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斯大林以列寧名義提出的“一國勝利論”,對理論和實踐的關系作了一種錯誤的注解。“一國勝利論”實際上是列寧領導俄國黨和人民通過不斷調整理論、進而不斷調整戰略與策略而取得的結果。應當實事求是地看待這個問題,防止神化領袖的傾向。
[關鍵詞]“一國勝利論”;實事求是;理論與實踐
[中圖分類號]A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3-0028-04
實踐作為人類生命活動本身,是人類生存的表現,是人類的目的。而“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他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就是說,人類的生命活動是為人的自覺的意識所支配的。人類社會所具有的理論,則是人類這種生命活動特性的反映。這種理論是為著指導自己的行動的理論,是關于實踐的理論。就此而言,人類的理論和實踐存在著內在的和必然的聯系。社會主義運動是一種自覺改造世界的人類實踐活動,它更為強調理論對實踐的指導作用。因此,正確把握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對社會主義運動的發展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但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在把握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上,是出現過錯誤的。這其中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斯大林以列寧的名義演繹出了一個在列寧的思想中并不存在的所謂的“一國勝利論”。一方面,基于現在許多的文章和教科書仍然把這一理論視為列寧主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為了還列寧思想的本來面目;另一方面為糾正這一理論對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所作的錯誤注解,我們認為有必要對這一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一)
關于“一國勝利論”,下面這些引錄,表述了其基本內容。
1924年12月17日,斯大林在《十月革命和俄國共產黨人的策略》中說:“還在戰爭期間,列寧就根據帝國主義國家發展不平衡的規律,提出他的關于社會主義在一個國家(即使這個國家的資本主義不大發達)內勝利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大家知道,十月革命完全證實了列寧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是正確的。”1926年12月7日的《再論我們黨內的社會民主主義傾向》中,他說:“在一個國家內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還在1915年就已經在我們黨內提出來了,這個問題是列寧親自提的。”1927年9月9日,斯大林在《和第一個美國工人代表團的談話》中說:“列寧在這方面的新貢獻在于:(一)他論證了在一個被帝國主義國家包圍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里可能建成完全的社會主義社會,只要這個國家不被周圍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武裝干涉所扼殺。”
《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在談到列寧的《論歐洲聯邦口號》和《無產階級革命的軍事綱領》提出的思想時,說:“這是新的完備的社會主義革命論,是關于社會主義可能在單個國家內獲得勝利、關于社會主義勝利條件、關于社會主義勝利前途的理論”,這一理論“改變了”那種認為社會主義革命不可能在單獨一個國家勝利的“已經過時的思想”,“布爾什維克根據這一理論和策略在俄國進行了他們的實際工作。”
總之,通過一系列論述,斯大林證明,列寧在俄國十月革命前提出了“一國勝利論”,俄國革命和建設正是這一理論的謀劃下進行的。這里的“勝利”既是說俄國能夠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也是說在這個國家能夠建成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斯大林在談到這個理論時曾明確說:“這和斯大林毫無關系,根本談不上什么斯大林的‘理論’,斯大林從來沒有在理論上創造什么新東西的奢望,他只是不顧托洛斯基修正主義的掙扎,竭力促使列寧主義在我們黨內獲得完全勝利”。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二)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而且社會主義運動在本質上來說是世界歷史性的。就此他們設想,社會主義革命只有那些文明國家(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共同行動才能取得勝利。《共產黨宣言》寫道:“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的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之一。”這個思想被后人稱為“共同勝利論”。
列寧在1915年8月23日寫的《論歐洲聯邦口號》提出:“經濟和政治發展的不平衡是資本主義的絕對規律。由此就應得出結論:社會主義可能首先在少數甚至在單獨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內獲得勝利。”在1916年8月9日之前寫的《無產階級革命的軍事綱領》中列寧寫道:“資本主義的發展在各個國家是極不平衡的。而且在商品生產下也只能是這樣。由此得出一個必然的結論:社會主義不能在所有國家內同時獲得勝利。它將首先在一個或者幾個國家內獲得勝利,而其余的國家在一段時間內將仍然是資產階級的國家或資產階級以前的國家。”斯大林就是把這兩段話作為列寧提出了“一國勝利論”的標志和依據的。那么我們能以此為依據認為列寧提出了一個與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不同的“一國勝利論”嗎?回答是否定的。
