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鳴,曾在《中華散文》、《散文》、《春風》、《中國音樂報》等報刊發表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讀者》轉載。有作品被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度散文精選》。
近幾年以小說創作為主。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莽原》、《鴨綠江》、《春風》等刊物發表作品,有作品被《北京文學》轉載。2004年獲首屆長春文學獎。曾在《城市晚報》及《長春日報》副刊開設專欄。現在魯迅文學院第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習。
剛來長春那昝兒,按著堂弟的設計,廣大上了駕校,考到了證。初次上路,卻有些不適應。廣大覺得不是行在馬路上,而是游在魚缸里頭,各色的熱帶魚穿梭似地過,既應接不暇,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免手忙腳亂的。壓車的堂弟給廣大打氣:螞蚱子不捅咕得挺好嗎,這玩意兒簡單多了。廣大急得搖頭道:怎么覺著兩股勁。開起螞蚱子,只要跟著掉腚,車人就是一體。這個磨脫一層皮也不行。堂弟想別處去了,擠眼笑道:你說對了,那個是跟著掉,這個是跟著你掉,明白嗎?廣大便有些茅塞頓開,手里的緊張減輕了不少,行車的路線也舒緩了許多。
待獨自單飛,緊張感又出來了。此時堂弟卻指望不上了。作為車主,他要開白班,需要保證較充足的睡眠。他的新任女朋友,每夜都在房間里等他。廣大忽然明白,他缺少的不光是技術,還有適應。要有人脈和路脈,才能不被動地掉腚。看來只得趕鴨子上架了。不過廣大也只能堅挺過去。未必像叔和堂弟一樣,漸漸地購屋養車,售貓販狗,過市民的滋潤生活。賣賣手腕子,抵得過種地就行。廣大要求不高,自信能夠堅挺過去。
計劃容易,堅挺起來卻難。先是那些酒客。好的酒客報完地點就睡,送到地方還說聲謝謝。坐了廣大的車,反倒欠下廣大似的。差的酒客上車便揮舞胳膊,一陣瞎指揮。都是沒當過領導或者當慣了領導的,喝上點尿湯子,便把出租車當成了單位,掌握生殺大權的。廣大自然成了員工下屬。怎么開都是不對,怎么走都繞遠,不過在較車費的勁。廣大并不十分地怕,一塊兩塊抹去算了,打個八折也不為過。若要較真的話,便將車開到派出所,或者人流集中光線明亮的地方。這樣的人群,對陽光格外敏感,怕紫外線,怕曝光。因為終有一怕,說起來還是好的。
真正防備的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兩眼賊溜溜地放光,上車就往偏旮旯的地方打。不過幾次兇殺搶劫的案件后,這個城市的交警和司機都防范了,不給可乘之機。出城口安裝了監控器,司乘人員一律查證登記,此類事情便少了些。堂弟是個懂算計的小伙子,雖然小廣大不少,精明程度像是倒過來。堂弟的想法,城外的活計堅決不拉,只管在城內跑。寧肯大錢不掙。座墊底下還藏了一把鋟刀,一把彈簧刀。還要弄把仿制手槍的,必要時正當防衛,跟犯罪嫌疑人針尖麥芒地干。因為花費較大,才主動將這個想法流產了。這樣做的結果,是廣大更加害怕。覺得城深如海,危機四伏,有些談虎色變的意思。見到光著禿頭、敞著胸大肌、脖子上掛金鏈子、說話哇啦直響的,都像是黑社會、搶劫團伙的。雖是盡量地繃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看上去仍滿臉木訥老實,有些束手束腳。不像堂弟,爆豆炸響的主兒。不過也好,即便人若犯我,起碼我不犯人。有些簡易矛盾,便不至于升級惡化的。
暴力預防得到位,偷騙的事情卻疏忽了。堂弟進城時間長,警惕性高。廣大的待人做事,卻容易引些間隙。廣大把所有上車的都當成顧客,聽起來順耳,其實擱放在哪里都是毛病。不久兩個乘客用車,說不出的文質彬彬,怎么看都是大學生。車開到光線暗淡的樓洞子時,一個跑到廣大的跟前付錢,另一個別著斜后的車門大聲打電話,像要催促樓上的一個人下來。前面付錢的人這時便說錢不夠了,后面的那個人繼續打著電話,磨磨蹭蹭地從褲兜里掏錢、遞錢,做出遞又遞不過去的樣子。
后來就是廣大斜過身子接錢。一切的設計和過程,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趁此時機,前邊的那個下了手,將遮擋鏡上掖的錢取走了。廣大便想不開,明明十分防范的,怎么下的手?堂弟倒也耐心,一邊演示著,一邊給廣大講解。廣大這才恍然大悟,對不法分子的手段有了較深的認識,對自己的積極配合無比地羞愧。
不久,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除了人員不同,手法則完全一致。堂弟這次生氣了:一回叫強奸,二回叫順奸,性質不同,你懂不懂?廣大雖是好脾性,卻也說道:我又沒強奸或者順奸過,我不懂。堂弟沒想到廣大頂嘴,驚奇道:挺能整嘛,你從來沒強奸或順奸過別人?雖是雇主,廣大仍覺著堂弟有些過分,也有為名義而戰的意思:我是被騙,別往一塊扯行不?堂弟這個滑頭,見廣大生氣,他反倒不氣了。反正誰丟的錢誰承擔,也犯不著認真,便平下語氣道:你是不明白,被騙還不如強奸,你想想。
按著堂弟的要求,廣大果真想了一下。廣大承認堂弟說得確有道理,而且越想道理越顯而易見。只是琢磨這些事的時候,那方面的需求竟觸動了,有些受不住。算是附加效應,也很不要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廣大畢竟剛交四十呵。出租車司機里面,有專替他人著想的,及時雨,送溫暖。知道廣大單獨在外開車,媳婦沒在身邊,找機會慫恿道:咋樣,替你找個小姐吧?便宜又安全。廣大聽后如沐春風,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卻堅決搖頭道:咱是窮人家的孩子,不上那個當。
不用堂弟說,廣大也知道,那個司機不白牽線搭橋的,過后小姐會給他提成。算是安插在出租車里的線人,也是第二職業。無恥啊。廣大就想打電話,讓大玲直接過來,或者自己徑直地奔跑回去。后來實在挺不住,就按住褲子,蹭到公用電話廳,往楊國輝的家里打電話,讓二丫去喊大丫來接。聽到大丫的耳邊音,毛躁的心情總算好一些。躺進自己的小屋里,一邊過著大丫的音容笑貌,一邊將事情安撫了。
大丫知道了牽線搭橋的事,仍十分地不樂意。問廣大咋能笑著拒絕,而不是聲言厲色,最好飽以老拳。廣大說人家可是好心啊。大丫說都拉人下水了,還是好心?廣大說水在哪里,人家不過替咱著想嘛。大丫委屈地說,誰替我著想了?廣大便沒吱聲。廣大認為大丫說得也對。這個問題,正確答案確有好幾種,而不是唯一的。大丫橫下心道:家里安排完了我就過去,你看咋樣?
