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之戀（組詩）

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當靈魂開始巡游當生命開始降落

當血液尋找江河當心臟尋找心窩

當美夢尋找土地當愛情尋找祖國

我悄悄地來了在南方一個村莊

我悄悄地來了在我家的柴草角落

也許過于多情也許過于急迫

我提前來了提前點著了母親的焦灼

什么都沒學會最早學會了挨餓

貪婪地吸吮把母親干癟的乳頭咬破

當我離開母親的懷抱下地匍匐

餓著的肚子感到了土地十分溫熱

那時候不懂事只知道那是灰呀土呀

那時候不懂事不知道這就是我的祖國

我學會了剜地米菜挖蕨根撿蓮子兒

南方的山野湖野給了我無窮的辛酸和歡樂

我學會了挖蓮藕吃槐花吃觀音土

吃進去的苦難拉不出來撅著屁股

母親哭著用指頭摳用筷子一粒一粒地撥

我頑強地掙扎著與饑餓和死神抗爭

那時候不懂事我以為是在熱愛自己

那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是在熱愛祖國

上小學的時候在小鎮(zhèn)上住集體宿舍

半夜一泡尿尿濕了三個同學的被窩

一碗干咸菜要吃一個星期十七頓飯

小伙伴們互相勻著吃菜很涼心里很熱

那時候不懂事以為那就是生活

那時候不懂事不知道那就是我的祖國

當我在深山里推獨輪車掙學費上學

當我穿著母親的大圍腰褲講公開課

當我在黃土高原啃著冰凍的窩頭咸蘿卜

當我騎著戰(zhàn)馬在霍爾果斯雪線上巡邏

當我在大漠深處用浮沙和狂風掩埋戰(zhàn)友

當我在天山狂雪將帳篷和美夢一起淹沒

我才漸漸懂得了我屬于我的祖國

我的祖國很貧窮很落后很愚昧

幾千年兵燹匪禍到處是虎穴狼窩

幾千年專制強者為王假話真說

貧窮被驕奢掩蓋著召來了八國聯(lián)軍

召來了鴉片召來了圓明園的焚天大火

當我知道了這一切我哭了——

——因為我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當我在天安門廣場從花圈中重新誕生

當我在死囚牢里夜半聽鐵鐐鐺拖過

當青春長出了白發(fā)當笑聲流出淚水

當真理像歹徒夜半將我打翻在地

當我一懷似水的清白被批得焦頭爛額

土地接納了我土地的馨香和溫熱

消融了我渾身的創(chuàng)傷酸痛和折磨

生活好多回都以死相逼但都熬過了懦弱

——因為我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屬于我的祖國——

我是一粒沙子我的祖國就是一片大漠

我是一朵浪花我的祖國就是長江黃河

我是一朵鮮花我的祖國就是一棵發(fā)情的希望

我是一枚果實我的祖國就是秋天就是母親

就是產(chǎn)后母親的幸福和疲憊妖冶和裊娜

當我在笑我的祖國就是春天百花爭艷

當我在哭我的祖國就是隆冬冰封雪裹

我的質(zhì)量就是我的祖國的質(zhì)量

我的痛苦就是我的祖國的痛苦

我的歡樂就是我的祖國的歡樂

——因為我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屬于我的祖國——

沒有祖國我一文不值我不能做生活的余唾

即使被不幸折磨致死如同張志新

那也是我的祖國前進必得付出的代價

即使被當街示眾一如譚嗣同

雖扼腕而痛那也是我應該擁有的生活

——因為我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屬于我的祖國——

我可以死但我的祖國和祖國的希望永存

我的腐朽的尸骨能使祖國的希望更加肥沃

假如我能死一千次我都要死在這里

祖國的前途是我全部生命的價值和重托

假如我能生一千次我還要生在這里

選擇這里是我的靈魂最莊嚴最崇高的選擇

明天的太陽照樣有我幸福的笑聲

明天的月亮照樣有我溫馨與柔和

明天的土地將有我和我的詩行的氣息

——因為我因為我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以我的方式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以我的感情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以我的信仰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以我的思想愛我的祖國

