要下幾場大雪,于是許多小羊羔被凍死了,牧民們就把它們從牧區帶回家里,肉可以吃,而小羊羔皮可以做最好的藏袍,這樣做也不會有什么負罪感,你千萬別往壞處想。”原來是這么回事,聽完她們的解釋,我想這也在情理之中,此時頭痛也好多了,但我依然忘不了那些柔弱的小羊羔,以及拉姆燉的那鍋手抓羊肉,我想此生我與這道著名的牧區名吃無緣了!
在社教活動中,最快樂的事情要算轉流動牧區了,它是所有牧區群眾日常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種生活方式。從春末到夏秋兩季,成群的牧民帶上足夠的糧食和生活必需品,到遠處草肥水美的草原選擇好自己的牧場,搭上自制的氆氌帳篷,讓牛羊在那自由自在地成長,由于草場離鄉里一般十幾—幾十里不等,牧民們都是靠騎馬來回聯系的,而我和組長又不敢騎馬,縣里特地派了一個北京吉普跟我們下訪,另兩個年輕的男伴則對騎馬愛不釋手,有空就在鄉大院里練馬,自然選擇馬做為交通工具了。現在回想起來,真可惜自己在當時那么好的自然條件下沒有學會騎馬,現在想騎馬也沒機會了。坐在車里,看著外面廣闊無垠的草原直到天邊,雪山連綿起伏如串起的珍珠項鏈,汽車就在沒有公路的原野上如野馬奔騰,美麗的邦錦梅朵和各種小花燦爛競放,在徐徐的微風中各自搖擺,像在歡迎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時而有藏羚羊等珍稀動物在原野上成群結隊地奔跑。
天藍得像透明的海,潔白的云朵似哈達飄散在空中,為善良樸實的人們帶來吉祥,漸漸地眼前出現了無數咩咩歡唱的牛羊群,如繁星點綴在星空,不時有牧民悠揚的歌聲在原野回蕩。這時有三個遠近不同的黑色帳篷進入我們的眼簾。當車開到第一家帳篷前,主人已出來迎接,一條威猛的純黑色藏獒在帳篷外狂叫著,它有著獅子般的頭,鷹一樣的眼睛和雄壯的身體,主人喝斥了一下,它便乖乖地蹲回去了。主人介紹說藏獒既能保護牛羊群不受狼和其它動物的襲擊,又能幫助臨時有事出門的主人看好家,是他們最忠實的伙伴。聽完主人的介紹,我鉆出帳篷重又仔細觀察了這條有著將軍風度的純種藏獒,真想自己也擁有這樣一個好伙伴。我和組長輪流轉了三家帳篷,詢問了他們的生活及有關的牧業情況,不久鄉長和另兩個同伴也騎馬過來了。我們一起在主人家吃了糌粑和風干牛肉,感謝主人的熱情款待后,告別啟程返回鄉里。同行司機是個風趣幽默、個頭不高但挺壯實,留了一臉絡腮胡子的年青人,一路上他不停地給我們講一些風趣稀奇的事情,讓我即驚奇又興奮,他說他叫普布。老家在日喀則市,在崗巴縣里開車已有十五年了,因為從小跟在單位里開東風車的叔叔學會了駕駛技術,學沒上好車倒開的就像走路那樣穩當,后來初中沒畢業參加了招工就分配到了崗巴。我問“你不覺得這里太苦了嗎?”他說每個人都有注定的命運,這里雖沒有城市繁華,但既不缺吃少穿,人情味卻格外濃重,牧民都尊重他們,和這些樸實善良、生活艱辛的牧民相比,自己的生活可算是在天堂了。說完他就哼起了“青藏高原”,我聽得臉紅心跳,為自己這種愚蠢的想法而悲哀。
牧區的生活相對于城市來講過于枯燥,由于地處偏遠又不通電,鄉里除了每月一兩次縣里的流動電影隊來放電影外(片子全是老片),就是鄉民自己偶爾在節假日里組織些篝火晚會。為了豐富群眾生活,社教期間我們組織了三次文娛活動,把鄉里的5個隊分成5組進行有獎節目比賽。那天一大早,全鄉的群眾都帶著青稞酒、酥油茶及自家最好的糖果,穿著五顏六色的節日服裝,圍坐在鄉大院里。