廣大心中便有暗喜。原來大丫不肯的,誰想這邊剛有騷動,還沒行動,大丫竟坐不住陣了。想起堂弟常說的策略,有些虛假道:抻抻再說吧。逢個五月節中秋節的,我回去一趟也就行了。大丫果然急了,賭氣道:你要不歡迎,我就不去了。你還是找賤人吧。廣大止不住地樂。大丫那里,不知何時,線人變成了賤人。
廣大和大丫租住的房,在長春的老工業區。下崗的多,底層的多,五行八作的多。說到底,是窮人多。不過與廣大似乎無關。他是這個城的暫住戶,也只是暫住戶。至于是否長住,城里沒跟他說,他也未必就肯。心底里的意思。房價整體偏低,租價也跟不上來,這才相當地好。堂弟他們吹噓,副省級的城市里,長春樓價最便宜,房租也最便宜,老工業區的房租當然更便宜。話里話外,長春給廣大這撥人多少便宜似的。廣大心里嗬嗬地冷笑,老百姓的收入是不是最便宜,這樣的話才是話。況且多少才算便宜,每月一百二的房租,廣大和大丫的眼里就是貴。在屯子里,整整兩大間的房子,住上一年才肯出這樣的價。還要搭上兩根種蔥的壟。話說回來,這房離叔家的樓近,離大丫工作的廠子也近,這才是最相人的。從炕上下來,不超過五分鐘,腿腳利索的,便可以進到叔家七樓的客廳,坐在千瘡百孔的沙發里。沙發被兩只純種吉娃子狗咬成這樣,并且不吆喝,不換掉,便知狗們的不菲價值。沒人尊貴,大抵比人值錢的。至于回遷樓的七樓,屯子的眼光里,曾經天堂的,到現在仍是天堂。
院子里一共擠著七家,全都是外地打工的。生豆芽的、漿洗被子的、蹬人力車的、灌煤氣罐的,還有一家開麻將館的。來的時間不短,卻都不串門子,不湊堆說話,不惹事端。頂多見面點點頭,有的連頭也不肯點。那做派,比多年的城里人還城里人。包括廣大和大丫,都是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徑直走出這個院子,別家的窗戶,不管敞開還是緊閉,幾乎目不斜視,掃都不掃。這不是廣大和大丫的風格。住屯子里時,外屋住著爹和娘,還有弟弟們,里屋住著廣大和大丫。白天晚上,只要沒到睡時,家里總是人來人往,是屯里有名的大車店。到了這城里頭,請人來都不來。大家都在忙著一個事情,掙錢。都奔著一個想法,多掙些錢。旁的都不顧了,留到以后了。以后是什么時候再說了。院子里還住著一位赫哲人,開出租車的,算是同行。這家伙四十多歲,媳婦跟人跑了,他便不閑著,時常地帶小姐回來過夜。大丫的眼里,這兒成了大糞坑,爛泥洼,火藥桶。看見赫哲人走過,總忍不住鄙薄一句。廣大心里明白,大丫在借雞說狗,敲山震虎。若不是由赫哲人想到廣大,以大丫平素的性子,即便不是視而不見,也不會數說的。拍一巴掌給顆甜棗,大丫不僅數說那人,還身體力行,將廣大慰勞得面黃肌瘦。大丫不想給旁人留下任何的余地。廣大心如明鏡的,只是不忍戳破。大丫這是何苦,廣大不姓楊,不是楊國輝。不會在外邊的時間長了,便動不動去洗浴中心找小姐,或者到棚戶區尋暗娼,最后叉開腿,圓規一樣地走路。嫌人家城市打針貴,腆張臉回家打氨卞,將二丫也給傳染上。
楊國輝這兔崽子,未必不惦著傳染大丫的。廣大不想跟他一般見識。
這座城市,誘惑力大,機會又多,時間長了便有些想法。廣大不例外。不過有那想法也不能做。
廣大想道:還有一句話,做了打死也不說。
話再說回來,廣大的想法總離行動太遠。嘴和鼻尖一樣遠,眼和下巴一樣遠。
廣大交完車回家,已是早晨八點來鐘。大丫上班去了。七點鐘開工,她六點五十五準到。大丫總是這樣一股性子,不肯落人后。念書時學習排到最后,出勤卻總是最好。早上第一個來,晚上最后一撥走,每天都不遲到,枯守著時間學不進去。結婚以后,半夜兩點就起來燒火。別人點灶坑時,她的飯煮熟了。別人家吃飯,她開始涮碗喂豬了。廣大心疼地說她:拉屎也要最快。廠子的活計沒什么技術要求,又不學習,只要個快字,大丫干起來便如魚得水。其他女工們也都熱情高漲,搶先來,延后走,主動加班,從不提加班費。提也不給,廠里實行的計件工資。女工們奔的只有一件事,多生產,多掙錢。廠子只進行過一次出勤總結,后來不敢提了。如果提的話,人人都是先進工作者,等于制造矛盾了。
若是旁的出租車,廣大可以六點鐘交班的。早晚兩個高峰,是屎是尿的,白班夜班總得均沾著些。況且六點鐘交班,還能與大玲共進早餐,合情又合理。只是自家的車,堂弟早晨又起不來,也就只好延到七點了。有些事情,不能靠多寡計算的。失即是得,得即是失。收入上損失一些,親情上卻增進一些。四十來歲的人,權當作組織需要了。
屋內尚有余溫。炕熱、呼吸、體溫混成的熱氣流,雜糅著大丫的氣息,在屋子里頭大幅度地回旋起伏。若涂上彩,會如同拉丁女郎飄滾的裙裾。廢舊市場置來的飯桌上,擺著一碟咸菜,一小塊豆腐干。昨晚的剩飯被大丫熱過了,扣在鍋里。幾個豆包直接擱在飯上,蒸得粘軟了,沾滾得滿身的飯粒,看上去不舒服,吃起來也不倫不類。不過柔軟很適宜。兩雙碗筷靜靜地擺著,一雙用過了,另一雙擱在旁邊待用。
擱在平時,廣大會迅速扒拉幾口飯,扎到炕上歇息的。今天卻不行,眼前仍是昨晚的事,如同雪霜的印跡,淡淡地凝在玻璃上。只得靜躺一會兒,先松松腿腳再說。心里卻盤算好的,實在睡不下去,便起來收拾屋子,或者洗衣服。用勞動催眠。
