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故鄉”與井上廈的“故鄉”的敘事藝術

[摘要]魯迅和井上廈運用極為相似的浪漫主義的主觀抒情和現實主義的客觀描寫相結合的敘事手法，分別再現了他們的故鄉情結。但他們在主題表現上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如果說魯迅的《故鄉>表現了憧憬自然美和批判現實，那么井上廈的《故鄉的蟬》則抒發了作者反對戰爭、渴望人間真愛、希望世界和平的凝重的主題。

[關鍵詞]悲哀；敘事；故鄉；象征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3－0126－03

日本作家井上廈是否接受過魯迅文學的影響，筆者沒有進行過考證，但是兩位作家在不同的時代再現他們的故鄉時，在敘事手法上卻驚人地相似。雙方的主人公“我”都是懷著依戀和懷念之情踏上闊別已久的故鄉，然而，現實中的故鄉已和“我”心中的故鄉大相徑庭，面對故鄉的巨大變化，“我”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悲哀和失望。而且，兩部作品中表現的故鄉情結，都與“我”兒時的美好記憶緊密相連。即這種悲哀和失望正是來自“我”兒時記憶的故鄉和現實面對的故鄉之間存在的巨大落差，由此決定兩部作品在敘事藝術上的共同特點是浪漫主義的主觀抒情和現實主義的客觀描寫相結合。在此，通過作家故鄉情結的分析，對探討他們共同的創作心理機制具有一定意義。

魯迅的《故鄉》敘述了“我”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然而展現在“我”眼前的卻“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悲涼的荒村，沒有一點生氣。“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賣給了“別姓”，這年就是交屋的期限。滿懷期待見到兒時的好友閏土，可是真正和他相遇時，兩人之間因封建傳統觀念產生的隔膜，使“我”心中的期待瞬間化為失望。就這樣，“我”滿懷憧憬的回到故鄉，最終卻以充滿悲哀和失望的心情離別了它。

井上廈的《故鄉的蟬》描寫了“我”無法忍受孤兒院的暑假生活，寫信求助奶奶允許我們回家。可是，回到故鄉后發現，奶奶家已破落的不成樣子，房產的一半因生活所迫賣給他人。晚上，又從叔叔和奶奶吵架中得知，叔叔堅決不許“我和弟弟”留下，否則他就出走。“我”心里明白奶奶的無奈，翌日凌晨就和弟弟滿懷無限的悲哀和失望偷偷的離開奶奶家返回孤兒院。

兩部作品都是由第一人稱“我”，以故鄉的變化在“我”的內心世界產生的強烈震撼為內在線索，用“自敘體”的語言敘述了“我”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后發生的一段故事。如果說魯迅的《故鄉》“酣暢地抒發了作者內心世界強烈的顫動，微妙的蕩漾，以憎恨現實、追懷過去、希望將來的濃郁的詩情，產生了攝人心魄的藝術力量”，那么井上廈的《故鄉的蟬》則以惟有日本“私小說”才有的獨特的真實。以“我”在兒童時期體驗的、因戰爭造成家破人亡的一段故事，飽蘸控訴罪惡戰爭的筆墨，再現了表面看似冷靜、內心充滿憂憤的感傷，抒發了作者反對戰爭、渴望人間真愛、希望世界和平的凝重主題。他們在敘事手法的相似性上，主要表現在：

一、“自敘體”的敘事

魯迅的《故鄉》和井上廈的《故鄉的蟬》都是以第一人稱“我”回到故鄉，由“我”的視覺、聽覺，想像乃至回憶展開敘述，再現“故鄉”的一幕幕巨變，傳達直抒胸臆的“我”的思想感情。如果說“《故鄉》中的‘我’的思想感情就是魯迅先生當時真實的思想感情，‘我’的形象變化基本上就是魯迅自己的形象”，那么《故鄉的蟬》中的所表現的“我”的思想感情和人物形象即可視為井上廈本人。即兩位作家在不同的時代。不言而同的借用日本“私小說”這一獨特的表現形式，以“自敘體”的敘事手法真實的再現了作者回到“故鄉”后的真情實感。其藝術效果在于，采用這種敘事手法塑造的主人公形象的“我”，對于所觀察到的事物就不僅能以感知的形式認識它，而且能對其進行反思——思考所看到的，或決定行動的方向。這時，一個觀看者和反思者的“我”，即可作為“一個聚焦者自由地選擇掩蓋或揭示意識的內容”，逼真地表現“我”對“故鄉”的獨特感受。

