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曉梅,1998年畢業于云南大學中文系,就業于云南省麗江市一中,同年開始發表處女作。作品見于《邊疆文學》《民族文學》《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刊物,有作品入選《2000年度全國最佳小說中篇卷》。曾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提名獎,2007年作品入圍“21世紀文學之星”系列叢書。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
這是1998年的春季。
這一年的春季注定要作為一段短暫的夢魘隱藏在很多人必將不同的生活里。
那時候,和豫距離大學畢業還差三個月。那時候,所有屬于少女時代的夢想與期盼都正在悄然消失,每個人的臉上都隱約浮現出成年女子才有的幾許空虛與務實。
當雪花真的從天緩緩而降并立即用一種柔軟的速度飛揚在四周的時候,一輛白色警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大學教學院。
和豫從來不覺得昆明曾經有過如此寒冷的天氣,也從來不覺得從教室到教學院門口是一段如此漫長的距離,這段凄冷而漫長的路程使她突然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使她的聽覺和視覺都突然產生了問題。
所以,她不能確信,沈纖惠在上車前的一瞬間是否真的回過頭來,用一種無比澄澈的眼神向著因為茫然和恐懼而變得反應遲鈍的她神秘地微笑:她也不能確信某一樓某一扇窗戶里是否真的傳出一聲尖而脆的女高音——
“下雪了,多美麗的雪花啊!”她曾經認為那是她在那一時刻能聽到的唯一的聲音。
“她一直沒有回頭,而且那一年也并沒有下雪。”十年以后和豫的舍友們就坐在她的對面,她們一致用一種極其平靜的語氣糾正她的記憶,和豫清楚地知道,她在她們的眼中就如她們在她的眼中一樣,眼角隱藏著淡淡的細紋,眸子最深的地方隱約浮現出疲倦而虛榮的神色。生活給她們刻下的烙印遠遠超出她們自己的想象。
和豫想既然這樣,那么一定是我的記憶出了錯。
她在一片令人思緒混亂的煙霧中保持了沉默。
她想起某一年的九月,在臨近秋天卻依然殘留著盛夏濃郁樹陰的Y大學校園里,在那些攜帶著無比巨大的行李臉上有著新奇而又無知的矜持表情在教學院與宿舍院之間竄來竄去的大一新生中間,她曾經與沈纖惠有過一次擦肩而過。
她們同是大一新生,那時候和豫站在一片斑駁的樹陰下,沈纖惠從她的前面走過,高挺著的胸和烏黑亮澤的猶如有光在流動的頭發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和豫記得自己曾經回過一次頭,看到她格外苗條的背影迅速地穿過樹陰融到陽光下變得白亮而眩目。
她是如此地希望她們之間只有過一次擦肩而過,那么她們就有可能擁有完全不一樣的大學生活。可惜,當她整個兒洋溢著一股溫熱的氣息走進這間凌亂的606宿舍并迅速地與里邊那幾個因考大學而辛苦得頷胸近視的女孩形成鮮明的對比時,一切注定的結局就再也無法改變。
客觀一點說,最后造成那樣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的局面,每一個淡視她并在生理上對她產生排斥情緒的人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沈纖惠很容易讓別人在生理上產生自卑,因為她們用瘦無法給自己的胸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她也很瘦,從肩膀和腰來看甚至比她們當中的好幾個還要瘦,但她無可挑剔。
這個女人就這樣挺著她無可挑剔的胸走進了和豫和她的舍友們19歲的生活。
她非常怕和她一起行走,大部分的女人必將害怕和她一起行走。
好在沈纖惠對這個問題有她獨立特行的解決方式,每當別人婉言讓她先行一步的時候,她就淡然一笑,笑容中會有一點孤獨的影子,然后她就迅速離去。
其實她邀約別人也并不真誠,有很大的例行公事的成分,但她淡然一笑會讓人覺得有點恐慌和委瑣——她懂這些小女人的心思,這種心思其實簡單得接近稚嫩。
沉默是和豫在那個時期內學會的承受壓力的方式,那一年的春季她的傾訴欲望變為零,直到今天她依然吃驚于這種跟年齡極不相符的承受力。她在無數次看見沈纖惠在暮色中登上一輛高檔車絕塵而去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她在目睹了沈纖惠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常行為時保持了沉默,她甚至在看到沈纖惠塞在她抽屜里的那本封面平庸的淺綠色日記本時也保持了沉默。
然而,沉默究竟給她帶來了什么?當和豫在空蕩蕩的閱覽室里,在雪后溫靜而甜蜜的空氣中翻開那本淺綠色的日記本時曾經有過一次短暫而淺近的明白,但這明白畢竟來得太飄渺,介于夢跟現實之間。或者直接這樣認為,這種明白本身并沒有多少意義。
一、擁抱明天的太陽
“我要用我全部的熱情擁抱明天的太陽!”
——居然有這么土的開場白。
翻開那本留有沈纖惠的奇怪氣味的日記,和豫整夜失眠的酸澀眼睛看到了扉頁上這一行眉飛色舞的文字,時間是1994年9月,那一天當是結束軍訓回到城里的日子。和豫完全可以想象她當時趴在整理好的背包上用一種怎樣輕悅的心情寫下這行文字,她甚至可以看見她眼角下那顆明顯的紅痣因為一種自信的笑容而變得更加惹人注目。
其實她相信沈纖惠一開始是真的想擁抱太陽的,沒有什么比這句文辭平庸的話更能體現她渴望擁有新生活的心情了。
然而,當大部分人很快從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驚喜狀態中清醒過來并意識到其實簡單得近乎單調的大學生活就擺在面前的時候,沈纖惠明顯沒有適應過來,她一定是有過太多的期望和太美妙的憧憬。所以幾個人總是聚在宿舍里沒完沒了地聊天看書寫日記使她感到異常厭倦,但是不這樣做又該做些什么,她暫時沒有找到答案。
所以那個時期的沈纖惠顯得有些迷茫。
二、可憐的女人
“我不明白,她們為什么會那么仇視我,我并沒有得罪過她們任何人,不冷不熱的態度太令人生厭了,更煩悶的是短短的一個多月居然丟失了三件胸衣,盡管她們也聲稱丟了內衣褲,但她們那些廉價的衣物是不值一提的。我懷疑是某某干的,但她偷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們的尺寸——哈哈,太好笑了,這些可憐的女人。”
沈纖惠的字又小又丑,非常不規整,很難想象出自一只涂著寶石藍或鉛粉色丹蔻的白皙的手,文字也缺乏文采,黯然無神,就像她這個人一樣始終令人感覺缺點什么。然而,這些缺乏生命力的文字卻在第一時間內占據了和豫的腦海,并且讓她嗅到了一股來自陰霾的悲涼氣息,如果你在別人的心目中是如此的卑劣丑陋,那實在是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
沈纖惠到底缺什么,許多年以后和豫終于明白過來,她缺一份真正的愛。
當然,這是后話。現在,她要把這件事概括成一句話,那就是——一件胸罩引發的事件。
這些散發著仇怨的觸目驚心的文字寫在沈纖惠丟失了第三件胸衣之后,也就是軍訓回來一個月之后。
那段時間胸罩本身就是一個熱門話題,很多人都領教過下課回到宿舍卻突然發現晾曬在窗外的衣物中惟獨少了內衣的慌亂感覺,于是每到周末宿舍就會變成內衣專賣店,各式各樣各種顏色各種質地的胸衣以各種各樣的姿勢懸掛在有限的空間里,而這些胸衣中又數沈纖惠的最惹眼,不但顏色夸張做工考究通常都有細致的蕾絲邊,更重要的是胸罩也是最大的。它靜靜地掛在那里,很像胸罩中的女皇,用一種略帶憂郁的神色冷冷地注視人間。
某一個周末下午,正是宿舍里萬國旗狂飄連宿管科阿姨都懶得來羞辱學生的時候,年輕的班主任在幾個男生班委的陪同下突然大駕光臨。
于是和豫經歷了人生當中最為尷尬的一次談話,由于她們都還很年輕,對某些事情缺乏應變能力,慌亂與謙讓當中突然發現班主任竟然被安排在沈纖惠的那件黑色胸衣下面入座。
現在怎么辦呢,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所有人都當這些內衣不存在罷!