昨晚載的小姐,怎么看都是老實本分的良家婦女。即便行動有些怪異,也只是四處搜查老公的怨婦。小姐上車便指揮廣大,先到這個酒店,再到那個浴池,后到那家舞廳,卻都狗滋尿似的,滴上兩滴便跑開。繞過大半個城,計價器上卯七十多塊了,才終于在一家有名的歌廳門前停車。橘中泛白的路燈,以及門臉上的角燈射燈,各個角度映射著廣大的車,和浮著一層青灰的小姐。小姐掏掏兜,說她沒錢了。
廣大的視力非常地好,看得準兩站地以外的信號,辨得清樹上麻雀的詭笑,水中游魚的雌雄。小姐面前卻接二連三地折扣,猜不透她們的心思。不過即便猜出,車內若是空著,也不能夠拒載的。小姐也是錢,遇到出手寬綽的,還會是一筆好錢。
廣大氣得蒙圈了,覺著眼前小姐很不好,相當不地道。廣大很有理地質問:沒錢打什么車?小姐翻起她的兜子給廣大看:我沒想到兜子里沒錢。廣大急赤白臉道:最上座的時候打的車,街旁乘客等了一溜兒。真要沒錢,拉個起價也就罷了,憑什么拉七十多塊,安的什么心?廣大越說越氣,動作粗魯地拽過她的兜子,果然只有五塊錢。廣大先掯過來,準備再摳其他的。小姐見廣大不放手,擺出可憐的腔調道:大哥呀,要不你等著,我進去掙兩個錢,再出來還你。廣大更加生氣,一連串地質問:哪有功夫等著你掙錢?你生錢還是產錢?你以為進屋就來錢?便掏出手機,問堂弟出租車派出所的地址。
其他的出租車圍過來,還有一些行人。都覺得很稀奇,好看,熱鬧。有人不懷好意地盯住小姐:坐車不給錢不行,這事咋辦吧?小姐竟十分地明白,看著廣大,滿臉懇切道:大哥,我真的沒錢了,你咋的都行。眾人聽出弦外的音,都哄的一笑。廣大心里邊卻忽悠地一下子。廣大早料到小姐這樣的招數,咬咬牙道:別扯沒用的,跟我到出租車派出所。小姐就哭了:我不上派出所。
周圍的男人都同情起來,不滿地看著廣大。像是廣大欺負人,而不是小姐欺騙人。有些民憤了。有人暗示道:拉她走得了,仨瓜倆棗的。廣大仍不肯拉,死犟眼。廣大的想法是,大庭廣眾之下,憑什么拉她走,別人怎么想,她是不是線人?一扇車窗搖下來,露出的居然是赫哲司機的土臉。廣大以為看錯了,這個晚上像是得了白內障、青光眼,有些視物不清。赫哲司機遞廣大一個眼神,抖動兩張十元紙幣道:哥們,這錢給你,讓她上我的車。廣大看著赫哲司機:你真拉她走?赫哲司機說:你要不同意,我可就走了。廣大的眼前,竟是大丫滿臉鄙夷的情形,魚網一樣罩在頭頂的。不過廣大不再猶豫,怕的是什么,哪怕領到院子里頭,也敢和大玲對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便伸手接過那錢。小姐臉上的悲戚不見了,居然面色從容地重新上車,大大方方地落坐在副駕的位置。小姐不看廣大,也不看眾人,只盯著前方的一個路燈。赫哲族司機一給油,倆人臟水一樣消失在車流中。
廣大心里這時就咯噔一下,禁不住回味所謂的堅守。廣大覺得多少地有些虛偽。倒是赫哲族司機,色膽包天不假,卻顯得仗義和流氣。
變是一點一滴開始的。
一直到早晨交車的時候,堂弟聽了小姐的事情,立刻埋怨道:二十五塊錢,給他打那場子。直接拉到哪兒,干一炮就完了。廣大勉強分辯道:本來就賠了,那不更賠了嗎?油錢都回不來。堂弟聽廣大這樣講,眼珠轉了轉,旋即肯定道:你做得對。
廣大身下突然起了反應。廣大覺著這很不好,很不要臉,卻按捺不住。中過神經毒素般,不可遏止。平時這樣昂揚向上,廣大歡喜,大丫也歡喜。如果不說明緣由,而是因材就勢,大丫欣然接受的。廣大便打電話,掛到大丫的車間。耳邊一片突突的踩踏縫紉機的聲音,連成了片。像兩窩不同種族的蜜蜂,為保衛領地嗡嗡地作戰。大丫突然喊道:誰?廣大猶豫一下:你回來。大丫繼續喊:聽不見。廣大只好大聲說道:你回來!廣大很少這樣的時間打電話,大丫忙問道:有事?廣大說:沒事。接著又猶豫一下。大丫像是明白了,喘氣也跟著急促起來,含糊道:中午吧。廣大心里估量,勢頭再猛,也挺不到中午的。到時候勁兒肯定是過了,并且耽誤了大丫的免費午餐。這樣想著,便控制道:別中午了,還是下班再說。大丫知道廣大克制得難,心疼道:不沒事嗎?本來好意,說的是市民們掛嘴邊的話,廣大聽后卻略微地反感。覺著鼻涕或者口水似的。不是對大丫,而是針對這話。有事沒事的,不信有事能解決咋的。不過大丫不是特意地學城里,廣大也知道。撂下電話,竟平靜了許多。雖然繞過一個圈子,仍舊回到起點上,但是,心情不一樣了,的確平靜了。身體的昂揚勢頭也減弱了,變成了沉默不語。廣大恐怕還要說話,狠狠心,將那些發言弄了出來。心里想道,這下好了,變得垂頭喪氣了。
小姐的事情,若說沒遇到過,不是防人,便是瞎扯。廣大在人民廣場旁邊等活,一個臉像紫茄子的中年小姐擠上車來。車行不遠,手便順勢搭到廣大的腿根,彈起了土琵琶。小姐是明確的,廣大更是明確的。廣大憋住一口氣,連費用也不肯收,繞廣場兜了一圈的風,將人重新送了回來。那里波深浪靜,種類出沒。釣魚與被釣,眼風與暗語,成交與走人,邊貿活躍得很。小姐或嬸們整天倚在棚欄邊,曬著太陽光。眼睛卻不閑的,心也十分忙絡。實在沒活干了,或者技癢難忍,便挑勾窩邊的出租車司機。正值稅務宣傳活動月,掛橫幅,撒傳單,放廣播。坐在小桌的后面,笑瞇瞇地接受咨詢。領導和藹可親地巡視,電視臺的攝像機隨處取著鏡頭。房地產小廣告、性藥傳單、酒店開業優惠卡,隨處遞到行人的跟前。還有莊重地停在樹下的義務獻血采集車。種種繁喧的情形,更讓廣大思謀不懂,那么多的出租車司機以及各行各業,為何選中的廣大。因為長了一副任人宰割的臉,還是經常浮掛著可以淫蕩的笑?