在寫《無產階級革命的軍事綱領》的稍后,列寧在1916年8-9月間寫的《論面目全非的馬克思主義和“帝國主義經濟主義”》一文中說道:“社會變革不可能是所有國家的無產者的統一行動,理由很簡單:地球上的大多數國家和大多數居民,直到今天甚至還沒有達到或者剛剛開始達到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只有西歐和北美各先進國家才已成熟到可以實現社會主義的地步。……
不是所有國家的無產者,而是少數達到先進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國家的無產者,將用統一行動實現社會主義。……
在不發達的國家里,在我們(我們的提綱第6條中)[在寫于1916年1-2月間的《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自決權(提綱)》也就是這里列寧所說的提綱中,列寧把國家分為三類。“第一,西歐的先進資本主義國家和美國。”“第二,歐洲東部:奧地利、巴爾干、特別是俄國。”“第三,中國、波斯、土耳其等半殖民地國家和所有殖民地。”——本文作者注]列為第二和第三類的國家里,也就是整個東歐和一切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情形就不同了。這里的民族通常還是受壓迫的、資本主義不發達的民族。在這些民族中客觀上還有全民族的任務,即民主的任務,推翻異族壓迫的任務。”
從列寧的論述中我們還能夠看到,當列寧提出“一個或者幾個國家內獲得勝利”的時候,經濟和文化落后的俄國并沒有被包括在“一國或幾國”之內。實際上,雖然在表述上有點不同,但列寧的思想和馬克思恩格斯是一致的:馬克思從幾個文明國家(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強調需要這幾個國家的共同行動,才能取得社會主義的勝利。而列寧是從全世界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強調只能是“少數達到先進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國家”,“將用統一行動實現社會主義”。能夠有資格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國家,列寧和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一樣,都是那幾個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既然俄國并沒有被包括在其中,除非列寧在以后的實踐中又發展了自己的理論,論證了落后的俄國可以單獨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一問題,否則以列寧文章中出現“一個或者幾個國家內獲得勝利”的提法,就把它作為列寧提出了指導俄國革命勝利的“一國勝利論”的標志和依據,就是很牽強的了。
那么是不是后來列寧又發展了自己的思想,論證了落后的俄國可以單獨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一問題呢?
(三)
列寧和俄國布爾什維克黨根據國際和國內的實際情況,進行了“十月革命”,建立了無產階級的政權——蘇維埃政權。但學習列寧領導“十月革命”時的著作,我們沒有發現這一時期他曾對僅靠俄國一國的無產階級就能夠取得社會主義革命勝利這一問題進行論證。那么,這就有一個問題,也是“一國勝利論”的提出者用以作為證明列寧思想中存在“一國勝利論”證據的問題:既然列寧在“十月革命”前沒有認識到俄國革命會勝利,他又怎么會發動俄國“十月革命”呢?這實際上也是長期以來人們對列寧思想中存在“一國勝利論”不加懷疑的一個的重要原因。但是,我們必須說,這個問題提得看似有理,但它其實是一個偽問題。這是因為,當列寧發動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時候,他是把俄國革命看作是歐洲革命的導火索的,他堅信俄國革命一定會引起歐洲社會主義革命,歐洲革命也一定會勝利;而歐洲革命的勝利,一定會來幫助俄國革命,并使俄國革命也取得勝利。就是說列寧是把俄國革命的勝利建立在歐洲革命勝利的基礎之上的。正因為有這樣的思想,列寧也就沒有,實際上也沒有必要去論證關于俄國一國的勝利問題。關于這個問題,列寧有很多論述。
1917年3月中旬,列寧在《給瑞士工人的告別信》中寫道:“俄國無產階級單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能勝利地完成社會主義革命的。但它能使俄國革命具有浩大的聲勢,從而為社會主義革命創造極好的條件,這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意味著社會主義革命的開始。這樣,俄國無產階級就會使自己主要的、最忠實的、最可靠的戰友一歐洲和美洲的社會主義無產階級易于進入決戰。”《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布)中央委員會1917年10月16日會議文獻》寫道:“列寧同志分析了歐洲的形勢,……國際形勢向我們提供了許多客觀材料,說明我們現在一旦發起行動,就能得到歐洲全體無產階級的支持。”1918年1月11日,列寧在全俄工兵農代表蘇維埃第三次代表大會所作的《人民委員會工作報告》中說到:“俄國人開始了,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將去完成,社會主義定將勝利。”
而且,在十月革命勝利后,列寧曾明確說過革命的結局出乎意料之外。在1921年12月23日的《關于共和國的對內和對外政策》報告中說到:“我們中間有些人從一開始就參加了革命,他們知道并且親眼看到我們沖破帝國主義陣線時所遇到的聞所未聞的困難,現在看到這樣的局面都感到非常奇怪。大概當時誰也沒有料到而且也不可能料到形勢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
……當我們現在最終看到結局成了這樣,看到唯一的社會主義蘇維埃生存在瘋狂仇視它的帝國主義列強的包圍之中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結局怎么會成這樣呢?”
