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河南信陽人。1970年起先后輾轉于豫渝魯京四地。2000年開始寫小說,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刊發表作品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和各類年度選本轉載。小說集《在豐鎮的大街上嚎啕痛哭》入選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現漂泊在京。
一
王春英給劉國才留下的第一印象很好。當然不止劉國才,這般豐滿的姑娘,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而且越正常看的次數越多。春英不僅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而且模樣耐看,打扮洋氣,真是既中看又中用,視覺殺傷力想不強大都不行。
若說缺點么,當然也有。春英似乎有些駝背。她那背駝得奇怪,不是總駝著,怎么都不能直,而是胸挺起來之后,不知不覺又會慢慢彎曲下去,像一棵沒長好的松樹??墒沁@又算得了什么呢,誰沒點缺點?兩人談了沒多長時間,就扯了結婚證,辦了喜酒。
結婚之前,有一回兩人聊得高興,國才忽然一手摁住未婚妻的前胸一手壓著她的后腰,捏泥塑一般要把她的腰正好。說怎么回事,你又不是殘疾,我就不信它直不起來!剛開始還有點健美教練矯正體形的正規,但很快就開始跑題。春英本能地啊了一聲,仿佛突然被蛇纏住。待反應過來,又吃吃一笑,說你別亂動!國才聞聽更加來勁。春英自救地朝未婚夫懷里一撲,抓住他焊在自己前胸的手,朝下輕輕一使勁,說你少裝糊涂!國才越發不解。春英遂趴到他耳朵旁邊,悄悄說太大了,我不好意思!國才一怔,然后才轉過彎來。說虧你還在南方打過七八年工。落后觀念!這叫美,這叫時尚新潮!你看看電視上,多少人想挺都挺不起來!
國才的手老鼠一般靈巧地鉆進春英的衣服——就是那個詞,無孔不入——握住那兩團壓得她抬不起頭的寶物。確實是大。最關鍵的還是結實。如同兩只熟透的地雷瓜。他還要得寸進尺,卻遭到堅決抵抗。國才說你太不跟形勢了吧?咱們還不是早晚的事!春英說不行,真的不行。就因為早晚是你的人,我才不能。
國才沒再深入挖潛。盡管略微有些掃興。他就這點好,脾氣順溜,受商量。兩人摟在一起,規劃婚后的美滿生活。他們雖然是鄰鄉,但在大別山腹地,有時一個鄉的轄區都能跑死人,彼此距離還是很遠。春英家在大山深處,國才家離信陽近些,是兩個方向。春英在廣東打工賺了一些錢,除了供上大學的弟弟,本來還想給家里翻蓋幾間房子,但父母沒要。
春英說,咱們到街上蓋幾間房子,開個商店。
國才說,行,你當老板娘。你腿受過傷,干不了田里的活兒。
春英說,咱只留兩畝口糧田,別的都租出去?,F在免了農業稅,肯定有人愿意種。
國才說,無所謂,要是沒人愿意接,咱就白給。反正也不指望它過日子。
春英說,咱們的商店,生意肯定紅火。
國才說,你不能光做生意,還得抓緊給我生兒子。最好頭胎是閨女,二胎再生兒子,要不還得罰款。
春英說,沒關系,罰款咱也拿得起。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像你這么孤單的!
國才是個孤兒。記憶里根本找不到娘的模樣。他剛下學,爹也走了。不過這在春英眼里倒是優勢,她不想與婆婆或者大姑姐小姑子發生農村生活里最常見的爭執。
國才心里一濕。摟過未婚妻親親她的額頭,說現在我已經不孤單了。我就是希望快點!
春英長長地嘆口氣,將未婚夫的腦袋摟到胸前,母親哄兒子一般。良久,又忽地一下把國才推開,盯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那你得少喝點酒。醫生說,喝酒會影響后代的智力發育!
國才有酒量,也愛湊個熱鬧。不過他的回答非常干脆。你放心,我戒酒!
