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痣,本名張振平,1973年8月出生于新疆石河子,新疆作協會員,兵團作協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現供職于石河子文聯。作品曾獲兵團“國土杯”文學創作大賽小說組一等獎,出版有長篇電視文學劇本,獲湖南省重點劇本獎。
自立媽準備和面做全家人吃的饅頭時,才發現上回蒸饅頭時忘記留下酵頭了。自立媽就打發自立去椿嬸家借塊酵頭來。椿嬸的兒子衛紅和自立在一所學校念書,衛紅比自立小兩個月,可個頭比自立高,學習成績也比自立好。自立媽打發自立去椿嬸家借酵頭時,自立正為一道算術題發愁。題上說,有一個水池子,要是光開進水管2個小時能灌滿,光開出水管3個小時能放完,問,進水出水兩個水管一起開,幾個小時能灌滿一池水?自立想不明白,誰吃飽了撐的會這么糟踐水。自立家的水龍頭總是被他媽調試到最佳的狀態,滴答,滴答,比手表還準,一個夜里就能滴滿一鐵皮桶子的自來水。
聽到讓自己去衛紅家借酵頭,自立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一邊應著,一邊就把算術本子塞進了褲腰里。臨出門,自立又想起了什么,跑回來在枕頭下摸出一本小人書來,《孫行者大戰黃袍怪》,用他媽給的買冰棍的錢攢下來買的。
衛紅卻不在家。
從椿嬸家出來,自立就很失望。椿嬸說她也不知道衛紅做完作業后就跑到哪兒去了。從椿嬸家出來的自立就很郁悶,算術本子和小人書把肚皮上的汗衫撐得鼓鼓的。手里握著的那團酵頭發出很濃的酸氣,像穿球鞋捂出了汗的腳丫子味。
自立不想回家,可又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路口一個人玩“跳房子”的妹妹革紅看見了他,停下了游戲,叫了聲“哥”。自立就把酵頭給了妹妹革紅,對革紅說這酵頭是媽做飯急著要的,讓革紅跑快點給送回家去。革紅接過酵頭很聽話地就跑回家去了。
自立抬頭望了望天,一絲云彩都沒有。路邊的樹枝子上,知了叫得很是熱鬧。自立把剛才握了酵頭的那只手放鼻子下去聞,酸酸的味道似乎更加劇了他此刻沮喪的心情。
自立在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遠遠地望著衛紅家的那扇朱紅色的木板門。他想等衛紅回來,只要衛紅一回來,他就會把孫猴子的小人書拿給衛紅看,還會向衛紅要來他的算術本子照貓畫虎,那樣,明天他就可以過一個痛痛快快的星期天了。
直到天擦了黑自立都沒有等到衛紅回來,自立聽到母親喊他回家吃飯的聲音。就在自立打算放棄這場無望的等待準備起身回家的時候,一個瘦高的人影出現在了衛紅家門前,人影晃了一下就不見了。自立揉了揉眼睛,感覺只像是一個幻影。妹妹革紅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后。革紅問自立在干嘛,說媽叫你回家吃飯呢。自立“哦”了一聲說,我在等衛紅。妹妹革紅聲音里透著一絲幸災樂禍地對自立說衛紅不會回來了。自立問革紅為什么,革紅說,衛紅下午和他弟弟去化工廠他叔爸家去了。她看見的。最后革紅還告訴自立說衛紅今晚上會住在他叔爸那兒,不回來了。
起身和妹妹革紅一起回家的自立,沮喪到了極點。
自立和妹妹革紅還沒進門就聞見了白面饅頭剛出籠的香氣。自立媽用手拍打著那些白花花的饅頭,好讓它們看上去和吃上去都顯得更暄騰些,饅頭的熱氣哈疼了她的手,她打上幾下就縮回手在嘴邊“佛、佛”地吹幾下,動作夸張而迅速,樣子有幾分滑稽,卻又透著豐衣足食的喜氣。自立爸坐在一旁的圓桌上吸著紙煙。繚繞的煙氣早被出籠的熱蒸汽沖得沒了一點形跡。自立媽回過臉來,在一片云霧繚繞之中聲音響響地吩咐自立去把案板上的酵頭給衛紅媽還回去。自立有些遲遲疑疑的樣子,衛紅不在家,這樣的外事活動對他來說就顯得沒有了任何意義。自立本來想說怎么不讓革紅去,可看到蒸汽中父親射過來的兩道透著兇氣的眼神,就咽回了想說的話。抓起案板上的那塊酵頭,自立就又去了衛紅家。
