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年十九歲……

五十年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口號曾經激勵過無數有志青年奔向祖國的四面八方。1958年，朱德委員長視察青海，人民日報發表了“到青海去”的社論和報道。正在上海讀高中的黃琦珍坐不住了，她想到青海去。年邁的老母親舍不得這獨生女兒，可小黃去意已決，最終和她的朋友小張、小王、小錢一起來到了青海。她們被分配到了青海地質局。這時，小黃聽到有一個地質隊在西藏班戈湖，該隊有個女技術負責人叫范敏中，剛好該隊趙隊長也在省局開會。小黃找到趙隊長，要求去班戈湖。隊長對她說：你們剛從海邊邊上的上海來到西寧，已經很不錯了。那班戈湖海拔4500米，條件太艱苦了，社會情況也很復雜，還是留在西寧好一些。小黃問隊長：“范敏中為什么可以去班戈湖?”隊長說：“老范1956年就在西藏工作過，這次又是部長點的名?！毙↑S接著問：“老范第一次去西藏是誰點的名?”隊長老實回答道：“那一次是她自己報的名。”小黃立即問隊長：“那我今天向您報名總可以吧?！标犻L被她纏得沒辦法，加之隊上也缺人，便同意了她的要求。結果不但小黃，連她的那三個小伙伴也一起來到了班戈湖。到1958年底，班戈湖地質隊就真的有了五朵金花了！這在當時幾乎是清一色男子漢的硼砂廠可成了個大“亮點”。

班戈湖隊麻雀雖小，但是個“縣團級”單位。黨政工團樣樣齊全。小黃被分配搞團的工作。這在人們心目中是個閑差事。可小黃她什么都搶著干：一次鉆工朱師傅胃出血，病情十分嚴重，喂水端飯，倒屎倒尿都要依靠別人。隊醫錢南琪實在忙不過來，隊長決定派個人去照顧他，小黃知道了，主動找到隊長，說：“上次二號機的劉師傅病了，您親自去頂了班。現在一下子缺了兩個人怎么行?護理朱師傅的工作就交給我吧?！壁w隊長說：“不行。你一個姑娘家，有些事情沒法干?！毙↑S說：“既然這樣，那我就去頂替朱師傅?！本瓦@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上海姑娘，在海拔4500米的班戈湖，跟幾個大男人一樣，一頭汗一身泥，費力地搖著那吱吱作響的手搖鉆機，當上了鉆探工。

1959年春節剛過，隊上組織隊部行政干部，每星期到湖里去挖兩天硼砂，運到內地去換隊上急需的物資。小黃又立刻報了名。趙隊長沒辦法，只好將她與老張和我編為一組，并特別吩咐老張，要他好好照顧小黃。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我們三人挖的硼砂一點不比別組少。可是有一天早上，大家吃早飯時，沒有看見小黃。我們剛要出發，她卻急急忙忙氣喘噓噓跑了過來。老張說：“小黃，看樣子你是感冒了，今天就別去了。”小黃好像沒有聽到老張的話，從伙房籠屜里拿了個饅頭，就向二湖方向走去。老張搖搖頭，喊我與他一起跟了上去。剛到湖邊，天上就飄起了縷縷白云，風也輕輕刮了起來。老張追上小黃，對她說：“看樣子今天要變天，你還是回去吧?！毙↑S笑著說：“老張同志，我們三個人中，誰年紀最大?”老張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又問：“還有就是，我們三人中誰過去吃的苦最多?”老張好像真有點生氣了，對小黃說：“別羅嗦，立即——向后轉!”回頭又對我說：“小王，我們走。”說完，他拉上我向湖里走去。走過去好遠了，我回頭一看，小黃一手扶著鐵鍬把，一手拎著條小麻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像個木頭人。來到湖里，老張對我說：“小王，下午肯定要刮大風，我們動作快一點?！笨赏谂鹕?，先要找到它。運氣好，很快就能挖到一大堆，可運氣差時，你在湖里轉悠了大半天，小半口袋也挖不到。我倆誰也不說話，趕快分頭找硼砂。忽然，老張喊：“快過來。”我連忙跑過去，這次老張可真是找到了一個金娃娃!我倆拼命加快速度，帶去的兩條小麻袋很快就裝滿了?？吹侥菬o法再裝進麻袋的一堆硼砂，老張嘆了一口氣，說：“若將小黃那條麻袋也拿來今天就發財了?！彼拕傉f完，一條裝著小半袋硼砂的麻袋從天而降，“咚”地一聲落在了我倆面前。只聽小黃笑著說：“老張，麻袋來■?！蔽覀兲ь^一看，她就站在我們身后。老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顧不得說話，用手抓起麻袋又和我飛快地裝起硼砂來。這時我們心里想的只有“快點裝快點裝”，連那嗚嗚叫著的風聲也似乎停息了。袋子很快就裝滿了。風也刮得更猛。

