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風水之說重興,其風光非先前所能比擬。現今已有博士導師、知名學者將歷史上不上儒家大雅之堂的堪輿學說搬上了大學課室、電視講壇、報刊專欄。據說,風水中有科學,風水也是科學,風水中有當今科學尚未能夠解釋的高深莫測的科學云云。
風水之說,當初興起是事出有因的。比如說,衣食住行是日常生活所不可少的,人類要講究住的質量,當然要留意居處的朝向位置,這關系到通風向陽,冬暖夏涼,還關系到起居、生活、交通之方便,避免外界干擾等等。先人逝世,為著不滅之靈魂,要覓個事死如生的陰宅,其地形有利于骸骨永存不朽,又能讓兒孫應時祭祀時油然而生誠摯之心,如此,便應當是堪輿之說的起源,或者說堪輿說的合理內核。而這種學說一旦發展,上升為“學”,就被披上了神秘莫測的外衣。人們賦予風水多種多樣滿足需求的功能,上至皇帝,下至民間,皆有所求,有求即有應,自然有人以此營生,堪輿大師也就應運而生了。
《羊城晚報》2008年4月2日所載記者專訪,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先生說:“傳統的陰陽五行學說在故宮建筑中也得到運用,不一定很科學,但也是傳統文化的一種反映。”鄭先生說到五行學說時口氣很靈活,既沒有說它很科學,也沒有說它不科學,只是說“不一定很科學”。而說到“這也是傳統文化的一種反映”時,口氣就很肯定。這話我以為說得很得體。竊以為,將這話套到風水上,倒也十分貼切。風水之說同樣可以說“不一定很科學”,卻絕對是一種“傳統文化”,我感到興趣的是,何以風水這種“傳統文化”在沉寂多年之后,與改革開放這個新時代同時開始大行其道,不僅在民間,也在某些官方的場合受到青睞,乃至于上了電視講壇、大學課堂、媒介專欄。
中國的民問信仰是一種非常務實的需求信仰。風水之說,有著非常實際的廣泛的功能,關乎城市規劃、建筑設計、陽宇陰宅之方位座向。如果要作學科定性的話,必然是基礎理論與應用理論兼而有之。風水之功用,可謂無所不能。風水好,便有子孫滿堂、財源亨通、逢兇化吉、鎮邪去惡、身體健康,總之是萬事如意,心想事成。但古往今來,這種種的好事中,最主要的無非是保佑升官發財、子孫滿堂。時至今日,子孫滿堂的想望,由于封建制度與農業立國的已成既往,在計劃生育國策之下,早己式微。當然,一家族中倘有運氣好者,或許能帶旺大家,共存共榮,但心存此想者,恐怕是不多了,因為這畢竟是未來遙遠的事。剩余的想望,最實際的就是升官發財了。革命的年代,升官發財曾為人所鄙棄,當年,熱血青年投奔的黃埔軍校,校門門聯就有“升官發財,行往他處”之語,但這也己成為歷史了。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恭喜發財”是新年最為受用的祝詞,足以說明人心所向。而升官為從政者追求之目標,也不須掩飾。升官的好處是明擺的,光宗耀祖固是一個原因,居高臨下則能一呼百應的感覺也是有目共睹的。升官之后的種種好處,更是吸引著仕途中人。計劃經濟體制下,官本位的好處是難以盡數的,即如死后,骨灰要位列銀河公墓,也明明白白規定死者就得“處級以上”。升不到處級,就享受不到這等待遇了。流傳一時的“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紅薯”的至理名言,說得很直白,當了官就是民之主,“種紅薯”只不過是安身之下策。所以,風水雖有種種大大小小民間的官方的用途,如今最大的功能還是保佑升官發財。在升官發財成為社會上正大光叫追求之目標的時代,風水既然被視為有保障升官發財之功效,當然有其新興之理了。升官發財不僅是個人之事,更是某些特定范圍的利益圈子里的人們的共同目標,講風水也就成為某一機構、團體之共舉。
近二十年來,那些曾經被指斥為“封建迷信”,一度被政治運動的狂風暴雨蕩滌得幾乎銷聲匿跡的社會現象,悄然復活了,而且越演越烈,蔚成時尚。信眾不限于爺爺奶奶輩,中青年人亦大有篤誠者。熱心于為這些現象推波助瀾者,不僅有民間的誠信者,更有掛名于高等院校、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的人士,乃至各級的一些機關和官員,從原來的只做不說,到也做也說。見20世紀80年代各地新修的地方志,基本上將這類現象歸類于陋習,而今已不再會如此歸類了。除了社會理念的轉變,更與一些地方官員的積極參與推動大有關系,各地競造大佛之風即為一例。而一些機關建筑中,間有堪輿杰作也不鮮見,這其中的奧秘,是要知情人指點才能看得出來的。喉舌媒介則擇“善”而言,如極力渲染祭祖修祠為增強民族凝聚力之作用,夸說打醮盛會為太平盛世驅邪除疫之舉,彰顯北帝出巡為民俗展現,演繹八卦風水成科學精華,認定擇日選辰可趨利避害。這些現象其實都很復雜,不是一句話能夠說得清或可以籠統定性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它們都是人類在特定環境條件下的社會行為,都折射出人類能力受限制和理想的實現無法自為的情況下,對命運的妥協和對愿望的追求。在習俗形成的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內涵,包括擇定人生目標的定位。這些行為具有很大的時代局限性,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反映了中國社會在特定階段的特定國情,“傳統文化”的韌性,也反映了身體力行者的復雜心態及其得以張揚的復雜背景。北宋那位執意改革的王安石曾說過:“有求求于人,無求求于神。”人到了無法相信依靠自己的力量能解決切身問題的時候,就得請出非人的力量來謀求出路。當然,到了這地步,還唱著“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歌時,就未免有點口是心非了。
