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20年代,我國的學者曾在北京成立了“敦煌經籍輯存會”。80年后的今天,“輯存會”的成立時間仍然眾說紛紜。作者運用新發現的史料,證明了“輯存會”的成立時間,既非1921年11月1日,也非1924年夏,而是1925年9月1日。首次糾正了學術界數十年來的訛傳。
關鍵詞: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時間;葉恭綽;陳垣;俞澤箴
中圖分類號:K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8)04-0106-04
20世紀20年代,我國的有識之士鑒于國寶敦煌經卷大批被外國人劫掠而去,流散于域外,還有一部分散佚在國內私人手中,京師圖書館所藏無多,國人已無從窺其全貌,心生憤慨。責任感和使命感促使他們在北京發起成立了第一個致力于敦煌經典古籍的搜集、整理、保存和研究工作的學術團體——“敦煌經籍輯存會”(簡稱“輯存會”),旨在引起世人對敦煌經典古籍的重視和關注,希望喚起更多的有志之士,參與到敦煌經典古籍的研究工作中來,承擔起搶救現存國寶的任務。如今,80年過去了,有關“輯存會”的成立時間問題,仍然眾說紛紜。
一、目前存在的幾種觀點
一種觀點認為“輯存會”成立于1921年。近年來出版的工具書多采納這種觀點。如由史學家李新總編的《中華民國大事記》中,就記載著:1921年11月1日“葉恭綽等發起成立敦煌經籍輯存會”。持此觀點的,還有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由著名學者季羨林主編的《敦煌學大辭典》中的“敦煌經籍輯存會”詞條。此外,在《敦煌學大辭典》的“羅振玉”詞條內,也寫道:“1921年,參與發起組織敦煌經籍輯存會。”而在《敦煌學大辭典。敦煌學紀年》中,則又記載著:1921年“夏,葉恭綽、李盛鐸、羅振玉等在歷史博物館發起成立敦煌經籍輯存會”。
這兩部工具書都認為“輯存會”的成立時間是1921年,有的條目還寫明了“11月1日”,言之鑿鑿。在我國從事敦煌學研究的專家、學者的論著中,也多采納這種說法。追根溯源,其實這種說法始見于俞誠之主編的、1946年印刷出版的《遐庵匯稿》第三冊中的《葉遐庵先生年譜》(簡稱《葉譜》)。
《葉譜》在“民國十年”的記事中,有:“十一月組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先生自發起茲會,遂于十一月一日成立,因與李木齋盛鐸、王晉卿樹栢、羅叔言振玉等從事搜輯。先生設法搜得英、法、日、德諸國所存敦煌經典目錄,而京師圖書館目所存者,經先生屬陳援庵、李正剛等編訂,遂有成書,厥后校補印行,其端實自先生發之也。”在這個譜條中,編者并沒有說明史料的來源和依據。但是,我們知道,為了成立“輯存會”,葉恭綽曾作了《敦煌經籍輯存會緣起》(簡稱《緣起》)一文,雖然文章末尾沒有注明寫作時間,但是,如果按照“輯存會”成立于1921年的說法,《緣起》一文也應該編排在1921年內才對。因為編者曾經交代:《遐庵匯稿》是“以類相從悉以著作年月先后為次”編排的。有意思的是,在《遐庵匯稿》中,編者在“書啟”類中,卻把《緣起》一文編排在了作于“民國十四年”的《留別交通部同人啟事》之后。據知,葉恭綽是1925年11月27日通電聲明辭去交通總長職務,28日得到臨時執政段祺瑞批準的。那么,《留別交通部同人啟事》一文就應該是此時之作。這樣一來,按照“悉以著作年月先后為次”編排的說法,《緣起》一文的寫作時間最早也得是1925年11月了。這樣的編排,顯然與《葉譜》中所說的時間沖突了。一般說來,像《敦煌經籍輯存會緣起》這樣的介紹該組織成立“緣由和宗旨”的文章。是不可能寫于“輯存會”成立四年之后的。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呢?
從編者俞誠之1930年8月1日寫訖的《遐庵匯稿·例言》中,我們知道《遐庵匯稿》“始由閩侯樊守執右善纂輯,初稿自民十四著手,迄今六載而成,凡三十五萬余言,其搜討之勤,取材之富,可睹一斑。”既然是從1925年著手搜集編選的,而且是由樊守執一人經手的,而《緣起》一文又恰好屬于“近作”,按道理說,應該是編排不誤的。于是,疑問產生了:莫非“輯存會”真的成立于1925年末或1926年嗎?
