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初,我收到了周海嬰先生寄來的一篇大作:《回憶錄蘊藏歷史價值——讀(梅志文集)有感》。文中說:“近來有人說‘盡信回憶錄不如無回憶錄’,難道要梅志先生忘卻過去?!難道如此懼怕歷史的回憶?!”又責問道:“我不知道他是普遍號召大家都不要寫回憶錄,不要信回憶錄,不要看回憶錄呢,還是寫回憶錄,寫了也不可信。”海嬰先生批評的那位“有人”,那位“他”,就是鄙人,因為去年10月18日我在《人民政協報》發表過一篇短文,題為《魯迅的“危險”與“好玩”——兼淡回憶錄的鑒別》。我在文章中對沈醉先生關于國民黨政府派他組成小細暗殺魯迅和陳丹青先生關于魯迅到唐駛家串門這兩件事提出質疑。這跟我尊敬的梅志老人毫不描界,更沒有要老人“忘卻過去”的意思。作為一個平頭百姓,我從無荼毒生靈的罪愆,有什么必要“懼怕歷史的回憶”?對于回憶錄,我發表的看法是:“自上世紀以來,回憶文字和口述歷史跟文獻典籍一樣,都進入了史料的范圍?;貞涗洸粌H可以彌補文獻記載的不足,而且還能提供不少豐富的素材,生動的細節,其價值是不可低估的。但由于回憶文字必然受到回憶者記憶的限制,回憶者立場、觀點、情感和接觸范圍的限制,此外還會受所處政治環境的限制,‘無意失真’和‘有意作偽’的情況相當普遍。前人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我想套用這句名吾‘盡信回憶錄不如無回憶錄。’”上述這番議論,其實并不是什么新鮮見解,只不過是關于回憶錄的一些基本常識。我在文中已經強調了回憶錄的價值不可低估,哪里會有半點不許別人寫回憶錄和不許別人讀回憶錄的意思呢。長期以來,我就是回憶錄的熱心讀者之一,并多次寫過推介回憶錄的文章;鑒于當今口述歷史日趨草根化的特點,我在退休之后還準備撰寫一些零星回憶。我那篇短文其實強調的只有一點:對回憶錄要加以鑒別。如果一定要對我的文章進行反駁,那就必須陳述對回憶錄無須鑒別的理由,以及提供國民黨要暗殺魯迅和魯迅到唐弢家串過門的確證,否則,對我的種種指責就都成了無的放矢,就都成了危言聳聽。海嬰先生在他的回憶錄《魯迅與我七十年》的《后記》中有一段既坦誠而又形象的話:“現在,回憶錄終于完成了。但在敘述的時間和內容上,并不那么連綿相接,片片斷斷,缺失謬誤,在所難免。因為它純然是從我長久沉積的記憶中挖掘出來的,幾乎沒有可供核對的資料。這就不免會像出土‘文物’,往往難以展現它本來的面貌,在‘粘合’的過程中,也許不經意地將甲俑的胳膊錯裝在乙俑的肩上?!奔热挥锌赡軐⒓踪傅母觳插e裝在乙俑的身上,那豈不正好支持了我“回憶錄需要鑒別”的論點么。
梅志先生是我十分敬重并且有過交往的人,我又是魯迅博物館的老員工,但2007年12月30日在魯迅博物館舉行的《梅志文集》出版座談會,我卻沒有應邀出席的榮幸。據悉《梅志文集》共分四卷,其中只有第二卷是回憶錄,其余三卷是兒童文學,傳記,散文,小說。據海嬰先生說,他拿到這部厚重的文集時,專挑回憶錄這一部分閱讀,而在梅志先生的所有回憶中,他特別著重的又僅僅是《文集》4卷6頁中的一段話,大意是:胡風曾跟梅志談到,許廣平為魯迅喪事花了約兩三千元。當時救國會(陳按:負責人是宋慶齡、沈鈞儒、馬相伯、鄒韜奮等十五人)曾表示由該會支付治喪費,結果并未兌現承諾。事后馮雪峰很不好意思地對許廣平說:“救國會不出錢,只好算了,將來我們一定為周先生舉行一次隆重的國葬?!?/p>
說句掏心窩的話,我對于考證魯迅喪儀的費用問題既無興趣,也無能力;不僅此前未就此事發表過任何意見,而且不大贊成學術刊物卷入此類論爭。但現在海嬰先生既然將這個問題跟我對回憶錄的觀點聯系在一起,那我就只好被迫表態:對這個問題的不同說法正好支持了我的觀點:對回憶錄需要鑒別!魯迅治葬委員會委員馮雪峰1972年12月25日在魯迅博物館清清楚楚地講過:“棺材是宋慶齡送的,價三千元。我們黨以‘中央委員會’的名義送過一個花圈,也以黨的名義送過五百元賻儀。”這份談話記錄1975年8月經馮雪峰修改定稿,刊登在《魯迅研究資料》第一期。1981年8月《社會科學》第4期還刊登過胡風的回憶文章《關于魯迅喪事情況——我所經歷的》。文中也說:“喪事兩三天后,我去看許廣平,看到茶幾上放著包著一厚疊紙幣的信封,上面寫著孫中山式的粗筆畫‘周同志’三個字,下面當有‘喪禮’之類的字吧?!泵分鞠壬鷮Υ宋募幼⒄f明:“經我們兩人共同回憶,基本上是無大錯的?!碧貏e應該重視的是周海嬰先生本人的回憶:《沉痛悼念宋媽媽》。這篇文章刊登于1981年6月4日《人民日報》第3版。文章寫道:“父親去世后,宋媽媽任魯迅先生治喪委員會委員,幫助料理喪事,親自陪同我母親和我到萬國殯儀館選棺木。