二
春英的婚禮辦得挺氣派。盡管父親已經去世,但弟弟從北京趕了回來,又有姑姑舅舅一大幫親戚操持。家里沒讓春英蓋房,春英也沒要家里辦嫁妝,所有行頭全部自己備辦。國才的意思是少買些東西,路遠,不方便,過來再買,一點都不耽誤。但是春英不肯。
臨走前,春英媽的情緒很激動。按照道理,應該是女兒哭,母親勸慰,最多陪著掉兩滴眼淚,但她們正好相反。春英臉上的肌肉一直僵硬著,她媽卻成了淚人。而且她摟的不是閨女,而是女婿。她也摟過女兒,但是很短暫,就被推開了。春英說娘,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嗎?一旁的大姑媽說春英,今天什么日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呢?春英沉穩地笑笑,說大姑,我沒別的意思。我是說,當媽的都會為子女的婚姻操心。好了媽,路遠,我們該走了。你招呼客人吧。春英媽含淚搖搖頭,摟久別重逢的兒子一般摟過女婿,說國才,春英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按照規矩,弟弟將春英背到下邊的簡易公路上。山路不方便,車開不上來。國才注意到,那一刻,春英的脊背挺得筆直。她環視周圍,神情冷峻傲然,跟正常的新嫁娘截然不同。
洞房花燭夜,春英的表現很是被動,木頭一般。也不是完全被動,有時也主動兩下,但似乎不得要領。事畢,國才并未查看妻子身下。第二天起床時,見丈夫還沒有檢查床單的意思——其實根本用不著檢查,下面一塵不染——春英正欲向他說點什么,卻被國才截了話頭。
國才的手指擱在妻子嘴唇上,說你什么都別說。首先,我知道體育運動有可能造成處女膜破裂。你跳木馬都傷了腿,可見運動量很大,或者說不得法。其次,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好歹我也高中畢業,明白貞操是落后觀念。
春英順勢撲進丈夫懷里,如同一只溫順的小貓。頓一頓,她說國才,你真好。既然你這么對我,那我也不能騙你。告訴你,不是因為跳木馬,我以前有過男朋友。那時我還小,不懂事。對不起。國才說我不關心你的過去,只在乎你的將來。其實,以前我也有過女朋友。畢竟咱們都是大齡青年。
也許這是國才善意的謊言?過去他并沒有什么女朋友。就他家的條件,沒幾個人愿意上門的。當然,春英不會探究真偽。沒必要,更沒興趣。她并不清楚,其實國才知道她腿上受傷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跳木馬。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這一點。當然,那時這已經無關緊要。
街上的商店早已蓋好,春英一嫁過去,立即升任老板娘。她模樣出眾,又會說話,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國才負責進貨,兼顧田里的農活,夫唱婦隨男耕女織,生活平淡卻又不乏樂趣。一年之后,他們的女兒順利出生。不僅落地時間吉祥上口,上午十一點十八分。甚至連重量都順著人的意思來,六斤六兩。
但是很快,他們的幸福生活便遭遇平地波折。
春英的母親,也就是國才的丈母娘忽然得了病。到信陽的醫院治了幾回,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但卻落下了癱瘓的毛病,下半身毫無知覺。父親已經去世,弟弟在北京工作,又沒有其他兄妹,擔子只得春英來挑。
這顯然是個要命的毛病。農村人生病不怕重——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就怕一個字,拖。經濟上拖不起,時間上也拖不起。久病床前無孝子么。何況女婿撐破天,也不過半子之勞。
國才能接納動彈不了的丈母娘么?誰心里都難免犯嘀咕。
三
實際情況出乎意料,女婿的態度反倒比閨女積極。春英提議,實在不行,就花點錢雇人就近照顧母親。他們剛結婚,店里生意忙,孩子又小,騰不出人手服侍病人。國才說那哪兒行,雇人花錢再多,肯定也不如自家人盡心。我不能讓人戳脊梁骨,還是接過來吧。春英長出一口氣,說那敢情好。不過你要注意,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可不能半途而廢。國才說沒問題。大不了當成我媽待。
國才的孝順盡心,比兒子對親生母親都好。結婚之前,他去春英家的次數不多。春英總是不讓去,說是路遠,不如在信陽見面。國才隱約感覺到,春英和家人的關系不夠融洽,似乎有什么矛盾。這倒奇怪,隨便哪個家庭的經濟支柱,不被既當寶貝疼又當皇帝敬?問及春英,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那些老頑固!國才轉念一想也對,女大不中留,再說春英又在廣東生活多年,觀念跟大別山深處的老太太比起來,肯定會有反差。
就那為數不多的幾次探望,讓國才印象深刻。丈母娘疼女婿那是傳統,而春英媽對國才的疼愛,又遠非傳統二字所能涵蓋。那個夏天,他在春英弟弟以前的房間午休。欲睡未睡間,忽然有人推門而入,正是未來的岳母。天熱,他沒有一絲不掛,因為只掛著一絲,很不好意思,只得裝睡。只聽老太太用蚊子的聲調說別著涼了,同時輕輕抓起被單蓋住國才的肚子,然后悄悄轉身而去。