是的我以我的主義愛我的祖國

我的愛發(fā)乎我的心之靈靈之圣

我的愛沒有銅銹沒有偽善沒有商標

我的愛能使那么多的假愛原形畢露

也許我因有此大愛而慘遭不幸

即使鋼刀架乎頸上亦面無懼色

于是我可以驕傲地告訴明天的燦爛

在這個淺薄的年代有一位詩人依然

依然如此深沉如此執(zhí)著地愛自己的祖國

我是母親的晚子

生我的時候，母親四十歲了

孱弱的病體馱不動我

心疼母親，七個月我便來到人間

木盆里一只剝了皮的小猴

奄奄一息，我是母親的晚子

我是母親的晚子

是可憐的母親的可憐的晚子

潺潺的血流沖下一塊會哭的石頭

那哭聲，就像生病的小貓

父親不喜歡我

母親已為他生了兩個兒子

他要女兒

推開給他道喜的接生婆

他朝著木盆狠狠一腳

這是人生的第一次贈禮

我一生下來便是個多余

我是母親的晚子

我是可憐的母親的可憐的晚子

干癟的乳房像空空的米袋

我咬著發(fā)黑的乳頭

吸吮著寡清的淚水和嘆息和呻吟

我是母親的晚子

微弱的哭聲不斷發(fā)出死亡的預報

我也不喜歡這人間，時時想歸去

要不是心疼你沒明沒夜地摟著我哭泣禱告

我是決計要走的，母親

生我的時候，父親六十四歲了

街上的風說，這堂客偷人

于是父親揪著你的頭發(fā)拖下床來

掄起拐棍一頓死打

——生我的第十八天

你是該打的

你是父親買來的老婆

一個母親死在破廟里的乞丐

父親出一副薄棺材，于是買下了你

你不哭，你不喊冤

男人打這樣的堂客你覺得是本分

父親死了，你喘了口氣

我還沒長大，我是你的晚子

你把兒子栓在田塍的草棵里自己在田里插秧

我哭著叫著玩著兀自睡著了在田塍上

眼淚和汗水和綠眼屎糊得我睜不開眼睛

大螞蟻群把我渾身咬得稀爛我睡著了在田塍上

我醒來時你挑秧去了，太陽曬得我昏昏沉沉

我把頭伸到田里喝泥水我睜不開眼睛在田塍上

哭一陣喊一陣我又睡著了

父親死了我長不大我是你的晚子，母親

每天太陽從西邊出那天太陽從東方升起

你扛著我揮動小旗子歡迎南下大軍

好長的隊伍喲，我高興得一顛一顛地

你是哭也流淚笑也流淚你怎么回事母親

你背我到學校去報名讀書

我哪里曉得破廟里的學校曾是你棲身的地方

你先到一間禪房里哀哀地哭泣

我哪里曉得外祖母就在那里去世

我要報名我拉你走想起來如何能不傷心，母親

我是你的討債鬼索命鬼三世的冤仇

天天讀書天天放牛天天打架打得頭破血流

惹得你夜夜邊篩米邊剁豬草邊煮豬食邊哭

凄厲的哭聲夜夜把沉下去的太陽漂浮起來

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好幾次小棺材已釘好

要不是你哭得死去活來我是決計要走的，母親

我是母親的晚子

我是母親的拖累

為救我這條瘦弱的生命

家里的破爛都變賣幾凈

為讓我讀幾句作孽的書

母親不得不忍辱流淚向人借錢

我是母親的晚子

我是母親的奇跡

我居然長大了

生下來就被父親踢一腳我居然長大了

自己到山里推獨輪車掙學費我居然長大了

一米四二的初中畢業(yè)生我居然長大了

在小學生的嘖嘖聲中穿母親的大圍腰褲講公開課我居然長大了

當老師還尿床我居然長大了

我給母親講書里的故事母親愛聽

我第一次領工資全部交給母親母子抱頭痛哭

我是母親的晚子

我是母親的光榮和驕傲

長大了我卻長翅膀飛了

兒子去報效偉大的母親

疼煞了自己滿頭白發(fā)的母親

我每天在槍托后面長一只眼睛望我可憐的母親