我抬頭看看天，太陽早就不見了蹤影，天空變成了灰黑色。老張飛快將三條裝滿硼砂的麻袋堆到一起，用鍬在上面蓋了幾鍬芒硝土，說聲：“快走?！笨蓻]等我們走出幾步，風像加大了馬力的鼓風機，裹帶著大量的芒硝粉嗡嗡嗡迎面撲來。眼前一片昏暗，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芒硝粉塵，我們就像掉進了渾濁的水中，別說邁步，連呼吸也十分困難了。老張大聲喊：“快趴下，誰也不許動。”我們將頭對向風來的方向，系緊皮帽的護耳，裹緊大衣蜷伏在地。也不知過了多久，風總算停了，太陽在芒硝殼上灑下一片微弱的光，我摘下皮帽，使勁拍打著全身的粉塵。這時老張一聲大叫：“呀，小黃怎么不見了？”我向四周一看，除了那三條裝得鼓鼓的麻袋還躺在那兒，麻袋上又添上了更多的芒硝土，小黃連個影子也不見了。我的心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掐住了。

風完全停了下來，四周死一般地寂靜。這次，是我和老張像兩根木樁子站在那空蕩蕩的芒硝殼上了。忽然，老張一手拉住我，說：“還愣著干啥?快走，到隊上去喊人，天一黑就糟糕了?！蔽覀z丟下麻袋和鐵鍬，上氣不接下氣拼命向隊部跑去。趙隊長聽了老張那斷斷續續的報告，一句話也沒說，走出帳篷，大喊一聲，“云德曲！”只聽一聲：“到！”大隊管理員立正站在了隊長面前。隊長說；“小黃被風刮走了。你快帶上四個人，跟上老張，馬上分成兩路到湖里去找?！被仡^又對我說：“小王，讓姜師傅發動車，你跟我到湖南邊去?！蔽艺f：“隊長，小黃走丟的地方在北邊。”隊長說：“北邊有老張他們負責，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她被風刮到南邊去了?！蔽腋犻L坐著嘎斯69越野車急忙向湖南邊馳去。我們來到南岸，隊長拿著望遠鏡跳下車，四處搜索。突然，他大聲說：“看!”用手一指，說：“在那里?！苯獛煾蛋凑账闹敢?，連忙向南邊的一個小山包駛去，只見小黃全身已被芒硝土粉蓋住，只露出個頭，我們連忙將她身上的土粉扒開，她的皮帽子刮丟了，大衣不見了，粘滿芒硝粉的頭發像一堆灰白色的亂麻散亂地遮在臉上，人早就昏了過去。趙隊長一把將她抱到車里，說：“快開車！”汽車直接開到了醫務室，隊醫錢南琪已經等在那里了。不久，天完全黑了下來，老張他們才筋疲力盡地回到住地。