讓自立沒有想到的是,衛紅家會這么早就把門閂上了。自立把手從門洞里伸進去,輕車熟路地想去取掛著的鎖子,卻發現鎖子沒有像以往那樣虛掛著,而是結結實實地鎖上了。自立拍打著門板喊了幾聲嬸子,又喊了幾聲衛紅,就看見衛紅他媽慌慌張張地撩簾子出來了,門洞很小,從那里望進去,感覺就像在看小人書。自立看見衛紅媽用手捋了把有些凌亂的頭發,臉龐紅撲撲地站在竹門簾那兒大聲問,是自立嗎?衛紅不在家。明個兒你再來找他玩吧。院子里的幾只雞就驚得奓開翅膀瘋跑了一陣。自立收回眼睛,把嘴湊在門洞里說,嬸,我媽差我來還酵頭的。衛紅媽就緊了緊身上披的衫褂子來到了外門前,從門洞里接過自立遞進的那塊酵頭后快快地就掉頭回了屋里。
自立說不上地就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總覺得衛紅媽行色詭秘,像小人書里的女特務。自立就在心底打起了小鼓,電影里少年英雄智斗女特務的畫面就一幕幕地在自立眼前閃過。自立就想,莫不是衛紅回來了?衛紅媽告訴衛紅自己來過,衛紅就故意躲起來不見自己了?衛紅不總是想做全班唯一那個本子上全是紅勾勾的好學生嗎?是怕別人占了他的先!一定是,要不然這件事從頭到尾怎么會這么漏洞百出?衛紅如果當真和弟弟衛東去了化工廠他叔爸家,衛紅媽怎么可能會對自己說不知道衛紅去了哪里?這么一路想下去,連妹妹革紅都難逃干系有了嫌疑。自立仿佛找到了一條并不怎么清晰卻又斷斷續續有些聯系的線索,自立決定像電影里的偵探那樣探個究竟。
這么想著,自立走路的步伐和節奏就都有了電影里偵探的意思,自立忘記了家里人都在等他回家吃剛出籠的熱饅頭,他繞到衛紅家屋后,找來幾塊磚頭墊在腳下,顫顫巍巍地爬上了衛紅家的后窗臺。窗簾是淡藍色的粗紋大平布,硬橛橛的不服帖,仿佛專門給自立留了個空子似的留下一道兩指寬的縫隙,自立睜大了眼睛往里瞅,眼前呈現出的情景讓自立差點沒栽個跟頭:昏黃的燈光下,衛紅媽脫得光溜溜地躺在一個渾身上下也一樣光溜溜的男人懷里吃著東西,吃的好像是葡萄,一粒粒地擇洗了放在一只小托盤里,衛紅媽自己吃一顆就喂那男人吃一顆,男人邊吃還邊和衛紅媽說著什么,衛紅媽就含著葡萄咯咯地笑,笑得胸前的一對奶子顫顫悠悠的直晃。自立的鼻子緊貼著扒在窗臺上的手,那手剛才握過酵頭,正幽幽地向外散發著類似臭腳丫子的酸氣,自立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停止跳動了,一張臉憋漲成了紫紅色。那個男人被衛紅媽說的一句什么話逗樂了,將臉笑得仰到了后面,一張臉滿滿地接住了那燈光,自立就駭得更是差點叫出聲來,那個光屁股男人竟是李志良的爸爸李大個子!
恍惚中,自立好像聽見母親喚他回家吃饃的聲音。快要被眼前的秘密撐破了的自立跳下窗臺,撒開丫子瘋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抓著白面饅頭的自立,眼前老是晃動著衛紅媽胸前那兩團白面饃一樣的東西。自立媽問自立還個酵頭怎么還那么長時間,自立卻是什么也沒入耳。自立媽拍打了一下自立的腦袋問,問你話呢,咋不吭聲呢?自立這才把一張臉從饅頭上抬了起來,茫然地“啊”了一聲。自立爸就有些不耐煩,嫌自立他媽絮叨,說吃飯就讓娃娃好好吃飯,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又說自立見了衛紅,兩個孩娃子那還能不日粘一會子,有啥好問的嗎?自立妹妹革紅馬上就接話說衛紅和衛東去化工廠他叔爸那兒去了,今晚上不回來。革紅說這話時,語氣和神態都透著一股子辯論賽似的決絕和干脆。
自立這會兒才緩過神來似的問妹妹革紅這消息的準確性。革紅就有被人重視了的驕傲似的告訴自立說,消息是衛紅親口跟她說的,絕對可靠,向毛保證。衛紅最近總是對一些好像新發現的詞感興趣,這兩天是對“絕對”這個詞感興趣,嘴里就有些犯貧,老是“絕對、絕對”的。自立現在沒心情攻擊革紅的新發現,而是攆著話頭問革紅,既然像她說的那樣,怎么衛紅他媽還跟自己說不知道衛紅去哪兒了呢?況且衛紅他媽也沒說衛紅今晚上不回來。革紅眨巴了兩下眼睛說那我就不知道了。自立媽卻又接上了話,說,那還不是椿葉兒的小心眼子。自立爸白了自立媽一眼沒說話,可眼神里分明透著對自立媽這句指向不明、十三不靠的話所持的懷疑和不屑。自立媽為了抹平自己男人眼中的懷疑和不屑,就有些賣弄聰明似的說,這都不知道,一個年輕小寡婦,哪能輕易放風說自己是一個人在家過夜吶,這么說,是少招惹那些想偷腥的男人!自立爸“嗤”地冷笑了一聲說,吃你的飯吧,成天盡瞎琢磨別人家的事,干嘛?