我保衛(wèi)天天流血的母親想念天天流淚的母親

你每天站在菜園里割一把韭菜割不斷思念

夕陽拭你深深的眼窩里凝滯的淚水

夜風無聲挽你衣袖，你癡癡地望

望著月光下兒子拐彎的那片雜木林

你等不得了

你凄厲地喊：崽吔，我等不得了

可是你不想兒子回來，你說

我的崽忙，不要叫他回來耽擱國家

母親無數(shù)次救活了兒子

兒子卻無法救活母親

待得我肩一天風雪和悲愴歸來

母親已長眠在南山竹林

我像平田一郎趴在母親墳頭痛哭

我恨，我還未來得及回報母親

我恨，我是母親的晚子

下輩子我還要你做我的母親

不過我要做你的長子，母親呵……

山石

蹲著

我的父親

嶙峋地裸露著貧窮的我的父親

猙獰地拱隆起黝黑的倔強的我的父親

精明被歲月風制臘烤的我的父親

漠然籠罩著悲哀與麻木的我的父親

蹲著

在門口那塊嶙峋地裸露著貧窮的大麻石上

在猙獰地拱隆黝黑的倔強的大麻石上

在爺爺蹲了一輩子的大麻石的突兀上

蹲著

抽著旱煙

碗筷撂在腳邊

仿佛睡去了

仿佛與麻石長在了一起

仿佛被麻石雕成了麻石

巨大的眼窩一對洞黑的古井

顴骨斑斑駁駁兩座雨蝕風侵的古堡

隔一條山梁而困頓地雄峙

只那又澀又辣又苦的煙圈

和著嘆息無聲地繚繞我的父親

一堆凝固的淤血

被麻石

雕成了麻石我的父親

父親老了

渾身是歲月啃噬的印記

紫紅

暗綠

深褐的痂塊

像礁石像荒島

寂寞沉浮在那垂死的海面

姐姐死了

不管他怎么打

死也不肯嫁給山崖口村

當年同他一起做長工的同年的兒子

大弟跑了

五年杳無音訊堅決

不要他聘的媳婦

二弟結(jié)婚

花了二千五

妹妹出閣

花了一千三

該他做的——都做了

心操碎了

須發(fā)全白了

可是全家都恨他

妹妹托人打信來說

老頭兒不死

不回娘家

那銅鐘般的叱罵喑啞了

沒人聽了

那闊大的胸脯萎縮了

背也駝了

連孫女見他伸手也嚇得直哭

家里

他成了多余

他把牛欄屋收拾一下

鋪上鋪蓋卷兒

自己搭灶生煙

——與水牛一起

一動也不動地

蹲著

我的父親

蹲在牛欄屋門前

那塊拴牛的嶙峋的大麻石上

凝固在那塊裸露著貧窮的悲哀上

他疲倦了

——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

小城

北風

刀樣地刮著欲墮的寒空，一片灰蒙

天上是誰索稿，無數(shù)雪片該是我無數(shù)的詩箋

一片深情，如此無聲地凝重

——哦，天外飛鴻

我走著

——在南方

一粒小城

這里泊著我無數(shù)天涯情夢

我不曉得我是眷戀哪一片田野，哪一棵楠竹

哪一條小溪的淙淙……

屋宇在冬眠，闔上了彩色的眼睫

各種牌號的汽車嗥叫，與手扶拖拉機

比試瘋狂，污水四濺

——哦，我的小城

只有集市是一勺不凍的港灣

所有的色彩都在蒸騰的熱氣里吆喝

辣椒，花布，豬肉，豆腐，鮮鯉，小蔥……

——都幫著臉上紅撲撲的主人叫賣

孩子們掛在母親腿上

廝磨著要買瀏陽小鞭，花炮，氣球……

公雞在竹籃里也喔喔高啼

自行車在人縫中擠得直叫

竹籃兒堆得太滿了

妻子團團轉(zhuǎn)地幫著直喘粗氣的丈夫

春節(jié)快到了

——春潮在這里洶涌

我走著

我喜歡看這一切

喜歡忙碌地顧盼，應接不暇

——我是來收割的

我來收割我在天涯種植的夢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南方