廣大站在街邊上,只消一會兒,便有人上前問路。而且容顏半衰、孤獨無奈的婦女居多。花季少女并非沒有。一個高中女學生夜里打車,遺落一部手機。廣大發現后,女學生已下車,找不見了。廣大只好將手機放在座旁,一邊開車拉客,一邊等電話。過二十分鐘,女學生果然把電話打過來。女學生哭了,央求廣大一定把手機還給她,否則她父親會打死她。廣大心里冷笑,若想不還,直接就關機了,還能等到通話?不過沒說什么,只問女學生的位置,方向盤一打,將車開了過去。女學生正在路邊等著,孤伶伶的,連個陪同的也沒有。昏黑的風吹著女學生的亂發,像稻埂邊瘋長的稗草。廣大心下一動,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說不清。拿到了手機,女學生就要下跪。廣大受到刺激一樣,臉霎時白了,腦子里全是娘給丈人下跪的情形。廣大突然暴躁地沖那女生吼:起來!膝蓋是讓人坐的,不是給人跪的。眼淚卻唰地涌出來,開閘似地泛濫。女學生被廣大迅速洶涌的淚水嚇呆了。廣大卻一踩油門,將車開走了。
車迅速駛遠,廣大心情也平靜了一些。通過倒車鏡知道,女生沖著車影認真地鞠了三個躬。廣大心里疑惑,不知那女生攤到什么樣的父親。不過對于廣大,只允許自己笑。但凡可能,便不讓過去的情感影響到今天的心情。而廣大的確很幸福,愛大丫勝過愛自己。大丫也是一樣,倆人共同攜手,澆灌沁吐甜香的窩瓜花。
約摸九點的時候,廣大有些倦意了。方才獨自的一番折騰,到底起了作用,廣大感到困意襲來。算是催眠的另種辦法。如果和大丫一起,會入睡得更快。體溫的相親,皮膚的摩擦,每根毛孔的交頸,都讓廣大酣暢淋漓,帶著疲倦沉沉入眠。如今卻是此曲難有。除卻戀愛時,荒草甸子中的激情野合,再沒有大幅的錦緞一樣的時光。廣大并不遺憾。廣大寧肯選擇忙碌勞累。有收入的生活,相依相偎起來,才更有基礎,也更能靠住。
院子很靜,連最邊緣的麻將館,也聽不見聲音。廣大將身上剩余的衣物除去。像手拿鋤頭,剔除泛長的蕪草。或者拔起一棵大蔥,麻利地剝去蔥褲黃葉,只留下清清白白。廣大喜歡裸身的睡眠,如此的睡眠,才會有平心靜息的狀態。像浮在水面的紡織娘,輕快地不可思議地滑動。廣大將滑進夢境的邃道,在正午的時候,進入最幽靜的狀態。讓細胞叭叭地打開,呼呼地汲取營養露水,滋潤得四體通泰后,再彈性而節奏地合上。那時候,廣大又會精力充沛,煥然一新了。
大丫從小沾過縫紉機活,廣大想將大丫介紹到批發市場,去跟著縫褲腳子。那地方環境一般,不過人來人往的熱鬧,鍛煉頭腦,掙得也還可以。大丫不干,說伺候不了城里人。廣大說:你沒來之前,我在長春混了兩年,我算不算城里人?你連我都能支派,就能支派城里人。又補充道,別說伺候了,勾搭都差不許多。大丫笑著道:頭一回見著,還有愿意當王八的。告訴你,你就是呆上八年,也不是城里人。廣大很不服氣,問叔算不算城里人?大丫看看四周,趴廣大耳邊說:叔到死也不是城里人。廣大說:堂弟呢?大丫想了一下,說堂弟只能算半個。廣大氣得笑了:放屁。大丫輕擰廣大的耳垂:你才放屁。擰得廣大麻酥酥的。這個大丫,進城時間不長,不知不覺地,熏陶了城里的一些壞,也沾染了不少城里的好。在家時,躺被窩里面都被動的,別說主動地掐擰了。進了城里,廣大還沒來得及調教,大丫自然而然了,熟能生巧了,見街頭拉手、公交車上摟抱、相擁著進旅館的,也都不稀奇了。原來看到公共場所青年人接吻,竟要捂起眼,妄說人家隨地大小便的。簡直封建得要命。
廣大便說:城不城里的咱就別犟了,你就說縫褲腳子去不去?大丫見廣大再三問,才不好意思地說:你見我以前捅咕縫紉機,不過是找些碎布條子札鞋墊,來回地瞎出溜。唯一做過的大活,就是拿塊舊布,給爹札條橫紋的大褲頭,還是娘裁的樣兒。我咋動得人家那高級褲腳。
廣大忍不住笑起來,大丫也跟著笑。小小的棚屋里,弄得笑聲飛揚的。
大丫算是實話實說,廣大卻覺得招稀罕。大丫的一舉一動,廣大都覺得稀罕。在農村還是媳婦,進了城里就成了寶。敢情城里的尊重女性,也不全因感情。主要是風水,或者水土。廣大便跟大丫商量,要不擺個地攤賣菜,掙點活絡錢不說,自家和叔家也能吃些新鮮菜葉子。大丫卻搖著頭說,她已經考察過了,知道賣菜怎么回事。凡涉及底子錢的活計,大丫一律不想干。賠上體力也就夠了,大丫不想因為做得不好,再賠上底子。體力和底子比,還是底子更值錢。
大丫這樣地挑,廣大并不生氣。大丫肯過來,不守著家里那幾畝地,廣大心里頭感動。家里雖是墻倒屋斜,總還占個寬敞干愣。城里的這間棚屋,檐角露著天,臘月里滲過的霜,五一的時候仍化不凈。地面的土豆,不管怎么捂,都免不了凍爛。捎來的豆包和凍豆腐倒省事,只消扔在屋角,不化也不粉。可是因為大丫在,一切都可以克服了,變得有意思了。多么寒冷的天,每次交車回來,往炕上一躺,又烙腰又伸腿的,只是舒服。炕面再小,兩口子擠在一塊兒,心里頭溫暖。