后來，我問小黃，那天她為什么不趴在地上。小黃說：“我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我好像被一只手給提了起來，然后迷迷糊糊地就跟著去了，后來，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那時班戈湖化工廠主要就是在二湖采挖結晶硼砂。這種硼砂精度甚至能達到90％。挖硼砂的工序也很簡單，就跟刨土豆差不多。每天天亮后，三三兩兩的工人，帶上鐵鎬鐵鍬和麻袋，只要將那一塊塊一砣砣的硼砂挖出來，裝進麻袋，背到湖岸邊的過磅站過了磅，司磅員在工人的小本本上記個數，蓋上章，全部工序就完成，只等月底領計件工資了。但這挖硼砂跟挖土豆又有不同。不同之處是土豆在地下埋得很淺，而且成行成壟，你順著挖過去就成了?？蛇@么大個班戈湖，硼砂就像神奇的小精靈，它們東一團西一堆，或深或淺地躲在堅硬的芒硝殼下面，尋找起來十分困難。硼砂廠的工人，運氣好的，一個月可以挖到工資加超額獎幾百塊，比當時內地一個一級教授拿的工資還要多，但也有倒霉蛋，辛辛苦苦一個月，在湖里挖了那么多條溝，最后連保底工資也拿不到。化工廠急著等地質隊進藏，就是希望我們搞清楚這結晶硼砂在湖里的分布規律，他們就等著這米來下鍋了。我們的勘探線布置得相當密，而且是鉆探、淺井、槽探一起上。甚至是邊取樣邊化驗，探完一條勘探線，立即計算儲量，及時給化工廠提供資料。可隊上的地質技術人員大都在野外，計算樣本化驗數據的任務范敏中就交給了我和小黃。那時，隊上最先進的計算工具是一臺手搖計算機。小黃報數字，我搖計算機。頭幾天，小黃身體挺好的。平時飯量不大的她，有時一次竟能吃下兩個黏糊糊的饅頭，還要再加一碗稀飯。一次休息時，我同她開玩笑：“小黃，別吃了，再吃肚子該爆炸了?！睕]想到，一向文質彬彬的上海姑娘，竟學著那些鉆工師傅的粗嗓子說：“吃飽喝足才能不想家呀?！闭f到家，我不由看了她一眼。聽她的好朋友小張說，小黃父親去世早，是母親一手將她拉扯大。當初，她要來青海，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她又到了西藏。直到那時，她母親還以為她在西寧哩。

我問：“小黃，想媽媽嗎?”小黃抬頭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卻唱了起來：“再見吧，媽媽，別難過，別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歌聲戛然而止，說：“快，開始工作?！?/p>

時間到了1959年6月。一天，小黃說頭有點痛，我就讓她回去休息。她笑笑說：“快加油，等計算完這幾條勘探線，痛痛快快好好休息一天。”可那天早上她從伙房拿來的一個饅頭，到了下午還剩下半個。下午她說頭痛得厲害，要早點回去休息。第二天上班時，從不遲到的小黃沒有來上班。我去喊她，她還躺在床上(這是她到班戈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賴床”了)。她費力地撐起身子，說：“今上午我真要請假了。”我開玩笑說：“上海小姐，也太嬌氣了吧?！毕挛纾c她同住一個帳篷的小張來告訴我，小黃到硼砂廠醫務室住院去了，趙隊長派她去陪床。那時實在太忙了，我一個人邊看數據邊搖計算機，也就沒能去看她。第二天上午，小張低著頭從地質組帳蓬前經過，我喊住她，問：“小黃咋樣了?”張佩芬哭著說：“她，她……”就哭著跑走了。我連忙放下工作，追了出去，喊住小張，才知道小黃昨天晚上就沒了。一個前天還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一眨眼，就“沒”了！這個可惡的沒字，像一團亂麻，一下子將我堵得憋了氣。難道說，在這羌塘高原，人的生命真就是風中的一盞燈?如此脆弱！事后，我才知道，昨天一到硼砂廠醫務室，經過診斷，醫生責問隊醫錢南琪：“怎么現在才送來?”錢醫生說：“昨天剛有點感冒，加上這幾天隊上工作太忙……”醫務室一位大夫一把將他拉到帳蓬外，十分遺憾地對他說：“她已由感冒并發肺水腫?，F在只能是死馬當作活馬來醫了?！备鰜淼男堃宦犨@話，當場就給醫生跪了下來。她對醫生說：“醫生，請您一定救救她，她只有十九歲，家里還有一個六十歲的老母親呀?！钡牵敃r班戈湖化工廠醫務室就那么個條件，根本治不了大病。假若送她去拉薩，依照當時那路況，小車最快也得跑四天。1959年，在班戈湖，得了肺水腫這種病，就只有眼睜睜地等死了。

可是，誰又有過等死的經驗呀?后來，小張流著眼淚，跟我說起小黃彌留時的情況。她說：“只有那時，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生離死別!小黃臉色蒼白，喘不過氣來，神志還算清醒。她費力地伸出冰涼冰涼的手拉住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對我說，‘我走了，你回到上海，一定到我家去看看，請媽媽原諒我……?！髞恚阏f不出話了，后來，她……”