10點半,演出正式拉開序幕,古老的藏族歌舞,獨具地方特色的鍋莊舞,男女對唱等原生態節目,讓我們這些城里人大開眼界,興奮不已,尤其是婦女們鮮艷無比的藏裝,更讓人 眼花繚亂,她們身著黑色的羊毛藏裝,里面穿著3—5種色彩艷麗的長袖藏式襯衫,從手腕依次往上卷著,頭戴鮮艷的“孜瑪”,腳登手工精制的藏式繡花女氈靴,男人們則一律穿著白色羊毛織的藏裝,頭上繞著鮮紅的紅纓,腳登黑色長靴,腰上別著精制的藏式小刀,一個個似雪域飛翔的雄鷹。而最新鮮最有趣的事情就數女人們的臉部裝飾品了,在她們健康黑紅色的臉上,大小不勻地貼著5—10塊兒呈小方形的白色膠布,像散落的白色小花,這個情形在當時開社教動員大會上我也曾看見過,但當時只想到可能是氣候原因使這里的婦女得了牙痛或頭疼什么的,就沒放在心上,但這次她們臉上的膠布全換成了新的且多了幾個,我于是悄聲問坐在旁邊同樣臉上布滿“白色小花”的鄉婦女主任參決啦,參決啦很自豪地說:“瓊吉啦,這個問題你問得真好,這可是我們這里女人們最時髦的臉部裝飾品,一般剪稍大的兩個,其余是小的,稍大的兩個貼在太陽穴上,其余分貼在臉頰,鼻側及臉盤上其它部位,一般越年輕貼得越多。”望著神采飛揚的參決啦燦爛閃亮的臉龐,真的有一種獨特的自然美,此時自己倒顯得有點落伍了。
將近下午3點左右,文娛活動結束了,然而意猶未盡的牧民們仍舊坐在大院里,邊吃邊喝、邊唱邊跳,我們社教組也快樂地融進了這歡樂的海洋與鄉親們一同載歌載舞,直到月亮都在天邊瞌睡,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而我又怎能忘記天真無邪的孩子們更應分享到快樂幸福,在社教期間,我主動要求擔當起了孩子們的教育任務,除輔導孩子們的數學、語文課外,業余時間就帶孩子們出去挖人參果、撿牛糞,還教他們唱歌、跳舞,并參加了鄉里的文娛活動,得到了大人們的高度贊揚。在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日子里,總是那么的快樂無憂,他們天真樸實,沒有城里小孩的驕氣,每天一大早孩子們都爭著把挖來的人參果送到我那,然后拉著我的手要我快教他們唱歌跳舞,當時除了一些兒歌外,我就把“夏呢尼瑪夏松(東方升起了太陽)”這首當時最流行的藏歌編成舞蹈,教孩子們跳,聽說后來參加了縣里的文藝演出還獲獎了呢!……
因為是高海拔地區,難免氣候多變,記得在5月下旬,正是牛羊育產高峰期,沒想到突降一場大雪。鄉里召開了緊急會議,鄉干部連夜分頭去每個流動牧區了解災情。我們社教組要去, 可鄉書記堅決不讓我們去,說這樣太危險,只好在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分頭再去,我們到了流動牧區才看見災情比預料的還嚴重,許多剛生下的小牛羊羔被凍死,大批牛羊也因頂不住嚴寒無法存活,白茫茫的原野上,到處都是被雪覆蓋的凍死的牛羊,望著眼前這片凄慘的景象,我止不住大聲的哭了起來,我像瘋了般把一個個凍死了的小羊羔從雪地上抱起來放在胸前,那一個個還未來得及享受短暫快樂就夭折的可愛的小生命,就這樣被暴風雪無情地摧毀了,而大自然的一切力量又是這么強大!這么的不可預知,面對自然,任何生命竟顯得如此脆弱無力,大自然就像個君主,既有它寬宏博大的一面,又有它殘酷無情的一面。此時我恨死了寒冷,恨死了雪,可我又能怎樣,我微弱的體溫又怎能挽回那些幼小無力的生命,只是從此以后,我不再喜歡以往最愛的,最浪漫的白雪飄飄的冬季了,反倒希望四季里沒有冬天該多好,這樣,許許多多可愛的幼小生命不會再被寒冷凍死,綠色的原野上,無數活蹦亂跳的牛羊羔在成群牛羊間盡情地奔跑歡唱。這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呀!