和豫坐在班主任的對面,她的記憶中長久地保持著他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坐在一件夸張的胸罩下面侃侃而談的畫面。
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件美麗的胸衣上,好像看見了沈纖惠露出了嘲諷的笑容。那時候她并不在宿舍。
有了這一次的經驗之后她們立即收整宿舍,把這些充分體現個人隱私的東西掛到窗外。然后就去打飯拎開水,十分鐘以后她們陸續回到宿舍。沈纖惠走進宿舍的時候,她們還帶著那種不足20歲的人輕易就興奮起來的語調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剛才那件事情。
她說:“我的胸衣呢?”
她們整齊地扭過頭去看窗外——太可怕了,她的胸罩不翼而飛——更可怕的是——其他人的都還在。
沈纖惠接著問:“你們誰拿了我的胸衣?”聲音已經帶上發飆前的喑啞的嘯音。
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實際上,和豫是非常非常想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但是她看見了她的眼睛。先前的憤怒與厭惡正慢慢淡去,漸漸地轉變成一種令人覺得卑瑣的鄙夷,況且她的嘴角開始慢慢漾開一種毫不掩飾的譏嘲。
和豫就是在這個時候選擇了沉默的,這是她第一次使用沉默來承受壓力,所以她的內心充滿了懊惱與蒼涼。
“其實,你們可以跟我過不去,但拜托你們不要跟我的胸罩過不去。況且,你們也穿不了,你們最多能穿未成年人的純棉內衣罷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帶上了迷人的笑容。
說真的,和豫和她的舍友缺乏應對一個在瞬間內表情可以變化莫測的女人的能力,簡單說就是她們涉世未深還未曾正面領教過尖刻,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恢復成厭惡的神色摔門而去。
明顯的敵對情緒這樣早地降臨,和豫對以后的一段生活完全地喪失了信心。
好在這件事情總算是破了案。
可惜沈纖惠已經無暇顧及,因為那時候她正在忘我地戀愛。
作案者是一個早已失去年齡特征的灰黑的男人,他在宿舍樓下看管單車,每次去停單車需要付給他兩毛錢或是兩毛的菜票。所以和豫接觸得比較多的是他的手,那是一雙非常奇怪的類似女人的手,手指纖長,關節細小,皮膚白嫩得接近透明,像是經過一種特殊的保養,皮膚下隱約游動著淺藍色的血管,給人一種極其柔弱的感覺。
誰能相信這樣一雙手會屬于一個面容枯槁形容委瑣、充滿了灰塵與污垢的灰黑色男人呢,于是,當這雙散發著濃郁女性氣息的手用一種微妙的角度從她手中接過一張發皺的紙幣或殘缺的菜票時,她會忍不住看他一眼,但是,她還是用一種快得令自己吃驚的速度將他的容貌忘記了。真的,她再也想不起他來,只記得他的古怪的手,還有一鍋永遠散發著可疑氣味的燉菜。
這主要源于有一個舍友堅持認為他燉食過一個嬰兒,她聲稱自己看見了嬰兒的小手,握成一個小拳頭的模樣,在冒著白氣的沸水里滾來滾去。還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那個守車人的操貴州口音的妻子曾經挺著即將分娩的肚子在宿舍區走來走去,但現在她的肚子平了,懷中卻沒有多出一個襁褓中的嬰孩。
當然,他們把孩子送回老家去也有可能。但是,因為這種說法使得那一年即將到來的冬季變得格外抑郁,女生宿舍狹長的過道里似乎都充溢著來自單車棚里的可疑氣味,它使得年輕女子宿舍特有的混合著香水與脂粉的氣味在某一時段內蕩然無存。
事情的結局就是在某一個有著金黃色陽光的清晨,位于女生宿舍樓下的停車棚空前熱鬧,許多逃課的男生成了興高采烈的看客目睹了這蔚為壯觀的一幕,據說在一只陳舊的油漆斑駁的樟木箱子內,由學校管理人員保衛人員共同搜出整整一箱的女生物件,難以計數的胸罩、三角褲、吊帶背心、長統絲襪突然間暴露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散發著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光芒。
這束光芒來自那些你完全能夠想象和判斷的美麗軀體。
和豫承認自己曾經有過一絲快意,當她想到這些充分暴露女主人最隱秘的尺寸的內衣褲有可能在某個猥褻的夜里被一雙完全變態的女性的手反復玩味時,她的快意就來得更猛烈些。
和豫為此非常痛恨自己。
她斷定自己正在無可救藥地毀滅。
三、誰讓他的眼里沒有我
“愛是什么?我不能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也許我是一個沒有權利擁有愛的人,如果是這樣的話愛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挑戰。這就是我選擇長相平庸的小盧的原因,誰讓他眼里沒有我。這是愛嗎?”