自立媽討了個沒趣,狠狠地咬了一口饅頭,嘴里含混不清地對自立說,快吃,吃了念課文去。你作業寫完了沒有?成天掉了魂似的瞎磨磨。
吃完了晚飯,自立媽把飯桌收拾干凈了就招呼著自立和革紅學習。飯桌就又變成了書桌。革紅在做算術,面前堆了很多的火柴棍子,那是她的原始計算器,算不過來了就用那些火柴棍子加加減減地實際演練一番。自立在用他爸爸的廢煙盒剪學校晨跑時要用的號碼牌,學校要求剪成火柴盒大小后寫上自己的名字,每天早上有班干部在后街的路口專門負責查收。早自習時,沒有參加晨跑的人員名單就會被清查出來,等待的處罰不是罰抄兩遍課文就是罰做一個星期的值日。自立寫字慢,他可不想被罰抄什么課文,每天的晨跑就算再瞌睡也會從被窩里爬出來硬著頭皮參加。
革紅看見自立剪的手槍形狀的號碼牌挺像那么回事,就央自立給她也剪一個。自立不耐煩地說你要什么號碼牌啊?你們低年級又不組織晨跑。革紅說不跑步我也要。哥,你就給我剪一個吧?啊?自立一口回絕了革紅,說,不行。革紅就恨恨地瞪自立,瞪也是白瞪,眼睛瞪累了,革紅就開始收拾好書本去洗腳準備睡覺。自立把鬧鐘的表鈴定到了第二天早晨的六點半,也上床準備睡覺,革紅看見自立上床就大聲地喊,媽!媽!哥不洗腳就上床!自立“騰”地就從床上蹦了下來,把一雙瘦長細白的腳扎進革紅正用著的腳盆,一邊禍禍一邊說,誰說我不洗腳上床了,誰說我不洗腳上床了!快洗快洗,我等著用盆子呢,你占著盆子叫我咋洗啊?革紅尖叫著從腳盆里拔出自立的一雙腳,又喊又叫地草草結束了自己的洗腳,趿拉著拖鞋去屋外的院子里潑洗腳水去了。
洗了腳就是關燈睡覺的時間了。自立平躺在床上有些發呆。衛紅家后窗看到的一幕就又浮了出來。那兩條白花花的身子通了電似的把躺在黑暗里的自立照得紅彤彤的,妹妹革紅在上鋪睡得很快,均勻的呼吸聲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自立翻了個身,那巨大的秘密在身體里左突右撞把他攪得很難受。革紅在上鋪隱約說了句什么夢話,自立就有些擔心起來,像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對著這無邊的暗夜泄露什么似的,自立不自覺地將手捂在了自己的嘴上。指頭縫里又隱約散發出酵頭的酸氣來,明明洗過的手怎么還會有酵頭的味道呢?在一片淡淡的酸臭氣里自立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走到了夢與醒的邊緣。隔壁的臥房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著濃重的喘息聲,自立隱約聽到母親問父親的聲音,孩子們睡實了嗎?接下來聽見父親焦躁而急促的聲音說“睡實了、睡實了”。再接下來的聲音就顯得有些古怪而詭異,被酵頭的酸氣包圍著的自立,在朦朦朧朧中感到身體像發面饅頭般漸漸腫脹了起來……
我不告訴你們。黑暗中的自立低低地夢囈了一句。
第二天的早晨自立起晚了。鬧鐘不知為什么沒有在自立定的時間響,足足晚了一個鐘頭。從夢中驚醒的自立慌慌張張地套上藍的確良褲子去桌上找來昨天做的號碼牌,抓在手里就出了門。
才跑出家門口不遠,自立就看見了李志良。志良是自立班上的文體委員,每天早上就是他站在后街的路口負責收全班的號碼牌。志良一看見自立就問自立為什么沒有參加晨跑,還說,今天他們班上就自立一人沒參加晨跑。自立氣喘吁吁地說,我定的鬧鐘沒響,我剛起來。志良“哦”了一聲就腳也沒停地從自立身邊走了過去。自立就著了急,拽著志良的胳膊說,李志良你行行好,把我的號碼牌收上吧。志良說,不行。那怎么行!萬老師知道了不但會加倍罰你,還會把我的班干部撤了的。自立還不甘心,繼續纏磨著志良說,萬老師怎么會知道呢?萬老師不會知道的。可是任憑自立磨破了嘴皮志良還是不肯收下他的號碼牌。自立就有些氣急敗壞,說,張衛紅也沒參加晨跑,你憑啥就說只我一人沒參加晨跑?志良說你怎么知道人家張衛紅沒參加晨跑?人家跑了。咱們班確實就你一人沒參加晨跑,你就等著罰抄課文吧!自立拽著志良的胳膊就是不放手。自立說,不可能!你把張衛紅的號碼牌找出來讓我看看!志良有些不耐煩,說,人家張衛紅跑了就是跑了,你怎么那么煩人吶?自立還是不相信,說,張衛紅昨天去化工廠了,他今天不可能參加晨跑。志良無奈地說,好好好,陳自立你放開手,我把張衛紅的號碼牌找給你看。自立就放開了手看著志良找號碼牌。志良果然就找到了張衛紅的號碼牌。看著那枚向日葵形狀的號碼牌,自立沮喪極了,可還是不甘心,又纏磨著志良收下自己的號碼牌。志良一點都不為自立的哀求所打動。收拾好那一大把的號碼牌,志良用班干部的慣常口吻說,以后起早點就行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被志良撂在身后的自立氣得牙根直癢癢,沖著志良的背影,自立大聲地喊道,李志良,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爸,你爸——志良就回過了頭來問自立說,我爸怎么著你了?見自立憋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志良撂了一句“你不跑步和我爸有什么關系”就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自立感到昨天晚上那個光屁股的李大個子馬上就要從自己嘴里蹦出來了,自立不自覺地又用手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志良走遠了以后,自立小聲地在嘴里嗚噥了一句,李志良,你爸是個大流氓!