如果說《遐庵匯稿》的編排大體不誤,那么,《葉譜》是否有出錯的可能呢?從《葉譜·凡例》中,我們找到了答案。《凡例》第九條說:“此書經始于民國二十五年,中經十余人之纂輯,始勉強成書。其搜集資料、剪裁貫串以迄編次、校對,迭荷同人努力,復以各方資助,方克印行”。由此我們獲知:此書的編纂工作始于1936年,印刷出版于1946年,在這十年間,“遐庵年譜、匯稿編印會”中的十余人參與了《葉譜》的纂輯工作,“始勉強成書”。這樣經過長時間、且多人經手完成的書稿,難免有疏忽之處,因此,出錯的可能性也就稍大一些。以上均為推測。
另一種觀點認為“輯存會”成立于1924年夏。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史學家陳垣先生。他在1930年春撰寫的《<敦煌劫余錄>序》(簡稱《序》)中,說:“十三年夏,都人士有敦煌經籍輯存會之設,假午門歷史博物館為會所,予被推為采訪部長,僉擬征集公私所藏,匯為一目。”這里所說的“十三年夏”,是民國紀年,即指公元1924年夏。然而,我們也注意到,他在1929年3月17日致葉恭綽信中,又曾說:“丙寅夏,公發起敦煌經籍輯存會”,這里所說的“丙寅夏”,實是1926年夏。陳垣這兩次的說法,就相差了兩年時間,這說明他對“輯存會”的成立時間已經記不準確了。只因為《序》文隨《敦煌劫余錄》書稿,于1931年即公開出版,而私人之間的信件直至1990年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陳智超編注的《陳垣來往書信集》,所以,數十年來,學術界依據陳垣《序》文所言,確定“輯存會”成立于1924年夏。
采納了陳垣“1924年夏”說法的,早年有王重民,近年有從事陳垣研究的教授、學者。王重民在1961年寫訖的《敦煌遺書總目索引,后記》中,指出:“距今三十七年以前,即公元1924年,以陳援庵先生為首的一些愛國的和愛古代文化典籍的人士,在北京組成了敦煌經籍輯存會,對帝國主義分子盜竊我國敦煌遺書的悲憤痛恨之余,擬合群策群力,調查征集,作‘有系統之整理’,并編出一部所有敦煌遺書的總目錄。”而從事陳垣研究的教授、學者,則在2000年由遼海出版社出版的《陳垣年譜配圖長編》中,嚴格遵循了陳垣的說法,并沒有為異說的存在而加以辯解。
目前,認為“輯存會”成立于1921年和1924年這兩種觀點,幾乎是互不干擾、并行不悖地存在著。
二、新發現的相關史料
前不久,筆者受俞氏家族親屬的囑托,閱讀、整理了俞澤箴80年前的遺作《日記》手稿,從中發現了兩則有關“輯存會”成立活動的記載,由此獲知“輯存會”的正式成立時間,既不是1921年11月1日,也不是1924年夏,而是“1925年9月1日”。
那么,這里所說的俞澤箴又是何許人呢?俞澤箴(1875—1926),浙江德清人。他是晚清經學家俞樾的侄孫,是現代紅學家、文學家俞平伯的堂叔;早年畢業于北洋大學,曾在無錫、廈門等地任教,也曾任江蘇省立圖書館主任。1919年11月至1926年7月,他在京師圖書館工作,任“敦煌石室唐人寫經室”(簡稱“寫經室”)負責人,1926年8月6日病逝。因為他的職責就是對館藏“敦煌石室唐人寫經”進行整理和編目工作的,所以,他也是應邀參加“輯存會”成立典禮的一分子。他在“民國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寫道:“得‘敦煌經典輯存會’小柬,約九月一日赴會,參預成立典禮。”三天后,他在“民國十四年九月一日”的《日記》中寫道:“二時許,赴午門‘敦煌經典輯存會’,參預成立典禮。會所在闕左門北,玉虎總長、仲騫、夷初、援庵、兼士、叔平、閬仙等均蒞會。會散,偕諸君參觀歷史博物館。”