跳過幾段不太相干的文字。沈纖惠的字變得無以復加地丑,有些筆畫像蚯蚓糾纏在一起難以辨別。和豫能感覺她不安的心緒,但她更清楚她不是那種因為些許的不安就改變做法的人。于是宿舍里就多了一個躲在蚊帳里無聲啜泣的蘇元。
蘇元和小盧是班里唯一一對把愛情從高中帶到大學里來的戀人,他們像大學校園里游走著的任何一對情侶一樣,手里拎著飯盒,肩上挎著書包(通常是小盧挎著兩個人的書包),臉上帶著有些犯傻的神氣,形影不離地出沒在圖書館、電影院、食堂或者是落滿了銀杏葉的小路上。
那段時間蘇元的胖臉顯然已經盛不下她那種充溢著母性溫柔的幸福,她的手里只差牽上一個粉嫩的小孩來幫助承載這接近完美的愛情了。
可是,在冬天來臨的時候,在沈纖惠終于謝天謝地穿上一件高領毛衣遮住她隨時都有可能露出來的攝人心魄的乳溝的時候,蘇元突然失去了小盧,這個額頭上長滿青春痘的男孩的肩上換成了沈纖惠的書包。
他們居然可以一塵不變地沿用舊的戀愛方式,形影不離地上圖書館裝模作樣地看書,勾肩搭背地上電影院看恐怖片,在食堂餐廳里旁若無人地人工喂養,或是在深夜的銀杏道美麗凍人。
可憐的蘇元措手不及,她除了躲在宿舍里垂下蚊帳暗自啜泣以外別無他法。
和豫不知道沈纖惠用什么辦法來面對這張始終低垂的帳簾和帳簾里那個無法用語言勸慰的傷心人,她只知道她非常忙碌,忙碌得就像正在搬遷的螞蟻。她常常在熄燈之后才摸進宿舍,在勉強可以辨認輪廓的光線里出出進進。她把自己交給了黑暗。
這樣的一段時間之后,蘇元終于又走出來了。人們驚異地發現這時她的胖臉變得削尖,眼睛變得更大,腰身變得纖細,表情變得堅毅,失戀使她終于結束了漫長的青春發育期,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
蘇元帶著這種成熟女人的孤傲冷漠地從小盧和沈纖惠身邊走過,蘇元在課堂上鎮定從容地回答老師的提問,蘇元開始大量地閱讀艱深而晦澀的哲學專著,站在教室門口和老師一起探討別人無法涉足的問題。
總之,蘇元暫時地讓那兩個熱戀中的人失去了顏色變得黯淡無光。
顯然,沈纖惠是忍受不了這種沒有光彩的日子的,所以,小盧——這個頭腦有點簡單的男孩在一個有零星雨點的寒冷之夜在女生宿舍樓下站了很長時間。那一夜,寒氣的阻隔使得路燈變得越發朦朧和昏暗,他站在一個有光的地方,整個肩背沐浴在這微弱的模糊不清的燈光下顯得無比憂郁。
和豫不知道他在等誰,也不知道他等了多長時間,她只知道,那一夜非常寒冷,每當西伯利亞寒流入侵的時候,昆明城就會陷入這種徹骨的寒冷中,而這種狀態通常會持續兩到三天。
四、假如我的生命有了她
“小盧并不適合我,或者說我并不適合他,所以我對他說一切都只是個玩笑,我只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實力。正如我預計的那樣,他沒有發怒,而是哭了。
眼淚肯定是打動不了我的,我唯一猶豫的是該不該安慰他一下。這時我想起了自己的眼淚,那時我多么小啊,我哭得都快要昏過去了,可是那個人也并沒有轉過身為我揩一揩眼淚,更不要說安慰了。于是我把還在流淚的小盧留在操場邊獨自走了。
“我想,要是我的生命里有了他,現在會是什么樣?”
和豫嘆了一口氣。
誰知道這渾濁而沉滯的疲憊緣何而生。
沈纖惠唯一一次在她的日記中提到她的家人,“那個人”不出錯當是她的母親,其間發生過什么已然無從猜測,惟獨能夠知道的是,年幼無知的她曾經用過一個孩子所能采用的唯一辦法來挽留那個人,但她還是離開了。她一定讓這個肝腸寸斷的早就哭花了臉的小小女孩兒看見了她轉身離去時揚起的裙裾,她一定讓這個無助的小孩在過早地領教人世間的冷漠時對未來充滿了恐懼與焦慮。
所以,有一瞬間和豫似乎明白了這一沉重的嘆息來自哪里,假如早一些知道這一切,情況可能會發生一些改變。
她突然想到了上帝為懲罰人類修建的那座無法逾越的通天塔,它威嚴而又莊重,高高地矗立在心靈與心靈之間,讓人類因為無法溝通而變得更加孤獨。
可惜,那個時候,她還無法因為這種孤獨而心生憐憫,因為她自己也還處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孤獨中。
所以,當和豫偶然撞見沈纖惠在無人的宿舍里擺弄她被青春充溢得仿佛即將爆炸的軀體時,內心除了屈辱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離開小盧之后沈纖惠暫時地回到了先前的迷茫中。
緊跟著,校園里的櫻花競相開放了,這種本身并沒有多少香味的花憑借熱鬧的顏色使得空氣中充滿了飽滿的欲望,整個校園洋溢著一份鮮活的氣息,這種類似于希望的東西使606宿舍的每個女生都變得活躍起來,她們感覺得到身體的變化,皮膚光滑而細膩,肌肉充滿了水分,腳步富于彈性,于是她們相約到圓通山賞櫻花。這一次留下了這間宿舍唯一完整的一張照片,在一團緊簇的櫻花下面,606室的每一個成員都笑得異常燦爛,因為那時她們正在整齊地說:“四——”只有沈纖惠的嘴是大張著,眼睛半瞇著,于是也就沒有顯出格外的漂亮。
畢業時她們曾照過一張集體相,但她已經不在其中了。
然而,即便是在這樣一種季節里,孤獨還是在悄無聲息地蔓延。
和豫疑心自己生病了,這是一個容易生病的季節。她強行振作自己請假走出教室。這時是下午三點半。她穿過有些空蕩的園西路恍恍惚惚地爬到六樓,和一切生病的人一樣她這時候急切地需要一張床。
和豫用簌簌發抖的手掏出鑰匙開了宿舍門。
門開了,但她呆住了。和豫覺得自己一定是在這一瞬間停止了呼吸,因為她的頭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也一下子突然凝滯。
因為她迎面看見了沈纖惠完全赤裸的軀體。
她們面對面地站者,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而且,和豫不知道這樣的注視持續了多長時間,她清醒過來是因為沈說:“你想看就接著往下看吧。”她的聲音平滑而鎮定,猶如在幾分鐘之前被仔細地熨燙過。
然后她把她放在胸上的手緩緩往下移,停在平坦而光滑的小腹上。她仰起了美麗絕倫的脖頸,猶如一只驕傲的白天鵝。她黑發傾瀉,宛如流光溢彩的瀑布。
“你這只惡心的母狗!”和豫聽到自己的嗓子里發出了可憐的完全令人感到陌生的聲音,然后她摔門而去。沈纖惠居然可以在她離開之前讓她清楚地聽到一聲嘲諷的嗤笑,“嗤——”這一聲剩下的一半被果斷地關在了門里。
和豫不知道自己怎樣地下到一樓,尚未找到一個穩妥的地方就驚天動地地嘔吐起來,淚水也隨之蜂擁而至。
站在宿舍院門口,一條橫著的路,左面通往青年路,右面通向正在翻修的一二一大街,一條直著的路通向本院。她站在那里寡黃著臉虛飄著身體,用了最大的努力去想卻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去哪里,她徹底地失去了方向。
從這以后,沈纖惠的裸體成了和豫的噩夢。
她無數次從這個噩夢中清醒過來,大汗淋漓,虛弱不堪。
多年以后,在一家看上去頗為老舊的電影院里,和豫和她的丈夫正在看一部名叫《通天塔》的電影,當在電影中看到那個日本聾啞女孩兒赤裸著身體從藍郁的光影中走出來時,她突然覺得自己是某一部老電影里的某一個不起眼的角色,而這部老電影正在快速地倒退,無數漫長的歲月在劇中人可笑的舉手投足之間迅速地回到那一天下午三點半,回到她打開宿舍門看到沈閃爍著迷人光澤的軀體的那一瞬間。
說實話,她的皮膚并不是特別白,而是接近小麥的顏色,有著不可思議的金色光澤,她不加任何遮攔的乳房天然生成凝煉高聳的形狀,傲慢得如同高貴的女皇,她紅潤的臉龐浮現著沉迷雍容和驚異的復雜表情,但她的眼里卻有著孩童一般澄澈得接近天真的神氣。
一定是這種神氣使她整個人散發出邪惡與純真交織的迷人氣息。
一定是這種神氣深深地刺傷了和豫,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羞辱正在油然而生。
現在她在這個日本女孩兒眼里再次地看到了這種神氣,多年輕的女孩兒啊,恐怕比當時的她們還要小,她疑心那具顯然還可以發育得更豐滿的軀體承載不了這份絕望而從此變得更空洞和更虛無。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或者假如那時她已懂得愛是什么,那么也許在沈纖惠的裸體面前她也會深深地感受到那種因為缺乏愛而產生的令人絕望的孤獨,并為此深感憐憫。
和豫的疼痛來得是如此真實和尖銳,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
五、我的愛在哪里
“沒有想到和會在下午突然回到宿舍,我一定把她嚇壞了,這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兒了無生趣,像一張紙片一樣絲毫不引人注目。
“生活還是如此簡單煩悶,功課很難很厭煩,我最大的渴望就是所有人都能赤裸著身體生存,像原始人那樣不必羞恥不必累贅地生活,可以無拘無束地去愛。”
這是愛的一種怎樣的境界?