嗚噥完了,似乎就不那么難受了。自立聳了聳鼻子,很奇怪地又似乎聞到了酵頭的酸氣。
自立不知道他定的表鈴其實是被妹妹革紅做了手腳。革紅因為自立不愿給她用煙盒剪手槍就一氣之下把表鈴退后了一個鐘頭。此時,革紅正在吃她媽留在桌上的早餐。早餐是熘饅頭和泡菜,革紅吃得很帶勁,把自立的那個饅頭也掰著吃了半個。自立直到回到家還是氣咻咻的。革紅說,哥,媽給你留了字條,說讓你今天別忘了洗澡,洗理票擱窗臺上了。自立沒來由地瞪了妹妹一眼,就坐到桌前發泄怒氣似地抓起饅頭就著泡菜大吃大嚼起來。
自立討厭洗澡。特別是去工廠家屬區的公共浴室洗澡。
水汽蒸騰的浴室里幾步之外就看不清面目,只看得見一條條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光身子在晃動。自立手里悠著毛巾在浴室里晃達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空位子,正無聊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自立、自立”地喊,順著喊聲仔細看了,卻是衛紅。衛紅沖自立招著手說,自立,來這里,咱們一起洗。
走到近處了,自立才發現志良也在,志良他爸李大個子也在,自立就有點不愿跟他們湊份子的意思,想走。志良他爸叫住了自立,說,這孩子,人這么多,你還往哪兒跑啊?衛紅也抓住自立的胳臂問自立怎么了,自立說,沒什么,這位置太靠里,悶得喘不上氣。衛紅就嫌自立嬌氣,說,陳自立你怎么跟丫頭子似的,你就在這兒洗吧。自立猶豫了一下,就不再堅持,湊進龍頭下淋了起來。透過蒙蒙的霧氣,自立看見志良向他投來的那一瞥里,滿帶著自我的優越和對自立的不屑。自立別過頭去,懶得再接觸到志良那讓自己不舒服的目光。
志良他爸掉過身去叫志良幫自己搓背,志良把毛巾纏在手掌上一上一下地賣力搓著。志良他爸李大個子在工廠的機關里上班,星期天可以不用上班。李大個子撅起的屁股上有兩坨褐色的黑斑,是在辦公室里坐椅子坐久了的緣故。志良搓了兩下李大個子就不愿意了,嫌志良手上沒勁,一回臉看到自立,就說,自立,你來給叔叔搓,志良的手太輕。自立就學著志良把毛巾繞在了手上,繞好了,就又想起了什么,重新解開了搭在龍頭架上,去問志良要他手中的毛巾,換上志良手里的毛巾在手上重新繞好后,自立一下、一下,用了勁地給志良他爸李大個子搓起背來。
澡堂里的水汽在空氣里不斷地堆積,蒸騰著走。衛紅和志良并不好好洗澡,嘻嘻哈哈地相互抓鬧著玩,在霧氣蒸騰中兩人的形象雖近在咫尺卻又顯得縹緲而不確定。自立給李大個子搓后背搓得很用力,一用力,喘氣就覺得有些艱難了似的。自立不得不停了下來,李大個子扭過臉來問,搓好了?自立“嗯”了一聲說,好了。李大個子就直起身子去龍頭下用水沖身子,眼閉著,臉仰得高高的,邊沖邊左右晃動著身子,很享受的樣子。看著李大個子兩腿間隨著身子的晃動而甩甩耷耷的那個東西,自立忽然之間感到了一陣惡心……
自立、衛紅、志良三人從澡堂出來的時候,志良他爸李大個子還留在澡堂里不厭其煩地搓著他那已被搓得像紅蘿卜了一樣的身體。走在家屬區寬寬的柏油馬路上,自立發現志良有意加快跟衛紅說話的頻率似的,嘴特碎。自立有些插不上話。說不上話的自立無疑感到受到了志良的排擠。路兩旁種著好些的夾竹桃,一嘟嘟的花骨朵此時正透粉透白地醞釀著花事,含苞欲放的情形中自有一種強烈催發人說話欲望的功效。不甘心的自立瞅準時機找了個話題問衛紅,自立說,衛紅,你弟呢?他怎么沒跟你一起來啊?衛紅告訴自立說,本來是一起來的,半路上碰見狗子后就開溜不知跟狗子跑哪兒去了。生怕志良又搶了話頭,衛紅話音剛落,自立就趕緊接上話問衛紅的算術作業做完了沒有,衛紅說,做完了,昨天就做完了。自立說,能借我看看嗎?衛紅還沒答話,志良倒接上了話頭,還是干部的口氣說,陳自立,你的作業不自己做,總想不勞而獲。考試的時候你還能抄嗎?自立心頭就火躁躁的,搡了一把志良說,關你啥事啊?又沒要你的作業。你少唧唧歪歪的好不好?志良漲紅了臉,帶著丟了顏面的憤恨說,看我明天不告數學老師!自立“嗤”了一聲,十分的不屑,唱歌謠似地說,告去告去喝尿去,找個老婆睡覺去。志良拿出好學生對待下差生慣有的神情,滿臉嫌惡地對自立說了句“流氓”,說完,就拉著衛紅讓衛紅跟他一起去他家里。衛紅就有些為難。看了看自立,衛紅就推說還是回自己家里,說是他媽叫他洗的襯衫他還沒洗。說完,衛紅扁了扁嘴就一個人走了。志良覺得這已算是打亂了自立的計劃,在形勢上算打成了平局,也轉身走了。
自立有些孤單地站在柏油馬路上,日頭曬著腦門突突地跳,對著志良的背影,自立放開喉嚨,大聲地就喊了出來——李志良你爸才是大流氓,你學習好你當班干部你收號碼牌又有什么了不起,你爸還是個大流氓!