據俞澤箴的記載,我們獲悉1925年9月1日這一天,出席“敦煌經籍輯存會”成立典禮的,有交通部總長葉恭綽(玉虎)、教育部次長兼京師圖書館館長陳任中(仲騫)、北京大學教授馬敘倫(夷初)、陳垣(援庵)、沈兼士、馬衡(叔平)以及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高步瀛(閬仙)等。成立典禮結束后,俞澤箴還與諸君一起參觀了歷史博物館。因為那時的歷史博物館雖然正式成立已經近五年,但是,始終沒有對外開放,直至1926年10月10日,才正式對外開館,公開展覽館藏國寶,為期也僅僅四個星期,便因“雙闕巍峻,殿宇高寒,冬令參觀,殊多不便”為由,閉館了。由此可知,1925年9月1日參加“輯存會”成立典禮的諸君能夠一起參觀歷史博物館,這也是對他們的一種特殊優待。
俞澤箴所記下的主要與會者,都是他所熟悉的政界、學界著名人士,也是在他的《日記》中經常出現的人物。那天出席成立典禮的,究竟還有哪些知名人士?筆者查閱了那一時段的《大公報》、《民國日報》、《國聞周報》、《東方雜志》等報刊,均未找到有關成立“輯存會”的消息,令人失望。因為當時的政局不穩、軍閥混戰,文化活動雖有許多知名人士參加,估計也未能引起媒體記者的重視,以致于事后找不到相關的報道消息。這也正是陳垣的《序》和《葉譜》先后出現“輯存會”成立時間被誤記的原因之一。
其次,該學術團體是一個比較松散的學術組織,當年幾乎沒有留下有關“輯存會”工作進展情況的文字記載,現在看來這是一個不小的疏忽。
有學者會問,陳垣先生本是一位治學嚴謹的史學家,難道他也會出這樣的誤差嗎?回答是肯定的。因為他寫《序》的時候,“輯存會”已經解體。在沒有現成文字材料記載的情況下,根據記憶記載下來,這就存在著出錯的可能。當然,在1936年,俞誠之等人開始編纂《葉遐庵先生年譜》時,同樣也是事過境遷,在沒有現成文字材料記載的情況下,僅靠記憶,難免不出錯。或者他們過于相信記憶,沒有為這件小事去做認真的求證,這也是出錯的原因。
俞澤箴的記載,時間、地點、主要與會者以及參與的事項,全都交代得很清楚。他的家藏《日記》竟然糾正了我們數十年來的訛傳,真是意外的收獲。只是他把“敦煌經籍輯存會”寫成了“敦煌經典輯存會”,出現了一字之誤。據分析,這是因為他們平日從事“敦煌經典編目”工作,說與寫均已習慣成自然所致。在他的《日記》中,就多次出現“敦煌經典”這個詞匯。如1925年9月3日,“寫經室”同人在完成了系統整理經卷的工作之后,開始“依大正《一切經》,編次館中所藏敦煌經典”的目錄,后成《敦煌經典目》一套。同年10月末,日本僧人還曾委托俞澤箴覓人,代“抄《敦煌經典目》”。從俞澤箴的角度,或許會認為改稱“敦煌經典輯存會”更愜意一些。
三、為新史料查找到的旁證
從學術角度,筆者相信從俞樾一脈相傳下來的俞氏家族的學術品位,因此,也相信俞澤箴的《日記》是真實可信的。但是,前輩學者有關“凡研究討論一事,如證據未充分時,決不可妄下斷語”的告誡,讓我不敢稍有懈怠。本著嚴謹審慎的學術態度,筆者為俞澤箴的記載努力查找了旁證,藉以增加文章的說服力和可信度。
其一,《遐庵匯稿》把葉恭綽的《敦煌經籍輯存會緣起》一文編排在1925年11月末的做法,雖然月份不甚準確,但是,大體上可以為俞澤箴的記載作一旁證。
其二,在1926年10月10日出版的《國立歷史博物館叢刊》第一年第一冊上,刊登了《海外所存敦煌經籍分類目錄》,在其《小引》中,除介紹該《分類目錄》所包括的內容和編纂的經過外,也在篇末提及了:“客歲番禺葉玉虎氏,曾與國內學者,有敦煌經籍輯存會之設。將來所成,必光且大。本館此輯,不過大輅之椎輪耳。”查閱《中文大辭典》,獲知“客歲”即“去年也”。雖然沒有說明具體的日期,但是,80年前的原始記載,又是當時“輯存會”“會所”所在地——國立歷史博物館編輯出版的《叢刊》創刊號所言,而且字里行間明確表示出對“敦煌經籍輯存會”寄予的厚望。這些文字應該是可信的,應該可以為俞澤箴的記載作一旁證了。
時間可以流逝,然而,史實的真相卻不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失真走樣。維護歷史的真實,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責任編輯:宋 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