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文學：“代言”的困境及其出路

摘 要：在學術界對于“底層文學”熱切關注的背后，顯然標示著某種理論自娛。“底層文學”的平民屬性，表現出的不過是文學經典時代的癥候。在其為“底層”代言的說辭下，真正掩蓋的卻是屬于底層的真正的文學生活。面對此種情況，我們所能做的，是使“底層文學”回歸文學自身，為學者們給它套上的各種附加意義祛魅。

關鍵詞：底層文學；經典文學；代言

中圖分類號：10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02(2008)04-0114-04

近年來，中國文學界關于“底層文學”的討論漸趨熱烈，然而在看似眾聲喧嘩的研究生態背后，傳統文學研究的精英式姿態卻無可避免地游蕩其中。在所謂的“現實關懷”、“公民文化語境”等表述背后，一種“為打工文學立言”的沖動迅速將當初“為了底層”的文學想象撕裂，其妄圖在中國文學研究的地圖上標示自己的目的昭然若揭。在我看來，學界對于“底層文學”的追捧，與方興未艾的對于“新世紀文學”的敘述迷戀一樣，都不過是表演性極強的理論自娛而已。“底層文學”顯然存在，并且長久地存在著，但其存在本身無需聲稱主體介入的理論家們振臂高呼、為之正名。與“新世紀文學”的無效性一樣，作為理論的“底層文學”本身始終就是一個偽命題。

一、“底層文學”概念的“經典文學”屬性

無論怎么說，學界對于“底層文學”概念的建構，都帶有明顯的“文學信仰時代”的特性，似乎是對傳統貴族文學觀的某種招魂。學者黃浩自2003年起關于“文學經典主義”的批判顯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我們應該是一個文學的歷史主義者，我們必需看到人類文學生存條件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化。今天已經不再是一個文學經典時代了。……在一個文學‘失仰時代’里，文學邊緣化、文學社會教化功能的降低，都是一種歷史的必然趨勢。”然而，遺憾的是，自稱為底層代言的“底層文學”，似乎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對文學“貴族”屬性的皈依，我們的學者甚至沒有哪怕是“俯就”自己去體認底層的意識；“底層文學”概念的建構經由下面三個向度完成了它的“經典化”。

第一，正如上面所提到的，與所謂“新世紀文學”的急迫姿態一樣，“底層文學”作為概念成立不久便急不可耐地要求為自身正名，以便在“概念”叢生的時代，為自己爭得一個與其他“概念”進行話語交流的權利。早在1998年，即已有人為它的文學史地位憂心忡忡。“目前，人們普遍認為‘打工文學’的成就遠不如‘知青文學’，這是毋庸置疑的。‘知青文學’已在當代文學教科書上占有了重要的章節，而‘打工文學’至今還很難列出一份像樣的作家作品名單。”這樣的擔心背后顯然表明了一種立場，即以“打工文學”為代表的底層寫作，其價值的確立需要借助于傳統文學經典化的運作機制，即文學史的書寫才能達成。顯然，這種對于經典文本的訴求欲望必須將專業作家的專業創作作為最重要的考量指標，否則，憑借那些真正處在底層的人們依據個體生命體驗創造出的數量有限、質量粗糲的文本是無論如何無法達到進入“文學史”書寫機制的要求的。這無疑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最基本的經驗和事實：理論家們倡導的所謂來自底層人們的心靈吶喊，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具有普遍有效性?換句話說，占據“底層文學”寫作主體部分的作家，他們的真實身份究竟為何。然而，無論如何，以現有的文本資源為“底層文學”的書寫正名都顯得滑稽可笑；于是，從既有的文學史中依據“主題先行”的方法論抽取“證據”，努力說明“底層”是如何不證自明、自古有之便成為使其合理進入歷史敘述的又一策略。于是便有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打工文學》一類的文章，從各種角度說明“事實上，底層的命運從來也沒有淡出過文學的關切、視野”。在大聲疾呼底層是完全可以成為自己代言人的同時，我們雖盡力尋找真正出自底層身份作家的文章，但卻總是一無所獲；另一面，越來越強的對“底層文學”的文學史訴求，卻如同撕裂了“底層”的偽裝，“底層”在多大程度上成為自己，抑或，它僅僅是一種命名——為建立新的學術生長點而開辟的新資源。從2007年8月15日《深圳商報》一篇《力推打工文學登主流文壇》的文章中，我們大概可以得到答案。