老太太一轉身,國才的眼睛便睜開了一條縫。老太太的背影經過睫毛影子的虛化,簡直如同神佛一般。也不對,她比神佛更多一重親切。那一刻,國才干燥多年的內心簡直被溫情濕透。他想,也許,那就是親娘關愛兒子的感覺?他真想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兒子那樣,回家后不顧一切地撲進母親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遺憾的是,不能。
奇怪的是,春英對他們倆的這種關系,似乎并不高興。國才說你真傻還是假傻,丈母娘疼女婿,不都是沖著閨女去的?春英聞聽沒吭氣,半天后才氣咻咻地說,我嫉妒!國才說這可真是笑話。哪有閨女嫉妒女婿跟丈母娘的?春英忽然神色一變,眼眶一紅,說我從小就跟他們合不來,所以才想快點離開,咱們結婚。到那時候,你可不許虧待我!國才一邊撫慰一邊尋思,這家人的關系,可真是夠怪的。
那天國才從外面回來,剛要進門,忽聽春英正跟母親爭嘴。見他進來,兩人都不再說話。一碗蒸雞蛋擱在旁邊。國才打過招呼洗罷手,端起雞蛋就朝岳母嘴里喂。那一刻,春英媽的神色立即柔和下來。說國才,先不忙吃。你先給我梳梳頭吧。要不你把梳子鏡子拿來,我自己梳。
國才和風細雨地說媽,你還是先吃飯吧,涼了不好。吃完飯,我馬上給你拾掇頭發。伺候岳母吃完飯料理好頭發,回過頭來國才詢問妻子原因。春英愣怔片刻,說窮講究。都什么時候了,還講究這個?國才說你看看你,也像閨女說的話。都說閨女是娘的貼心小棉襖,你就先給她梳梳頭,又值個什么?春英媽確實有點奇怪,打扮不像一般的農村老太太。衣服雖然也舊,但都很干凈整齊,頭發也拾掇得利利索索。最明顯的還是家,農村人家,一般都少不了臟亂,但春英家不。
春英忿忿地說她剛開始沒這么多毛病,就是我從廣東回來這兩年,才變成這樣的。非要跟我較勁!國才注意到,妻子的腰板剛才挺得很直,說著說著就彎成了一張弓。他順手拍拍春英的后背,說挺起來!在家里,還怕我看?別整天這樣,小心彎了脊柱。好好的,她跟你較的什么勁?春英把腰挺起來,說我哪知道。你別多問,她反正就是個怪人。
那天夜里,春英野性十足地主動了一回。自從女兒出生,家里又多了個病人,兩個人之間的親熱不得不隨之削減。即便有,也是豆腐塊千字文,不敢展開長篇大論。因此這幾乎嚇著了國才。他說你怎么啦?春英說沒怎么,就是想犒勞犒勞你。國才更加不解,說好好的,犒勞我什么?春英說還有什么,媽癱在咱家,你受累了唄。國才說這還不是應該的。對了,你們倆不是經常爭嘴嗎,怎么還?春英說再爭嘴,媽不還是媽?
國才慢慢被春英引導到了極限狀態。事后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母女倆確實與眾不同。而真正弄明白其中的原委,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四
那一天,春英媽忽然精神大振,說要吃冰棍。這可難辦。慢說離信陽路途遙遠,即便能趕過去,大冬天的,只怕也采買不到。國才說媽,大雪封了路,車都停了,進不了城。再說就是能去,時令不對,只怕也買不到啊。老太太咂吧兩下嘴唇,搖搖頭嘆口氣,說我知道。說著話眼睛不斷巡視四周。國才說媽,你想見誰?我馬上去叫。老太太說你在眼前就行,我誰都不想見,沒臉見。只可惜呀,春華不在。
春華就是春英弟弟。
老太太曾經明確表示過,不想驚動親戚朋友。國才想人到了那個時候,腦子已經糊涂,有些話不能當真的,可架不住春英也是這個意思,只得由她。國才說媽你別著急,我馬上去給春華打電話。一回頭,卻被妻子的目光嚇了一跳。她兇巴巴地盯著行將就木的母親,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凌厲。
國才顧不得探究原委,趕緊跑到街上打通了春華的手機??墒翘旖荡笱?,京廣線交通一度中斷,火車開出北京后不久便老是臨時停車,到了石家莊附近干脆徹底趴窩,現在已經停了九個小時,還沒有開車的跡象。
國才只得火燒火燎地再跑回來。他沒告訴老太太真相,只說春華很快就能到家。老太太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等不及了,我要走了。你們別哭,你們一哭,黃泉路上就要下雨,我不好走。給我準備好衣服,穿不好衣服,也走不出去。
國才趕緊搬出早已準備好的壽衣,但老太太卻不讓穿。說別著急,先等會兒,我埋汰了半輩子,得干干凈凈地上路。國才一怔。人到了最后時刻,果然是糊涂。她那么講究的一個人,怎么就埋汰了半輩子?還有,早上明明已經給她仔細擦洗過嘛。
國才很快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當然,只有一半。她早已大小便失禁,是怕壽衣穿得太早,會給弄臟。果然,她仿佛要徹底排空一切擺脫過去,沒多久就來了三遭。國才手忙腳亂地清理現場,春英卻跟傻了一般,木頭似的立在床前,腰一會兒直一會兒駝。國才剛要開口責怪,卻被她截住話頭。說你不用忙活,等會兒再拾掇個總的。話音跟雪粒一般,個頂個地砸人。國才承認她說得有一定道理,但感情上終歸不能接受。老太太慢悠悠地說春英說得對。我們全家拖累了她一輩子,現在讓她歇歇也好。你等會兒再弄吧,就快好了。
國才根據岳母的囑咐,最后一次給她擦洗身子。他干得非常賣力,連床單都換了新的。甚至還打開窗戶,透了一下氣。老太太顯然很滿意。穿好衣服,她沖女婿伸開兩手。國才趕緊跪到床上,趴了過去。老太太說國才,你是個好人,就跟我的親兒子一樣。春英這輩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待她!