——一粒陽光下寶石般的小城……

我走著

母親的土地

七月南方太陽把一件件云裳脫得精光

它不曉得人們的痛苦射出灼人的金箭

生命都窒息了路上的浮土把腳板燙傷

小花狗長舌滴著哀求樹葉兒和茅草都干萎了

大公雞在小溪中撲扇著涼爽

麻雀在竹籬瓜蔓里蜷縮水牛滾進了泥塘

真熱呵南瓜花低垂著金色的嘹亮

——哦暑熱在山窩里掃蕩

女人們海口吞江喝完幾大碗綠豆粥

急急地洗罷碗筷腳手麻利地往土壺里灌滿開水

拔下孩子嘴里的奶頭扒弄幾下亂七八糟的柴草角落

來不及看兒女將塑料布鋪在地上來不及

數(shù)落丈夫泥巴腳也不洗孩子也不管只顧自己

搖著破蒲扇倒泰山地仰在竹床上

外面外面

外面已響起了熱鬧的笑罵幺姑還沒灌滿呀

你這豬婆懶婆娘——快點兒快快點兒

里里外外地跑著應答著踢開小板凳

順手給小貓一掌快點兒快——

小寶別哭別哭啦爺木生來抱弟弟

快草帽快砍刀快沖擔——

抓起來就跑了喲——

高高低低的尖酸的粗野的快活的歌聲交響著嘰喳著

怨著罵著笑著當女兒時的淺花衣破布巾飄搖著

失了彈性的乳房大方地搖晃著

在這暑熱里山路上連歌帶罵熙熙攘攘……

——哦中午暑熱在山窩里打蕩

見鬼喲什么樣的山窩窩喲

淺得像飯碗菜盤的山窩窩喲

指頭粗的小樹也沒有半人深的

絲茅草雜刺野山楂小毛竹裸露著疲倦的荒涼

女人們一群麻雀似地呼啦啦散開插好沖擔

一人統(tǒng)治一圈茅草叉開兩腿攏攏頭發(fā)

或頭發(fā)咬在嘴里砍刀便忽閃弧形的亮光

太熱了草帽要把人活活憋死——扔掉

破花單衣粘在身上一使勁兒又裂一道口子

又熱又心疼干脆——脫了——這里是女人國

那幾個毛孩子不怕不怕老子可以給他當娘

桂花脫衣服啦這騷狐貍幾不要臉喏

幾好看喏難怪她文良成天圍著她打轉(zhuǎn)喏

老子今天夜里就去偷你這狗婆喲

打斷你三只腳喲你脫我也脫你脫我也脫

——狗剩不許看看你娘去

肥大的乳房垂吊著青筋鼓脹搖晃著

母親的乳汁止不住地淌將母愛

滲進這茅草森森的土地滲進這南方酷熱的土地

這以后要做花園要做風景區(qū)的土地土地土地……

汗水一出來便蒸干了每人的背喲——

一片白熾的悲壯的圣光

太陽在背上流淚流淚的太陽

黝黑的背喲可以放一桌酒席的背喲

——都是一桌噴香流油的傷心

——都是一座巨大的現(xiàn)代化鹽場

——哦中午暑熱在山窩里瘋狂掃蕩

一扎一扎的茅草和著山楂刺野蒺藜

和著糾纏不清的野藤和著血在手上舞蹈

沒有人說話思想凝滯了

偶爾一句惡毒的詛咒茅草一掃而光

——好了沒有桂子三毛菊英快點哩快點哩

快穿衣幾好看喲你這白狐貍精騷婆娘

于是又吆喝著又嘰喳著又粗野地怨著罵著

發(fā)脹的乳房搖晃著胸前乳汁還流著

在這暑熱里一掛羊腸山路上

一長溜雜柴茅草熱熱鬧鬧地回到了村莊

哦我的母親的土地我的酷熱的南方……

南山口

南山口，距格爾木30公里，是青藏鐵路一期工程（西寧至格爾木）的終點。

1974年，在“文革”中蹲了8年監(jiān)獄的鐵道部部長呂正操出任鐵道兵第一政委。他向毛主席立下軍令狀，一定要把鐵路修到喜馬拉雅山下。由于國力不支，凍土問題尚未解決等諸多困難，路到南山口，終于被迫下馬。一期工程中犧牲了108位指戰(zhàn)員的鐵道兵第7師官兵揮淚轉(zhuǎn)移。7師原副師長陳孔安是最后一個離開高原的師領導。行前，他幾乎每天去一趟南山口，遙望昆侖，潸然淚下。他說：“我們修青藏鐵路，留下了108個烈士英魂，路到南山口而撤退，我無顏對戰(zhàn)友……”