第二，以不容置疑的權威姿態要求將“生存的困境”置換為具有教化功能的“中國夢”模式。

捕捉“生存性”與“精神性”的焦灼狀態并將其呈現出來，這應該是“底層文學”題中應有之義。與其他的文學樣態相比，底層文學所要觸及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了“歧義”的世界。在這里，個體的生存困境前所未有地被放大。精神性在生存面前經受巨大的考驗。兩者之間的碰撞、較量時時引領我們進入更深層次的思考，這不僅僅是關于中國現實的思考，更是對人自身命運的某種詮釋。張未民先生認為，“中國是我們的故鄉，面對‘在生存中寫作’的文學現象，我們以為它像一面鏡子立在了這個主流文壇的面前，為新世紀中國帶來了種種新的激活與思考……它記載了我們這個改革開放中走向富裕和文明時代的一段真正不可忘卻的身世史，那些不斷隆高的現實的前生今世，那些總被遺忘、不為人知的力量和眼淚、血汗和溫情，那些生活底層橫亙的脊梁的基本生存及基本情感，自有其價值，也彌補了主流文壇的缺失造成的遺憾。”然而，面對這樣一個屬于“底層文學”自身獨異性的特征，我們的學者卻表現出某種急躁與不安。面對近在咫尺的苦難，“底層”們為什么要去做夢；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有傳統的話，那么魯迅先生不是曾經說過：“悲劇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喜劇是將丑惡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嗎?為什么“底層”在面對這些生活的悲喜劇的時候非要故作微笑，并悲戚地表示：我在做一個“中國夢”。我以為，當“底層文學”以這樣一種教化的姿態面對它的讀者時，它必定失去讀者。的確，底層的生活不止是悲戚，不止是苦痛；還有暖暖的溫情和相濡以沫的愛。然而，假如我們僅僅將這種愛作為否定苦痛的自欺欺人的想象材料，那么，“底層文學”與那些充斥著社會關懷和教化味道的文本區別何在?

第三，與第二點中所言類似，我們的知識分子群體以個體的道德意識和想象方式，在一種充滿了理論自娛的范圍中建構著某種不切實際的話語快感。毋寧說，在數量眾多的關于“底層文學”的研究文章中，這已經成為了某種帶有普遍意義的癥候。有學者從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一路考證過來，認定“作為公民，他們(指“打工文學”的作者們)與文學家是完全平等的。文學家并不天然地具有對其他公民的代言權，我們在試圖為底層說話時必須肯定和尊重他們的權利主體身份。進而言之，肯定和尊重所有公民的主權者身份是一條底線，……打工文學實際上已經找到了每個人都能獲得平等表述的話語平臺。這個話語平臺就是正在興起的公民文化語境。”而這位學者用以證明其論點的則是一篇題為《老板，女工們》的帶有幻想色彩的小說，小說中的王麗娟最后要求老板“成立工會”，認為她是以“中國公民的身份爭取工人們的權益的”(老板是回歸前的香港人)，這樣的牽強附會之論實在讓人無話可說。至此，“底層文學”那些美好的初衷終于被解構與顛覆的力量徹底瓦解；知識分子躬身介入的結果不僅是“代言”，甚至具有指揮的意味。我們的學者、專家，帶領著一群所謂的“底層文學”寫手們，在文學圈子中闖蕩天下，而真正的“底層”對于“底層文學”依然一無所知。

二、“代言”的困境及底層真正的文學生活

有人曾將底層文學劃分為三個不同的層次，即“指向底層的文學、為了底層的文學和底層自身的文學”，這種劃分方式本身無可厚非，并且很明顯地，劃分者本身已經設定了不同層級的境界高低：即真正底層文學的創作應該從其群體內部衍生出來，倘若一個以非底層身份介入其中的作者，最好也能夠以體驗底層自身的姿態鋪展自己的敘事策略，最低的限度也要抱著“為了底層的”信念。單純的“指向底層”被置于最末端，似乎只有缺乏道義擔當的、以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用悲憫之心俯視底層的作家才具有此類傾向。顯然，上述公式已經很普遍地被我們的文學研究界接受。然而，問題也許并不那樣簡單。

正如我在上面已經提到過的那樣，完成“底層敘事”的主體并非真正來自底層。無論如何標榜自己已然進入到底層人物內心深處并完整地體會到底層的真實狀態，他們的言說也始終僅僅是為作為“他者”的底層代言(這正如在真正的底層眼中，所謂的“底層文學”永遠也是無法找到太多共鳴的“他者”一樣)。類似的文學現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曾以“代言體”思婦詩的形式出現。女性曾經的被代言，正如底層現在的被代言一樣，因為無法獲得話語權，沉默成為必然。歷史上，思婦詩的出現，正因為當時的文學資源稀缺，對于女性來說，語言文字的使用處于被剝奪狀態；底層概念的命名則首先標示了其作為社會成員的身份印記，其不能夠掌握社會大部分資源的現實決定了其在利益再分配中的弱勢地位。顯然，底層并非沒有自己的“敘事”，只是當其“敘事”進入到整個社會系統中來，知識分子所處的社會精英位置顯然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底層的“自我表述”，而以知識階層的獨斷為其進行“代言”。事實上，“代言”本身不就是對代言對象話語權的剝奪么?