國才哇地一下,放聲痛哭。說媽,你放心,你就是我的親媽!太陽透過窗戶照射下來,老太太的滿頭白發通體透明。她慈祥地推開國才,圣母一般輕輕但是不容置疑地說孩子,別哭。別淋濕了我的路。你起來,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春英聞聽,焦急地叫了一聲媽。老太太說孩子,你別攔我,有些話,我不能帶到陰間去。
老太太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國才,一字一頓地說,那件事情,是我們對不起你,而不是春英。她作風不好,可那不是她的錯。你一定要原諒她,像從前那樣好好待她。我知道你會的。你是個忠厚人。春英跟了你,是她的福分。
國才仿佛聽到嘩啦一聲,太陽燃起熊熊烈火,將地上的雪烤得干干凈凈。一切的一切,都還原為根本。那幾句話一定用了老太太最后的全部力氣,她的眼神逐漸呆滯,殘存的愧疚悔恨無望定格在其中,如同一面黯淡的鏡子。國才不敢看那面鏡子,惟恐照出自己變了形的臉。他能感覺到,老太太的生命力正在一點點地消退,如同雪地里的一碗開水。那個消退過程其實很快,但國才卻只是嫌慢。此刻再看,那張慈祥的臉不但毫無圣母氣象,簡直就是惡魔。他恨不得撲上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讓她快點斷氣。
國才老半天不敢看旁邊的妻子。她的腰已經徹底癱軟下去,如同狂風中的小樹。但丈夫的目光仿佛為她通了電,給她增添了能量,讓她一下子挺立起來。只是那過程很短暫,如同那句俗語,稀泥糊不上墻。
春英說是的,我騙了你。我在南方,做了好幾年妓女?,F在我都告訴你。
五
春英的腰是十六歲那年開始彎的。那一天,她去村長家送填好的救濟申請表。論輩分,春英該叫村長爺爺的,當然早已出了五服。村長接過表只掃一眼,眼睛便飛快地轉回堂孫女身上。確切地說,是她胸前。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春英,你真是長大了啊,大得讓我都不敢看!來吧,進屋坐一會兒。村長在大字上拖著長腔,笑吟吟地說。
不敢看的不是村長,而是春英。那種餓狗一般的目光,讓她頓悟了許多東西。沒有人敢惹餓狗,她只得飛速逃離。從那時開始,她的腰便有意無意地彎了下去。初中畢業,為了讓弟弟升學,春英沒讀高中,跟村里人去了南方,在賓館當服務員。那是一家政府招待所,市里的主要接待活動,都朝那里安排,因此整天都有當官的。其中有個什么角色,老找機會跟她搭訕。后來聽說,是當地最大的官兒,誰都得聽他的。有天早上,春英去給他打掃衛生,他的爪子——客觀地說,他的貌才其實很好,有成功男人的精神頭,保養得也不錯,看起來比村里三十幾歲的男人都年輕。西裝革履加高檔眼鏡,算得上風度翩翩。但盡管如此,他的手還是讓春英本能地聯想到大別山里的狼爪子——突然飛快地搭上她的前胸,說小姑娘,你又沒做虧心事,干嗎老彎著腰,多難看。挺起來挺起來!
春英本能地后退兩步。眼淚幾乎要迷住喉嚨與雙眼。半天之后,她才結結巴巴地說首長,請別拿我們小服務員開心!爪子哈哈一笑,說小服務員?沒錯,你現在是小服務員。你要是能為我搞好服務,不就可以不做小服務員了嗎?哎,像你這樣的漂亮姑娘做小服務員,確實是浪費人才。
爪子走后,春英才去拾掇房間。檢查廁所時發現,安全套已經用掉,她按照規定,又補充了一個新的。從那以后,她小心翼翼地躲著爪子,但到底還是躲不過。那天晚上,經理親自吩咐,讓她去給3018房間送水。這個房間歸爪子專用,即便空著也不對外,大家都知道的。里面有飲水機,洗澡也有二十四小時熱水,還送什么水?但是經理的目光刺一般扎在身上,不由得她不朝后躲。躲著躲著,就進了3018房。
后來春英跳了樓。右腿小腿骨折。這種情況,賓館當然不會負責治療或賠償。她只得灰溜溜地回家,連最后那十九天的工資都沒拿到。經理說不識相的東西,沒要你小命就不錯,還要什么工資。快滾!唉,真是白白浪費了好身材。
一路上春英都在犯愁,如何向家人交代。父親身體不好,田里的收成僅夠糊口,弟弟上學主要靠她供應。眼看他要上大學,自己卻帶著一條瘸腿和空空的行囊回了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呢?