李志良回過身來,干脆利落地回擊了一句,放屁!等著明天我去學校告老師去吧!
自立又唱歌謠似地喊了起來——告去告去喝尿去,找個老婆睡覺去!告去告去喝尿去找個老婆睡、睡覺去!……
就在自立喊得忘乎所以,喊得暢快淋漓的時候,發覺有人在拽自己的胳臂,一回臉,卻見是衛紅不知什么時候偷偷折了回來。衛紅笑自立說,人都沒影了,你還喊個什么勁啊?走,去我家,我給你借算術作業。
也活該自立倒霉。
拿了衛紅算術作業本的自立興高采烈地回了家。進門后,洗澡的毛巾都沒顧得上扯平晾好就趴在桌上拉開陣勢抄起了衛紅的作業。可就在最后一道題快要抄完了的時候,自立媽提前從工廠下班回了家。家門敞開著,自立媽走到自立身后時,自立正抄得心無旁騖大張旗鼓……
被抓了現行的自立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自立媽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數落著自立。革紅也不知跑到哪兒玩去了。在自立媽對自立長達一個多小時“一對一”的數落和責罵里,她多次提到了衛紅和志良。對衛紅和志良的夸贊、對他們各自父母的艷羨和對自立的墮落以及對她自己養子不肖的遭遇,是自立媽這篇長篇大論的主題。自立媽已經學會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不動手打孩子了,不過自立很清楚,關于自己的教育問題,父母各有分工。今晚的一頓拳腳看來是在所難免了。
一團莫名的委屈激蕩在自立胸間,就像覺得世人都被蒙蔽了雙眼,是非標準已被顛倒了一樣,自立心中的不平和憤恨越來越濃烈地聚集著。終于,在自立媽又一次地為她心中乖孩子的楷模——志良,大唱贊歌的時候,自立仰起淌了淚的臉,揭示一個不為人知的真理一般,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地對他媽說,流氓!流氓的兒子就那么好啊?眼饞他們,你和我爸也去當流氓啊!
自立媽被兒子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得愣怔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自立媽追問了自立一句,你個兔崽子說什么?讓我和你爸當流氓?你個兔崽子,你,你腦子生病了嗎你!
自立的眼淚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似的“嘩嘩”地往外流,他邊哭邊抽抽噎噎地把那晚在衛紅家窗子后面看見的情形都學給了他媽聽。
聽了自立的講述,自立媽更愣怔了,早忘了這場訓導會的主題是什么了似的,驚得好半天才合攏了嘴。剛合攏了嘴的她就又張開了嘴,聲音低沉地告訴自立這事可不能到外邊亂說。自立像終于出了口怨氣似的,抽噎了一下,眼露兇光地說,他們要是敢再惹我,我就說!見人就說。
那晚的自立破天荒地沒有遭受到來自他父親的一頓拳腳。
那天晚上的自立媽顯得特別興奮,躺在丈夫身邊的自立媽一副遠見卓識的口氣說,我就說椿葉怎么會那么老實!李大個子也不是個東西,自家有老婆還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不怕遭報應。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自立他爸終于開了口,一開口接上來的話就把自立媽驚了個半死。自立爸說,怎么能叫欺負她,李大個子也算是救災呢,女人“饑荒” 鬧得久了,老得快。和誰睡不也是睡。聽了這話,自立媽伸手就在自己丈夫的大腿根上擰了一把說,反了你了陳大寬。你這種流氓思想太要不得了哦!自立爸皮糙肉厚的并沒有覺得有多疼,翻身就把自立媽壓在了身下。自立媽被壓得喘不上氣,“咯咯”地笑著笑著也來了興致。
自立爸剛要進一步動作,自立媽就警覺地問,孩子都睡了沒有?自立這孩子瞧見就麻煩了,他啥事兒可都懂了。自立爸有些嫌煩地捂住自立媽的嘴說,你就不能不這么掃我的興頭嗎?自立懂個屁啊!看見了也不知道咋回事,還只當是鬼打架呢。自立媽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你還是去孩子屋里看看,夜里見天地涼了,也順便給孩子掖掖被子。
自立爸拗不過自立他媽,還是起身去自立和革紅的屋里看了看。自立蜷縮著身子側臥著,一雙手合攏了壓在兩腿間很受壓迫的樣子。自立爸拉起被自立蹬開了的薄毛毯給自立輕輕地蓋了,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
門被帶上的那一刻,自立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不多時,那熟悉而又奇怪的聲音就又傳了過來,暗夜里,那聲音顯得潮濕而壓抑,深深陷進那聲音里的自立,身體如同揉進了酸酵頭般,在無邊的黑里悄然發生著不為人知的反應。屋后的那幾棵野長的玉米發出拔節的聲音,“劈”地一聲響,暗夜里,震人心魄。