《故鄉》中的“我”，踏上久別了故土時應該感到分外高興和興奮，然而“我”的真正感受卻完全相反。星現在眼前的故鄉與“我”心中的故鄉相去甚遠：天氣陰晦，荒村蕭索，冷風嗚嗚，“我的心不禁悲涼起來了。”由此產生懷疑，“啊!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魯迅為什么要把“我”的故鄉描寫的如此荒涼呢?因為，“我這次是專為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有本年”。所以“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么好心緒。”在此，“荒涼的景物和悲涼的感情和諧地、巧妙地交流在一起，創造了情景交融的意境，為全文涂抹了一層淡淡的哀愁的底色。”即這里描寫的景象正是“我”心境的真實寫照。

關于別去“我”的“故鄉”的象征性。夏志清指出：“魯迅對農村人物的懶散、迷信、殘酷和虛偽深感悲憤；新思想無法改變他們，魯迅因之擯棄了他的故鄉。在象征的意義上也擯棄了中國傳統的生活方式。”這一觀點無疑是卓見，為我們加深理解作品的主題很有啟發性。從魯迅在1919年12月曾回紹興搬家，正是這次回鄉的親身經歷和感受孕育了完稿于1921年1月的《故鄉》的史實來看，“我”的壞心境還與當時辛亥革命的失敗有關。由此，“我”對故鄉的思念之情，竟然演變成了一種悲哀乃至失望的心境。

井上廈的《故鄉的蟬》和魯迅的《故鄉》一樣，也是通過環境描寫和“我”的思想感情的同步發展，營造一種“情景交融的意境”，表現“我”懷著眷戀的心情回到故鄉，可結果卻帶著失望和悲哀訣別了故鄉。

“我”千方百計地逃出“孤兒院”回到故鄉，一下火車就迫不及待地穿出候車室，想看到別了三年的故鄉，這些都從深層心理上表現了“我”對故鄉的期待。其中“我”對故鄉的“空氣里充滿馬糞臭味”的特殊感受，不僅表達了“我”對故鄉的眷戀，而且暗示著“我”想從故鄉的懷抱里找回“孤兒院”所缺失的那種特殊的溫馨。正如齊藤次郎指出的：“少年被馬糞和馬鞍子上的臭味所吸引，無疑旨在表現‘我’想一舉找回已失去的氣味和聲音，實現世界和‘我’心靈的短暫融合。”然而，快到奶奶家門口時。眼前的景象讓“我”期待的心緒一落千丈：門牌上寫著“赤松”的奶奶家只剩下原來的一半大，暗示奶奶家瀕臨破產；昔日打扮的整整齊齊的“赤松”，今日變得“枝葉自由的向四周蔓延”，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威風”，象征著“我”的心情由希望變為失望，進而演變成一種悲哀。即期待、失望、悲哀是“我”回到故鄉的心境變化歷程，而且它又和眼前的環境變化相照應。

兩位主人公“我”回到故鄉后的心理變化，都是從“我”看到故鄉的那一刻寫起，而且都是通過環境描寫表現“我”由希望變為失望，進而演變為“悲哀”的心境。這是他們的共同點。但是，作品中表現“我”對故鄉的真實感受時，在敘事技法上又存在著明顯的不同：魯迅是由“我”的視覺看到故鄉的變化，由此產生聯想、回憶和詠嘆感想，表現悲哀的；而井上廈是由“我”的嗅覺嗅到故鄉特有的氣味，先暗示“我”對故鄉的期待，然后才通過“我”的視覺看到奶奶家的破落，進而產生聯想、回憶和詠嘆悲哀的。