自己睡覺,只算是解乏。和大丫睡覺,才叫神仙。
廣大對大丫說:那你就呆著,一天煨口熱乎飯就中。大丫有些感動,抵住廣大的肩膀,告訴廣大,她已經把活聯系完了。廣大對大丫的動作有些眼熟,半天才想起來,是電視里性藥廣告的動作。女人天亮的時候拉開窗簾,抵住困倦不醒的男人道:我很滿意。
大丫攬的活計,具體地說,就是札褲頭。浴池用的一次性褲頭。
廣大去過廠房,見過里面的情形。那布不叫布,像劣等塑料絲。淘了巴嘰的,罩在身上,透得出黑糊糊的什件來。全裸著不雅,弄件東西,糊弄別人帶糊弄自己罷了。廢墟似的廠房里,廠長的小舅子操縱機器裁料。一刀下去就是幾百件,發到女工們手里一抖摟,布毛子漫天飛,像顯微鏡下游動的大腸桿菌。車間里一律的電縫紉機,札一件七厘。女工們埋頭突突著,褲頭接二連三地拋出來,很快聚成了堆。
廣大不太滿意,大丫卻比較滿意。大丫的理由是,離家近。不用底金,錢又準成。比種那些地強。
廣大不屑道:現在的形勢,還有錢不準成的?別說建筑工地一天一開錢,連孩子上學都一路綠燈。誰若敢不開工錢,有好幾家管,整不死他。大丫說:咱要有底子錢,我干旁的也行。租個床子,賣個小百,瞅著還干凈。若不怕賠,折騰著玩唄。大丫這樣平心靜氣,廣大有些支吾不上了。孩子上學用錢,娘生病花錢,租房需要拿錢。年吃年用尚且支配不開,哪里來的底子錢?調子起得再高,情況明擺著的。大丫見進了些鹽醬,繼續說道:我正好能捅咕縫紉機,活也沒啥要求。布褲衩子能做,札這種布毛子就算高手了。旁的還能干啥,真要賣菜,連秤也不會跑,不賠算怪。再說,叔那里咋進貢,亂菜不尊重,好菜送不起,要錢又不樂意。再加上稅務工商城建的,還沒做呢,攤子往那里一擺,咋的都是毛病。廣大忙擺手,示意大丫不要再說下去。
廣大便說道:那布毛子對人身體不好。一個一個地札,一層一層地落,都吸進肺管子里。大丫有些不以為然:多戴層口罩唄。開私家車牛哄不,那汽車尾氣,跟沼氣似的,熏死個人。交警礙誰惹誰了,還穿制服呢,不照樣站馬路中間聞。再說,老板的小舅子媳婦也在車間里,跟這些人一樣。廣大嘟囔道:小舅子媳婦算什么東西,沒被姐夫拿下,就得跟普通女工一樣。大丫捶廣大道:你咋這么缺德,啥時候學的?原來可不這樣的。廣大順嘴說道:興楊國輝那樣,就不興我這樣了?大丫臉紅道:楊國輝礙著你啥了,你總拿人家做靶子?人家再不行,先說四間大瓦房蓋起來了,磚院套圍起來了。你再行,咋啥也沒有呢?廣大嘴唇便有些哆嗦:我是啥也沒有,你找楊國輝去,行了吧?廣大這樣說話,大丫氣得哭起來。
大丫一哭,廣大心里也直發散。找不到大丫這樣的好媳婦。吃也儉省,穿也儉省。家里來個人,哪怕是狐朋狗友,連桌子都不肯上,只是倚門框上,缺菜添菜,少湯盛湯,笑吟吟地服侍。非要上桌子的話,酒不跟著喝,菜也不動筷,簡單蘸巴兩口主食就算完事。堂弟都跟著服氣。說可長春的地界,不論土生土長的,還是自詡土生土長的,但凡堂弟接觸過的,就沒見過大丫這么良好的婦德。不過堂弟接觸的那些人物,也都好不到哪里去。最高檔次的,是批發市場的女老板,接觸兩次人家還不跟他。既是兩好嘎一好,堂弟要求人家,自己總得樹個標桿。堂弟開的白班,廣大開的夜班,收入一天差不上二十塊。不是堂弟載客不收費,做活雷鋒,而是把錢匿下做了別的。去年情人節女友人工流產,堂弟休班陪護,憋得悶了,對女友說出去轉一圈兒。下樓便鉆進了洗腳屋,兩個小時以后,又氣定神閑地回來。堂弟不知道,女友趴在窗前一直盯著的。只是叔和嬸子又盯著女友,不便發作罷了。女友心里清楚,本來就不夠牢靠的關系,發作了就發漲了,發膿了。
廣大便想起一件事來。知道大丫從小仰慕工人,尤其喜歡工廠的事情,恐怕大丫陷到這個里頭。便說道:你也不要迷信工人,現在的工人,起碼不是過去那個樣子了。大丫說:我不明白。廣大說:現在的工人不叫工人,叫員工或者職工。工廠不叫工廠,叫企業。這個褲頭廠,頂多叫民營企業,其實是小作坊,沒啥了不起的。大丫說:你的意思,我愛慕虛榮唄。廣大奇怪道:這么聰明,上學時可看不出來。大丫說:別忽悠。我就覺著踩著點上班神氣,你咋的吧。給我個國企的班,一天只供一頓飯,我興許去頂它兩月。廣大試試大丫的額頭:沖你這個思想,不用說國企的老總,保衛干事勾搭你,你也能同意。大丫說:同意。
廣大便苦起臉不說話。大丫拿肩撞廣大一下:興你跟人鬧,就不興人跟你鬧?廣大說:我是想打個預防針,怕你挨糊弄了。你要知道,如果硬充工人,我也是的。開車的叫司機,札褲腳子叫裁縫,賣菜的叫營業員。你上人才市場打聽打聽,都是工人的編制。就是說,我們正在從事著工人的職業,起碼是農民工人的職業。
大丫不愿意了:我再不咋的,也不至于跟人腚后撿屎吃。人家都不稀罕這個名譽了,我倒抄個逼寶似的。我閑的?