和自立迅速滋長著的身體一樣,雖然自立確信自己只向母親一人透露過李大個子和椿嬸之間的秘密,可李大個子睡了椿葉的消息自打從自立嘴里說出來后,就像是自己長了翅膀般地迅速在整個家屬區里流傳和散布開來。
就在秋風還沒來得及把枝頭的樹葉全都吹黃的時候,李大個子和寡婦椿葉“搞破鞋”的事情已經成了沙石鎮上整個紡織廠家屬區里公開的秘密了。
盡管志良的父親李大個子和年輕的寡婦椿葉之間的偷情事件已成了沙石鎮盡人皆知的秘密,但就像大多的此類事件一樣,這起事件的當事人椿葉和李大個子,包括李大個子的老婆吳桂蓮在內,并不知道整個鎮子里早已流傳著的那些傳說。這多少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此,某個困意沉沉的炎炎午后,或是夜幕籠罩的向晚時分,多事且細心的人們還是能夠捕捉到閃現在寡婦椿嬸家門前的那個瘦長的男人身影。而在椿葉和吳桂蓮兩個女人之間依舊保有著原先慣常的親疏和走動。而這所謂的走動,通常情況下卻是借助彼此的孩子,也就是衛紅衛東和志良來完成的。借個醬油醋,還個酵頭搭上幾根佐菜的小蔥什么的,像沙石鎮大多的人家一樣,孩子是兩個家庭女主人間聯系和保持默契關系的使節。
沒有人看見流言的翅膀是怎樣巧妙地避開這場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又帶著怎樣的速度在整個沙石鎮上空自由地飛翔的。
衛紅和志良不可避免地就被流言的翅膀擦傷了。
衛紅和志良兩人雖然不是很清晰地知曉“搞破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卻明白,“破鞋”和“流氓”之間是有著緊密的聯系的。因了這緊密,兩人之間的關系卻在不知不覺間變得不再緊密了。他們不敢拿了“破鞋”這樣的問題去問各自的父母,想象中,一旦那樣做了,不但會招致一頓拳腳,甚至有可能引發一場地震般的大災害。似乎也再沒有什么人好吐露心中的疑問了,就只有把一切的疑問和困惑都深埋心底,幼稚而天真地想要維護這貌似平靜,但卻暗流涌動的生活。
相對于流言所受到的傷害,志良因為當班委,經常參與班級事務管理,加上性格又異常耿直愛得罪人的緣故,受到的譏諷和作弄就要更多些。班上有個腦子先天有些問題的學生,叫朱大兵。朱大兵在班上的身份是旁聽生,因為他的成績不用算在班級的總成績里,所有的任課老師就都對這個朱大兵有些放任自流。朱大兵學習成績不好,可酷愛美術,尤其喜歡畫小人。近來,朱大兵不僅在自己的作業本上畫小人,還把小人畫到了志良的作業本上。那是兩個光屁股的小人形象,可能圖畫的作者對男女的概念并不是十分明晰的緣故,兩個小人的形象畫得都差不多,只是以頭發的長短來區別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旁邊還有一行刻意縮了手腳來寫的蠅頭小字,仔細辨認,寫的原來是“你爸搞破鞋”!從操場上回到教室的志良看到朱大兵在自己本子上的杰作,胸中立刻就燃起了莫大的怒火和恥辱。抓著朱大兵的衣領,志良為了彰顯嚴肅和力度刻意壓低了聲音對朱大兵說,向我道歉,你這個傻子,給我用橡皮擦干凈了再給我說對不起!朱大兵對課堂上老師講的作業題一點兒都不敏感,可就對“傻子”倆字特敏感,聽到志良叫自己傻子,朱大兵立時咧開大嘴哭了起來,哭得是涕泗橫流的,哭著哭著還敞著被志良扯破了的襯衫領子,跑去班主任辦公室告了御狀。
下午的班會上,班主任對上午發生的事情做了了結。結果卻讓大家都吃了一驚,在這堂每周一節的班會上,班主任宣布了撤消志良班級文體委員的決定。聽完撤職決定的志良,頭不再像以往那樣昂得高高的了,他的頭在課桌下垂得很低很低。
下了課,志良走到朱大兵的課桌前,學著大人和解矛盾時的做法伸出手去,對朱大兵說,朱大兵同學,對不起。作為班干部我不該嘲笑你的生理缺陷。“生理缺陷”這個詞是從班主任那里學來的。朱大兵也許壓根就不懂“生理缺陷”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他翻著難看的小眼睛瞥了志良一眼,沒有理會志良停在空中的手,低下頭,繼續在自己的作業本上畫小人。一個短頭發的男人,一個長頭發的女人,一個長頭發的女人,一個短頭發的男人……簡直是不厭其煩。
圍觀的同學里就有了竊笑聲和低語。志良聽到那個被在屠宰廠上班的父母打三歲起就撂在奶奶家的女生劉翠花的聲音,劉翠花說,真搞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官迷”,都被撤職了,還說什么班干部不班干部的呀。“大鼻涕”李自強接了嘴,李自強說,當干部好啊,沒聽來我家打撲克的大人講啊?當干部有權有勢,有權有勢的人就有能耐“搞破鞋”了!男生的話引來一陣哄笑。志良低下漲紅的臉沖出了教室。
志良來到操場上,心里難過得要命。他的心里此刻充滿了氣餒和自卑。想以自己所能做到的、他所理解的人格的高潔,來和那個帶給他恥辱和傷害的父親劃清界限的舉動,在掌握了他父親李大個子偷情這張底牌的人那里為他換來的卻是更深的恥辱。
