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至隋代,女性作者作為女性精英人物,面對男權社會的統治,只是發著一些幽怨的呻吟之聲,于是閨怨、思婦成為那個時代女性之作永恒的主題。她們或者將目光轉到更弱小的動物、器物身上,以物自況,移情自慰,或者完全站在男性立場上為女性作繭自縛。女性精英人物在性別問題上的盲視,是整個女性的悲哀。
[關鍵詞]文化規范;男權社會:社會性別;女性精英人物;創作主題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3-0118-02
“社會性別”是女性主義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今天我們在追求性別平等過程中的一個關鍵詞。社會性別理論認為,生理的差異不影響性別的建構。真正對性別劃分起作用的是文化的規范,是長期以來的文化熏陶使我們有了男和女的概念。它不僅說明了人的性別是由社會文化建構的,而且它隱含了一個前提:即女性在社會性別體系下一直處于從屬地-位,是被壓迫者。女性角色成為男性角色的從屬物,男性氣質是建立在對女性氣質的控制之上的。因此,所謂的性別形成過程,實際上是男性對女性壓迫的過程。用福柯的話說,因“一種復雜的政治機制”而“產生于身體、行為和社會關系間的一套效應”。漢至隋代是中華民族男女社會性別形成的一個重要時期。筆者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對漢至隋代女性讀者在社會性別形成(即男性對女性的一步步控制)過程中的態度和作用作了剖析,本文擬就同時期女性精英人物(即女性作者)在社會性別形成過程中的態度和作用進行更進一步的探討。
筆者根據王延梯輯《中國古代女作家集》將漢至隋代女作家作品進行了分類統計。從漢至隋共有77名女性作家有作品留世,現存作品187篇。作品內容可分為貞節、自傷身世、故土親情(思念故土與親人)、閨怨宮怨(含抱怨之情。多為被棄的女性)、思婦(相思但無怨情,多因客觀原因而與意中人天各一方)、閨情(流露出愉悅心情)、孝悌、人生苦短、家國之憂、文論書法、歌功頌德、思古明志、詠物及抒情言志、教育(常滲透政治主張)、宗教讖緯15類。另外有6個不成篇的佚句或失題之作不可考,無法歸類。雖然按照這種分法有的類別僅有兩到三篇文章。如反映“人生苦短”主題的女性作品800年同僅有3篇,反映“思古明志”主題的作品僅有2篇。但它是個別女性精英人物敢于和男性等駕齊驅,涉足這個領域的代表之作,不能抹煞。雖然這一主題不甚明了,甚至和別的主題交織在一起。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班昭的《東征賦》,字里行間了無閨情,有杜甫《自奉先至京詠懷五百字》的抑郁,又有曹植‘贈白馬王彪>的不平之氣。完全是一個飽讀詩書、滿腹憂患、情感頓挫的征人形象。實在難得!