小張說著說著，又哭出了聲。一低頭，跑回了她的帳篷。

小黃走了。那一天是1959年6月29日凌晨3點鐘。過了幾天，小張悲痛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她才將那個難忘的夜晚的詳細經過告訴了我。

小黃靜靜地躺在那頂存放巖心的小小帳篷的冰涼地上，臉上沒有一點痛苦，沒有一點悲傷。給我的感覺是，她只是睡著了，她隨時都會跳起來，像過去一樣，說：“隊長，這件事我去干?！碑敃r在她的身邊，站著趙隊長、老范、錢醫生和小張。趙隊長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令錢南琪馬上去喊醒大隊管理員老曲、小車駕駛員姜師傅和隊上兼職制作巖心箱的鉆工馬師傅。老曲和姜師傅立即開車去了附近的9837部隊，馬師傅立即動手用從西寧帶來的做巖心箱的薄木板釘了個小棺材。趙隊長板著臉，拿來自己在朝鮮戰場繳獲的，跟了他七八年的那條美國軍毯，輕輕地鋪在棺材底下。這時外面傳來輕微的汽車馬達聲，老曲雙手托著一卷潔白的布，鄭重地交到隊長手里。趙隊長和老曲，一位是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獨立營長，一位是解放戰爭時從東北打到海南島，然后又跨過鴨綠江的老兵。在那些殘酷的戰爭歲月里，他們親眼看過親手收殮過多少戰友的遺體。現在，1959年6月29日，他們就用這卷正在藏北進行平叛作戰的9837部隊拿來的專為包裹烈士遺體的潔白的布，緊緊裹住了小黃那單薄的身體，輕輕地將她放進那又薄又小的棺材。隊長站起身來，命令：“姜師傅、馬師傅再帶幾個休班的鉆工，帶上工具去大隊東邊小山坡挖墓坑?！?/p>

他們返回時，天剛蒙蒙亮。隊長和老曲，老范和小張，抬著那用兩根木棒綁住的小棺材，姜師傅馬師傅還有那幾個休班鉆工跟在后面，將小黃掩埋在了班戈湖東邊那矮矮的小山坡上。趙隊長脫下帽子，低聲說：“孩子，你沒有拿過槍，你沒有打過仗，但你跟三天前9837部隊犧牲的那位偵察兵一樣，都是犧牲在戰場上的烈士！全隊的同志會永遠記住你，人民不會忘記你?！?/p>

知道這些情況后，我很想不通。起碼也應該開個追悼會呀。“追悼會?”趙隊長說：“看到小黃睡在那存放巖心的冰冷冰冷的小帳篷里，我的心也快被凍住了。而且，大部分同志都出了野外，一時半刻也無法讓他們回來。同時，留在隊部的這些同志，別說黑紗，就連做朵小白花的白紙也不好找，叫我怎么辦?再說，當時我看到那情景心痛，其他同志看到后就不會心痛?我想，那些學生娃心一定會更痛!我們只能牢牢記住，黃琦珍同志1959年6月29日，為了祖國的建設，為了保衛馬列主義，犧牲在班戈湖。我們要將悲痛化為力量，更好地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

1959年，班戈湖地質隊建制還屬青海，青海的地質隊員從來也沒忘記黃琦珍。我后來在兩本反映青海地質隊員工作、生活的書里都見到過她的名字。小黃犧牲二十八年后的1987年，我隨廳領導去了趟阿里，回拉薩時走的是北路，那天下午路過班戈湖。我對領導說，想去看看小黃的墓。那個小山包還是老模樣，但其他什么也找不到了。我從車里拿出59式沖鋒槍，重新壓滿子彈，站在那小山坡上，將一梭子彈射向浩浩長空。

這時，萬里同志1986年講的一段話在我耳邊響起：“我國每一座礦山、每一項重大工程、每一座大中城市，都留下了地質戰線成千上萬的無名英雄的業績。他們櫛風沐雨，披荊斬棘的實踐活動和開拓精神，理應受到社會的尊重。地質工作者為國家建設付出了心血，灑下了汗水，黨和國家感謝你們，人民不會忘記你們?！?/p>

小黃，安息吧。

（作者系原西藏地礦廳）

責任編輯：白瑪娜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