衛紅被這一幕刺激得默不作聲,他深知任何的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帶著這樣的不安,衛紅整個人木然地瑟縮在自己的課桌上。而這時的自立正站在教室的窗子邊,望著操場上志良踽踽的身影,神情中有一股掩飾不住的興奮。可興奮之余,自立卻打心底有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帶著這樣一份復雜的心情,夜里,自立就做了一個夢。夢里,自立的身體穿越了一條神秘的隧道后,來到一個陌生而又透著幾分熟悉的所在。四周彌漫著濕濕的水氣,地下有淺淺的積水,摸著墻壁再往前走,自立就看見了光著身子的李大個子在水蓬頭下仰起了頭,頭上的水珠子被李大個子晃動的頭顱甩射得四處都是。驚異中,又看見志良和衛紅在一路嬉笑著,追趕著從自己身邊跑了過去,笑聲“咯咯咯”地傳得很遠。自立回過頭來再看時,卻發現正前方的半空中橫陳著一塊碩大無朋的案板,李大個子和衛紅他媽椿嬸兩人光著的身子蛇樣地交織在一起,精赤赤濕漉漉的身子通體發出邪惡的光。那光經案板上的面粉一沾,就瞬間失去了光彩,黯淡了下去,兩人的身子終于不再分得出你我,越揉越緊,越揉越緊,最后竟然變成了一塊散發著酸球鞋味道的酵頭。正當自立為眼前的情景而驚詫不已的時候,衛紅和志良又出現了,兩人吁吁地跑,那塊酵頭像長了眼的子彈“唿唿”地追著他們,眼看就要追上了,自立“啊”地大叫一聲從那個奇怪而又可怕的夢里驚醒了過來。
黑暗中,自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隔壁的臥房里傳來一高一低的鼾聲,自立媽的鼾聲攆著自己男人的聲部在跑,高高低低中就帶出一點競賽的意味。自立陷在夜里,感到突如其來的一陣孤獨。志良踽踽在操場上的那個清瘦、弱小的身影就又浮了上來。自立心中原本存著的那點報復之后獲得的快意,此刻不知為什么就蕩然無存了。他覺得,志良其實也是頂可憐的。
活在父親丑聞的陰影里的志良又何嘗不覺得自己是可憐的。
十二歲的少年志良變得沉郁而略顯憔悴。被撤消了班委職務后的志良,經常是緊鎖著眉頭,一雙拳頭經常不自覺地緊緊攥著,這些無不透露出這個少年心中巨大的焦慮。發現無論自己怎么努力也無法找回當初的驕傲和自信后,志良迅速地委頓了下去。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的心中正翻滾醞釀著怎樣的孤獨和悲哀。
那樣一個風起云涌的年代,有誰會注意到一個懵懂少年的內心世界呢?少年志良注定是孤獨而且悲哀的。只是,對于這無端地強加到自己身上的煩惱,志良卻又沒有能力找得到根源。沒有了根源的恨,就漸漸加深了志良心中的偏執。
時日久了,這偏執就無法不變得病態起來。
被痛苦沖垮了心智的志良最終做出了一件震驚全家屬區,不,應該是全沙石鎮的驚人之舉……
盡管事情早已過去了二十年之久,陳自立也還是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那個下午發生在沙石鎮的一些故事。說回憶也許并不準確,二十年前,對于那件慘案的真相,叫自立的這位少年也許并不比你我知道得更多一些,但聯系二十年前那個秋天的下午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形跡可疑的蛛絲馬跡,加上他的想象,自立復原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事后,根據整個案件的卷宗來看,少年自立的臆想和推斷與那起事件的真相基本相符,而且,在一些細枝末節上竟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1987年夏秋之交的那個下午,沙石鎮的天空上飄移的那兩朵厚厚的白云見證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是學校里就要取消了午睡的一個冗長的午后,自立在家人沉悶的鼾聲中溜出了家門。測驗,排名,隨時都可能撞上門來的家訪,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太多的對于自立來說的煩心事。百無聊賴的自立就是在這時撞見了志良的。
臉色沉郁的志良形單影只地徘徊在家屬區空無一人的柏油馬路上。路旁的夾竹桃紅紅白白開得很是嬌艷,尖挺的竹葉片翠綠逼人。在一株開滿白花的夾竹桃前,少年志良停下了腳步。