根據統計,筆者發現女性創作的主題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日益變寬的,從美人虞到卓文君五六十年間,其作不外乎貞節、自傷身世、故土親情、閨情、閨怨宮怨、思婦、孝悌等主題。這中間班婕妤《自悼賦》兼有宮怨和人生苦短兩種主題,《自悼賦》是女性作家第一次生命意識的流露,比東漢末年《古詩十九首》始明顯流露生命意識的作品早了二百年。班婕好尚有一篇《報諸侄書》,流露出其崇尚質簡、如話家常的文學主張,是女性涉足文學理論的第一人,比曹丕《典論·論文》和曹植《與楊德祖書》早二、三百年;比陸機《文賦》及劉勰《文心雕龍》更要早得多。自東漢班昭出世之后,其作品存世九篇,但主題大為拓展,有思古明志之作(《東征賦》),以物說理之作(《針縷賦》),有歌功頌德之作(《大雀賦》《蟬賦(一)》),也有純粹詠物之作(《蟬賦(二)》)。還有以教育為主題的文章,已被后世稱為女教經典的《女誡》為代表,另有一篇《上鄧太后疏》,也流露出以禮讓處事治國的主張。東漢梁嬭的《上書自訟》流露出對本家族興亡、母弟安危的擔憂。是為家國之憂。西晉左芬的《白鳩賦序》有東漢讖緯之學的痕跡。南北朝佛教和道教的并存,使一些女作家與僧人的書信或造像之作得以保存。至東漢時期,幾乎所有男性文學作品能反映的內容,女性都不同程度地有所涉足。
不過,從各類作品的數量上來看,顯然女性作家的作品仍然以“思婦”(29篇)、“閨怨宮怨”(25篇)、“詠物”(22篇,其中在詠物中夾雜抒情、說理、育志的10篇。)、“閨情”(20篇)、“貞節”(六篇)、“自傷身世”(8篇)、“故土親情”(7篇)、“歌功頌德”(26篇,其中歌頌女德的占18篇)的主題最為集中,共計130余篇,占了總數的四分之三強。其他,如“家國之憂”(14篇)、“教育(常滲透政治主張)”(11篇)、“文學或書法等文藝理論”(6篇),是女性精英人物涉足男性壟斷領域的嘗試,非常值得肯定。由此可見,什么“女性是偏于感性的、更接近自然的;男性是偏于理性的、更接近文化的”論調完全是千百年來社會文化對男女兩性人為的界定,這種界定是以男女的社會分工為基礎的。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庸,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大量寫作一些思鄉、思婦、閨怨、宮怨或詠物之類的作品。但是。即便在這種社會性別的界定下,仍有不少有才情、有膽識的女子,敢于突破傳統,向男性叫板,涉足一些新的領域。這些向非傳統女性領域進軍的嘗試是卓有成效的。試想,如果當時是一個兩性較為平等的社會,女性在這些領域的涉足人數會更多,成果也將更豐。
女性精英人物不愧是精英人物,她們在一些男性戒備不嚴的領域敢于和男性平分秋色,甚至超過男性。然而,在男女兩性社會地位之不平等這一點上,女性精英人物卻無一例外地盲視了。面對男性霸權社會,女性精英人物沒有發現自己的不幸是男權社會造成的,分別走了三條道路:
(一)閨怨思婦之作——對男權社會無力的嘆息
女性生活在狹窄的空間中,面對被玩弄甚至被拋棄的命運,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地發著一些幽怨的呻吟之聲,于是閨怨、思婦成為那個時代女性之作永恒的主題。如班婕好的《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筐笥中,恩情中道絕。(《文選》卷二十七)
又如蘇伯玉妻的《盤中詩》:
山樹高,鳥悲鳴。泉水深,鯉魚肥。空倉雀。常苦饑。吏人婦,會夫稀。出門望,見白衣。渭當是,而更非。還入門,心中悲。……長嘆忠,當語誰?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還無期。結中帶,常相思。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當治。妾有行。宜知之。黃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為蘇,字伯玉。做人才多智謀足。家居長安身在蜀。可惜馬蹄歸不數。羊肉千金酒百斛。令君馬肥麥與粟。今時人。智不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
再如翾風的《怨詩》:
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突煙還自低,卑退豈所期。桂芳徒自蠢,失愛在蛾眉。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
