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史略》(以下稱《史略》)是中國小說研究的開山之作,其地位和作用毋庸置疑。時至今日,我們對古代小說的認識,就整體而言,基本上沒有超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層面,仍然停留在一個粗線條的把握上。這期間,雖然不斷有新材料被發現,但仍無法使研究者擺脫資料貧乏的困擾;雖然也有不少新的研究方法被運用,但很多重要問題仍處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狀態。同時,很多人對有關中國古代小說的種種觀念還存在這樣那樣的誤解。這一切,都影響著小說史研究的進展。歐陽健先生的新作《中國小說史略批判》(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以下稱《批判》)正是通過對學界長期奉為圭臬的魯迅《史略》來一次獨立思考和公平論斷,以期為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提供一些新的理論思考和方法借鑒。《批判》一書的出現,為重讀經典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途徑和方法,為當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提供了學術方法和理論指導。
一
自魯迅《史略》問世后,盡管在20世紀20年代曾經出現過由陳源發起的抄襲論風波,至今也偶有余波泛起,但是,由于《史略》自身的價值確立了其在小說史上的不可替代地位,以上非議基本被鋪天蓋地的譽美之辭所淹沒。研究中國小說者,不可以不讀《史略》已經成為一種毋庸置疑的看法。不可以不讀《史略》毋庸置疑,《史略》本身是不是也毋庸置疑呢?看法卻不盡相同。孔慶東認為“魯迅寫了中國第一部小說史《中國小說史略》,今天所有研究古典小說的人必須看它,看完之后只有佩服,因為確實超過不了它……讀完魯迅的東西,我只覺得他說的是板上釘釘。”開山之作即為終結性之作,多少讓人覺得難以想象,如果真是這樣,這在中國學術研究史上恐怕可以算是絕無僅有的事情,“板上釘釘”的說法,即便不算不負責任,恐怕也難逃懶人說法之嫌。在魯迅自己看來,他的《史略》也仍有補充之處和完善空間,他在《題記》中提到的“大器晚成,瓦釜以久,雖延年命,亦悲荒涼,校訖黯然,減望杰構于來哲也”。這決不能僅僅看成魯迅的自謙之辭。《小說史·理論與實踐》中陳平原有感于小說史研究的先驗框架及判斷力和想象力缺乏,發出“在中國小說史研究領域,至今仍處在‘魯迅時代”’的感慨,已經讓人稍稍感覺到他的擔心和疑惑。
作為公認的經典,《史略》能否被懷疑,有沒有補充的空間,值不值得批判,這些可能被很多人認為不是問題的問題,恰恰有可能是解決當下小說史書寫的關鍵。經典毋庸置疑嗎?歐陽健先生說:“不!”《批判》從文獻、觀念、體例、評騭四個方面對《史略》中的文獻資料進行重新梳理考證,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當為近年來最為系統全面批判《史略》的專著。雖然不能以后出轉精的先驗主義來推斷《批判》就一定高于《史略》,更不能由此認定《批判》是而《史略》非,但是,《批判》一書所體現出來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獨立思考的求實精神,彌足珍貴。
歐陽健先生向來是敢說話的,這來源于他長期從事專業研究的識力和獨立思考的精神。在2003年出版的《還原脂硯齋》中,他就曾對《紅樓夢》脂批進行過證偽工作,盡管這一問題尚無定論,但這種做法是需要閻若璩般的識力和勇氣的。《批判》一書中,作者再次體現了這種精神和勇氣。看《觀念篇·性質論》中一段:
這種設想,原本是十分對頭的,只是魯迅做了件沒有意義的事,就是把莊子“飾小說以干縣令”、桓譚“小說家合殘從小語”引來,作為行文的由頭。既然連他自己都承認,莊子、桓譚之言小說,“和后來所謂小說并不同”,那么這種引用,便是多此一舉。因為魯迅帶了這個頭,連累后世的小說著作,都要將“飾小說以干縣令”當作“早期文獻”,耗費筆墨地抄錄一番。幾乎每位研究者,都要做這“小說理論”的第一章,大多數人也只能做到這一章;幾乎所有的大學教師,都要大費力氣向學生解釋“‘縣’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譽。”
考鏡源流是我國學術研究的優良傳統,魯迅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史略》開篇便要為小說來一次追本溯源的工作。眾所周知,莊子和桓譚所說的“小說”是“瑣屑之言”、“淺顯小道”的意思,與文體意義上的小說并不是一回事,與現在我們所說的敘事文體的小說更是風馬牛不相及,魯迅卻當作文體小說的源頭來講,這種做法又成為一種慣性思維被后來的小說研究者因襲下來。翻閱有關小說研究著作,凡是論及這方面的,概莫能外。這種張冠李戴的做法,不能不說是小說研究的一個誤區,作者認為這是魯迅帶頭做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真可謂是一語道破,石破天驚。這種看法顯然是需要打破慣性思維的勇氣的獨立精神的。
作者獨立思考的求實精神,不僅體現在與《史略》觀點的不同之處,還體現在對魯迅小說研究不與同時代研究者茍同精神的肯定上。《批判》的一個特點是,經常把魯迅和同時代的研究者進行對比然后得出結論,無疑使書中的觀點增強了說服力和可信度。同時代的周作人、鄭振鐸、阿英等都經常作為批判魯迅的參照系出現在書中,其中又以胡適出現次數居多,這與胡適在當時小說研究界乃至整個文學界的地位和影響有關。全書把胡適與魯迅對照論述共十處,分別位于《文獻篇·材料考》、《文獻篇·版本考》、《觀念篇·性質論》、《觀念篇·起源論》、《觀念篇·演進論》、《體例篇·文字辨》、《評騭篇·論斷析》、《評騭篇·抑揚析》等章節,有說明二人觀點一致的文字,也有說明二人觀點不同的文字。在一致之處,作者大都一筆帶過;而強調差異之處,作者卻不吝筆墨,如《觀念篇·性質論》中認為,魯迅常對“文學概論”說些不以為然的話,原因之一是要順手扔給胡適“正宗論”的譏諷。《評騭篇·論斷析》強調魯迅的特殊性格和矛盾心理,注定他不可能拾“正宗論”之牙慧,而舍棄反對“瞞”與“騙”的文學主張。作者非常贊賞魯迅在《史略》中發現新問題的眼光和不與權威茍同的獨創精神。這與其說是在贊賞魯迅的獨創精神,不如說是作者自己獨立精神的張揚和表現。
陳寅恪在《清華人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對王國維的評價,對陳寅恪自己完全適用。學術的天職在于求真求實,而前提正是陳氏所強調的精神和思想。通讀《批判》一書,讓讀者再次感受到正是這種精神和思想。
二
除了獨立思考的精神,《批判》一書還體現了作者細致縝密的文獻考證功夫。
近年來,受西方文藝理論思潮影響,標舉體驗性的人文主義文學研究傾向越來越明顯,諸如生命美學、接受美學、存在主義美學、精神分析、原型分析等文學研究方法不勝枚舉。新的研究方法應用于傳統文學的研究,固然給學科領域帶來了一些可喜的變化,也結出了不少令人矚目的研究碩果。但是,在運用西方文藝理論解釋中國傳統文學中出現的水土不服,機械地羅列中國傳統文獻來佐證西方文藝理論中出現的削足適履現象,同樣引起學界的警惕和擔憂。在這種情況之下,重證據、重材料的中國傳統的實證方法就尤其顯得重要。《批判》一書不乏這種方法的科學運用,體現了作者對清儒家法的傳承和發揮。
歐陽健先生非常注重文獻工作,曾編撰過《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古代小說版本漫話》、《古代小說版本簡論》等書,對《水滸傳》等書的版本演變有過深入探討和獨特發現。《批判》中的一些獨特見解和大膽質疑,正來源于作者縝密細致的文獻考證功夫,對于目錄、版本、史料、作家和評點等古代小說文獻的幾個主要方面,書中均有涉及。
《文獻篇》是全書的第一章,可見作者對文獻的高度重視,該篇從材料、作家、版本三個方面探討《史略》在文獻方面的是非得失。