據2007年5月12日的《羊城晚報》轉引《科學時報》報導,由國家行政學院的研究員帶領的課題組,就中國縣處級公務員素質調查和分析研究這一課題,于2006年9月至12月分別在上海、重慶、湖南、貴州、沈陽、西安等17個省、市、自治區和副省級城市行政學院、國家行政學院的當期縣處級公務員培訓班發卷調查。結果卻是:過半數的縣處級公務員相信迷信,在一些官員中相面、解夢、星座、求簽有市場。調查顯示的比例不一定絕對準確,但所說并非憑空捏造,嘩眾取寵。風水與相面、解夢、星座、求簽屬于同一類的國粹。風水說的復興,開始還講些環境科學之類之詞,而后越渲染就越玄乎了。信風水的隊伍中,竟有手握生殺大權者。2007年5月14日的《廣州日報》報導,這一年元旦,廣東某地法院改建門面,其原因據說是去年該法院總出事,從香港請來風水大師,不僅把法院領導的辦公室布局重新進行調整,讓“殺氣很重”的刑庭搬出大樓,還煞有介事地指出,審判主樓東面對著工廠的大煙囪,像個靈位,需要畫符驅邪;要在門口立一對石獅子以防背面陰氣、暗箭;法院東門廣場臺階為11級犯大忌,應改為9級。院方于是一一照辦。
風水之說在官場中的確有著潛市場,引發了善于窺測風向流勢的識時務學者將目光投向這個市場。某名牌大學一位著名民俗大師、博士導師撰文在一份國內外發行的刊物上發表,以廣東某大城市為例,鼓吹“天意”、“風水”。其中有一段畫龍點睛的話,照述如下:
“這是個實際發生的事:原市府大樓后有一泓水塘,門前又是一條大路直沖而來,形成了后無靠山,根基不穩,‘水射門庭’的局勢(城市以道路為水,以屋脊為龍)。‘開荒牛’城市雕塑又困于大院之中,據說前幾任主要市領導的結局都不盡如人意與此有關。后來他們把水塘填了改造成一座假山,把直沖大門的來路分為兩岔,東進西出,把‘開荒牛’移至院外,局面就順暢多了。”
這個傳說似乎流傳得很廣,但是話從神圣的大學殿堂的高級民俗大師口里說出來,就要莊嚴得多了。奧妙之處在于,文中用了“實際發生的事”以證其實。奧妙還在于,所說的風水不是關乎城市經濟建設或民生國計,因為這座城市的經濟社會發展已是不爭的事實,而是關乎“主要領導的結局”是否“盡如人意”,以及行堪輿之道之后是“局面就順暢多了”的表述。大師善于揣摸領導們關心什么“局面”的“人意”,投其所好,正中下懷,堪輿之道有市場也就自然而然了。
最近,有位曾經在電視臺亮相講縣衙選址風水說的先生,津津樂道地和我侃起他的研究。他說,他在臺上講的是舊衙,實際上新建的政府辦公大樓也合此理,只是不好明說。說是粵東某市政府建新辦公樓時,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之堪輿格局規劃,大院右方有大江,可視為青龍,左側開出一條大道,暗合白虎之道,而分量未夠,特建一名稱為“奎元”之大廈。此中原來有玄機,二十八宿中奎星即是白虎星,特以此加重左側分量,以與青龍之江對衡。大院前方辟廣場,設置有特大型人工噴泉。如此精心規劃建成的新政府大院,該市GDP之發展速度果然一年比一年快,高于粵東其他兄弟市。這位先生還說,堪輿師實是高人,才有此結果,美中不足之處是院內中軸線上的樓房列在一直線上,沒有角度變化,以致建市以來數任第一把手或仕途或身體均不盡人意云云。這種先有事實后有理論或者說建筑在事實上的理論之高明,確實能讓聞者不得不折服。然而粵東地區不光是其他新建的市都新建了辦公大樓,原有的市也將先前的辦公樓推掉,易址建新辦公大樓,難道說他們就沒有請堪輿高手看過風水?如果說,大家都按堪輿之道認真規劃,何以獨此一家風水好,何以此市發展就超過彼市?再說,總體而言,粵東經濟的發展速度,就是比不上粵中,豈不是粵中的風水師更高明?為何事先不請粵中的大師指點迷津?這政府大樓的風水如何決定一地的GDP,確實是一個科學無法解釋的問題,但如果有此等一勞永逸的好事,國家發改委早就應當立項,撥出專項經費來落實建機關大樓的堪輿措施,何必搞那么多的政策研究和調查研究呢?
信風水的當政者關心GDP,其實無非GDP是事關升遷的政績硬標準,歸根結底關心的還是自身升遷結局是否“順暢”。話又說回來,如果相信只要機關大院的風水好,本人再沒有本事,或再有什么不當之事,也可逢兇化吉,無礙升遷大事之順暢,豈不是教唆當政者只須把心思放在風水上,作為仕途之押寶,何必為民心民生處心積慮?這倒使我想起揭陽城隍廟內的一副對聯:“做事奸邪,任你焚香無益;居心正直,見我不拜何妨。”我以為這更是一種極為樸素極為有效的道德教育與廉政教育,也是一種人民群眾的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