20年后，南山口是第二期工程（南山口至拉薩）的起點。

這枕木……這鋼軌……這石頭……

那帳篷……那風槍……那怒吼……

沿著這有呼吸的鐵路，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我在捕撈過去的歲月，在尋訪英雄的戰(zhàn)友。

一輛一輛列車，在身邊呼嘯而去，沒有停留，

一樁一樁往事，從遠處飛奔而來，情潮依舊。

歲月之水，在遺忘和記憶兩岸，靜靜地流，

遺忘是對理想的淘洗，記憶是信仰的回眸。

立下軍令狀!將軍趟過牢獄之災，將氣直沖牛斗：

誓將鐵路拉到喜馬拉雅山下——為將者，赴國憂!

立下軍令狀!鐵道兵將士厲兵秣馬，氣愾同仇：

誓將鐵路拉到喜馬拉雅山下，不達目的誓不休!

決戰(zhàn)昆侖，兵發(fā)蘭州——

浩浩天風，滾滾鐵流……

西進!西進——今日向何方——南山口!

西進!西進——鐵道兵何處——路盡頭!

高原呵，高原風如箭，萬箭穿心，射穿射透，

高原呵!高原雪如虎，一年四季，血盆大口。

高原，天生絕域，冰土如鐵，億萬斯年凍就，

高原，死神獨裁的遠古洪荒，生命無據(jù)可守。

三塊石頭一口大鍋，煮日，煮月，煮熱血春秋，

四塊石頭一座帳篷，睡天，睡地，睡海市蜃樓。

高寒不是寒，冰斷胳膊凍斷腿，是窮兇極惡的野獸，

高壓不是壓，惡心嘔吐頭欲裂，是缺氧，氧氣不夠!

走!風槍跟著隧道走，隧道跟著塌方走，

走!鋼軌跟著枕木走，枕木跟著石頭走。

士兵呵，班長呵，排長呵——跟著連長走，

連長呵，營長呵，團長呵——跟著理想走。

一排上……二排上……三排上——是雷霆之呼，

跟我來……派我去……快閃開——是虎豹之吼!

昆侖論劍，鹿死誰手——

浩浩天風，滾滾鐵流……

西進!西進——今日向何方——南山口!

西進!西進——鐵道兵何處——路盡頭!

一處老虎口，你要上，我要上——全連苦斗!

一塊咸蘿卜，你一口，我一口——全班輪流……

鐵道兵——真苦，

鐵道兵——真牛!

不是鋼，不是鐵，這般苦誰能領受?

不是鋼，不是鐵，是我英雄的戰(zhàn)友。

十年，兵到南山口，

十年，路到南山口。

多少戰(zhàn)友倒下了——倒成了枕木……

多少戰(zhàn)友倒下了——倒成了石頭……

倒下去的是鐵路，走下去的是戰(zhàn)友，

走下去的是鐵路，倒下去的是戰(zhàn)友。

兵到南山口——雄赳赳，

路到南山口——戰(zhàn)未休!

路呵路——西藏的命脈，

路呵路——西藏的咽喉!

沒有路，西藏就永遠受窮，

沒有路，西藏就永遠落后!

沒有路，偷覷就有第三只眼睛，

沒有路，角落里就有第三只手。

向西藏——昆侖論劍，鹿死誰手——

向拉薩——浩浩天風，滾滾鐵流……

一紙將令：撤退——沒有任何理由，

全軍上下：痛哭——天地同悲同愁。

那是英雄之哭——雪山為之傾倒!

那是理想之哭——江水為之橫流!

撤退，怎么對得起西藏，怎么對得起拉薩?

撤退，怎能對得起文成公主插的望鄉(xiāng)之柳?

撤退，怎么對得起十年苦斗，

撤退，怎么對得起犧牲的戰(zhàn)友?

兵不停留，路怎能停留?

兵不回頭，路怎能回頭?

路呵路——西藏的命脈，

路呵路——西藏的咽喉!

沒有路，西藏就永遠受窮，

沒有路，西藏就永遠落后!