春英在南方傷了腿,回家又傷了心。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父親那種淡漠甚至仇恨的目光。仿佛她闖了什么驚天大禍。那一年,弟弟沒考上,就差幾分,想去復讀。可復讀是需要錢的。而她前兩年積攢下來的幾個錢,全都用在腿上都不夠。弟弟說實在不行,我就不上了吧,也去南方打工。春英說不行,你不比我,全家都指望著你呢??上Ы憬銢]本事,掙不來錢!后來父親說,你沒本事,同樣的姑娘,人家冬梅怎么就有本事?早已遠嫁湖北很少回娘家的冬梅確實算是村里的人物,不但供兩個弟弟大學畢業,甚至還給家里蓋了房子。只是村里不時有人對她家的新瓦房指指點點,說是不干凈。
父親說這話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們倆坐在門前的空地上納涼。周圍老有蚊子騷擾,不時可以聽到蒲扇打在身上發出的干癟撕裂的聲音??筛赣H的話一出口,春英立即陷入失聰狀態,什么都聽不見,包括自己的呼吸心跳。天氣不再炎熱,突然之間就從三伏跳到三九,讓她脊背冰涼,有如針扎。黑暗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一點一點地凍僵的過程。從四肢開始,寒冰一寸一寸地延伸到心窩。她的眉毛與心尖,都掛著霜花與冰凌。那分明是哪個電視劇里的鏡頭,可主人公突然之間就成了自己。她急切地尋找著父親的目光,她相信,盡管在暗夜之中,父親的目光也會像太陽那樣,將冰雪融化。但是不行,她找不到。父親的眼睛并不朝女兒的方向看。老半天之后,才聽到他偶爾的嘆息,仿佛在算計著不好的年成。
六
春英的腿傷還沒好利索,就披掛整齊重返戰場。她很少回家,只是定時朝家里寄錢。家人從來不問她的工作與生活經歷,也不打聽錢的來歷。事后回想起來,最讓她耿耿于懷的不是結果,而是細節。當時家里雖然窮困,但并沒真正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家里還有一頭老牛,兩口豬,將近三十只雞。父親為什么不先打它們的主意呢?仿佛打仗,明明還有彈藥,卻一定要逼著她當人體盾牌?聽說弟弟有天得知內情后,曾經拿菜刀將父親抵進墻角。但是父親并沒有反抗。他異常平靜地看著兒子,說現在你都知道了,能不能不花那錢,不去上學?要是能,你就把我一刀劈死。我早就活夠了。弟弟沒有回答,胳膊慢慢垂下,然后菜刀哐啷一聲掉到地上。春英起初聽說時,心里曾有陣暖風吹過,但轉念一想,還是不喜歡這個故事。
生活不是科學,一定要窮根究源。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其實還是不知道的好。
春英兩年之后回來過年時,從里到外,完全變了模樣。毫無村姑底色,跟城市人一模一樣。只是有一樣,彎腰或者說駝背的毛病,算是徹底落下了??吹酱謇锶说牡谝环磻偸窍锐勏卤常缓笾逼饋?,再慢慢駝下去。周而復始。與此同時,母親也突然之間就養成了講究衛生注意形象的好習慣。
春英一直記得她那回回來的情景。進村之前,她的脊背一直挺立著,但兩邊的人家越多,她前胸受到的地心引力就越大。其實在南方,經過幾個師傅的調教,她的身材已經基本恢復正常了的。她們教育她,一定要挺起來,挺得越高越好。那是資源,是優勢,傻瓜才不把它擱到最顯眼的地方去。她們還點撥她,別把客人當人,只把他們當成街頭的機器,提款機。那些都是規定步驟,不那么操作,錢就出不來。如此而已。有個師傅——吉林已婚婦女,前廠辦子弟中學語文老師——的說法更有意思,她面無表情地說妓女也是職業,職業無所謂高低。就是誰誰說的,革命分工不同,都是為人民幣服務。她話音未落,周圍的小姐妹們已經哄堂大笑。師傅的表情越發一本正經,說嚴肅點,現在是課堂時間,我沒功夫跟你們開玩笑。不信咱們三十年以后再看,那時很多學生寫關于母親的作文,都得這樣開頭。我母親曾經做過妓女。小姐妹們立馬沒了表情。師傅一見,臉上反倒多云轉晴。說怎么啦怎么啦?都別擺苦瓜臉。我說過,咱們談的是工作,別帶那么多感情色彩。有人主張別叫妓女,叫性工作者,把鴨子也包括進來。我倒覺得只要真正看成工作,叫妓女或者叫性工作者,都無所謂。說完就給大家傳授秘訣,什么冰火推油口活打飛機,如何讓客人加速,等等等等。兩年下來,春英慢慢喜歡上了這個職業。也不是喜歡,確切地說,是習慣。有些化學反應具有可逆性,但還是不可逆的更多。春英的這個轉變就是如此。雖然最終肯定會改行,但她決計不會再當農民,不從土地里刨食。那實在太辛苦,投入與產出不成比例。
春英停下腳步,伸手捏捏包里的一疊新票子,定定神挺起胸,朝家門口走去。她心里反復自我提醒,那是工作,而其成績有目共睹,她沒必要低人一等。她應該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一進家門,父親的表情立即讓她自信大增。他那蠟黃干瘦的臉上先是驚異,但很快就漾起笑意,胡亂涂抹著濃重的謙卑與討好的底色。春英長吁一口氣,把包朝父親跟前一扔——父親趕緊略一彎腰接下——就把自己扔進椅子。說有茶嗎?渴死我了。