豈止是沈纖惠陷入煩悶之中,和豫也在那個時期困惑不堪。
她并且驚恐地發現,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她突然喪失了一切曾經對愛產生過的美好憧憬,哪怕是一種良好的夢想也突然變得依稀和淡薄。她常常在夜色最濃郁的時候清醒過來,聆聽這個世界被各種聲音撕扯著的靜謐,并在這種靜謐之中飽受焦慮的折磨。
這種可怕的狀態一直持續到1998年的春季,當她在畢業實習的時候遇到她的丈夫時,她的上空一直陰霾著的鉛灰色的烏云方才緩緩打開,露出一方淺藍的天空,一束橙色的光線從這淺藍的天空傾瀉而下,落在她站立的地方,將她溫暖地包裹著。
當然,和豫不會把這種溫暖的感覺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因為她很清楚每個人都會說這是一種藝術化的處理,而她更清楚的是這種感覺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殆盡,就像它從來也未曾產生過一樣。
正當和豫處于一種不能自拔的恐懼之中時,沈纖惠再度地戀愛了。
誰能阻擋她尋找愛情的步伐?
這一回,她的戀人是丹麥留學生希伯爾,他是一個有著東方人矮小身材的男子,留著金色的胡須。他們初認識的時候曾經請606全體成員在充滿鼎沸人聲的園西路吃了一頓建水燒烤。不知為何,整個過程他顯得十分不安,深藍色的眼睛常常掃視著那些在昏黃夜色中匆忙走過的人,像是在尋找什么,說話也不著邊際,令人不理解他到底要表達什么。這種狀況直到沈纖惠掏錢買了單之后才得到改變,他恢復了西方人特有的優越感,帶著自信而幽默的語氣說:“今天是個美麗的夜晚。”
當然,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覺得這個夜晚有多么美麗,和豫看見蘇元有一半隱在黑暗中一半隱在昏黃燈光下的臉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但她很快就把這束莫名其妙的笑容收斂了。
沈纖惠從這以后開始人間蒸發。
偶爾能看到在蟋蟀唱歌的夜晚,她被酩酊大醉的希伯爾牢實地摟抱在懷里,在蟋蟀的歌聲里和月光灑落的班駁樹陰里踉蹌走過。
這段短暫的愛情在三個月以后以沈纖惠留宿留學生樓被學校記大過一次和希伯爾畢業回國而宣布結束。
這個只有在東方國度里才顯得雍容自信的希伯爾帶著他漂浮不定的眼神悄然隱退,留下沈纖惠獨自面對這場在平靜校園里掀起的軒然大波。
處分沈的告示毫不起眼地粘貼在那些凸凹不平的電影海報和講座海報旁邊,沒過多久就被一張英語四六級輔導班的廣告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夜宿留學生樓倘過了十年不知道是怎樣的處理方式,而即便就是在那時候也沒有多少殺傷力,至少對沈纖惠是這樣。她照常穿著緊身低胸衣服,任意地逃課,為所欲為。
在這個問題上沈纖惠顯示出即便在十年之后依然令人稱羨的相當完美的定力。
只是偶爾會碰到這樣的情形,宿舍里有人正在聊天,她突然開門進來,聊天的人就會中斷一會兒,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沈纖惠就會用她慣常的充滿譏諷的口吻說:“你們有那么多的時間為什么不去談一場戀愛呢?試一試吧,戀愛真的可以讓你們改變。”
她幾乎用上了懇求的語氣,這樣,每個人都會在這種語氣中充分感受一份無地自容。
實際上,她們并非沒有人愛,為了證明這一點,宿舍里的其他三個女孩兒度過了“大一傲”的日子以后,趕在“大二俏”的時候勇敢地墜入愛河,只剩下和豫和蘇元“大三急,大四跳,因為沒人要”了。
于是她們只好加入到“殘花敗柳”的行列當中去,所不同的是蘇元還有一個始終處于等待狀態的小盧,而和豫則什么也沒有。
六、空 白
大段大段的空白,記載著她的忙碌還是記載著她的空虛?
就在這一段空白中,蘇元在哲學里沉迷,而和豫則開始瘋狂地迷戀戲劇。她不知道除了戲劇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幫她打發掉大量的空余時間,也不知道除了戲劇還有什么可以體現她在這個時期產生的宛若戲中人生的沉重的虛幻感。
很多次和豫夢見自己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舞臺,猩紅色的金絲絨幕布緩緩拉開,可以看見人頭攢動的觀眾席。她的心中有很多可以脫口而出的經典臺詞,但頭緒雜亂,使她無從選擇。其實她最喜歡的還是羅密歐的這一句:我的心還逗留在這里,我能夠就這樣掉頭前去嗎?回去吧,無情的土地,讓我回到這世界的中心。
但是,四面八方噪亂得可怕的聲音擠壓著她的神經,使她在極度的緊張中浮現出“這不過是一個夢”的隱約的欣慰。
她想這是因為白天看了太多戲劇的原因。
可能是戲劇讓她變得更加孤獨和封閉,和豫真的覺得自己是沈纖惠說的那種了無生趣的人,即使在戲劇當中也極有可能只有一張紙的厚度,蒼白又單薄,出現和消失都如同影子般無聲無息,更何況在現實生活中。
必須承認,大學二年級臨近結束的時候,她經歷了人生當中最為難忘的寂寞,她對孤獨的承受能力仿佛達到了極限。倘若一個人要在這個問題上向極限挑戰的話,唯一的可能就是墮落。
顯然和豫不甘心墮落,這是她在當時唯一能稱之為堅定的信念。
606室的每個人都在不斷的磨合中學會了約束自己,有愛的人要約束自己的快樂,而沒有愛的人要約束自己的失意。于是,這間宿舍一躍成為曾經一度流行的主題宿舍,其不變的主題為——沉悶。
每個人仿佛都在暗中較上了勁比賽著早出晚歸,上世紀90年代,還有什么比圖書館更適合一個既沒有戀愛又不自甘墮落的女大學生保護自己同時又體現尊嚴的呢?