二者之間為什么會發生表現技法上的不同呢?筆者認為主要原因在于“我”回故鄉之前的心境不同。《故鄉》中的“我”是“專為別他而來的”，“本沒有什么好心緒”，所以重在表現因對“故鄉”的依戀和懷念之情產生的悲哀；而《故鄉的蟬》中的“我”是滿懷希望回到“故鄉”的，可是希望很快變為失望，進而演變成悲哀。也就是說，前者是失望之上的悲哀；后者是希望之上的悲哀。這又是為什么呢?從兩部作品的寫作背景，我們就會明白其中的原因。魯迅的<故鄉>完成于1921年，那時的局勢是國內軍閥混戰，國際上是各國列強正企圖瓜分中國。加之辛亥革命的失敗，國家的命運走向何方，真是一片茫然。由此在“我”的心中形成了“失望之上的悲哀”。而《故鄉的蟬》的寫作背景卻不同，故事發生在1945年前后，當時日本國民總以為戰爭結束會給他們帶來無限希望，可是沒想到戰爭使日本國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因此，“我”的心理變化是“希望之上的失望和悲哀”。如果說前者表現了“我”心理上承受的雙層的壓抑：悲哀和失望。那么后者則表現了“我”心理上承受的三層壓抑：希望、失望和悲哀。王富仁說：《故鄉》是“以‘我’的自敘語言構成的，它充分利用了自敘為心理活動的描繪所提供的方便條件。”筆者也認為二者都是用“自敘體”的敘事技法，再現了“我”回到故鄉后的真情實感。

二、“現在時”下的敘事時間

《故鄉》中的“我”站在“別了二十余年”回到故鄉的現時點上，有時回憶過去，有時反思現實，有時遐想未來。即在閱讀故事的時間軸上，讀者被定位于過去時中的現在時下，或投入到過去，或拉回到現在，又再次被放逐到過去，最后被引向一個遐想的未來。因此，“在魯迅的小說里，不論是過去和未來，都是現在時的時間流程中的一個內容，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而不是離開現在而獨立存在的。”“如果說過去是黑色的，當前是灰色的，對未來的理想是光亮的；那么，在魯迅小說的‘現在’的畫布上，則是所有這些亮點的跳躍閃爍。”這種時間次序的顛倒比空間形式的顛倒在更大的程度上影響了讀者的閱讀經驗。

回憶過去的目的不是為了與現在對照，而是把過去的事件轉化成現在時的方式，使過去的問題不斷地受到現在的新意義與新價值的重新審問，引發我們對現實的反思。

《故鄉的蟬》中的敘事時間也可分為回憶過去、思考現在和展望未來的時間流程。首先是由“我”視覺引起對過去的回憶。這里，“回憶是一個過去的‘視覺’行為，但是作為一個行為，卻又置于回憶的現在。”即通過“我”的回憶，與《故鄉》一樣也是首先給讀者提供了兩個信息：一是當時正處于戰爭時期，而且從“圣戰和疏散……”這幾個特殊的、具有時代信息的文字可以看出，那時已近二戰尾聲，當時美國飛機整天在高空瘋狂地轟炸日本的東京等大城市，為此城市的居民不斷地向農村疏散。但是，即使在那個特殊的年月，“我”仍可以長期的住在奶奶家，說明奶奶家的生活還能過得去。二是刻畫了一個天真爛漫、渴望人間真愛的少年形象。其次，從敘事技法上，這段美好的回憶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倒敘。而是為直面戰后的日本，引發我們反省殘酷的戰爭做了鋪墊。這是他們的相同點。第三，從敘事者“我”的身份上來看，《故鄉》中的“我”是成人和兒童的視角兼備；而《故鄉的蟬》中的“我”先是兒童，但再次返回故鄉時已是高一學生。因此，從身份的雙重性上他們是相同的，但在現時點上高一的“我”又不同于成人的“我”，這又是他們的不同點。產生這一不同點的原因是，《故鄉》中“我”便于冷靜的洞察現實，《故鄉的蟬》中的“我”長于真實的反映現實。

上述分析表明，兩部作品都是通過“我”的回憶和觀察，構筑了一個重返故鄉時所看到的世界。在敘事時間上二者都體現為：“我”是站在現時點上回憶過去，思考現在，展望未來的共同點。但是，同時我們也發現二者之間的不同點。魯迅重在寄托未來，而井上廈則重在思考現在。產生這種不同的原因是因為二者表現的主題不同，魯迅重在通過思考現在，構筑一個理想的社會。而井上廈則重在通過對現在的思考，反省罪惡的戰爭給國民帶來的災難，從而凸現作者的反戰思想。