如果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就在認為俄國這個落后國家的無產階級能夠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那么十月革命的結局就應該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又怎么會說是出乎意料呢?
(四)
列寧所期望的歐洲革命的勝利并沒有到來,俄國蘇維埃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政權卻建立并鞏固了下來。顯然這一結局是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設想之外的,也出乎列寧的意料。面對這個出乎意料的結局,怎么辦?難道因為馬克思恩格斯沒有說過,因為俄國經濟和文化落后、又沒有歐洲革命勝利的支持,就倒退回去嗎,不是的!列寧正確地認識和對待這個結局,在實踐的基礎上,對這個經濟和文化都落后的一國基礎上的蘇維埃政權如何前進作了深入的探索。列寧在《論“左派”幼稚性和小資產階級性》中指出:“看來,也沒有一個共產主義者否認過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這個名稱是表明蘇維埃政權有決心實現向社會主義的過渡,而絕不是表明新的經濟制度就是社會主義制度。”列寧認為俄國所處的歷史發展階段是馬克思所說的過渡時期,蘇維埃政權是無產階級專政性質的政權,它的任務是向社會主義過渡。那么怎樣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呢?在不斷總結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列寧提出了蘇維埃政權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兩個根本問題。
一者,強調在歐洲社會主義革命還沒有爆發的情況下,俄國無產階級必須保持住蘇維埃政權,堅持到歐洲新的革命的到來,然后同他們一起走向社會主義。1918年1月11日,列寧在全俄工兵農代表蘇維埃第三次代表大會所作的《人民委員會工作報告》中說到:“我們甚至遠沒有結束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我們從來沒有幻想過,不靠國際無產階級的幫助就能結束這個時期。”1922年2月底,列寧在《政論家札記》中還寫道“我們向來篤信并一再重申馬克思主義的一個起碼的真理,即要取得社會主義的勝利,必須有幾個先進國家的工人的共同努力。”直到1923年3月2日,列寧在他的最后一篇文章《寧肯少些,但要好些》中還強調:“現在我們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在我國這種小農和極小農的生產條件下,在我國這種經濟破壞的情況下,我們能不能支持到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發展到社會主義的那一天呢?”