廣大嘻笑道:我是怕你讓那個褲衩廠長給麻個了。小舅子媳婦都放手不管,他得多不負責任吧。
下午一點,廣大略微地醒了。屋子里依舊很靜。撿來又修好的石英鐘,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像蟑螂快速地爬行。這樣靜謐的白天,廣大便想起了鄉村。只是鄉村,也有樹葉搖動和家禽偶爾的叫聲。這里卻沒有。周邊舊宅的主人,早已遷進了集中供暖的樓房。現有的大部分住戶,都是四面八方涌來打工的。榆樹的杖子,楊木的柵門,凍在地里的壟壟大蔥,連脊的房屋及狹小的院落,月光的下面,會以為到了農場宿舍。
廣大起身,去小廈屋的火爐旁撒泡尿。那里有只臟水桶,小解時用它,夜間大便也要用它。清早的時候,拎起浮滿的臟水桶去倒,有些讓人作嘔,時間長了卻不以為然。穿過巷口飄散的爐煙,拎到公共廁所旁邊的馬葫蘆上,將臟水對準邊沿坍出的一道豁口,嘩嘩地倒進去。廈屋不到半米處,就是屋門。冷風汩汩地吹進來,廣大的身上接連滾過幾個尿顫。忙趿著鞋,兜起屁股,重又跑進屋內。一邊夸張地咝咝著,鉆進了被窩。
手機響起來,是大丫打過來的。中午沒能回來,大丫終是放心不下,問廣大忙什么,是否吃了午飯。知道廣大正在睡覺,有些放心了。廣大曖昧道:你回來吧,請小半天的假。跟前大概有人,大丫不方便說話,故意岔開話題大聲道:晚飯你不用做了,下班我直接去買韭菜,咱們吃木須肉。廣大知道,兜了半天的彎子,大丫說的還是五點回家。不過木須肉也是廣大喜愛的。大丫這樣張羅,分明是站在廣大的角度,替廣大著想。
廣大很想繼續地睡下去,哪怕淺睡或者夢境,好給晚上一個清醒狀態。后半夜的時候,蹲在賓館、酒吧、歌舞廳的門前等客,也可以抽空打盹的。不過因為攬活,即便是盹,也落不到實處。白天的多睡便尤其重要。
大丫的業績在女工里面名列前茅。從白班干到夜班,大丫能札三千二百個。想到如此數量的褲頭,經過大丫的手,報紙一樣地印出來。再想到那些個褲頭,套在出入洗浴中心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上,短時間內,又被當作垃圾扔掉,廣大便難以接受。廣大忿忿地說夠多了,但大丫不同意。大丫向往三千五百個。那是女工札褲頭的最高記錄,始終被一個小個子的黑丫頭把持著。大丫決心向這樣的記錄沖刺。但無論怎樣沖刺,都止步在三千二百個。像是人的跳高,能跳一米七的,不知要折過幾個空翻,才能竄到兩米。也許越折,空中高度越低。總之三千二百個,成了大丫的極限,或者不可翻越的阿爾卑斯山。
不過大丫初衷不變。一段時間內,關注極限,超過了關注利潤提成。大丫忘記了微利提給女工,小頭讓給浴池,大頭留給老板的事實。大丫的期望和愉快,始終在第三千二百零一個,零二個,零三個的巔峰盤繞、徘徊。讓廣大感動,也心疼。廣大說大丫死犟眼,一葉障目。大丫只是一笑了之,不解釋,不爭論。背著書包,每天早來晚走的那個大丫又出來了。只可惜兒子的勁頭不隨她,當然也不隨廣大。若隨大丫的六,廣大的四,或者倒過來,隨廣大的四,大丫的六,兒子就不操心了。當然歷史不能假設,現實也不能夠假設。
開工兩年,老板有實力將女兒送英國了。女兒連續幾次名落孫山后,老板不喜歡國內的大學了,包括教育體制,大學的條件及設置,高考科目的設立,組織考試的方式。包括與考錄大學有關的一切。老板決定送女兒到國外的大學就讀。留在國外定居,豐富海外華人的組成。留不下,便作為優秀留學生回返,報效祖國和人民。大丫跟廣大說,這是老板最大方的一次想法和許愿。女工們私下交流的,鐵北區各個同行企業,數這家老板最摳溲。但怎樣摳溲,摳溲到了哪里,大丫沒有說,廣大也沒有問。廣大認為,天下的摳溲差不多一樣的,想要剛淘到第一桶金的私營主大方,等于與虎謀皮,或者白日做夢。出發點便是錯誤的,它將決定行車路線的越來越錯。不過認識與行動終究兩碼事。大丫和女工們一邊講究老板,一邊沖小黑丫頭的數字使勁。好像數字是女工們自己的,與廠子的生產效益無關的。廣大便想問她,這樣抖著羊毛硬往狗皮上貼,到底因為過去沒上過班,一時覺著新鮮,還是自覺地把自己算做了企業員工?既沒有醫療保險和社會保險,也沒有種種福利待遇,應叫職工、員工還是打工?廣大遲疑了幾次,最終仍沒問大丫。如果大丫有著一廂情愿或者夢想,廣大不愿意破壞它。
許多事情無法細究的。若從雇主的角度考慮,除了叔以及堂弟是血緣,廣大不知道他們與褲衩廠的老板有什么區別。真若一路追問下去,不是成了經濟學家,便是成了律師。
只是大丫的胃口讓廣大擔憂。原來還吃點油膩,現在一點也不能吃了。每天光那些白菜土豆子,連雞蛋都不行。吃了就吐,而且動不動肺葉子疼。廣大心里很沉,卻不能有絲毫表露。廣大需要樂觀、通達而又敞亮,對前途充滿信心,對未來充滿期望。廣大便問道:是不是懷孕了?大丫聽了一愣,那表情,像是沒想到,以為她真的懷孕了:我戴了環呀。廣大說:絕育的還有懷上的呢。大丫有些害怕,又有些驚喜,反應半天說道:你能養,我就敢生。廣大連忙搖頭:你殺了我吧,一個都整不明白,再有一個爹,誰還養得起?大丫臉色暗淡一下:放心吧,我看不像。廣大不禁慚愧。大丫愿意為廣大生孩子,說明大丫心里頭有廣大。可生兒育女的事,廣大無法奢談。當然是遵守國策,更主要的,廣大有力生育,無力撫養。廣大沒那份錢。
只這一個兒子,已足令廣大和大丫談虎色變。兒子不念書了。廣大原來的計劃,兒子應念完初中,再念高中,最好能上大學的。像褲衩廠老板的女兒一樣,起碼高考過。兒子的學業卻停在初三的上半年。學校說這是留守少年的典型事例,屬社會問題。廣大不同意。兒子這樣的留守少年并不算少,可別人照常地學習,照樣地出息,他卻沉浸到電子游戲里,這分明是學校的問題。廣大和大丫把兒子送到縣城有名的大飯店。那里面有廣大的一個小學同學,做著餐飲部經理。學校建議孩子再堅持半年,考上考不上的,畢業也好有個證。廣大心中一陣冷笑。證有什么用?純粹的形式主義。別說初中畢業證,大學畢業證照樣找不到工作。褲衩廠辦公室的小梁是大學畢業,出租行業的哥們里面,也有不少正規大學出來的,整天抱著方向盤走。這樣的結果,廣大不知念和不念有什么區別。至于孩子,班里末幾名的成績,別說念完這半年,就是復習一年,不信能好到哪里去。學校假模假式的挽留,不值一提的。孩子在學校,只是分子或者分母。所有關心,與學校有關,與兒子無關。