這類詩作,通篇充溢著色衰見棄后的滿腹哀怨,和相思不得見的悲苦。這些無力的哀怨和悲苦之聲。只是男權社會下女性發出的一聲聲嘆息,根本不觸及男權社會的基礎,也不會改變女性的社會地位。
(二)以物自況,移情自慰
女性被男性以玩味的姿態所觀賞和書寫,也許是心理需求的轉移吧。她們也以同樣的方式,一方面藉物自喻自嘆,一方面轉而欣賞和玩味比自己更弱小的小動物或其他器物了。于是我們看到,大量的詠物詩出現在女作家筆下,如《蟬賦》、《孔雀賦》、《鶯賦》、《團扇歌》等等。從漢至隋,189篇女性作品。詠物詩就有22篇,僅次于閨怨宮怨、思婦和歌功頌德這三類作品。這讓我們想到魯迅<祝福>里寫的魯四老爺家的吳媽,自身是個受剝削的弱小者,但她對比她更弱小的祥林嫂沒有給予同情,而是實行精神上的虐殺。她找來了關于貞節的教科書,書上畫著一生嫁二夫的女人死后被小鬼從頭頂鋸開、兩個男人各分一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祥林嫂終于徹底絕望了!抱著“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恐懼,在祝福之夜凄慘地離開了人世。或許吳媽并沒有想到自己此舉會使祥林嫂徹底幻滅,終致死去。但其自身弱小受欺壓的地位,使她只有操縱比自己活得更可憐的人才會心理平衡一些。再如阿Q,他受了別人的欺負不去找別人報仇,而是去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小尼姑。或許是生存的艱難使人類學會了這樣的一種心理調適機制,千百年來逐漸積淀成一種不自覺的心理結構或思維習慣。班婕好因自身的見棄看到秋扇的見棄,從而將自身命運和秋扇聯系起來,寫出了《怨歌行》。當然前面所舉的兩個例子都是揭露了人類的劣根性,和漢魏六朝時期女性寫作詠物作品的心理有性質上的不同,但兩者所反映的人類在受到同類的欺壓后為了生存,不約而同地采用這種關注對象的轉移方式來進行心理調適,這種思維習慣或心理結構卻異曲同工,并無二致。
(三)完全站在男性立場上的作繭自縛
按照傳統封建禮教的規范,完全站在男權社會立場上,自我束縛,是漢至隋代女性精英人物運思創作的基本特點,在這方面,以飽讀詩書的才女班昭寫出《女誡》這樣桎梏女性自己的經典之作最具代表性。班昭為兄續寫《漢書》,后又因博學多才,且有節行而被朝廷聘為宮廷女教師,號稱“曹大家”。當時鄧太后有什么問題也曾虛心向其請教,以其人的才學和威望,這《女誡》七篇在當時和以后的影響就可想而知了。《女誡》七篇分別為:“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屈從第六”,“和叔妹第七”。什么“卑弱”、“屈從”、“敬慎”,這些話從女性自己口中提出,反映了女性的一種先天性的盲視,如同一個從來就沒有見過光明的人,它是不會呼喚陽光和色彩的。由于班昭的言傳身教。后代女子紛紛效仿,至晉代左芬——這位魏晉南北朝存作最多的女作家手中,寫出了15首歌頌“女德”的作品,占其作品總量的半數之強。《虞舜二妃贊》稱“沉湘示教,靈德永敷”,《齊杞梁妻贊》中所說“遭命不改,逢時險屯……遂赴淄川,脫軀清津。”公然歌頌那些以死殉節的女性。可想而知,在女性精英人物的身體力行和吶喊鼓吹下,愈來愈多的女性便不自覺地鉆入這個最初由男性設定,后來便成為女性自愿的一個牢不可破的社會規范之中。而且后人者還在不斷地歌頌那些始作俑者,這真是女性的先天性的盲視和悲哀!
由此可見,傳統社會中,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支配與從屬的關系。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說的那樣。“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基本上未被人們檢驗過的甚至常常被否認的(然而已經制度化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權力統治女人。一種最巧妙的‘內部殖民’在這種體制中得以實現。而且它往往比任何的種族隔離更加堅固,比階級的壁壘更加嚴酷,更加普遍,當然也更為持久。”可以說,在漫漫的歷史長夜里,連女性精英人物也難以發現這種巧妙的“內部殖民”關系。于是,女性在男性的統治面前沒有說不,反而和男性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女性話語的缺失導致自己被控制、被擺布的位置更加難以改變。這種沉重而慘痛的社會現象是值得后人尤其是當代女性深刻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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