注重文獻的準確性和資料的豐富性,并強調盡可能讓材料本身說話,只有這樣,材料才是客觀的,得出的結論也不會由于主觀取舍而導致偏頗。歐陽健先生認為,導致《史略》文獻缺陷的原因首先是材料的不全和闕失。盡管他認為《古小說鉤沉》從輯佚的角度存在漏收佚文和誤標作者的問題,但對這一搜采完備、取舍謹慎的古小說文獻是總體肯定的。由此他認為《史略》中以此為文獻基礎的第三篇至第七篇自然底氣十足,更為可貴的是能夠尋繹諸小說之間的關聯,以追溯演變之跡。而對《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作者卻頗具微詞,不外版本選擇、材料識斷、材料多寡、論斷依據等問題,幾乎都與文獻有關。直接導致的問題如:《材料考》指出因個人偏見造成對某些材料的排斥和忽略,是很嚴重的問題。《史略》最突出者有二:一是對才子佳人小說的排斥和忽略。二是對晚清小說的排斥和忽略;《版本考》指出魯迅對《水滸傳》、《西游記》等明清小說版本繁簡先后及祖本問題的誤判。
從研究方法看,文獻研究屬于外部研究。在歐陽健先生看來,外部研究與文本內部研究并非毫不相關,外部研究還會直接影響到小說文本的內部研究。《評騭篇》共三節,主要是對《史略》屬于內部研究的作品闡釋、品味進行評析,涉及《太平廣記》、《夷堅志》、《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及晚清譴責小說等。作者認為《史略》對以上諸書的評騭多有不周之處,原因主要來自于外部研究的文獻方面,如對材料的寓目不全、對成書過程把握不準等方面,列舉小說基本上為唐宋之后的作品,這顯然是和《文獻篇》中作者對《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三種古小說文獻的態度是一致的。
在強調充分掌握材料的基礎上,歐陽健先生還講究論證方法的嚴密性和科學性。如關于《宣和遺事》的年代問題,《史略》語焉不詳,只是憑“省元、南儒皆元代語”,便否定為宋人所作,徑歸之于元人作品。對此《文獻篇·版本考》對“省元”、“南儒”這兩個詞作了詳盡而縝密的考證,僅證“省元”,分別引用的材料有馬端臨《文獻通考》、葉夢得《石林燕語》、王铚《默記》、釋文瑩《湘山野錄》、司馬光《涑水記聞》、俞文豹《吹劍錄》,最后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省元”、“南儒”并非元代特有的稱呼,從而指出了《史略》的不妥之處。盡管如此,作者重新下結論時還是顯得非常審慎,“要之,現存《宣和遺事》雖不可徑稱宋本,但其主體部分確為宋代講史”。由此可見作者論證嚴密,斷語謹慎的特點。
清代學者王鳴盛說過:“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必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然此事非苦學深究,質之良師,未易明也。”張之洞也說:“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王張二人都準確道出了文獻對于治學的重要性。重材料、重考證是歐陽健先生小說研究的一個特點,在《批判》一書中這種主張是始終貫穿其中的。
三
《批判》的最大貢獻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經典的角度和途徑,將進一步引發學界對小說史書寫的思考和認識。事實上,和《史略》一樣,該書同樣有值得商榷之處。以下筆者就小說體例的分類問題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看法,并向作者請教。
重破輕立或破多立少是該書的一個不足之處。破是立的前提,立是破的目的,任何對舊方法、舊觀點的否定都必須落實到新方法、新觀點的建立上來才會顯得更有意義。總體而言,《批判》對《史略》否定多贊同少,當然這并不是作者意圖否定《史略》的價值和地位,而是像作者所說“有關<史略>的‘是’大多是被人反復說過,因了篇幅的限制,錦上添花的話只好省略。而有關<史略>的‘非’說的人實在太少了”的緣故,在指出《史略》的種種不足之后,作者對小說史的學科體系建設、研究方法等問題合理性意見和建議顯得不是很多。