館里有各種棺木,宋媽媽考慮到中國和世界人民對父親的愛戴,拿出數干重金,幫助購下一具有玻璃窗口的棺木,能讓上萬群眾得以最后一次告別戰斗了一生的父親的遺容。”從這篇文章的敘述語氣中可以看出,宋慶齡“拿出數千重金”這件事并不是一種“轉述性資料”(因為并未注明出處),而是海嬰先生以歷史在場人身份提供的第一手資料,是他在親自陪同許媽媽、宋媽媽選購魯迅棺木時目睹的事實。當然,海嬰先生在20年后也可以改變原來的說法,但在提出新論之前,至少應該對此前的不同說法有個明確交待,而不應該對讀者“一直未予理睬”,因為廣大讀者非常重視海嬰回憶錄中所“蘊藏的歷史價值”。作為一個嚴謹鄭重的作者,決不能讓尊重信任他的讀者在他前后矛盾的回憶中感到莫衷一是!再說,無論海嬰二十年前的回憶正確,還是他二十年后的回憶錄正確,不都印證了我的觀點“對回憶錄要加以鑒別”么?
海嬰先生的大作《魯迅與我七十年》出版之后,我跳讀過里面涉及魯迅生平史實部分。所得的初步印象是:正如對其他回憶錄一樣,對海嬰先生的回憶同樣需要進行鑒別。書中除了援引的沈醉回憶我感到不大靠譜之外,還可以再略微舉幾個例子,聊供海嬰先生和其他讀者參考。
一、關于“溧陽路藏書處”。書中第8頁援引周建人的回憶,說“魯迅正在和創造社的成仿吾筆戰時,曾跟去過一次溧陽路藏書室”。據我所知,魯迅移書至“溧陽路藏書處”是在1932年3月27日,而魯迅跟成仿吾筆戰是在1928年。1931年10月,成仿吾已赴鄂豫皖蘇區出任省委宣傳部長,跟魯迅的關系已由論敵轉變為同志,因此才會發生1933年底魯迅幫助成仿吾跟黨接上關系這段文壇佳話。所以,我不大相信1932年魯迅還會專門去溧陽路藏書室查閱書籍批評成仿吾。
二、關于蕭軍。書中第38頁說:“蕭軍一九三五年到上海?!睋宜?,蕭軍和蕭紅是1934年11月乘坐日本船“共同丸”從青島到上海。同年11月30日下午兩點鐘即跟魯迅在上海北四川路底的一家白俄咖啡館會見;1934年12月17日,魯迅又請蕭軍、蕭紅到梁園豫菜館吃飯,可證1935年之前蕭軍就到了上海。
三、關于魯迅的病。書中第60頁說,美國友人史沫特萊特請一位美國肺科專家鄧(DUNN)醫生為魯迅會診。鄧醫生檢查后說,如果抽掉肋膜里邊的積水,“至少可活十年”。但魯迅在雜文《死》中卻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鄧醫生聽診之后,雖然譽他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他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且介亭雜文末編》),絲毫也沒有流露魯迅“至少可活十年”的意思。魯迅1936年5月31日的日記中,記載的是“下午史君引鄧醫生來診,言其?!?。在魯迅本人的筆下,從來未見鄧醫生的樂觀預言。
四、關于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書中第62頁說,“商務印書館一位叫趙平聲的人曾在‘一·二八’前講過,須藤醫生是日本‘烏龍會’的副會長,這是個‘在鄉軍人’團體,其性質是侵略中國的,所以這個醫生不大靠得住。叔叔聽了就對父親講,并建議現在中日關系緊張,還是謹慎些不找須藤醫生吧。父親當時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叫他看下去,大概不要緊吧。”’眾所周知,所謂“一·二八”即1932年1月28日的上海戰爭。當晚日軍由租界向上海北站、江灣、吳淞等地進攻,駐扎在上海的十九路軍奮起抗日。趙平聲的警告是在“一·二八”前,那應該是1931年年底,而魯迅結識須藤醫生是1932年10月20日,即“一·二八”戰爭發生的八個月之后,目的是請須藤為海嬰看病,并不是為自己看病。須藤為魯迅看病始于1934年11月7日,這時距離“一·二八”戰爭已有兩年。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趙平聲先生為何在須藤為魯迅看病的兩年前就能預測到這位日本大夫要謀害魯迅,而醫學知識豐富的魯迅對關系到他本人生命的事情卻如此掉以輕心呢?書中第61頁又說,“須藤醫生曾代表日本方面邀請魯迅到日本去治療,遭到魯迅斷然拒絕,說:‘日本我是不去的!’”我不知道須藤醫生有什么資格、以什么名義“代表日本方面”。但魯迅在致友人信中多次明確談到接受須藤的建議,想去日本療養,時問選擇在1936年7月底,地點選擇在日本長崎,準備“于九月底或十月中回滬”,后因病情反復未能遂愿。這在魯迅1936年7月11日致王冶秋信中寫得清清楚楚,他哪里表示過‘日本我是不去的’呢?