所以,和豫總是最后一個人離開圖書館,總是走到最末一級臺階的時候,身后原本通亮的大樓便忽地一下沉入到無邊的黑暗中,連輪廓也變得難以辨認。然后穿過有濃陰的校園,穿過黑暗深處情侶的私語,徘徊在一條繁華的街道上。這條街道她曾經以為會永遠這樣充滿著喧鬧地存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有一次出差路過這里,她才驚異地發現,那些胡亂拉扯著電線的昏暗燈光,那些熱氣騰騰的散發著烤肉與臭豆腐味道的小攤,以及擁塞著的揮發著年輕汗腺的大學生們全都不知去向,原來是校址搬遷。
于是迷離綽約的路燈,冷寂無人的街道,一瞬間讓她疑心自己身處樓蘭。
同樣,還是在多年以后,根據時間推算出正當和豫不知道自己在這條永遠的園西路上曾經給過自己多少可笑的借口來來回回地走過了多少遍的時候,在北方的某一所大學校園里,她的丈夫正和他的初戀女友共同演繹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情,為他們的大學生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而和豫則很像在為一個遙遠得連夢想都觸摸不到的未來艱辛地守望。
誰能證明,這種守望是無私的?
誰能證明,這種守望同時是注定的?
所以,那段時間,莎士比亞的一句臺詞“女人啊,早些把自己嫁出去吧”占據了和豫心靈的廣闊空間。
七、還是空白
和豫開始寫一些永遠都不可能上演的劇本,操縱和擺布人物的命運使她感到空前振奮,于是她讓所有人物的命運都撲朔迷離跌宕起伏到就連她自己都無法把握的程度,她讓悲劇發展到根本不可能有控制的余地,讓所有的劇情都違背常規顛覆著正常人的情感。
她天馬行空恣意妄為地糟蹋著戲劇,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文字駕馭能力突飛猛進,而曾經在她心里大面積恣意著的孤獨也突然開始逐日消減。
這時,暑假已過,和豫的丈夫和他的初戀情人已經用眼淚和憔悴舉行了悲壯的告別儀式,天各一方,只得在一盞孤燈下憑借一封又一封纏綿的長信消減著彼此之間的情義同時也模糊著對往昔的回憶。到了1997年年底,這種信件也宣告結束。
因為,新的生活正在開始。
然而,新的生活仿佛就是為了記錄和豫隨之而來的斑斑劣跡,和沈一樣,她的日記也在這時戛然而止,留下了大量的長時間的空白。
沈纖惠所經歷的灰暗歲月,即使與她生活在一起恐怕也是很難想象的,更何況經歷了一段簡單無聊的生活之后她果斷地開始了夜不歸宿的日子。所以,當和豫在宿舍門外聽到一陣又一陣令人感到莫名恐慌的哭聲之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站在宿舍門口,她猶豫著是否該開門進去。
那個時間段的宿舍正空落得如同一窟廢棄的山洞,沈纖惠將自己鎖在里面用一種真實的態度哭泣著,所有的悲傷和脆弱無法隱藏,它們充斥著整個房間溢滿了整個房間然后從門縫里流淌出來,伸出手,和豫覺得摸到了它們,她的兩手幾乎全是她巨大無邊的痛楚。
和豫極度空虛,這種空虛她曾經在幼年時代真切地感受過,那一定是在某個陽光極度燦爛的下午,整個世界沐浴在白亮眩目的光線中,而她卻被要求在拉上窗簾就變成夜晚的房間里昏然入睡,這是冗長而沉滯的午覺,醒來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耳朵里盡是醫院來來往往的病人雜亂無章的聲音,那時候他們一直隨當醫生的母親住在醫院的職工宿舍。
她在無數可怕的永遠也無法辨認出一句的嘈雜聲音中逐步地清醒過來,心中就填滿了這份空虛。她必須盡快地起床,揉著惺忪的眼睛,趿拉著一雙斷了扣的小涼鞋,走到令人睜不開眼睛的白亮的陽光下,走到她母親上班的那個地方,對著一群身穿白大褂頭戴白帽子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盲目地喊:“媽媽,媽媽。”
要不是這樣的話,她就要疑心自己這小小的身軀會被這可怕的空虛填滿,然后爆炸,就像氣球爆炸那樣伴隨著一聲巨響。
等到那群忙碌的人中間有一個人轉過身來,摘下口罩露出她所熟悉的因為疲倦而有些發黃的臉,帶著母親才會有的慈祥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時,這種感覺才會煙消云散。
很多時候我們無法改變別人是因為我們首先無法改變自己。和豫聽著她的哭聲真的很想進去,向她伸出手,帶著微笑,就像她的母親曾經對她做過的那樣。
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最終卻毅然轉身走了,毅然得可以聽見自己轉身時帶出的些微風聲。
那一夜,和豫在黑夜里徘徊了最長的時間,她沒法為自己尋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倘若有的話,那就是她不愿脫下這虛偽與利己的外衣,渴望了解別人卻不愿展示自己,所以只好藏匿和回避。誰知道在一夜之間的坦誠相待之后,接下來的又該會是些什么。
這真是人類莫大的悲哀。
很晚了,回到宿舍,舍友們都已經回來,燈也在和豫進來之后熄滅。沈纖惠自然在別人進來之前就悄然地離去了,她一定在離去之前仔細地收拾了臉龐,在她紅腫的眼上涂上煙熏色的眼影,如她平時所做的那樣。
然而她的哭聲卻殘留著。
這是一個奇怪的疲憊的夜,和豫始終可以聽到一陣低沉而嗚咽的哭泣聲回蕩在宿舍的某個角落,然后固執而又殘酷地盤桓在她的腦海中。
她一直想在她的日記中找到關于這件事的記述,哪怕零星的只言片語。然而卻沒有,什么都沒有。
于是這件事情最終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揭開的謎,以至于讓她開始懷疑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
八、他是個好人
“他們說他是個好人,好人應該長什么樣?像他一樣稍有些發胖,眼神淡漠,皮膚蒼白,而且有很強的戒備心理?說真的,我對所謂的好人缺乏概念。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撒謊,有些謊言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可他相信了,并因為這些拙劣的謊言給了我一千塊錢,而且還要語重心長地勸我在學校里好好念書,考上大學不容易。
“這一切都因為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因為錢多人憨?其實我們當中流行的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
就一本日記而言,也許只有在寫下一個新的日期的時候,才會驀然發現無數流淌著的歲月可能只是一頁薄紙輕易地就在你的指間翻過。
時間已經到了1997年底。
這里的“他”成了沈纖惠日記中最后出現的一個男性,不同的是,與其他男性相比,“他”有一個比較清晰的面孔,皮膚蒼白,眼神淡漠,有很強的戒備心理。
她或許與人同居,或許成了坐臺小姐,人們的傳聞是不一致的。
有一次下了自習,和豫看見她同一個高大粗壯的中年男子走在一起,那個男子將一只極大的手放在她的后腰上,這只又大又白的手讓身著一襲緊身黑裙的沈纖惠顯得更小、更弱、更殘缺,像一片冬天的葉子。看不清她的臉,但可以感覺到她總往路邊走,想把臉隱在一片模糊的陰影中。和豫放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了距離,因為她很擔心遇見她,正如她也害怕遇見熟人一樣。后來他們停下來,她對他說了些什么,他的大手便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她的后腰,在那里留下了一個潮濕的手印。然后她扭動著腰肢向宿舍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路過那個男人時和豫看見他正彎著腰點一支煙,用手籠著火機。他穿著一件古怪的很難說出顏色的襯衣。
又有一次,和豫從郵局里出來,一輛出租車從一家酒店開出疾馳而過,車內坐的仿佛就是她,挺直著身子,臉色蒼白,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車一溜煙就開走了,除了揚起的一點點灰塵以外,什么都沒有留下。
她想我們人是多么容易迷失自己啊!