沒有路，偷覷就有第三只眼睛，

沒有路，角落里就有第三只手。

二十年——英雄們在焦急中苦苦等候，

苦苦等候，青春不再，英雄白發(fā)皓首；

多少英雄臨終前絕命一呼：

——南山口!重上南山口!

人之將死，

壯志未酬!

焚一炷心香任去留，骨灰撒向南山口，

鋪一寸路基盼盼盼!雄關漫道越從頭!

盼呵盼——二十年，南山口，

盼呵盼——天下英雄又聚首。

十萬天兵筑天路，

不到拉薩誓不休!

五年——五年石破天驚，五年風激雷驟，

五年——五年艱苦卓絕，五年拼搏苦斗。

終于通車了——北京的火車一路直通拉薩!

——這是歷史之盼，現(xiàn)實之需，未來之謀!

終于通車了——拉薩的火車一路直通北京!

——這是千年之盼，西藏之需，夢想之酬!

我是如此地思念文成公主——這時候，

假如她還活著，該將美麗探出布達拉宮的窗口；

我是如此地思念文成公主——這時候，

假如她還活著，拉薩河水該是她的熱淚奔流……

我是如此地如此地思念文成公主——這時候，

假如她還活著，該將哈達獻給第一輛列車車頭；

我是如此地如此地思念文成公主——這時候，

假如她坐火車回鄉(xiāng)探親，該是何等珍貴的享受!

呵，告別了，駱駝——從今后

我們要隆隆隆隆地前進，攜一路風呼雷吼；

呵，告別了，馬幫——從今后

我們要載歌載舞地前進，播一路蘇州杭州……

一輛一輛列車，在身邊呼嘯而去，沒有停留，

一樁一樁往事，從遠處飛奔而來，情潮依舊。

來往的列車呵，請記住這個小站：南山口!

它是一個悲壯的終點，是一個輝煌的開頭。

……捕撈過去的歲月，尋訪英雄的戰(zhàn)友，

沿著這有呼吸的鐵路，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那帳篷……那風槍……那怒吼……

這枕木……這鋼軌……這石頭……

有一座帳篷

——獻給方文紅、劉正道夫婦

有一種愛情很苦很澀很痛

不好意思說出口但是——

像酥油茶煎著熬著味兒很濃

有一種愛情很慘很沉很重

仿佛不堪回首但是——

回想起來很幸福很結(jié)實很光榮

你——劉正道你——方文紅

雖然是夫妻是一對年輕夫妻

是一個單位同一個工種

但這里是可可西里是施工工地

高原上住房緊張夫妻只能分居

妻子住女職工宿舍丈夫是男宿舍職工

白天人前

夫妻男鼻子像山對著女鼻子

男眼睛像狼望著女眼睛

晚上咫尺天涯男女宿舍

各人枕著別離做各人的美夢

一天一天一天

一月一月一月

一年一年一年

有一座帳篷很破很舊孤零零

歪著斜著田字格咬著暴雪喝著狂風

因為地震——2001年十一月隆冬

因為地震——82級這里是震中

所有的房屋都震塌了民工隊走了

幸虧民工隊走了留下這頂破舊的帳篷

沒有電燈沒有爐子只幾塊木板

孤零零地悉索在可可西里的風雪之中

劉正道偷偷地樂他激動得像鬧地震

他想他想妻子想和妻子在帳篷里相逢

他哼著小曲兒收拾了半個下午

工友們也來幫他大家都為他高興

兩口子就搬進去了搬進了帳篷

工友們滴著口水地眼饞但不眼紅

“恭喜你們啦真幸福呀

老天爺成就你們啦久別勝新婚”

“今夜你倆是神仙在全世界的愛情之上

把兩段相思結(jié)成一個美夢”

“你們放心好了我們不去聽房

聽房是孩子時候的惡作劇

而今老大不小了要走正道要學正經(jīng)”

兩口子就搬進去了搬進了帳篷

這咫尺天涯的夫妻終于在帳篷里相逢

誰知半夜特大暴風雪驟然降臨

零下30多度可可西里千里冰封

小伙子們凍得受不了了

這個車里擠仨，那個推土機里擠倆

飛揚跋扈的可可西里仿佛下決心

以魔鬼的兇殘蕩滅所有的生命

有一座帳篷很破很舊孤零零

歪著斜著田字格咬著暴雪喝著狂風

方文紅拉開帳篷門喊“快進來

要不然會把你們凍成冰棍兒”

