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對水的審美感悟

[摘要]中國哲學從誕生那天起，就和水結下了不解之緣。它是以物觀物，由物而我，從物泉中思悟的人生、人品哲學。讓水成為一個獨特的審美對象，成為中國哲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水品，正是中國文人所應有的情操。

[關鍵詞]中國哲學；水；審美對象

[中圖分類號]B2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3－0116－03

現代科學研究表明，人體有70％的部分是由水組成的，水是人賴以生存的根本所在。人類自從有了認識，就和與之生命息息相關的水有著不解之緣。他們對水的認識，也隨著科學的發展和人類的進步而不斷遞進而逐漸深化。先秦，一個被后來人稱頌的軸心時代，是一個“需要巨人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那些中國古代的哲人們，對宇宙、社會、政治、人生都有著獨特而深刻的領悟和觀照。這中間，水作為一個審美對象，被眾多的眼光聚焦，諸子各家對水都有著精彩的論述，它影響著中國后來的文化發展方向和審美情趣。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構成自然界的美的是我們想起人來的東西，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為人的一種暗示才有美的意義。”馬克思也說：自然界是“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就是說，自然界是人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交往的，人的身體”。哲人們從水的品性中，更多地悟出了人生和社會的道理。這是軸心時代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也是物中觀我，物中有我的一次審美意識的突現。他們正是對水的觀照中，認識到人的品性。

在《荀子》中，有一段對孔子言論的精彩記載：

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偏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也，裙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洗洗乎不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淖約微達，似察。以入以出，以就鮮絮，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夫水必觀也。”

這段話的意思大概是：水總是供給我們，總是洗凈著一切，卻從不要求我們給予它什么，似在表示了一種德行；它總是往下處流，風一吹動就會顯示出一定的紋理，似在表示著一種道義；它不斷地翻山越嶺，從不止息，似在表示著一種本質的規律；遇到溝澗崖壩，它都會以聲響應，面對巨谷深澗也是縱身以人，表示了英勇無畏；水面永遠都是平的，似在表達著法的存在；明晰凈靜，如鏡，似乎有察微辨毫的能力；流進流出，總在清洗萬物的污垢，有使事物化為潔凈的品性；不論流多遠，方向始終指向東方，似在表達一種志向。這一點被法家代表人物韓非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在《外儲說左上》中說：“孔子曰：‘為人君者，猶孟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孟圓水圓。’”這話未必真是孔子所說，但足以表達水的變性，智者正是隨機而變，隨形而就，適應能力極強的人。這些話之是否是孔子所說，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作為儒家的后承者，荀子的引證無疑具有權威性和說服力。且這話之不管是否出于孔子，都說明荀子對水有著深刻的領悟和透徹的思考，代表了中國古代先哲以及后來者追求的方向。

無獨有偶，《韓詩外傳》也有這樣一段與此類似的話：

“夫水者蛛理而行，不遺小間，似有智者；勸之而下，似有札者；蹈深不提，似有勇者；陣防而清，似知命者；歷險致遠，卒成不級，似有德者。天地以成，樣物以生，國家以平，品物以正：此今者所以樂于水也。”

這段話顯然是受了荀子的啟發，模仿其話語寫成的，基本意思也大同小異。總之是說了水的一些優秀品質。中國古代的審美特性是以“詩性智慧”來彰顯的，說得簡單點就是感物言志的，面對大自然，有所領悟，用自然規律表達出自己的感受來。因此，比興就成了《詩經》最主要的表達方式。

孔子對水有過自己的表達，說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論語·雍也》)的話。“仁”者愛人，表達了孔子一生的追求。“仁”者應該平和、穩重、安靜，如山一樣平靜穩定，不為外在的事物所動搖，不為外力所壓倒。“愛人”，就要像山一樣向萬物張開雙臂，寬容仁厚，讓所有的鳥獸都投入其中；不役于物，也不傷于物，物由自然而生，又歸自然而去，山只是它們生命的載體。山是穩定的，可以信賴，拔地而起，穿云而立，負勢競上，巍峨挺拔，陡石橫生，氣度非凡；山是剛毅的，任憑磨礪，經年累月，歷經滄桑，雷電加頂，風雨相侵，它卻無言以對，隱忍撐持，打磨出一副錚錚傲骨。“愛人”的“仁”，就應該似這山一樣，讓植物生長卻不索求什么，讓鳥獸棲息卻總供給著它們賴以存在的食物；處變不驚，壓頂不變，沉穩、安靜、恒久，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面冷言稀卻內心仁慈的男子漢。《尚書·大傳》記載了孔子回答子張的提問說：“夫山，草木生焉，鳥獸蕃焉，財用殖焉。生財用而無私為，四方皆伐焉，每無私予焉。出云風以通乎天地之間，陰陽和合，雨露之澤，萬物以成，百姓以饗，此仁者之所樂於山者也。”這中間，道出了漢代學者伏生(漢代《尚書》的傳授講解者)對“仁者樂山”的思考。《論語·陽貨》曰：“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可見，山之偉大傲岸，遠非一般的境界可以攀比。

水又是什么樣子呢?上面《荀子》中的那段話，其實對水已經作了十分全面的詮釋。“智者”當然是思維活躍的，就像這歡快的流水，從泉中發源，一會兒流進池塘，一會兒流進大河，或躍過山崗，或貯入壩子，它是不會停歇的。智者是聰明的人，可以隨機應變，放在方的容器中，它就是方的；放在圓的容器中，自然又是圓的。但它沒有自己的形狀，沒有固定的態勢，除非將它凍成冰。