也許是錢很快就花光了的原因吧——春英回來后出手很是大方,跟在南方的節衣縮食截然不同——她的自信很快就在大別山深處的村落里揮霍一空。那天去同學家串門,回來時路過一個池塘,有兩個婦女在里邊洗衣服。春英剛想上前打招呼,忽聽她們倆正在議論自己,臉不覺刷拉一下發了高燒。略一定神,她使勁清清嗓子,挺胸收腹,儀態萬方地從她們身邊揚長而去。剛一轉過山角,估計出了她們的視線范圍,她的自尊自信與自強全部瞬間崩塌。她在僻靜處呆立良久,直到寒風凍木渾身上下的所有神經,才邁步回家。
還沒進家門,又聽見父母的小聲嘀咕,內容也跟自己有關。當然并無惡意。見她回來,兩人如同拉下電燈開關,一齊亮出笑容。仿佛門外站的不是親生閨女,而是不相干的路人。那種態度徹底將春英激怒。她使勁發泄一通,沒過十五就出了門。
七
等再度回來時,靠在家門口墻上曬太陽的一個陌生人幾乎沒把春英嚇倒。兩年不見,父親就發福了,徹底發福了。臉腫得幾乎要淹沒眼眶,肚子鼓成了碩大的氣球。肝癌晚期,肝腹水嚴重。去醫院檢查過幾次,確診之后,他便不肯再接受治療,執意要回家等待大限。
你病成這個樣子,為什么不去醫院?又不是沒錢。春英呆呆地看著父親,口齒不清地問。
去醫院還有什么意思?純粹是浪費。人活著,總得會算賬。就我這樣子,就算能好透,將來也賺不出醫藥費錢。何必呢?不值得。
你別疼錢。你放心,我出。
你出?你的錢不是錢?還是留著吧,將來有的是用錢的時候。我無所謂。我早就該死了。
說到這里,父親竟然費力地笑了一下。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帶著算盤珠子一般的清脆。春英聞聽不寒而栗。仿佛父親不是活人,而是死鬼。她心煩意亂地看著他,目光如同熊熊大火烤去油脂,將他還原成一片山林間隨處可見的干枯樹葉。寒風吹過,樹葉刷拉作響,發出那種冰冷的聲音。你沒本事,同樣的姑娘,人家冬梅怎么就有本事?
那怕什么?反正我們來錢快。春英覺得這句在心里醞釀了好多年的話已經脫口而出,但她自己卻沒有聽到。她使勁眨眨眼睛,周圍都是燦爛的陽光。那是一個難得的好晴天。也許就是陽光,化解了那些冰凍的字眼。陽光下沒有風,樹葉不再刷拉作響。她這才發覺,父親眼里竟然也有慈祥。但就是那種難得的慈祥,鞭子一般抽打在脊背上,催促她盡快離開。她在家呆了不到一周,便留下點錢,匆匆收拾好了行囊。父親說走?春英說走,這陣子生意好,正忙。父親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說那樣也好,賺錢要緊。春英說沒錯,趁年輕。父親說小心點。春英說知道。
父女倆只有對話,沒有目光交流。春英作出拾掇行李的樣子,一直低著頭。但是她確信,父親的眼睛一直在自己身上,在尋找自己的目光。如同那個夜晚,自己渴望與他的目光對接一樣。上路之后,她感覺背上熱辣辣地疼。她明白,那一定是父親滾燙的目光。但是她堅決地克制住了回頭看看的沖動。直到轉過山角,確信父親不可能看到自己,才停下腳步回過頭。可是眼前并沒有破敗的家與垂死的父親,只有空蕩蕩的田野,以及高低錯落的山丘。看看四周沒人,春英沖家的方向跪下,磕了四個頭,然后以淚掩面,起步而去。
大別山里的寒風從后面吹來,慢慢緩解了脊梁上熱辣辣的痛。春英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聯想。背后推著趕著自己的,并非寒風,而是父親催促的目光。我無所謂,我早就該死了。這兩句話分解成單個的字,在她耳邊啪啦作響,鞭炮爆炸一般。在爆炸瞬間的光亮中,她清楚地看到了父親盼望她離開的迫切。春英立即停下腳步轉回身去,但卻沒有邁步。猶豫片刻,她再度轉身,匆匆離去。
春英來到村街上,給診所里的那個老赤腳醫生留下了兩千塊錢。要他每天上去,按照正規的治療要求,給父親打針吃藥。
你放心治療,錢不夠盡管告訴我。藥費治療費出診費,該多少就多少。春英邊說邊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
真是好閨女呀,懂得盡孝。醫生眉開眼笑地收起錢和號碼。他很快就意識到那種表情此刻出現不合時宜,立即收斂笑容,從生意狀態進入治療語境。好的,我是醫生,我知道該怎么做。
好閨女。盡孝。春英的嘴角也浮起微笑。她的微笑非常安心,因為只有她自己能讀懂其中的諷刺。她仿佛在跟父親玩一個爭奪山頭的戰爭游戲。愛與仇分別占據山的一側,同時向山頂沖鋒。山頂的標志是幾個血紅的大字:延緩生命。游戲可以無限次地重復,但每次的結果都不相同。一會兒是愛先插上紅旗,一會兒是恨奪得先機,再一會兒雙方同時踏上自己的第一只腳。然而無論哪一方獲勝,最終的結果都一樣,那就是盡可能地讓父親多活幾天。不在醫院,就在自家的院子里。
對了,別忘了給他打點止痛針。就在出門之前,春英又轉過身來,交代了最后一個細節。
行,你放心吧。唉,這么孝順的子女,現在確實不多呀。
春英嘴角上再度浮起譏諷的微笑。人只能感受一個最強烈的疼痛。要么來自肉體,要么來自精神??傆幸粋€,會被另外一個遮蔽。想到這里,春英似乎被什么東西嚇住,逃一般地離開了診所。
不久,春英接到了醫生的電話。她以為是錢的問題,實際不是。醫生說錢只用了一半,但治療已無法繼續。父親不讓。
怎么不能繼續?你行醫一輩子,怎么會這樣?