三、敘事空間的象征性

《故鄉》中的“我”乘船從外省回到故鄉，其中涉及到三個空間：外省、故鄉和船；《故鄉的蟬》中也涉及到三個空間：孤兒院、故鄉和火車。在此，小說的空間形式是“由許多相似的瓣組成的桔子，它們并不四處發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題(核)上。”而這里的“核”就是故鄉。

虛構的外省。《故鄉》中的外省是“我”多年來奔波、生活的地方，也是這次“我”帶著母親離別故鄉，打算遷居那里生活的地方。但是，外省在那里?那里的生活環境如何?作品中始終一字未提。前面說過，“我”擯棄故鄉“在象征的意義上也擯棄了中國傳統的生活方式”，那么，“我”心中理想的新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樣子?它在何處?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正如王富仁指出的那樣：“在《故鄉》中，‘我’追求著希望而又不知希望到底在哪里的矛盾心理。不正是魯迅當時的矛盾復雜心理的寫照嗎?”但這并不意味著魯迅的思想是悲觀的，這希望需要靠我們每個人的努力上創造，“正如地上的路”。在此，理想的藍圖只是一個意向而已，所以說外省是一個象征著未來的虛構空間。

故鄉是位于過去和現在之間的空間。過去“我”曾在這里生活、成長，并留下許多童年的美好回憶；現在“我”從外省歸來，目睹現實中發生的一切，無不讓“我”觸目驚心。童年時代天真活潑的閏土和現實中的“像個木偶人”閏土的形象刻畫，表現了魯迅追求人的純真天性，批判封建傳統思想對人性的扭曲。楊二嫂從過去的“豆腐西施”，淪落到今天的說話尖酸刻薄，不僅索要破木器，連“母親的一副手套”都要塞在褲腰里拿走，又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城鎮經濟的衰落。如果說“我”在故鄉看到的一幕幕生活片段，代表著裸露的現實，那么，目睹現實引起“我”對過去的美好回憶，則是“我”追求人性美——純潔、善良、敦厚和勤勞，向往人人平等的和諧社會構圖的象征。

船在小說中僅在故事的開頭和結尾出現過兩次，但它在許多意義上是和故鄉對應的。首先，它是“我”達成理想的必不可少的媒介。“我”從外省乘船來到故鄉，這里引起了“我”的許多回憶，這就意味著船象征著勾通“我”的過去和現在的媒介；“我”躺在船上想起：“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個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段“我”的內心獨白，既是“我”在故鄉期間被壓抑的感情在即將別離故鄉時的宣泄，有可“看作一個覺醒的知識分子在目睹了故鄉的凋敝及其思想的落后、體味了封建等級觀念給人與人造成的嚴重隔膜的濃重悲哀之后。懷著對故鄉的依戀、對農民的同情、對自身身世的感慨，必然會發生關于人生、幸福、希望和未來的痛苦思索。”否則，“我”在故鄉逗留期間蓄積的憂憤，就會令人產生郁悶乃至窒息的感覺。因此，船又暗示著把“我”從憂悶的現實運向理想彼岸的載體。

《故鄉的蟬》中的三個空間也具有極為相似的象征意義：這三個空間分別是主人公“我”現實中居住和生活的“孤兒院”；小時候度過日日夜夜，至今仍想回去生活的故鄉；以及把“我”和弟弟從“孤兒院”運到故鄉的火車。

綜上分析，魯迅和井上廈在不同時代和不同國度再現他們的故鄉時，不言而同的借用日本“私小說”式的獨特表現形式，以“自敘體”的敘事手法真實的再現了作者回到“故鄉”后的真情實感：失望和悲哀。這是它們的共同點。但這種心境又是同中有異，《故鄉》中的“我”的心境是“失望之上的悲哀”。《故鄉的蟬》中的“我”的心境是“希望之上的悲哀”。同時，兩位作家又通過他們各自心中不同故鄉的載體，分別再現了同中有異的主題，魯迅重在揭示中國國民深受封建傳統思想的毒害，形成懶散、迷信、虛偽和勢利等惡習，旨在打破這一惡性循環，構建一個理想的社會；而后者重在申討罪惡的戰爭給日本國民帶來的災難，啟示日本政府和國民應該對二戰做出沉痛的反省，重新認識日本和亞洲各國的關系，避免扮演國際社會中的“孤兒院”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