從孔子對“仁”、“智”樂山樂水的表述看，智者相比仁者，是要差好大一個層次和境界的。智者歡悅、明晰、活躍，卻并不一定具有“愛人”的品性，一生忙碌卻并不一定有所成就，相比大山的巋然，水似乎顯得浮浪輕佻了些。以這樣的眼光來看，《荀子》中這段有關水的議論，就未必是孔子本人的言論。孔子一生都像是水，到處奔波卻到處碰壁，有時還要遭到一些出世隱者的嘲弄，陳蔡斷糧七日還差點餓死。后來眼看理想難以實現，干脆編寫整理教材，教授門徒，把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留給后人來實現。由此觀之，孔子的一生似乎正是一個由智者向仁者過渡過程。因此，孔子是好山的，好仁的，當然他也沒有反對水，沒有厭棄智者。到了晚年，孔子面對一條大河，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嘆。從流淌的河水中，孔子觀照到了生命的匆促，它的確就和這眼前白花花流淌的河水一樣，晝夜不停向前游走著，走到一定時間一定地點后，有可能被一塊巨大的巖石撞得粉碎，或者就和某一水分子一樣。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整個過程，被太陽光給蒸發掉。生命之有限，宇宙之無窮，先哲們因為感到了生命的短促，故而珍惜自己的每一分鐘，發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張載)的來自生命深處吶喊。而這正是儒家“愛人”之“仁”的具體體現。

相比孔子對山的平穩沉靜泰然處之的追求，孟子對水的描述卻要激烈得多。他在《孟子·盡心上》說“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既然你感覺到了生命的短促，既然人活在這世間要“愛人”，那你不妨像錢塘江的潮水一樣，放浪恣肆一把。何必那么沉穩，何必那么安詳，好鋼就得用在刀刃上。這樣一來，水的又一個特點——猛烈、激蕩、橫空出世又橫掃一切——才彰顯了出來，水也不至于那么圓滑世故了。孟子的弟子徐子請教孟子，為何孔夫子多次稱贊水，水有什么可取之處呢?孟子告訴他：“源泉混混，不舍晝夜，盈料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荀為元本，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孟子·離婁下》)他看到了“本”的重要性。“本”者，根也，對水來說就是源。無源之水當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有如流水，那么，人的品德、修養、心性就應該是他的根本，是他的源頭，只有認真加以維護，才不至于失真，不至于忘本。至此，對水的審美有了進一步的發展。而源流認識更加深刻的，還要數墨家。

“原濁者流不清”(《墨子·修身》)，墨子同樣也看到源的重要性，只不過他關注的是源的清濁問題，并把它同當時的政治結合起來，要求為政者正本清源。同樣，他要求統治者聚集人才，招賢納良，以眾多的人才來治理天下。“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墨子·親士》)《墨子》中還單獨寫了《備水》一篇，只是它把水當成的攻防戰守的一個條件加以利用，具有功利主義的色彩，與審美無關，也不關乎水的品性。《莊子·天下》說：“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肱，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圣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后進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跛蹻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墨子》一書中也有這樣的記載：“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魚竇，以匯渠孫皇之水；北為防原弧，注后之邸，嘑池之竇，灑為底柱，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東為漏大陸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以楗東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為江、河、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墨子更多地看到了水的破壞性的一面，更多地關注民生政治，他以尚賢的精神，兼愛天下，富于犧牲和奉獻。與儒家相比，墨家過于吃苦和犧牲自我，因此，他的理念缺少了踐行者。因此沒有延續下來。

此刻，我們應說一下道家對于水的理解了。老子是最早看到水的特性的人。“上善若水”，就是它最有名的對水的感悟。老子的核心學說是“道”，在他看來，最能體現道的，莫過于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他還列舉了水的七種品質：“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他的意思是說，居處應如水一樣善于屈就，隨地趨下；心境應如流水一樣容納百川，深沉廣闊；品德應同水一樣能助長萬物的生命；說話應如水流的方向一樣直指東方而有信，立身處世應如水一樣持平正衡；做事應如水一樣調劑融和；行動應如水一樣應時而動止。老子也是把水人格化，要求人像水一樣，不爭不搶，“見素抱樸”， “夫唯不爭，故無尤”。老子認為。水流趨下是它優點。正是因為趨下，才形成了海納百川的恢弘氣象。“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普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做人就是要學習水的這一品性。老子教導圣人趨下，孟子也談趨下，只不過他說的下是百姓趨而非圣人。他有這樣一個比喻：“民之歸仁也。猶水就下，獸之走壙也。”(《孟子·離婁上》)不管誰趨向誰，水的特性在此是一樣的。

道家的另一代表人物莊子，則是看到了水的另一面。“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秋水》)那里是一片汪洋，浩瀚無際。這是一種胸懷，又是一番境界。它的包容，又是任何一座山所望其項背而無法企及的。他從虛靜的角度來論水：“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備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天道》)他還看到了水被外物所驅后的一些情況：“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 (《刻意》)。“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天行，此養神之道也”，說了半天，他還是要為自己的養生來論道。但作為一種虛己以游世的人生態度，水在這里成了一種大美，一種無與倫比的至境。

對水論述最多的，當屬管子，他第一個把水看成是生命的元素，也將水引入到五行之中，但由于《管子》是一部偽作，同時又將卜筮陰陽之學扯入，由于本文的篇幅所限，在此擱而不述。后世的《呂氏春秋》、《春秋繁露》，宋代的張載、二程、朱熹，對水都有林林總總的表述。總之，中國哲學對水的認識，是水文化發展的濫觴。從而為后來的山水文學鋪平了道路。山之高，水之遠，其實各有特點。“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王觀)中國山水文化就如崔顧詩“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一樣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