盡管從章節安排上,不難看出作者對宏觀把握和微觀分析的兼顧意圖,但在部分章節中由于作者過分糾纏概念性問題,還是給人以略顯繁瑣的感覺。如《體例篇·分類辨》分別對“志怪”、“傳奇”、“話本”、“擬話本”、“講史”、“神魔”、“世情”、“諷刺”、“譴責”等類名一一辨析,不管是內涵的把握、外延的界定還是詞語本身的追本溯源,都體現出作者作為一位小說研究專家的嚴謹態度和深厚功力。這種辨析并非作者一家之言,如林辰在《中國神怪小說史》中也有過類似的辨析。這當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古代小說分類的一些實際問題。正名固然重要,但如果忽視了正名的目的和落腳點的話,這一重要性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體例篇·分類辨》絕大篇幅探討的是命名問題,但分類問題并不等同于命名問題,“名者,實之賓也”。(《莊子·逍遙游》)實是產生名的基礎和根本,名是實的表象和依附,重名輕實往往不能徹底擺脫名實不符的尷尬,循名責實才是達到名至實歸的最佳途徑。作者在探討這些類名的時候也并不是完全脫離題材屬性和體裁特征來進行的,可惜作者的思維向度是由實至名而非由名至實。
眾所周知,由于小說觀念和小說文體獨立性等原引,中國古代小說分類問題非常復雜。縱觀古代各類書目關于小說的分類情況,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書目中入不同部類,實屬小說而入其他門類,實非小說而入小說類的現象時有發生。盡管今人在小說分類問題上做了很多努力和探索,大大改變了古代書目中小說名實錯位現象,但時至今日,分類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小說分類也沒有一個完全統一的標準和方法。關于小說分類問題,較為科學合理的方法應該是在按照現代敘事文體意義上的小說標準,結合中國古代小說發展演變的自身規律對古代小說有了較為細致完整的甄別認定后,先分類,后命名,或者以分類為主,命名為輔。分類原則和方法確定后,然后就可以舉一名為標志,兼顧名實相符和習慣用法,這樣既可以避免過多的概念糾纏,又可以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使不同的小說文本各就各位,最終達到名至實歸的效果。即便存在名實錯位的情況,也并不意味一定要來一個全盤糾正,因為這里還存在一個習慣用法的問題。“小說”這個詞就是典型的例子,古代“小說”這一名詞與當下文體意義上的小說意義完全吻合是在20世紀以后的事,它的最甲,出現卻是在幾千年前的《莊子》一書中,直到20世紀末,不管是文獻意義上的小說還是文學創作層面的小說,其意義和我們今天所說的小說是有區別的,也就是說,“小說”一詞的內涵和外延都經歷了開放性和模糊性到今天相對準確和明晰性的演變過程,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因為這種開放性和模糊性一定要找一個人們并不習慣的名詞來替代“小說”一詞的做法。
另外,作者在《體例篇·分類辨》中提出《史略》分類存在題材分法(包括講史、神魔、人情、狹邪、俠義、公案)、手法或態度分法(包括諷刺、譴責二類)、動機分法(包括以小說見才學者一類)等幾種不同分法,分類標準不統一的現象在《史略》中的確非常明顯,這種很容易能看出的多重標準到底是魯迅的疏忽呢?還是魯迅有意采取的一種經權之變呢?后者恐怕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當然,正如作者在書中指出:“考據作家與版本,高標準是‘每下一義,泰山不移’;批評與鑒賞作品,則言人人殊,所謂‘詩無達詁’是也。所以,小說的評騭,是絕難分出是非的,觀點的正確與否,多是見仁見智的事。”對于小說觀念問題和小說體例的探討,同樣有類似的問題,以上只是筆者不敢茍同作者的一些看法,提出與作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