別說我,就是天王老子都沒招。他腫得厲害,本來就不好找血管。你好不容易扎上,他一轉眼就拔掉了針頭。你說我能怎么辦?
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真的。那老頭真是怪。我看要是繼續強迫治療,他自殺都有可能。你們父女倆安排得真是好,一個非要盡孝,一個就是不讓子女破費。
治療到底還是沒能堅持下去。父親去世前春英接到過通知。但她沒回家,只郵回來三千塊錢。據說父親咽氣時,嘴里念叨的不是曾經風光一時的大學生兒子,而是遠在廣東遭人議論的女兒。
八
國才耳邊轟轟隆隆的,持續不斷。什么東西坍塌了,什么東西燃燒了,什么東西瓦解了,他已經無法辨別??傊巧奖赖亓?。其實,這些事情他都知道,當然沒這么詳細。懷疑是從春英的腿傷開始的。他有個同學,曾經在春英那個鄉高中復習過,隱約知道有人打工遭調戲不從跳樓摔傷的事情。這跟她的錢與隱私處的變化聯系起來,正好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鏈。他能夠理解,但是卻不能知道。確切地說,是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知道。刷拉一下,緩沖區土崩瓦解,敵對雙方的槍尖頂住了刀鋒。除了拼命,沒別的選擇。
奇怪的是,國才感覺仿佛是自己做了虧心事,不敢接通妻子的目光。他的脊梁一下子癱軟下來,如同開春后的冰山。與此同時,春英的胸膛卻挺成了一根棍。說就是這樣的。你看著辦吧。國才虛弱地說你們干嗎要說這個呢?其實我都知道。春英一愣,半晌后徐徐道,這么說,你都是為了我的錢嘍?國才頓了一頓,說別把我想得那么差勁。單純為了錢,誰能那樣對你媽?春英忽忽悠悠的心終于尋找到了一個支點。盡管很小很小。她立即不顧一切地靠了上去。她不知道,那里面其實隱藏著更大的風險。
春英口中還保持著語言的慣性。說日子還過不過,你決定。國才不覺頭皮一麻。頭發不再是頭發,而是根根細針,扎在腦袋上。不對,沒有針扎那么尖銳,它是遲鈍的,緩慢的,還有點癢,如同粗糙的砂紙輕輕打磨頭皮。他聽到嘩啦一聲,有人持刀從他和妻子中間劈下,立即血流如柱。血很快流成海,沖塌了他的新房子和門市部,也沖走了可愛的女兒。他不忍看到這一切,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
國才喃喃自語一般,說那又不怪你。媽不是說過嘛,是他們虧待了你。
春英小心翼翼地保養著傷口。國才也小心翼翼地回避著什么。就連為數不多的夫妻生活,動作都過分溫柔,如同面對精美的瓷器。他的脊梁慢慢恢復正常,重新挺立起來;春英的脊梁也慢慢恢復正常,再度駝了下去。只有不斷的提醒,才能讓它短暫復位。
那天春英一家去逛信陽。春英相中了一條褲子,覺得適合國才。正在講價,兩個熟人忽然從外面進來,都是過去的鄰居。其實春英那會兒基本上已經講好價,只要稍微一堅持,攤主就能同意的,但她卻不肯再講。跟那倆人簡短地打過招呼,付完錢裝好褲子,轉身揚長而去。走出二十幾米,國才回頭看那兩個人依舊有說有笑。這個距離,就算是真有順風耳也不可能聽到什么,但國才卻堅信,他們倆正在議論自己頭上帽子的顏色。
春英領著丈夫再去扯褂子,好搭配剛買的褲子。服務員給他試穿時,春英在旁邊隨手推推丈夫的前胸,說干嗎彎著腰?抬起頭來我看看!話還沒說完,春英就意識到了什么。國才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說我彎什么腰?我從來不彎腰!