二者,在無產階級已經掌握了國家政權,在工業領域的資產階級已經基本上被消滅,公有制已占主導地位的條件下,在一國之內必須利用國家政權的作用,為過渡到社會主義進一步創造條件。條件是多方面的,而最根本的就是要引導廣大的小農和極小農向社會主義生產方式過渡。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方法,就是合作社。列寧寫于1923年1月的《論合作社》指出,“國家支配著一切大的生產資料,無產階級掌握著國家政權,這種無產階級和千百萬小農及極小農結成了聯盟,這種無產階級對農民的領導得到了保證,如此等等——難道這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一切,難道這不是我們通過合作社,而且僅僅通過合作社,通過曾被我們鄙視為做買賣的合作社的——現時在新經濟政策下我們從某一方面也有理由加以鄙視的——那種合作社來建成完全的社會主義社會所必需的一切嗎?這還不是建成社會主義社會。但這已是建成社會主義社會所必需而且足夠的一切。”
雖然當列寧拋開國際環境僅從內部的角度討論蘇聯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候,認為它具有建成社會主義的條件。但我們又必須肯定地說,關于蘇聯一國能否建成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這個問題,列寧卻從沒有給予明確的回答。
當然,這里還有個一個怎樣認識列寧的《論我國革命(評尼·蘇漢諾夫的札記)》中的論述的問題。
列寧寫于1923年1月16和17日的《論我國革命(評尼·蘇漢諾夫的札記)》中說:“他們在西歐社會民主黨發展時期背得爛熟的一條論據,已成為他們萬古不變的金科玉律,這條論據就是:我們還沒有成長到實行社會主義的地步,或像他們中間各種‘博學的’先生們所說的那樣,我們還沒有實行社會主義的客觀經濟前提。可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問一問自己:面對第一次帝國主義大戰所造成的那種革命形勢的人民,在毫無出路的處境逼迫下,難道他們就不能奮起斗爭,以求至少獲得某種機會去為自己爭得進一步發展文明的并不十分尋常的條件嗎?”“我們為什么不能首先用革命手段取得達到這個一定的水平前提,然后在工農政權和蘇維埃制度的基礎上趕上別國人民呢?”長期以來,列寧這篇文章中的論述,都是被用來作為進一步證明十月革命前列寧的思想中已經存在“一國勝利論”的證據的。
認真研究列寧的這篇文章,我們能夠看到,這篇文章是針對尼·蘇漢諾夫之類的孟什維克和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者提出的俄國經濟文化落后而不能應該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個問題而寫的。作為一篇在革命發生后為革命的必要性而辯護的文章,列寧在這里是強調了俄國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必要性。認為這個革命將為俄國的發展創造新條件。但在這里列寧也僅僅只是論證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必要性。而并沒有說這個革命僅靠俄國無產階級就能取得勝利。如前面我們所述,列寧是把俄國革命的勝利寄托于歐洲革命的勝利之上的,因此,說革命前列寧就認為俄國有必要進行革命,并不意味著說他已經認為僅靠俄國一國能夠取得革命的勝利。
(五)
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政權在一個經濟和文化落后的國家中建立并鞏固了下來之后,這個國家如何前進這個問題,馬克思恩格斯沒有也不可能涉及,列寧也沒有給過明確肯定的回答。正因為如此,列寧逝世后,在蘇聯黨內出現了斯大林與黨內反對派關于蘇聯一國能否建成社會主義的爭論。“一國勝利論”,正是在這場爭論中,斯大林以列寧的名義提出的。當時,斯大林提出“一國勝利論”是有合理性的。斯大林在爭論中之所以能夠戰勝以托洛斯基為首的反對派,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這一理論為當時的蘇聯指明一種前進的方向,代表了黨內大多數人的意愿。也正是這個理論為蘇聯建成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提供了理論依據。在這個問題上,斯大林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但是,不容否認。關于這一理論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也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和認識清楚。
社會主義運動是依靠馬克思主義形成和發展起來的。這種狀況決定了社會主義運動對馬克思主義具有天然的依賴關系。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也就成為社會主義運動的特征。在通常情況下,人們總是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著中尋找行動的根據。這是對的。但是,理論是由人創造的,任何人都無法超越條件的限制,恩格斯曾明確說過:“人的思維是至上的,同樣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認識能力是無限的,同樣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歷史的終極目的來說,是至上的和無限的;按它的個別實現情況和每次的現實來說,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就是說,我們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基本方法和基本原理,并不意味著我們認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有超越現實的先知先覺的能力。俄國一國的革命勝利了,把列寧領導這一革命的過程的經驗進行總結,并把這一經驗命名為“一國勝利論”,這也是未嘗不可的。但斯大林以列寧名義提出“一國勝利論”的時候,卻通過自己的論證,把俄國革命的勝利這個原本是列寧領導俄國黨和人民通過不斷調整理論并進而不斷調整戰略與策略而取得的結果,演繹成十月革命前列寧就已經發明的“一國勝利論”的預先籌劃的結果,這就神化了列寧,給了列寧先知先覺的能力。神化領袖的理論進而神化領袖,并因此對理論與實踐的關系作錯誤的注解,這是社會主義運動史上的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它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造成的損失是巨大的。而從淵源上來看, “一國勝利論”的演繹過程實際上開了這個問題的先河。
[責任編輯: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