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以后在中國內地失傳的新詩經驗與詩學精神,在香港詩壇得到了很好的保存與發展。當我閱讀王偉明主編的《詩網絡》雜志時,感到一種知識考古的意味,那些詩歌評論文章以及偉明的訪談專欄,不僅讓人深入了解港臺最重要的詩人余光中、羈魂、洛夫、蔡炎培等人,對內地詩人鄭敏、綠原、辛笛等有了新的認識,更對那些被文學史遮蔽的詩人和評論家如灰娃、劉福春等有了嶄新的發現。
一
提起香港現代詩歌,人們不會忘記王無邪、崐南、葉維廉1955年合辦的《詩朵》,馬朗1956年創辦的《文藝新潮》,以及稍后的戴天編的《八方》,而《中國學生周報》的“詩之頁”、《新思潮》、《好望角》等則起了重要的助推作用。這些報刊提攜新人、引入新潮,使香港文壇在50、60年代先于臺灣掀起了現代詩潮。至70年代初,黃國彬與陸健鴻、譚福基等創辦的《詩風》又在香港煽起一股現代詩旋風,這本雜志在1972-1984年間堅持了12年,偉明則在1976年進入了《詩風》核心。《詩風》停刊五年后,他與羈魂、譚福基又先后創辦了《詩雙月刊》(1989-1998)和《詩網絡》(2001-2006),偉明則一直擔任總編輯,直到2006年《詩網絡》由于種種原因而停刊。可以說偉明在1976-2006的三十年里成為香港詩壇引領風騷的人物。
王偉明生于1954年,他不僅畢業于香港樹仁學院英國語文學系,還入蘇州大學進修并在2000年獲得了中文碩士。這種學貫中西的背景比較典型地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詩人群落的知識譜系。劉登翰主編的《香港文學史》曾這樣概括王偉明等為代表的這一代香港詩人,“大都在戰后出生,隨同香港社會的發展一起成長,普遍在香港、臺灣或國外受過較為完整的高等教育,有著比較開闊的藝術視野和對世界、藝術思潮的了解,因此創作上更多地表現出對香港現實的熱切關注和藝術實驗的前衛精神。”但這部文學史雖然將偉明當作那一代香港詩人的中堅代表,卻未對他的詩創作加以評論,這讓許多詩歌愛好者頗有一頭霧水的感覺,因為現在的讀者很難讀到他的詩作,其原因就在于他1976年擔任《詩風》編務后,“愛讀愛編,除偶爾動譯筆外,詩作絕無僅有”,只由于“專欄”的催逼才偶而寫幾篇“情辭兼備,感慨遙深”的散文。此時的偉明早已找到了一個可能比詩創作更重要,更能引領香港詩壇走向的工作,即“筆訪”與編輯。不過,從收入《中國現代詩粹》的《退還是褪——給羈魂》一詩來看,他的詩應當說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寫作”。
從他的詩中,我們讀出了時代性、本土性和世界性,眾多意象綿密層疊,將詩人在特殊的“過渡的歲月”里對友人的那份惦念表達得深沉而凝重;另外,詩人對詩壇與文學的未來的祝愿,對朋友的期許和靈犀相通的關切,都在詩作中隱而不露地傳達出來,令讀者心會神往。這是一位久經歷煉而情感內斂的詩人的作品,達到了“欲說還休”的境界。
偉明放棄寫作,倒不是因為編務太忙所致,而是更有深意。——“我既然選擇了當編輯,就只得放棄創作,這樣來稿會多元化些,更用不著‘投其所好’了。”這一原則為他贏得了極為博雜的人緣,也將《詩風》、《詩雙月刊》和《詩網絡》辦成了最開放的詩歌園地、最精彩的舞臺。這里沒有圈子意識,沒有偏見定規。這也就難怪老詩人袁可嘉對偉明的編輯工作不吝溢美之辭:“它(《詩雙月刊》)在國際華文詩壇上是獨樹一幟的,它以巨大的熱忱,以詩為媒介,溝通了海內外的文朋詩友,其覆蓋面之廣,我看是天下第一;它歷來以辦各式特輯出名,從個人到流派的,最近發展到地區的、國別的,配以介紹和評論,使讀者心中有了一張鮮明生動的華文‘詩圖’”……這個詩刊辦得好,我以為主要歸功于主辦者胸中無私。