小伙子們被難耐的酷寒趕進了帳篷

大大咧咧地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感動

“嫂子是不是打擾了你們的好事

不是故意的這樣的尷尬實在千載難逢”

方文紅笑得格格的笑得狂風調(diào)頭逃匿

方文紅笑得格格的笑得大雪頓時消融

笑得可可西里突然一片燦爛的陽光

笑得可可西里精神里瞬間充滿了生命

“你胡說什么呀?jīng)]看見你大哥大嫂

都穿著羽絨服呢傻小子渾蟲”

有一種愛情很苦很澀很痛

像酥油茶煎著熬著味兒很濃

在可可西里在生命無據(jù)可守的禁區(qū)

在82級地震之后在隆冬

歪著斜著田字格咬著暴雪喝著狂風

很破很舊孤零零的——

有一座帳篷

唐古拉

你埋葬了多少陽光

你埋葬了多少月華

你埋葬了多少駱駝

你埋葬了多少戰(zhàn)馬

——唐古拉

你埋葬了多少英雄

你埋葬了多少神話

你埋葬了多少遷徙者

你埋葬了多少冒險家

——唐古拉

左牽莽莽昆侖

右挽喜馬拉雅

冰王國雪天下

萬峰之王地球之巔

風雪簇擁著珠穆朗瑪

好一派亙古的神話

你是御前護駕

——唐古拉

風你刮刮得像天要塌

雪你下下得像天要垮

你是天上的山

天也被你踩在腳下

——唐古拉

缺氧缺氧缺氧

高壓高壓高壓

惡心嘔吐窒息

你是死神的絕殺

——唐古拉

沒有伯樂哪來千里馬

沒有宏圖哪來江山如畫

兵逢絕勇路指拉薩

5072世上哪一條枕木

能枕上這個高度的彩霞

——唐古拉

西藏需要鐵路

西藏需要火車

酥油茶需要咖啡

咖啡需要酥油茶

世上最高的鐵路

是獻給西藏最珍貴的哈達

你得懂

——唐古拉

西藏需要鐵路

西藏需要火車

有鐵路西藏就火車一樣前進

有鐵路西藏就永遠屬于中華

世上最高的鐵路

是獻給西藏最珍貴的哈達

你得懂

——唐古拉

不能冥頑不化

你是讓過也得過

不讓過咱們就打

你把天踩在腳下

我把你踩在腳下

五十年上馬下馬

多少個回合難分高下

我們注定了

是一對鐵打的冤家

——唐古拉

108個戰(zhàn)友

倒在了你的腳下

108條枕木

扛著鐵路——向拉薩

108行詩

在謳歌這幅壯美的圖畫

——向拉薩

——向拉薩

——向拉薩

——向拉薩

每一條枕木都在喊——向拉薩

每一顆石子都在喊——向拉薩

每一條鋼軌都在喊——向拉薩

每一塊路碑都在喊——向拉薩

風你刮

雪你打

上得來站得住住得下

這回可不是干打壘

這回來的是現(xiàn)代化

不怕你十面埋伏

咱們演一出《兵臨昆侖山下》

你聽見沒有

——唐古拉

青磚白墻

綠草鮮花

遠看是西子湖畔的別墅

近看是布曲河畔

世界上最高的鐵路人家

美觀壯麗

舒適高雅

走廊里微笑著盆景——

移植來的奇花異草

窗戶上燃燒著愛情——

婆姨剪來的窗花

左手——石桌——下棋

右手——制氧——氧吧

餐廳里就餐

客廳里品茶

一笑就忘了——

以為是北京的東壩（注）

你是西藏的大門唐古拉

你開了西藏所有的花兒都開了

你是西藏的臉頰唐古拉

你笑了西藏所有的冰峰都笑了

火車扛著江南來了

火車挽著春天來了

有一天面對繁花似錦的西藏

你開心你笑著說我呀

我是第一朵迎春的格桑花

——唐古拉

——唐古拉

注：東壩，北京地名，中鐵16局集團總部所在地。

藏羚羊

忽左

忽右

忽兒眼前

忽兒身后

忽兒一線流風

忽兒幾點紅豆

忽兒悠閑——散步吃草

忽兒顧盼——側(cè)耳抬頭