本來切墩學得好好的,就要開始貼灶了,兒子忽然就墜進了情網。在飯店房間和女服務員搞事,讓蓄謀已久的保安抓了現形。只好由同學推薦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同學對廣大說:你的兒子怎么不像你?廣大覺著,這話比擼他的耳光還厲害。三十年前看老子,三十年后看兒子。廣大希望兒子青出于藍。看到年滿十八,小胡子已覆上一層的兒子,廣大掏心窩道:男人說到底要負責任。真想做,就找個好地方。去不起就領回家里,安全又省錢。廣大這樣的話,頭半句大丫十分愛聽,后半句非常生氣,說廣大沒個正經。
廣大和大丫為兒子的事撓頭時,村頭騎著自行車的丈人,被后面的四輪車追進溝里,送進了縣醫院。實際丈人被撞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梆梆結實的丈人,家里的頂梁柱,三年前還強迫丈母娘合作,到底生育了一個小舅子的。卻一下子飛進溝里,一句話也沒留下。
法院的判決書上,說經搶救無效身亡。賣花圈的地方寫挽聯,把這叫駕鶴西歸。
想逃是不可能的,村里人將四輪車及肇事者圍得水泄不通。廣大他們也很快報了案。肇事者的家里觀望形勢,私下找人調解,寧肯拿出四萬元,替代一切補償。想私不舉官不究的意思。旁的雖然一句都沒說,不過感覺得出來,對方背后很有一些勢力。
廣大和大丫,楊國輝和二丫,大家都回來了。加上丈母娘和小舅子,一家人面面相覷。后來都拿眼睛看廣大。廣大則看著楊國輝。小舅子剛縫上開襠褲。家里的成熟男人,就剩廣大和楊國輝兩個。廣大作為家里的大女婿,必須集中大家的意見。
楊國輝說,肇事者法院有勢力,賠償數額又測算得差不多,不如先把錢掯到手里。四萬塊錢,拿出三萬給丈母娘和小舅子。剩下一萬兩個女兒分,一個人可以分五千。
廣大當即把楊國輝給罵了。廣大罵得義正辭嚴。理由只有一條,丈人不能白撞了,肇事者不能花上四萬元就買走平安。要私了也得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讓他傾家蕩產。以一生的代價,汲取血的教訓,從此不再害人害己。大丫她們也不同意楊國輝。錢雖好花,但爹不能這樣地死。在廣大的正義面前,楊國輝低下了頭。廣大卻分明從楊國輝的神色中,看出了冷譏與不屑。
下午三點的時候,廣大睡足了。從深睡到淺睡,到閉目休息,覺夠用了,不缺少了。還可以再懶一會兒,甚至躺在被窩里面等大丫的。但廣大不想那樣。廣大愿意用這段時間,做一些家務,然后再和大丫一同躺下。
廣大爬起來,簡單地收拾屋子,再把晚飯燜上。韭菜不用買的,前幾天來個親戚買的,還剩了一綹,用破椅墊捂著,放在蔥筐里。用時敲兩個雞蛋,三把兩把便炒完了。秋天拉來的幾袋土豆已經凍了,不過還能將就著吃。酸菜剩了小半缸,夠挺到開春了。肉類輕易不能問津的。雞肉有禽流感,豬肉有口蹄疫,牛肉有瘋牛病,魚據說也用了激素。——實在饞肉腥了,弄點葷油也就頂過去了。癱瘓在床的娘,一年到頭連雞蛋糕也舍不得蒸,想到這些,廣大幾乎斷了吃雞蛋的念頭。
一些活忙完了,便手腳麻溜地引爐子,將炕重新燒得熱乎乎。然后把盆端到椅子上,倒上清水,咔咔地搓洗衣服。
楊國輝和廣大也是同學,倆人一齊追求大丫的。大丫猶豫一段時間后,踏上了廣大的船。丈人很不贊成廣大和大丫的。丈人相中的是楊國輝的家境。嫁這樣一個富戶,也省得女兒跟著白手起家,吃那份苦,受那份累。光是貪富倒也罷了,丈人還認為楊國輝人不錯,能掙錢,并不比廣大差。便讓廣大有些傷自尊。后來見大丫跟定了廣大,丈人到底攛掇二丫,嫁給了楊國輝。不過丈人若有靈,應該明白,廣大不是因為擠兌楊國輝,才堅持起訴,拒絕私了的。
法庭開庭比較順利。肇事者犯交通肇事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賠償喪葬費、死亡補償費、交通費、伙食補助費、護理費、誤工費等五萬三千八百元。廣大這個解恨,一家人都解恨。個雜種操的,讓他蹲大獄,讓他賠付錢款。他不是有勢力嗎,讓他知道法律的威嚴。他不是能測算嗎,知道個中利害,所以才肯一家伙出四萬塊,想既省身子,又逃避錢財。讓法律迎頭一擊,敲醒他們的豬腦子,告訴他們,世上就沒有這等的便宜。
送丈人出殯那天,娘哭得撕心裂肺。沒見過那么哭親家公的。娘的悲傷是真悲傷,娘的哭也是真哭。后來丈母娘都受不住了,反過來攙著娘,勸娘說,死的已經死了,不要哭壞了身子。丈母娘這樣勸完,卻是有些發愣。一時搞不清究竟誰歿了老公。于是丈母娘也大哭起來,直到娘止住哭,開始勸丈母娘,丈母娘的心情才平衡一些。
二尺長的棺木里邊,盛殮著半尺長的骨灰盒。隨著黑土的簌簌下落,棺木不見了,棺木里的那個人也不見了。那個時候,特別希望地下有個冥界,或者陰間。不拘幾層地獄,只要親人能夠見面。可是,親人真正地永別了。再挨不到丈人兇煞的吆喝,聽不到丈人的謾罵了。廣大覺著無以面對,只得迎向冷風,將眼角的那些淚意呲干。
娘的心里,始終認為愧對丈人。當年沒錢張羅結婚,是娘慫恿廣大和大丫逃跑,并且親自送到的車站。最后大丫帶著身孕回來,丈人不得不同意,補辦的簡單婚禮。娘覺得做了件永遠對不起丈人的事情。娘想不到,因為大丫嫁得一個好人,丈人應該感謝娘。娘永遠不會那樣想。
丈人是有名的老兵油子,屯霸王,一般的人都不敢惹乎的。沒想到栽到瘦小的娘手里。丈人覺著受了屈辱,吃了血虧,丈人的臉要丟盡了。知道大丫出走的消息后,丈人上門要人。娘跪在丈人的面前,要以跪謝罪自罰。丈人根本不受這個,抬腿一腳將娘踢翻。娘霎時滿臉是血,額頭的三角口子翻卷起來。娘并非不知丈人可能出腳的,娘十分希望丈人出腳。踢了丈人就出氣了,娘心里就好受了,也不會拿著廣大扎筏子了。娘還覺著應該踢她,是娘沒把日子過好,打下一個好底兒,廣大才不能披紅掛彩地迎娶大丫。
廣大回來的時候,撫著娘額上的疤痕,轉身要去跟丈人拚。娘和大丫哭著拉開了廣大。廣大的激怒,唬了丈人一跳。丈人后跳兩步,警惕地盯著廣大。想不到的是,因為這一拚,丈人對待廣大的態度,竟漸漸地好了起來。
只是那一跪,撞在廣大的心上,讓廣大痛了一輩子。不過人去了,霧散盡了,只剩下了懷想。
有相當一段時間,大丫茶飯不思,胃疼得更厲害,哭起來不斷地嘔。班卻仍是上的。廣大要她歇著,大丫搖頭說,她得去。廣大看著大丫,忽然意識到,大丫真得去,否則心更靜不下來。只是手指被縫紉機扎透過幾次,大丫也不知道疼,纏層創可貼,繼續抖摟那布毛子。白色的軟塌塌的布毛子,在大丫的眼里,像墳地的靈幡,不停搖晃著。廣大便想法勸大丫。廣大不說節哀或人生無常,只說要學會接受。娘得接受,丈母娘得接受,大丫同樣得接受。所有不幸的人,都得接受,而不只是承受。因為學會接受,變故面前,才站得起來。
大丫愣眉愣眼地看廣大:大哥,接受什么?