他們有主見,但無成見,各類流派,各式詩風,都能在刊物上找到表現的舞臺,展示自己的風貌。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我雖然不能說愛讀它刊出的每一首詩,但我敢說它是當代華文詩刊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種。另外,卞之琳、綠原、辛笛、謝冕等海內外詩友都對偉明在編輯工作中所付出的一切表達了極高的敬意。
王偉明重視翻譯,是因為在他心目中,一個偉大的詩人是必須能譯詩的。這一方面是對現代詩的“世界性”標準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美就是翻譯過程中丟失的部分”。一個不能翻譯而只能看譯成漢語詩的人,是不能理解原詩的美。其實,偉明在1981年為紀念《詩風》出版一百期而推出的特刊《世界現代詩粹》時,就是他推動翻譯詩的嘗試。《詩風》在那一一年向全世界最重要的詩人發出邀請,結果收到來自三十四個國家九十六位詩人的詩作和三位評論家的作品,涉及中、英、法、德、意、西、……捷克、希伯來等文字;其中蒙特萊先生和艾利提斯先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而尼日利亞的沃利·索因卡則在198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詩風》將原詩與漢譯詩雙語印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致編委們興奮而自豪地說;“目前世上最主要的詩筆,差不多全在本刊了。”這真是一項了不起的工作,而他負責主持了這一工作:信件往來、資料匯集、譯務分配、編印發行等等,并且翻譯了尼日利亞詩人約翰·佩珀·克拉克的詩作《臉》……因此,我有理由說,他感召了一群最具個性、才華的詩人們,也證明了他們的信條“偉大的藝術,直扣人類永恒的問題,不止超越政黨,抑且超越國界和種族。”他的工作,聚攏了全世界最純潔的靈魂,收藏了那個時代最寶貴的精神。
偉明的經歷和工作,讓我想起內地的趙一凡(1935-1988)。偉明之于《詩風》、《詩雙月刊》以至《詩網絡》的意義,堪比趙一凡對于《今天》的意義:他們都是伯樂,他們都是粘合劑,他們都是“收藏了一個時代的人”;他們都是最好的校對、編輯;他們都有著無私的奉獻精神,于幕后默默工作;他們本是極具天賦的人物,卻甘愿把前臺讓給別人,讓聚光燈打在朋友身上;他們都白幼年即患有疾病:偉明是眼疾,趙一凡則是骨結核。偉明有眼疾,卻比那些兩眼灼灼的正常人更能洞悉世界和人生的真相。趙一凡坐輪椅,但是他的心靈的天空卻比那些兩腳健全的人所登上的巔峰更高遠。疾病絲毫沒能阻擋他們的追求,卻更突顯出他們高尚的人格、頑強的意志和令人景仰的才華;他們都是生活中的平凡人,但由于他們在詩壇中恒久的努力——他們都是不應被人們忘記的人。
偉明的奉獻達到什么程度呢?——“自三歲始,我的右眼己瞎。第二屆《詩網絡》詩獎,兩星期內要篩選萬余首詩,左眼過累致角膜受損,豈料眼科醫生急于求成,竟以類固醇根治,月余致左眼視物不清……”而此前的2003年,他的夫人樹卿女士突然中風,兼且他心臟早出了亂子,真的如灰娃女士所說“不容樂觀”。但即便如此,偉明依然獨撐編務,堅持到《詩網絡》2006年底停刊。所幸,我2007年深秋見到偉明伉儷時,一點也看不出樹卿女士有中風后的癥狀,相反,每天晚上詩友們聚在飯店大堂里聊天的時候,她一直在一旁靜聽……