遠處——雪山平湖

近處——列車窗口

天高地闊

天回地走

藏羚羊——雪山王子

藏羚羊——冰雪皇后

定格似山之靈

奔竄猶雪之羞

如詩如畫

如歌如酒

為你祈禱

向你問候

放心沒有弓箭

放心沒有槍口

北上產(chǎn)崽

神靈護佑

天然產(chǎn)床

添丁增口

南下棲息

曲徑通幽

遠古洪荒

原始依舊

車行有道

遷徙無憂

北上南下

來去自由

藏羚羊——雪山王子

藏羚羊——冰雪皇后

為你祈禱

向你問候

放心沒有弓箭

放心沒有槍口

祝你們母子平安種群繁茂

愿你們幸福安寧情隨春秋

忽左

忽右

忽兒眼前

忽兒身后

壯哉可可西里——

天高地闊流星大如斗

美哉藏羚羊——

天回地走總也看不夠

向日之葵

絕無旁枝伸手要地

絕無冗葉華蓋九族

一竿正直挑天然風采

太陽之子堅守天性的孤獨

花是太陽的衛(wèi)星

分分秒秒地調(diào)整角度

既圍繞父親旋轉(zhuǎn)光芒

又苦戀腳下芬芳的慈母

萬類草草木木唯你擁有自己的頭顱

頭顱就是旗幟思想就是財富

慷慨將陽光分贈天下

播撒陽光便是最大的幸福

松得饋贈而常青長壽不妒

草領芳韻纖小嬌羞不辱

擁有頭顱便擁有獨特的痛苦

于是笑看萬種風流從也不吐不訴

揚頭心事浩茫不是高傲

風雨如磐頭如嘯劍錚鳴而出

低頭駐靜沉思不是屈服

偉大的思想者卓立秋風義無反顧

獻身就是獻身不批不注

細品暗香方領你一袖風骨

嘆松嘆柏嘆花嘆草誰敢學你——

一切都不要只要一顆屬于自己的頭顱

流星雨

我知道你的終極目標是砸向地球

砸向地球并不是給我們帶來幸福帶來自由

砸向地球不過是想把地球再砸出幾個加勒比海

只是想毀滅一個時代毀滅恐龍之后

再毀滅一切把這里變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火球

于是你從茫茫無邊的黑暗中奮命殺出

一路呼嘯以彰顯自己超一流身手

可是燦然一亮之后又隨即消逝得無影無蹤

全部的壯烈與偽善只化作了這里一道夜景

一道孩子們的指點一撇星星的害羞

能量太小了孩子

我量你永遠成不了氣候

宇宙之大非你的征途能夠

你呀也就永遠只能是一道風景

供這里人們夏夜納涼把酒享受

釣歌

人生難得萬事休，

卸戎裝，

掛纓槍，

作流囚。

楚地蠻荒，

風雨任淹留。

半蓑雅趣，

一竿閑愁，

垂釣野馬渡頭。

忘卻燕南夜話，

吐盡玉馬煩憂，

宗元釣雪我釣秋。

山遠，

水近，

魚游。

射日好身手，

釣得一江水倒流。

此生誰料，

雄赳赳，

三十八歲退休，

笑看金鯉不上鉤。

金鯉莫上鉤!

莫看釣竿靜，

絲線柔，

葦筒浮，

弩拔弓張，

水深處，

懸陰謀。

本該東海作鯨虬，

一旦命奔黃泉，

只為誤吞一口。

可憐一生，

只供釣翁三盅酒。

釣得清風兩袖，

喜歡滿魚簍。

我少一份豐收，

魚多一天自由。

新月浮云海，

好行舟!

渾身還涌少年血，

一躍上船頭。

縱橫揮竿縱橫笑，

一行詩，

釣滿天星斗!

風向標

狂風在這里反復掃蕩

花草樹木旗幟帆檣

皆順風而吟而動而唱

高山縱是不愿屈服

也決不敢直面相抗

——不表態(tài)便是高尚

這時候唯你逆風怒指

風來自何方

便不偏毫厘直指何方

一枚真正的金矢

大義凜然需何等膽量

——狂風完成你英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