只是幸福快樂的時刻總是顯得如此短暫。
轉眼四個月社教生活就要結束了,留下的是我對純樸人們的無限依戀和感激之情,在那里,大自然和人是如此地和諧,雖然自然如此變化無常,但人們依然像愛護生命般熱愛崇拜大自然,除了生活必需的牛羊,他們從不殺生。在鄉門口那條寶石般翠綠的大河里,成群結隊的魚和各種生物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每當孩子們去河里游泳,也只是逗魚玩玩,然后就放回去。燥熱的夏天,一群群蒼蠅隨處亂停,他們也只是用手轟走,更不用提那些珍稀動物,那是他們朝夕相處的朋友。每當人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積攢了錢物,就會選擇在稍閑的季節里,拖兒帶女,背上帳篷、糧食、鍋等日用品,結伴長途跋涉去“崗仁布欽(神山)和瑪旁雍措(圣湖)”朝拜,他們沒有富裕的物質生活,卻有著不變的信仰、頑強的生活能力和充實的精神生活,這是我們這些穿梭在冷漠的鋼筋水泥叢林里,連呼吸都要掩飾的城里人永遠無法企及的,也永遠無法得到的。在牧區,我最喜歡的情景就是每當傍晚夕陽金色的余暉照在鄉政府對面矮矮的山坡上,一群群的牛羊像是從天邊輕悠悠飄浮到山上,它們身披橘紅色的晚霞,悠閑地邊吃草邊咩咩的叫著,伴著牧童嘹亮悠長的歌聲,回蕩在整個草原。我雖無法把這一切拍下來,卻會永遠將它烙印在記憶的畫冊上珍藏一生。
回來后,仍時時不能忘記那里的一切,我通過各種方式搜錄有關孔瑪鄉的消息,一位日喀則教委的領導說:“孔瑪鄉小學教育的問題通過你們反饋到了地區教委,引起了我們的高度重視,現在已開始解決校舍和師資等問題”。地區開年度縣鄉干部大會,我一下班就趕回家,帶著酥油茶,哈達,順路買了許多雪花膏,糖果和一些衣服,急忙趕到日喀則二所打聽,在登記處參加會議人員花名冊上,果然印有孔瑪鄉婦聯主任參決啦的名字,按著登記的門牌于是我輕輕地敲了敲門,心已開始“砰砰”亂跳,門開了,一位穿著嶄新藏裝的農村婦女問我:“請問找誰?”我一眼瞥見坐在屋內靠窗床上的參決啦,激動地走過去叫道:“ 參決啦!”她也立馬認出了我,高興地抱住了我,我把帶來的酥油茶給她們斟上,就迫不及待地問起孔瑪鄉的近況和那些善良的人們,可愛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生活狀況,參決啦說:“自從你們社教組來幫助我們扶貧以后,全鄉的牧民群眾思想和生活方式有了很大轉變,現在他們只要有條件都讓孩子上學,許多人也不再單靠牛羊生活,開始帶著他們自己的特產(牛羊毛做的各種生活用品,雪山產的藥材等等)到外面去做些生意。你們走后,大家都非常惦記,每每開大會或平常閑暇議論最多的就是你們,希望像這樣的工作組能再多來幾次……”我們倆越談越歡,直到幕色漸漸降臨,才把買來的衣物送給她,并托她把雪花膏和糖果等一一轉交,分給那些愛美的姑娘和可愛的孩子們,并帶問全鄉父老鄉親好!參決啦含著眼淚說:“瓊吉啦,你和社教組的同志是我們全鄉人民的幸福使者,我們永遠會記住你們。”我把哈達給她戴上,也哽咽著說:“謝謝你和全鄉人民對我們的厚愛,我會永遠記住,祝你一路平安。”說完背上酥油瓶,跑出房門,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我不知道才離開孔瑪鄉不到半年,對它的思念竟會如此強烈,是那里圣境般的大自然吸引了我,還是那些善良純樸的人們感染了我!
華燈初上,我茫然地走在車流人流喧鬧如潮的街頭,夜晚的城市霓虹閃爍,像璀璨的寶石,而我的心里卻想著遙遠的孔瑪鄉,想著湛藍天空下那碧玉般純凈的山村,它溫潤著我的心,就像那首古老歌中唱著的:“草原上的小花,你雖沒有艷麗的身姿,卻是原野最美的點綴,美麗的牧羊姑娘,你雖沒有華麗的衣裳,碧玉般純潔無暇的心靈,可否容納我這顆流浪的心……”
(作者單位:建行西藏自治區分行)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