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是一篇膾炙人口的佳作,因此作為語文教材的傳統篇目收入了人教版《語文》九年級上冊第一單元。詞中“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兩句廣為人知,也給人們留下了以上四位君主比較缺乏文治和文學才華的“心理定勢”。但是,這種“定勢”與歷史事實和作者的主觀意愿都是有矛盾的。對這一“矛盾”的刨根問底,能引發教師和學生探究性的教與學,從而收到良好的教學效果。
秦始皇文治不彰、不好文學,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漢武帝卻向來雅好文學,也從來不缺乏文學才華和文學創作的實績。漢武帝在位55年,繼承了“文景之治”的政策,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漢朝的國勢空前的強大,西漢封建王朝進入了全盛時期。在思想領域,漢武帝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興太學,立五經博士,置博士弟子員,因而儒家大興,完成了思想的統一。在文學上,漢武帝主要有三大貢獻。一是“立樂府”。《漢書·禮樂志》“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樂府乃當時的音樂機關,具體任務是采詩、制訂樂曲和寫作歌辭。“采詩”是為了“觀風俗,知得失”,這就使那些“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趙、代、秦、楚等地方民歌,有了記錄、集中和提高的機會。這是漢武帝在我國文學史上的一大貢獻。二是重視文學之士。漢武帝十分重視辭賦的創作,他大量征召文人賦家入京,鼓勵他們創作。據史載嚴助向武帝推薦他的同鄉朱買臣,朱買臣向漢武帝講解《春秋》和楚辭,因此得到提拔。圍繞在漢武帝周圍的文士除嚴助、朱買臣外,還有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東方朔、枚皋、終軍等,而公卿大夫如倪寬、孔臧、董仲舒、司馬遷等也時常作賦。這一個龐大的文學侍從群體在漢武帝的鼓勵下以極大熱情從事辭賦創作,因此辭賦成為了漢代文學的主要體裁。三是愛好文學創作。漢武帝本人也直接從事文學創作,有《李夫人賦》、《秋風辭》兩篇賦流傳下來。另有《瓠子歌》二首,風格雄豪質樸,氣勢宏偉,為難得的帝王之作。漢武帝對文學之士的親幸,對文學事業的熱心推動以及文學創作的成就,為前代君主所不曾有。“武帝朝的文壇,是漢代盛世景象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光輝的一頁。”(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宋太祖在文學上也無突出成就,因此說他“稍遜風騷”是符合實際的,但唐太宗就不是這樣了。政治上,唐太宗采取了均田、租庸調、府兵、科舉等一系列減輕人民負擔、緩和階段矛盾、安定社會秩序、發展經濟生產、加強國家力量的措施,同時整頓吏治,改革政府機構,使社會很快走向安定和繁榮。從貞觀到開元一百多年中,國家政治、經濟達到了昌盛繁榮的頂點,文化與文學的發展也進入了一個重要的發展階段。初唐的詩歌創作,主要是以唐太宗及其群臣為中心展開的。唐太宗身邊聚集了一大批北方文人和南朝文士。北方文人如楊師道、李百藥、魏征等,他們的作品多質樸剛健,風格雄渾;而南方文人如虞世南等人的創作受六朝文風影響,則多注重聲律、詞藻之美。唐朝政治與文化的大一統,為南北的文風融合提供了條件,因此“各去所短,合其兩長”(《隋書·文學傳序》),是貞觀時期唐太宗及其史臣們在總結歷史經驗時形成的對文學發展方向的一種共識。如唐太宗的詩歌常常壯懷與華采并存,如其《經破薛舉戰地》詩,言“昔年懷壯氣,提戈初仗節。心隨朗日高,志與秋霜潔”,氣格剛健豪邁,帶有關隴的英風朗氣;而“浪霞穿水凈,峰霧抱蓮昏”一聯,則帶江南的柔媚富麗,有六朝雕琢辭采的痕跡。總之,李世民在文治武功上卓有建樹,在詩歌創作上也頗有成就,他對唐代文學的繁榮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
因此,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漢武帝和唐太宗并不缺乏“文采”和“風騷”,我們不能以之與秦始皇和宋太祖一概而論。這一點,教材應該明確注明,否則難免誤導學生。當然,我們提出并強調這一問題,并不是要批評毛主席對文學史的不了解。這段評論中“略”、“稍”字即表明他對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政治、思想、文化以及個人的文學才華方面的批評是有所保留的。事實上,以毛澤東深厚的歷史文化修養,他也不可能不了解漢武帝和唐太宗的文治武功與文學才華。那么,他在詞中為什么又不說得更為精確一點呢?他在致陳毅的一封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他對本詞也曾自我批注說:“文采、風騷、大雕,只能如是,須知這是寫詩啊!難道可以謾罵這一些人們嗎?別的解釋是錯的。”散文中對歷史人物的評論,應追求客觀理性,表達自然更為周密;而詩詞中的議論,則不妨個性化一點,可以加以藝術的處理。作者以“略輸文采”“稍遜風騷”這樣高度凝練的話語來評價秦始皇等人,又以“只識彎弓射大雕”來形容成吉思汗,是為了適用詩詞之語言與聲律的需要,更是為了突出“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一激動人心的主題,因而不必拘泥歷史的真實與細節的準確。這正是歷史評論和文學創作、散文和詩歌在思維和表達上的差異。
綜上所述,我們提出“漢武何曾輸文采,唐宗未必遜風騷”這一問題,既可以幫助學生認清歷史真實,豐富他們的歷史文化知識,也可以以此來引導學生透過語言表達等表層的東西,探究深層次的問題,即理解歷史評論和文學創作、散文和詩詞在思維和表達上的異同。在對這一個問題的追溯中,能幫助學生實現由知識到能力的轉化。這也啟發了我們:在教學中有時抓住一個問題,大膽質疑,探究性的教與學,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陳恩維 廣東佛山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