春英刷拉一下分成了兩個人。仿佛動畫片中的孫悟空,被人凌空劈了一劍。左邊的她確認丈夫什么意思都沒有,右邊的她堅信丈夫話里有話。兩個她爭吵激烈,讓她無所適從。她把全身的力氣都調動起來,支撐住自己的脊背,但依舊擋不住丈夫突如其來的狂風一般的目光。
服務員說你看看,很合適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他穿這個正好,特別精神!春英機械地點點頭,用力挺挺胸,說那好,就要了吧。
后來路過一個音像店。國才拐進去,買了兩盤毛片。
九
那天夜里,酒氣先于國才一步到的家。最近這些日子,他仿佛要挽回前段時間的損失,經常造或者趕酒場。女兒已經睡下,春英躺在床上,眼睛被黑暗掏成空洞。國才雪崩一般撲過來,非要拉她一起看毛片。春英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但卻無力拒絕。
那些片子的主演,顯然都是性工作者。國才看得很投入,一邊看一邊向妻子詢問細節。他問得興起,掀起妻子,要實踐一個后入的體位。那是春英最惡心的兩種姿勢之一——另外一個就是所謂的口活——這總讓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起狗。沒錯,只有畜生才那樣。
國才辛勤地運動著,一邊運動一邊好奇地發問,如同求知欲旺盛的學生。
王春英,你一共玩過多少男人?
劉國才,你喝了多少?你不是答應過戒酒的嗎?
他們有沒有比我厲害的?你玩得肯定很開心吧。這個職業好,舒舒服服地掙大錢!
國才,你當真瘋了?春英掙扎欲起。
說,到底有沒有比我厲害的?國才一把將她按住,又插了進去。
春英支吾道沒有,沒有。就你厲害。
國才說那些花樣,你都玩過吧?再陪我玩玩!
春英說他們都是畜生,你難道也是,非要跟他們比?說著話直起身子,再度將國才閃在外邊。
國才大怒,一把揪住妻子的頭發,將她掀翻在地,然后針一般扎進去。
眼淚嘩嘩啦啦地掉了下來。在南方,她也只在頭一次出臺時才流過淚。那人其實很溫柔的,是個比她還小的高中學生,完事后另外又給了二百塊錢的小費作為補償。春英一點都不傷心。她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害怕聽到自己的哭聲,就用拳頭緊緊堵住嘴巴。
第二天早上,國才終于醒了酒。他扳過妻子,說對不起,昨天喝迷糊了。春英不吭氣。國才認真地湊過去,說你放心,我今后保證不會的。
出現在春英眼前的,是那張偏黑的忠厚的臉。找這么一個沒有家庭背景的孤兒,其實費了不少心思。農村的姑嫂之間婆媳之間經常會發生矛盾,她可不想被潑婦翻出老底。這張忠厚的臉,應該不會的。她堅信自己沒看走眼,國才絕對不是壞人。
春英說最后一次。國才看著妻子的眼睛,說行,最后一次。
十
國才的那次模仿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它完全治好了春英的腰。從那以后,春英的腰板真正挺了起來。她有種奇怪的類似到家的感覺,徹底放松下來,可以隨心所欲。不像結婚之前,仿佛空氣中都帶著敵意。隨便一陣風,也許就能刮來一支冷箭。結婚之后,對手急劇減少,只隱藏著一個,那種不動聲色的緊張雖然大為緩和,但依舊存在。而現在不同,她周圍不再有對手或者敵人。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的話,也只有她自己。
最后一次發生在那個滿月的晚上。月亮能引起潮汐,大約也能引起人們心靈的變異。比如那天的國才。他帶著酒勁,把熟睡的女兒抱到一邊,說起來閨女,我要操你媽!說著話就要侵犯妻子。春英不從,他揮手便是一個耳光:他媽的,他們都能玩,我是你男人,反倒還不能?
國才在妻子體內橫沖直撞一番,然后抽出來,要朝春英嘴里塞。春英躲避不及,濃重的腥臊味已經撲面而來。她們工作中提供這個服務前,要做很多準備的。洗干凈,口腔里也要先嚼嚼口香糖什么的。結束之后還要仔細漱口刷牙。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原始狂野。
春英腹內有種強烈的力量,要噴薄而出。她趕緊使勁忍住,像師傅傳授的那樣,裝著進入境界一般閉上眼睛,想象著提款機嘩嘩啦啦地吐出大把大把的鈔票??墒遣恍?,眼睛閉得再緊,也沒有鈔票,只有強烈的腥臊。
肯定還是滿月的影響吧,春英突然產生了強烈的饑餓感。她還沒想明白前因后果,牙齒已經在強大的相互吸引下,帶著慣性清脆地會師。它們興奮地擁抱著親吻著,迅速地消弭了主人的饑餓與惡心,天晴雪化了一般。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