五、關于《魯迅全集》的出版。書中第125頁說:“全集的日常編校相當忙碌,校對按流水作業,初校二校大家做,末校定稿由王任叔和母親等人負責。”但據許廣平在《(魯迅全集)編校后記》中介紹:“二校者又擔任校對為唐弢、柯靈、吳觀周諸先生和廣平?!薄白詈笠淮吻鍢?,則由王任叔、蒯斯曛兩先生擔任。”可見末校定稿者中并無許廣平,許廣平做的是初校、二校工作。
六、關于阻止朱安出售魯迅藏書。書中第131頁說,為了勸阻朱女士出售魯迅藏書,許廣平一方面急籌一筆錢解除朱女士眼前的困難,二是“托唐瞍、劉哲民二位專程(著重點為筆者所加)北上去向朱安女士說服安慰,保證她的生活費一定及時解決?!钡珦茝|在《帝城十日》一文,1944年10月10日至21日,他雖然到過北京,并于10月14日下午到過北京圖書館和西三條魯迅故居,但不能說是“專程北上”處理魯迅藏書事宜。因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劉哲民要伴送一位韓姓友人的太太赴京,旅途恐有不便,故想再找一位朋友同行。唐先生當時在一家私人小銀行當秘書,較為閑散,又從來沒有到過北方,幾個熟人便推選他給劉哲民做伴。在北京滯留的十天中,劉、唐二人至少有八天是用于旅游觀光——這些活動在《帝京十日》一文中都有詳盡描述,而調解魯迅藏書處理事宜大約只花了半天。所以準確地說,應該是乘唐、劉二先生赴北京之機,許廣平委托他們順便去阻止魯迅藏書出售?!皩3獭倍謶獙偈妨蠈W中忌諱的“夸飾之詞”。
七、關于魯迅摯友許壽裳的夫人。書中第142頁說,1941年許廣平曾帶海嬰在許壽裳夫人陶百川家住了幾天。據我所知,許壽裳一生三次結婚,配偶中并無陶百川其人。原配沈淑暉,1904年成親,1910年去世。后續娶沈淑暉的異母姐妹沈慈暉,1909年結婚,1918年病逝。1919年許壽裳再次續弦,夫人名陶善敦(伯勤)。五四運動后,陶夫人的父親陶保霖曾接辦過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東方雜志》。書中提到的陶百川系男性,是一位名聲顯赫的人物,曾任上?!冻繄蟆房傊鞴P,香港《國民日報》社長及重慶《中央日報》總社社長。1949后去臺灣后,曾任國民黨總統府國策顧問。陶百川跟陶伯勤顯然不是一人。
八、關于魯迅與長征。書中援引了1966年5月許廣平為江青提供的《左聯時期有關三十年代后回憶資料》,說1933年至1934年某日,陳賡同志由馮雪峰陪同訪問魯迅,“詳談長征的反圍剿斗爭事跡”。魯迅“認為黨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是史無前例的英勇偉業”,“表示要盡可能多地搜集有關資料,作好準備寫長征的作品”。根據中共黨史,所謂長征系指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紅軍主力從長江南北各蘇區向陜甘蘇區進行的戰略轉移,始于1934年秋,以1935年10月19日勝利到達吳起鎮宣告結束,歷時一年,經過十一個省,連續行軍兩萬五千華里。魯迅秘密會見陳賡將軍大約是1932年底。1933年初,這時長征尚未開始,他們交談的是鄂豫皖蘇區反國民黨軍事“圍剿”的情況,決不是長征的“英勇偉業”。據說,“魯迅先生有意寫紅軍戰爭題材的小說”(樓適夷:《魯迅二資助見陳賡》)。魯迅對長征的情況是1936年4月底才從馮雪峰同志那里了解到的,1933年至1934年怎么可能準備寫長征的作品呢。
九、關于關露。書中第197頁有一張照片。海嬰先生寫道:“我翻閱舊年的相冊,發現其中一張照片中的人似曾相識。那是一位年青女士與一位少女相擁而坐,膝上有一只長毛哈巴狗——這不是三四十年代有名的女作家關露嗎?”據很多知情人鑒定,這張照片上的年青女士并不是關露。這些知情人中,包括關露的妹妹胡繡楓,跟關露合辦《女聲》雜志的丁景唐,關露的友人郁鐘馥,上海著名婦女領袖朱立波的女兒史慰慈……再說,關露還留存了其他照片,加以比較即可了然。把照片弄錯其實是常有的事情,海嬰先生并非始作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