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學業的需要,近日我來到武漢大學圖書館舊館,搜尋民國時期的報刊。在這里,我偶爾翻看到了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也許是每天要翻閱太多學術雜志的緣故,我對時下的眾多雜志已麻木了。要不是學業的緣故,我才沒有興趣去看如今刊登在各式精美雜志上的大塊文章。而手捧著這本散發出民國氣息的舊雜志,卻有別樣感覺,我甚至早已忘了搜尋報刊的初衷。尤其讓我感動的是刊登在第一期上王世杰校長的《創刊弁言》,其間透出舊時代的學術精神。今天,許多學術雜志在論文交易市場中科學精神斯文掃地,這一學術精神更值得我們反思。
《創刊弁言》開篇即說:“學術期刊可以看作一國文化的質量測驗器。從此類刊物的內容,我們可以窺見一國文化的質素;從此類刊物種數或其銷行數額,我們要可以窺見一國文化在量的方面已達到的程度。”幾句話透出一種學術遠見。畢竟是留洋見過世面的校長,在當時整個學界不甚開化的時代,這個王校長可不簡單。出言就知其手眼不低。民國時期的幾所國立大學,可謂是當時世界上的一流大學。當時大學辦學有相當的獨立性,各家校長也頗有學術精神。大家知道的北京大學的蔡元培可謂其中的突出代表。而時任國立武漢大學校長的王世杰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王校長在后文通過對日本等“新進國家學術刊物的出版狀況”的分析,得出了學術刊物是“新興國家的象征”的結論。把學術和國家興衰相關聯,這是何等卓識和遠見。憑著這份卓識和遠見,王校長廣延人才。單從文學院來說,黃侃、聞一多、朱東潤等一大批在近現代學術史上重量級的人物齊聚珞珈山。國立武漢大學一時大師云集,成為當時全國的學術研究重鎮。想想時下的校長們,手眼就低得多。大學成了一個個衙門,官大學問也大。學術成了向有關部門要錢要項目的托辭。民族前途、國家興衰等基源性、終極性的問題早已拋至九霄云外。學術精神一失,學術水品也自然低下。
王校長下文又針對學術批評與學術發展的關系發表了一番宏論,也頗中學術精神之精髓——
學術的進展其條件誠不一而足,然眾多條件之中,鑒賞與批評可以說是基本的條件。學術期刊就是鑒賞與批評的媒介。學術期刊的存在可使從事于某種學問之人以其創作或創見,陳諸從事于同一學問者之前,而供其鑒賞或批評。而凡從事于同一學問者,并得采取鑒賞者或批評者之見地,立為新的研究基礎,以企圖新的結果。由是一切學術上的研究乃必然的成為一種“集合的研究”,其進展之度自非單純的個人研究所能比擬。因為人類本無所謂超人,脫離群力——即脫離外來的鼓舞與外來的糾正——任何個人,在科學上或藝術上,決難有偉大的成就。這就是鑒賞與批評所以成為學術進展的基本條件的原因。
國立武漢大學同人鑒于國內學術期刊之缺乏,丑因深信“集合的研究”為學術進展的基本條件,乃一再集議,決定刊行三種期刊即《社會科學季刊》、《文哲季刊》、《理科季刊》。同人之意,頗冀諸刊出版以后,不但本校同人能利用其篇幅以為相互講學之資,即校外學者亦不惜以其學術文字,惠此諸刊,使成為全學術界之公共刊物。
學術是在互相切磋中捉升,這個觀點在今天在學理上已是常識了。問題是在實際運作中,批評與切磋往往變味。在許多學術類雜志中,一篇評論性的文章,洋洋灑灑幾千字,批評成了推介,切磋成了吹捧,看不到真正意義上的評點議論。更可貴的是,王校長把當時圍立武漢大學創辦的三種期刊定義為“全學術界之公共刊物”,“不但本校同人能利用其篇幅以為相互講學之資,即校外學者亦不惜以其學術文字,惠此諸刊”。學術之真義,本無你我內外之分。如今世道則大有不同,各級各類學術期刊,成為本校本單位的自留地,甚至成了主編者們舞文弄墨的私有空間。國立武漢大學的創立者們能有這等開明深遠的學術眼光,著實令人欽佩。
就拿其中的《文哲季刊》來說,這本文史哲類刊物1930年4月創刊,1943年停刊。最初的價目是“訂閱全年(共四期)大洋二元,零售每期大洋伍角”。此刊還辦理郵購業務,如訂購全年“本國及日本不加郵費,其他地域每年外加郵費陸角”,函購零本“本國及日本五分,其他地域一角五分”。翻閱各卷《文哲季刊》,常看到集資捐款的聲明和廣告,足見辦刊之艱辛。就是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文哲季刊》仍然堅持了十余年,為校內外的文史哲專家們開辟了一方用武之地,許多文史哲的大家就是從這里走上了現代學術舞臺。從某個意義上來講,國立武漢大學在文史哲方面的地位和影響,與這一刊物是密不可分的。
拿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來說,幾乎每期都有這方面的文章。現代文學批評三大家,郭紹虞、羅根澤和朱東潤,更是在《文哲季刊》上頻頻露面,其中又以郭紹虞、朱東潤為多。郭紹虞、羅根洋當時是國立燕京大學的教師,這也體現了《文哲季刊》面向校內外的宗旨。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文與道的問題》一文,被羅宗強編的《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列為20世紀少數幾篇本學科標志性的文章之一,就發表在《文哲季刊》的創刊號上。同期還刊有朱東潤的《陸機年表》。幾位大師在《文哲季刊》發表的文章后來都成為他們專著中的主要章節。他們的文學批評史專著都是在1943-1944年間出版,與《文哲季刊》的停刊也大致吻合。郭、朱、羅形成中國文學批評史發展的第一次高潮的代表人物,而他們成就的重要“助推器”正是國立武漢大學的《文哲季刊》。
民國時期,國運維艱,卻有一流大學一流學術雜志;而今,國運昌盛,卻難出一流大學一流學術雜志,豈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