顯然，無論我們多么用心地去體認、關照底層的真實生活，我們所獲取的都不可能是屬于他們自身真正的東西。底層并非沒有他們的文學生活，只是他們真正的文學生活我們視而不見。在我看來，構成底層的真正文學生活有以下三個系統：第一，以口媒方式廣泛傳播的各種屬于他們的“段子”。毋庸置疑，底層文學的“地域性”表現得極強，對于東北社會生活中的那些底層百姓，一段充滿興味的或逗或葷的“二人轉”說口，就是他們的文學。第二，以紙媒方式傳播的能使底層真正自娛自樂于其中的文本。比如一本識字的人就能看懂的《故事會》，一本緊張刺激、最適合在各地奔波坐火車時翻上兩頁的武俠小說。第三，則是以電媒方式(如廣播、電視)傳播的極為有效的方式。據統計，全國目前有近2億人在聽單田芳先生的評書，其中顯然包括大量底層們，廣播這個被現代都市丟棄的傳統傳媒方式，正以其便攜性成為眾多“底層”的首選。在經典文學時代，文學的娛樂性功能被最大限度地屏除，而在所謂的“后文學”時代，即一個“文學失仰”時代，底層的文學視域與經典文學的“四分法”已經有了相當的距離，底層真正需要的并非是如何深切表現他們的小說、詩歌作品，更多數的底層百姓顯然也并無成為“底層作家”的宏愿(以“打工文學”為例，據我的調查分析，真正屬于“底層打工者”的很少，在作者介紹中，我們多看到其曾在某某三資、外資企業打工，顯然，這樣的“打工”者并不具有相當的代表性)，他們只是希望借助文學使自己獲得某種娛樂。從人是信息動物這一本性上來看，顯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文學生活；而當我們依照我們的標準去審視底層并一意孤行地斷言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時，是否想到：我們始終是以能否聽到他們的符合我們判斷標準的言說作為依據。隨之而來的問題則是。底層究竟沉默么?抑或是，他們之所以被指認為“沉默”，正因為他們的話語系統必須經過我們苛刻的價值判斷、審美鑒別之后才可能獲得合法性。我們對他們的文學生活視而不見，卻公然宣稱要為其“代言”，這個命題本身就充滿了悖謬。

余論：我們何以安置“底層文學”

作為文學創作的一種題材類別，“底層文學”沒有錯，正如我們的文學史中提到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知青文學”、“新寫實”等等。我不反對把“底層”作為一個重要的題材寫進文學史。但是，這種題材不能超越自身，更不能妄圖將其創作看成是“為了”某個階層，甚至是“某某階層內部發出的聲音”，儼然一種“現實關懷”的姿態。當《打工文學：研究經濟特區社會變革的鮮活文本》這樣的題目赫然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時候，人們不禁要問：所謂的“底層文學”到底是文學文本，還是社會學文本，抑或是歷史學文本?我更愿意把“底層文學”描述成是“以底層生活、人和事作為自己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其作者多是接觸過底層生活的一些狀況，現在則多以作家或編輯作為自己的職業，他們以自己的經歷作為創作的靈感來源，運用文學形式，將其藝術化表達出來，成為一種別具一格的文學類別。”盡管我的這個定義稍嫌繁瑣，然而，它至少標明一種基本的態度，即“底層文學”僅僅是文學的一個類別而已。

從另一個維度看，底層文學的作家不一定就是底層，就像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眾多作家一樣，我們不能因為老舍寫了《駱駝樣子》、《我這一輩子》、《月牙兒》甚至是罕為人知的一些說唱劇本，就認定老舍也是底層，老舍先生是在為“底層”寫作。我不否認老舍先生對于下層人民的愛，然而，當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時，他選取這些題材顯然不是由于要為底層立言，而是這些浸潤在他生命中的形象已經成為他創作中最得心應手的部分。作為一個優秀的作家，老舍的創作雖然以此為最佳，但如《老張的哲學》、《二馬》、《趙子曰》同樣是精彩的。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抱定了為誰立言、為什么做研究的“鮮活文本”，那我們創作的還是文學么?

“底層”從來不需要“代言”，他們有自己的文學生活并且自得其樂，我們以自己的標準阻塞其合法性并公然以“代言者”的身份自居，傷害的不僅是真正的“底層”，同時還有我們的文學。文學的功能不是代言，而是老老實實寫好自己所要表現的人和事，在“文學失仰”的時代，呼喚像20世紀80年代那樣以文學創作來承擔社會責任的想法無疑是幼稚的。底層文學本身無錯，關鍵是我們不要把它安置在不該安置的地方。

責任編輯：翟 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