宿舍里,沈纖惠的物件正一件件減少,所剩下的那些廢棄物品逐日地蒙上了一層薄灰。她的床鋪也長時間地空落著,散發著缺乏人氣的孤寂氣息。那時候她已經擁有一套帶浴室的公寓,在離城比較遠的郊區,有興趣來上課的那一天她就必須得打車。
彌漫在空氣里更多的是茫然,這是因為對愛情對事業缺乏一種確定的歸宿感而導致的。這種感覺恐怕戀愛中的人比沒有戀愛的人要更慌亂和更痛苦一些,所面臨的選擇也會更艱難一些。
所以,相比較而言,蘇元和和豫顯得比較從容。蘇元已經為考研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哲學使她變得極其寬容與平和,使她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絲頓悟的聰明表情,但同時也使她失去了交談的對象。蘇元對自己的未來對生命的未來對宇宙的未來可能都有一種比較清晰的把握,所以她的生活絲毫未變,按部就班地讀研、讀博,然后出國。
和豫因為只想找一個相對寧靜的城市繼續胡亂編寫那些永遠不能見光上演的劇本,所以繼續著她自大三以來一直劣跡斑斑的生活。她周旋在雜而多樣化的朋友圈里,吸煙酗酒,遲到曠課,考試不及格,時常晚歸。所以,女生宿舍樓經常出現她有些瘦弱的身影,在熄燈之后拖掃那些永遠也拖掃不完的樓道。
這是宿管科規定的對于晚歸學生的懲罰,可以節省很多勞動力。
她這么做其實只想找到一種愛的感覺證明自己,因為疑心自己缺乏愛的能力,她一直深感恐懼,后來她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知道自己在那個時期患上了嚴重的焦慮癥。
好在,焦慮癥患者和豫距離她感受一束溫暖的陽光的日子已經很近很近了。
其他的人顯然要更忙碌一些,畢業論文,考研、考公務員,各種實習和面試,這一系列本來是一個人的事情在她們那里就變成了雙份,所以和豫常常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發現那些端著臉盆出出進進的舍友比之昨天又憔悴了一些。
“我們還沒有年輕過便開始衰老了。”她悲觀地想,在她的記憶中這是一段雜亂無章的日子,每個人都始終處在一種手忙腳亂的狀態中,晚歸的人急劇增多,由于沒有足夠的樓道供她們拖掃,和豫曾經和其中幾個受罰的沒有拖把的女生就著昏暗的走廊燈打了一晚上的撲克。
這期間也許是過分的氣定神閑使她在眾多忙碌的女大學生中顯得與眾不同,和豫遭遇了她在大學期間唯一一次可以把握的愛情。她被系里公認的最有天分的學生詩人代青愛上了,這個身材矮小瘦弱、眼睛高度近視的男孩由于缺乏自信而略顯偏執,以一種令人生畏的勁頭連續熬夜為和豫寫了近百首聽上去格外生澀的朦朧詩,他不但在自己的宿舍里朗誦這些詩,在和豫的宿舍里對著她的舍友朗誦這些詩,甚至還把這些詩搬到系里的詩會上大加表演。
和豫作為一個女性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她并不快樂,因為她內心的恐懼依然無時無刻折磨著她,同時她敏感地發現這個小男人顯然對即將面臨的一切缺乏足夠的耐心和足夠的承受力,他同時具備的才情和懦弱交替著使他加倍地矛盾和痛苦,所以選擇這種過于極端的方式來表現他對未來的絕望。
和豫其實處于雙重恐懼中。果然,這個平時就需要服用谷維素才能入眠的小男生選擇了一個星期天早晨服用了大量藥片被拉到醫院里搶救。
遭遇強大輿論壓力的和豫知趣地到醫院里看護,她坐在一張高腳方凳上,雙手拄著下巴前傾著上身耐心地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個一床薄被就可以完全遮蓋住身形的小男人,注視著他臟亂的頭發,不怎么規整的額頭和線條模糊的嘴唇,心里一片平靜。因為和豫一直是悲觀的人,事情的嚴重程度低于她的想像。
沈纖惠知道了這件事情,她迷人地笑起來。和豫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吃驚地盯著她潔白無瑕的牙齒,還有她脖頸上一串相當漂亮的令人怦然心動的鉑金項鏈。“他一定是把你當成了尤麗婭,”沈纖惠笑完了,嘴角殘留著慣有的譏諷笑意,然后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對著還在發呆的和豫說,“而他把自己當成了裴多菲。”
和豫認為這是沈纖惠說過的唯一一句深刻的話,但是代青究竟是因為失戀自殺還是因為逃避自殺,這些只有和豫心里最為清楚。
當一個長相特征和代青極為相似的中年婦女帶著暴怒風塵仆仆地走進病房的時候,和豫還保持著那個不變的姿勢,她迅速起身,一本《古希臘悲劇》從她的膝蓋上滑落到地下。
“你要為這件事情付全部責任!”咆哮的母親在沒有看清楚和豫相貌之前把這句在路上堵塞了很久的話混合著渾濁的口氣不容置疑地噴射到她的臉上。
但不知為什么,等她看清楚她面前坐著一個無論是容貌還是身材都相當平庸、眼神卻異常平靜的女孩時,她的怒火突然消失了。