大丫這樣問,廣大反倒忘了所想的。是呵,接受什么,能夠接受什么?
肇事者果真蹲進監獄了,不到一年就出來了。五萬多的賠償,卻一直執行不了。不等法院執行,肇事者全家搬走了,連房證都換了名。有人給支過招的。于是廣大和楊國輝開始跑執行局。直到腿跑折了,心也跑涼了,跑散了,才明白過來。當初的私了,可能是肇事方讓得最大的步,對雙方講最現實的步。
事實竟然證明,楊國輝是有道理的。一旦明白這些,輪到大丫勸廣大了。大丫說:廣大,你不說接受嗎?廣大說:如果接受,我誰都對不起。
大丫說:那我們就承受。
這樣說過不久,廣大決定停下手里的活,陪大丫回鄉下看病。大丫仍是不斷干嘔,嘔得出苦膽的汁來。胃也受不了刺激,沾點涼或者生點氣就疼。城里當然方便的,但新農村的合作醫療,需從鄉下看起。還有一層想法,大丫想家了。大丫不好意思對廣大說,從有病開始,她便想家了。如今想得快哭了。
大丫讓廣大張開手心,把她的手放在廣大的手心里。廣大感到一小卷紙樣的東西,帶著些許的油膩與汗濕。廣大猜到了什么,卻故意不說。大丫果然眼神濕亮地讓廣大猜。見廣大猜了半天仍沒猜中,得意地告訴廣大,她居然攢了點私房錢。怕廣大壓力大,將這錢拿了出來。廣大禁不住捏大丫的手一下。大丫高興地笑,卻又疼得咧嘴。廣大捏到她受傷的指頭上了。
倆人回到家里,娘高興又犯愁。娘恨自己癱瘓,不能過去一樣,刮風似地領倆人去衛生院。現在倒過來,是孩子領著她了。不過娘想得開,多么苦的日子,多么大的壓力,娘都豁達樂觀。廣大這點上,不如娘做得好。大丫倒是像。去鄉衛生院的油漆路上,大丫走得很來勁,尤其鞋跟格格響。那是為建設新農村搶修的油漆路,大丫踩起來,比城市的鋼筋水泥路面還要高興。大丫的那股興奮勁兒,透出主人的霸蠻,不像是看病,倒像在自家的園子里休假。廣大內心便更加愧對。看來整天整夜地忙,太需要太陽底下散散心了。作為一個女人,大玲需要這個。以往只推說平時忙,或者意識不到,是說不過去的。
一上午的折騰,結果很快出來了。大丫得的是胃下垂及膽結石。膽結石要手術的。廣大很知足,由衷地點頭稱好。大丫禁不住埋怨:人家得病,你還說好。廣大繼續點頭道:很好,真的很好。廣大以為照大丫上班的環境,可能得的肺炎、肝炎,或者比肝炎更不好的病,所以才這樣地說。大丫明白廣大的意思,說道:爹保佑我。廣大說:娘也惦記你。廣大和大丫都笑了,爹是大丫的爹,娘是廣大的娘。也是倆人的爹和娘。
病情一旦明確,心情便舒朗起來。心情一舒朗,就想起許久未做的功課來。倆人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急急返回了長春。租住的棚屋里,還沒等站穩,大丫已是滿臉的桃花。見廣大愣眉愣眼地看她,大丫一笑,迅速利索地除去衣服。又要幫廣大脫掉。廣大知道自己又犯了想法在先、行動滯后的錯誤,不過糾偏還來得及。就以百倍的激情,裹攜著大丫,開車兜起了風。
廣大喜歡大丫的開通和熱情,還有稍微的風情。若是風騷當然更好了。廣大敢肯定,大丫若是風騷,將全部匯兌給廣大的。廣大對大丫的風騷是有專利的,就像大丫對廣大的專利一樣。
那天下午,大丫破例沒有張羅上班,廣大依然是晚班。兩人都覺著好久沒大段地占用時間了。這樣激情的下午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只是半路途中的時候,大丫突然咧了一下嘴:大哥,疼。
廣大停下來,忙問道:哪疼?大丫說:肚子。廣大不明白:肚子?大丫抓過廣大的手,按到了她的胃上。廣大忍俊不禁:我真厲害,都到胃了。若擱往常,大丫會狠狠跟廣大瘋一瘋的,這天卻只是拍了拍廣大赤裸的背,咝咝地咧了咧嘴。看來是真的疼。廣大揉著她的胃問道:沒事吧?大丫說:沒事。廣大不想中止下來,卻又擔心大丫,便十分紳士地問道:要不做完?大丫點點頭。
廣大疼愛地綹了綹大丫的頭發。
廣大看著時間,馬上到五點了,大丫該下班了。廣大覺得等待到了高潮。太陽出來了,云彩散開了,綠色的山巒重現了。像兩個相交的表盤,到了交集的部分。像一段協奏的曲子,到了反復詠誦的樂句。像兩條優美的河,到了并流的河道。所有的快樂,所有的溫情,所有的酸甜苦辣,都禮花一樣,集束在這樣的時段燃放。
倆人將吃著熱乎乎的飯菜,親昵地交流一天內發生的事情。將寬衣解帶,鉆進熱烘烘的被窩里。像公鵝安慰母鵝,交頸摩娑。大丫的心花盛開。廣大埋頭嗅聞著香蕊,感受著花香的愉悅。
而兩個小時會很快過去。甚至不到七點,倆人便要一起匆匆忙忙出發。廣大到指定地點與堂弟交接。大丫直奔車間,去札那些褲頭。倆人都會覺得,匯合的時間有些短。不過足夠了。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擁抱,一次體貼,余香滿口了。上過弦了,打過氣了,校過油了,擰過車鑰匙了。
那個時候,大丫的晚班開始了。大丫會繼續向第三千五百個褲頭沖刺。雖然不太可能,仍需寬慰和鼓勵。追求可能徒勞,精神卻是可貴的。廣大的夜車生活也正式開始了。廣大會開著出租車,迅速加入滿城的出租車中,靈活快速地在大街小巷行駛。停車,開車,載客,卸客。像出沒于夜間的自由自在的靈性動物。而城市,此時便變成了動物世界。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