在沙石鎮,初來乍到的秋意只在清晨和傍晚時才更明顯一些。盡管秋風已吹黃了一些樹葉,可沙石鎮的午后還是呈現出夏日午后才有的寂寥和沉悶。停在那株白色夾竹桃前的志良展開了一塊淡藍色的手帕,開始將采摘下的白色花瓣托在自己的手帕里。他采摘得十分用心,臟了的,發黃了的統統不要,只挑顏色最白花形最好的摘。他一點都沒注意到正在遠處看著他一舉一動的下差生陳自立。采的夾竹桃花瓣盛滿了手帕后,他就不再摘了。少年志良小心地把采好的花瓣包好后,仰天長長地吁了口氣。吁完了氣的志良心情似乎并沒有輕松起來,自立看見志良拖著似乎是稍顯沉重的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有那么一刻,自立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地叫出聲,他很想喊住志良對他說些什么,說,你爸“搞破鞋”的事,我真的只告訴過我媽一人,可真要那么說了,就又等于出賣了自己那快嘴快舌的媽,志良同樣會恨自己。況且,現在的志良并不知道泄露秘密的就是他陳自立……帶著這樣一種復雜的心情,自立終于錯過了喊住志良的機會。
志良回去后,自立沒能眼見的事情,沙石鎮上空的那兩朵白云卻是默默地注視著。
回到家中的志良把采摘的夾竹桃花瓣攤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進屋取來了一個搗蒜的臼子。志良把花瓣放進臼子后,異常謹慎而又用力均勻地搗弄起來。怕發出的聲音驚攪了屋里午睡的父母,志良的一只手攏在臼口作出虛掩的姿勢。花瓣搗碎后散發出奇異的苦香氣,志良聳了聳鼻子,臉上浮現出近來少有的一絲笑意,那笑只在嘴角淡淡地浮現了一下就消失了,是那么的不易察覺。志良再次進屋取來了一樣東西,卻是塊酵頭。志良在石桌前發了會子的呆。隨后志良就又舀來一勺清水倒進了臼子里,等待清水浸泡那些花泥的工夫,志良揉了揉有點發酸的手腕,臉上的表情淡漠而略顯癡呆。你很難想見,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在做這一切時的從容不迫。從志良家的小院里仰起臉,可以看見飄浮在整個沙石鎮上空的那兩朵厚重的白云彩,不見云卷,不見云舒……
后來,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在當地公安局的審訊室里,面對辦案人員驚詫而惋惜的眼神,少年殺人犯李志良懵懵懂懂地說,本來,我只是想用借來的那塊酵頭毒死衛紅他媽,毒死那個勾引我爸爸的壞女人的……志良的聲音一點一點地低了下去,最后就沒了聲音,只是瞪著一雙茫然而委屈的眼睛望著面前穿警服的幾個陌生男人。
那個午后,把浸泡過夾竹桃花泥的毒水和進酵頭的少年志良,對警察說,他當初的動機只是想毒死那個勾引自己父親的妖婦的,可那個震驚沙石鎮所有人神經的案件事實卻是,年輕的寡婦司椿葉和前往她的住處同她私會的年輕機關干部李大個子一同被夾竹桃的劇毒毒死在了家中。
其實,那晚前去寡婦司椿葉家幽會的李大個子是在家吃了晚飯的。可正巧趕上了司椿葉蒸的饅頭剛起籠,騰騰的熱蒸汽里彌漫了一種異樣的香氣,李大個子問,怎么會這么香?你蒸饅頭的手藝竟是這么的好了。李大個子的夸贊此時在年輕寡婦司椿葉那里就成了調情的蜜語甜言,這在一定程度上麻痹和削減了司椿葉對事實真相的客觀判斷力,司椿葉對李大個子說,你家志良還回來的酵頭,我也聞著味少見,可見經了您李大官人家人手的東西,都沾了仙氣,是個鵪鶉也能變只鳳凰呢。“李大官人”是兩人調笑時慣常的稱呼,在家已經吃過晚飯的李大官人這時就抵不住了這香味的誘惑,先是陪著椿葉吃了半個,后來終又忍不住,吃下了一整個的饅頭……
所幸的是,女人的兩個兒子衛紅和衛東那晚去了化工廠的叔爸家里。不幸的是,李大個子的發妻吳桂蓮在弄清整個事件的真相后,整個人的精神就崩潰了。沙石鎮紡織廠家屬區的柏油馬路上,從此就多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年輕女人。
現在,閑暇時的自立,腦海中還總是會閃現出那個叫志良的少年的形象,那個手里攥著一把號碼牌,喜歡像他父親一樣用干部口吻說話的志良,那個在大澡堂里透過蒙蒙霧氣向他投來不屑一瞥的志良,和后來那個眉頭緊鎖、神情沉郁、孤獨地徘徊在那片夾竹桃前的志良,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少年形象總是往返交替地出現在自立的腦海里,像多年前隱匿在他指間的酵頭的酸氣,揮之不去。
還有值得一提的是,當年,那起惡性事件發生后不久,沙石鎮紡織廠家屬區的那片夾竹桃就被砍伐殆盡了。來年的道路兩旁,不知從哪兒移來了很多的刺玫。以后,年年刺玫花開的時候,會有很多的蜜蜂趕來“嗡嗡嗡”地穿舞其間,忙著采蜜。再往后,當那片夾竹桃花地漸漸就要被小鎮上的人們淡忘了的時候,你還會看見三三兩兩的主婦也像蜜蜂一樣忙著采摘那些刺玫瑰的花瓣,說是和了紅豆沙做成中秋的月餅會別有一番風味。
再往后,不大的家屬區內開了三家饅頭店,想吃饅頭的人家是不大親自動手蒸了,就算親手做饅頭,酵頭卻也很少有人再用了,超市和街邊的任何一家小店鋪里都可以買到一種叫“安琪兒”牌子的袋裝發酵粉,據那些站柜的銷貨人說,經濟方便,很好用。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