她好像突然隱約地意識到她兒子的反常行為實際上跟這個表情和內心都像一池秋日下的高原湖泊一樣明凈的女孩沒有多大關系,于是這件事情以一種相當友善的態度得到解決:學校承擔了全部醫療費用,保留學籍和學位證,代青則休學在家,不向學校追究任何責任。
從此以后,這個曾經在《詩刊》上發表作品的被認為是最有前景的學生詩人銷聲匿跡,慢慢地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只是在和豫的記憶很少光顧的某些角落偶爾會浮現出他在吟詩時一種接近虐待的執拗表情,同時浮現的還有一些殘缺不全的詩句,比如:你在風中吟唱,我為你寫的詩,黃葉翩飛渾然不覺,你高吟低誦,臉兒蠟黃。又比如:
當想象已經枯竭的時候,
麥浪就變成你的皮膚,
用金色的誘惑通知我,
瀕臨死亡。
九、死吧、死吧,活著無所適從
“死吧、死吧、活著無所適從。”
沈纖惠一改平日慵懶跳躍的記日記方法,幾乎完整地記述了這一段與她生命中最后一個男人的交往過程。她似乎是有些幸福的,但敏感的和豫卻在這些幸福的文字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所以,當她讀到上邊這一行文字的時候并沒有感覺怎樣奇怪。她合上這本日記,酸澀的眼睛再度透過圖書館里因為寒冷變得昏花模糊的窗玻璃停留在不遠處濃郁的銀杏樹枝上。這場南方春季特有的薄雪在昆明城花殘綠濃的時候突然溫柔地降臨,這闌珊的冬意實在是難以掩蓋一個正在煥發生機的世界。
和豫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后期的日記沈纖惠的字突然變大,丑卻依然是丑,顯出一種莫名的猙獰的氣勢,可以斷定她用盡了所有的精力來燃燒自己。
所以,合上了日記,和豫感覺那些又大又不規整的字正在逐行逐行地燃燒,所過之處留下了黑色的灰燼,不知哪個方向吹過一陣怪異的風,這些灰燼就隨風旋轉起來,在和豫寂寥空曠的腦海中盤旋飛舞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以至于從此以后,只要一旦想到沈纖惠,她的頭腦里率先出現的就是這些燃燒過的黑色文字的灰燼,盤旋著和飛舞著,無法驅散,亦無法駐留。
這個皮膚蒼白眼神淡漠的男子為沈纖惠租下一套帶浴室的公寓,這一點令她欣喜若狂了很多天,因為她終于可以不用再回到令她極度厭煩的宿舍,也不用因為嚴格的作息時間行色匆匆了。她用極其華麗的文字描繪了這套公寓的紫色落地窗簾、深紅色的柚木地板、鑲有白色銀邊的臺燈和寬大柔軟的歐款沙發,同時她還描寫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滇池邊橫臥著的睡美人的側影,這可是昆明的著名景點之一。
她一定擁有大量的時間在散落著橙色陽光的明亮而寬大的臥室里寫日記,因為她的思想和文辭都在這個時期急劇進步,她展示出的生活也猶如城市霓虹令和豫眼花繚亂。也許正當蘇元帶著她靈慧的聰明表情從容灑脫地在考場里做著考研試卷時候,也許正當代青站在講臺上微閉著眼睛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徹底毀滅的絕望氣息為大家吟誦一首為和豫寫的詩的時候,也許正當宿舍里其他的女生騎著半舊的自行車帶著希望和失望交識的心情穿梭在人才交流市場和用人單位之間的時候,沈纖惠用瑰麗的文字記下了她的第一次名典咖啡、第一次桑拿、第一次高爾夫、第一次泰國游和無數次性愛。
和豫正是在這眾多的第一次和無數次當中真切地感受到了沈纖惠燃燒自己時的灼熱溫度,盡管她用文字給自己構筑了一種墜入愛河的幻想。
她真的不快樂。
因為這個男人或許曾經以一個溫柔體貼的好男人形象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和日記中,但他注定不能給予她所想要的一切。其實沈纖惠究竟想要什么,任何人都無法猜測,因為就連她自己恐怕都無法說清楚。
所以就這個角度而言的話,沈纖惠在這時的茫然肯定超過606室面臨畢業的其他女生。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其聰明的男人,聰明的男人擁有的東西一般都要多些,和許多成功男士一樣,他有一個嫻淑典雅出身名門的妻子。她曾經跟沈纖惠有過一次正面的交鋒,這一次交鋒的結局是沈纖惠相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非但不能威脅到對方,就連對手的位置都還遠遠輪不到。
那是某個周末,雖然他再三叮嚀周末不能聯系,但寂寞的沈纖惠還是抱著僥幸心理給他打了一個傳呼,90年代末最流行的信息工具是傳呼機,這種流行得最快消失得也最迅速的信息工具,只被極少的人記住,和豫常常疑惑那些人工臺聲音又嬌又哆簡直聽不清楚的尋呼小姐現在都散落到世界的哪些角落里去了。
那個周末的清晨,他沒有起床,他的妻子代他回了這個電話。聽到電話鈴聲的沈纖惠驚喜萬分,拿起話筒便問:“你在哪里?”
對方——一個處亂不驚的女人用極標準的普通話甚至沒有半分遲疑地說道:“你好,你呼的人不便回電,我是他太太。”聲音柔軟、親和,宛如一碧湖水順流而下。面對這樣的聲音和這樣的氣質,大部分沈纖惠這樣角色的人都會有些慌亂,但她不,要知道她也擁有與眾不同的定力。
稍作遲疑沈回答:“我CAIL××。”她隨意編了一個名字,一定是這短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遲疑使這個高智商的女人產生了懷疑,她的聲音更加溫和但有了探詢的味道:“那恐怕你打錯電話了。”沈說:“可能真的打錯了,對不起。”“沒有關系,每個人都會錯,知道就好了。”這個女人話里有話地說完之后,果斷地放下了電話。沈纖惠估計她一定叫醒了自己的丈夫詢問這個形跡可疑的電話,她甚至可以想象這個聰明的男人睜著惺忪的睡眼一臉無辜的樣子。所以她握著話筒聽著一陣一陣的忙音,覺得內心一片空白。
“非常危險,實在太危險了。”事后,一向謹慎小心的他為此大發脾氣。和豫在合上日記本之后想象他一定在沈面前狂怒地走來走去,揮舞著他有力的象征著一定權勢的手臂,他的臉色愈加蒼白,隱隱透出了令人失望而畏懼的鉛灰色。
沈纖惠就是在這個時候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卑微而渺茫的地位的,這個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無法掩飾內心的虛弱的男人顯得如此可笑,于是她坐在床沿上,看著他狂怒的神情,突然笑了。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笑容,和豫失去了想象能力,盡管沈的不同笑容常常浮現在她的腦海中,但她不知道當一個人突然間失去了未來和一切關于未來的想法時,會露出一種怎樣的笑容。唯一能夠斷定的是這種笑容將由沈纖惠迷人的嘴角慢慢擴散到整張臉,然后停留到眼睛里長時間地散發出一種交織著天真與邪惡的氣息,令人感到巨大的藐視和嘲諷。
這種笑容其實令兩個人都感受到一種隱含不露的危險正在悄然降臨。
所不同的是沈纖惠果斷的性格使她占了上風。她在日記本里寫下“死吧,活著令人無所適從”之后,毅然接上一句,“死亡是我們唯一的不變的方向。”
半個月之后,沈纖惠給這個給過她很多錢,也給過她很多愛并給他承諾下一份好工作的男人服用了大量安眠藥,然后做了一件就連外科醫生都必將望而卻步的事情——她在浴缸里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細心地肢解了他。
十、誰把我變成了風
在一個不該結束的地方沈纖惠停止了她的日記。
現在,和豫抬起頭來,形容枯搞,眼神虛無,冷寂闊大的閱覽室,閱覽室里面容平靜淡定的大學生,窗外春雪融化墜地入土的細微聲音使她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一天前,沈纖惠穿戴整齊,略施淡妝,端坐在階梯教室的前排聽課,每個人都可以看見她苗條而秀麗的背影。兩個警察突然敲門進來,還沒等他們說什么,沈纖惠就從容不迫地站起來,向他們走去。
和豫和其他一些人盲目地跟在他們后面走了一段路,其實他們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就被老師勸阻回來了,她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有一扇窗戶里有人說下雪了的,并且她也看到了飛飛揚揚的雪粒子從四面八方飄灑而來,猶如白色的小精靈在灰色的空間四處飛舞。
沈纖惠在這個時候回過頭來,她輕易地找到了和豫的眼睛,沖著她神秘地一笑。
警車無聲地開走了。
沈纖惠事件正在以各種版本四處泛濫,但她本人卻正在消失,就如那些人工尋呼臺的小姐,就如學生詩人代青,總有一天會干凈而徹底地消失在某一個角落里,就如一陣風吹過,哪怕是一點點的痕跡都無法殘留。
也許沈纖惠原本就是一陣風。
和豫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再度打開了沈纖惠的日記,寫下了這一天的日期、天氣,然后寫下了一行字作為這本日記的結局。
“誰把我變成了風?”
她的字纖麗、端正而有骨架感,非常漂亮。盡管這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在很多時候,有結局總比沒有結局要強得多。
和豫合上日記走出閱覽室,走向一個離她最近的垃圾桶,把日記本塞進去。這是一只剛騰空的垃圾桶,她聽到書本落地時發出空洞的聲響。
她決定回故鄉S市收集畢業論文最后需要的一些資料,同時完成一直沒有興趣去做的實習工作。和豫簡直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即興的決定使她在最短的時間內懂得了什么叫愛。
當然,我們前邊也已經說過和豫那時候距離那束人生當中最溫暖的光線已經很近很近了。
她站在某單位領導的辦公室門口,背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單肩包,手里拿著一張學校開的實習證明,耐心地等那個單位的領導辦完事情。她的臉上有著一貫的漫不經心的平靜表情,而她的內心、她的表情也如秋日下的高原湖泊一樣沒有任何漣漪。
但是這時候,過道里突然走出來一個年輕男子,手里拎著一臺專業人士使用的攝像機,穿一條淡藍的牛仔褲,很干凈也很簡單的樣子,沒有特征地從她身邊走過。
和豫又一次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她唯一能夠確定的是,這樣的情景。曾經在以前的某個時間里真切地發生過。她站著,一個洋溢著陽光味道的男子很干凈很簡單地沒有特征地從她身邊走過。和豫努力地回想,但她終于沒有想起來這瞬間就消失了的“上一次”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時候,還是,從來就沒有過。
和豫聽到自己的心里那面一直以來都平靜著的湖水被風吹起旋渦,發出渾濁的嘯音,然后她感到了水被高高卷起又沉重地跌落,反復的糾纏和咆哮使得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和腸胃全都扭結成一團。
她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來這里干什么。她看見他就要消失在樓梯口,便很勇敢地追上去,尾隨著他,下了樓,又跟著他出了單位的大門,然后看著他上了一輛等候著的白色商務車,終于消失了。
和豫站在一片空地上。這是一個陰天,她抬起頭來,吃驚地發現她的上空一直陰霾的鉛灰色的云霧突然間緩緩地裂開一條縫,一束橙色的陽光從這條縫里擠出,然后傾瀉下來,將她整個兒溫柔地裹脅住。和豫瞇起了眼睛,感到一種從來未曾感受過的溫暖。
原來,這是愛的感覺。
感覺就是感覺,沒有人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十一、后記
和豫不再長時間地沉湎在戲劇中了,所以,她也很少做夢。
沒有夢的和豫恢復了她最初的平靜。
現在,她常常做的事就是站在臨近落地窗戶的一個位置上,看著進入小區以后的一段林陰路,用一種并不焦灼的心情等待她忙碌的丈夫,在那里能看到丈夫開著一輛黑色轎車緩緩拐彎,慢慢馳入。
等待是她結婚以后生活的主題。
但她知道這種等待的溫度是她想要的。
秋日的某一天,和豫依然習慣性地抬頭去望窗外,這個季節的天空和陽光都有一種很厚很濃的光感,她看見小區的林陰路上落滿了枯敗的法國梧桐葉。剛搬來的時候滿樹都搖晃著濃綠的飽脹著汁液的葉子,而現在這些落地的卷曲著的枯葉踩上去只能發出一聲失去水分的脆響,這是它生命最后的聲音,她仿佛聽到了歲月流逝時毫不留情的腳步。
和豫想到了她的那些劇本,她在書架的頂部找到了它們,上面落著薄薄的灰塵。輕輕地拂去灰塵,一股散發著昔日時光的氣息在無數細小灰塵飛揚輕舞的時候撲面而來,和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若無痕的莫測笑容。
她仿佛看到了在一片斑駁迷離的樹陰下,沈纖惠長發披肩,昂首挺胸,帶著自信的表情與她擦肩而過。她看見經歷失戀之后的蘇元從低垂的蚊帳中走出,突然變得美麗和聰慧。她還看見有著委瑣表情的代青站在講臺上朗誦詩歌時被身后的一面黑板映襯得更加矮小單薄。當然她還看見那一年春季紛揚而下的薄雪,她的手心還留著那些沒有重量的雪粒子融化時零星的纖涼。
盡管很多熟悉的人都說那一年昆明并沒有下雪。但誰在乎呢?和豫想。
她的雙手緩緩撫摸過顯然隆起的腹部,停留在一個地方,在那里可以感知一個小小生命由遠而近的腳步。
真的,誰在乎呢?其實,1998年的春季,每個人心里都會有一個不同的季節,對于94漢專班的同學來說是這樣,對于世界上的每個人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想到這些,和豫的心里異樣地干凈。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