《詩網絡》之所以停刊,除了偉明的健康原因外,“最大的癥結乃在于撥款當局不大尊重作家,稿費由近四萬元刪削至二千五百元,我們根本沒法付稿酬予海外的詩友或作者”。這些現代詩人們是不太會唱什么主旋律以迎合當局,他們潔身自好“我寧為我”,他們為詩而存在,絕不將詩歌當作政治的奴仆,不惜甘受冷遇,寧愿關門大吉也不拿詩歌做交易。因此,《詩網絡》的停刊反而見證了香港詩壇的骨氣。
從《詩風》、《詩雙月刊》一直到《詩網絡》,從1976年到2006年,偉明擔當了30年最繁重的編輯工作,他踐行了這一宗旨,為香港文壇更為華文詩壇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因此,他無愧為一個“收藏了一個時代的人”的稱號。
二
在香港這樣的商業中心、金融大都市,其空氣質量和生態環境指標,似乎都不太適合詩人這一物種的生存和成長。但是,由于偉明的胸襟、由于他的整合與建設意識,他團結了一批詩人,這個群落幾十年如一日堅持理想,執著地為純詩留一塊凈土。他們的雜志雖然先后幾次停刊易名,但其理想卻從未中斷過——“扎根香港,背靠中國、面向世界”,“超越政治、超越政黨、超越地域、超越種族”;他們踐行了自己的辦刊宗旨:“向前輩學習,向同儕號召,向后進招手!”并且雜志的每一次浴火重生都聲勢更大,終于將雜志從一個沒有稿酬的同仁詩刊,辦成了聲譽顯赫的詩歌重鎮。——與之相比,內地有著眾多資源卻忙于爭吵的詩壇應當感到慚愧,因為爭奪話語權的口水戰只會令詩神受辱令詩壇沉淪,而于詩歌建設毫無助益。
偉明的立場是一種包容的立場。經過《詩風》到《詩雙月刊》的經驗積累,《詩網絡》自創刊就是一家成熟的詩雜志。她不僅有詩歌,而且有研究有回憶,有著明確的梳理中國現代詩歌傳統的意圖。比如對于袁可嘉、唐浞、鄭敏、陳敬容、杜運燮、牛漢、蔡其矯、綠原、曾卓以及更年輕些的顧城等人的研究和評價,對于“摩羅派詩人”于賡虞、對于馮至、康白情、林徽因、卞之琳等人詩藝的鉤沉與再發現,還有偉明的那些讓人們重返現場的“筆訪”等,讓詩人與讀者形成了心靈的對話,從而讓人找到中國新詩的“根”。另外,老詩人蔡炎培對內地21世紀初葉十大青年女詩人的點評、向明對于內地下半身詩運動的介紹等文章,則直指當下內地詩壇的浮躁。
90年代以降,內地也曾流行過一段時間的“訪談”,但是如偉明這樣做得如此認真與執著的,我還沒有見到:“單是略讀(每個受訪對象的)所有作品,訪談以至其他相關評介,需時月余,加上十二道問題(其間環環相接,竟有四五十個)的框架”,可謂“耗時費力”。但是當我們面對《詩里詩外》、《詩人詩事》和《詩人密語》這三部訪談集的時候,深感這里收藏了一個時代,她們給人們留下了歷史,留下了中國最偉大的現代詩人們的生命與寫作經驗。在這些訪談里,對九葉詩派的訪談可以說最有分量。九葉詩派有著西南聯大的背景,是40年代的真正的現代詩派。偉明在對九葉派的筆訪中,梳理了他們成功的經驗。九葉派告訴人們他們之所以成為詩人的原因,而這一切都是由偉明來完成的。他的訪談之所以做得這樣好,所有的詩人都樂于接受他的采訪,就是因為他自身就是一個能夠構成對話的對象,而為了給每個受訪者擬出十二個題目,他要閱讀詩人的詩作、訪談,以及已有的研究成果,因此,所有受訪者都對他欽佩有加。
正因如此,《詩網絡》在2006年終刊對于香港詩壇乃至內地詩壇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損失。即使將來還能以其他形式復刊,也不見得能再匯聚許多如饒宗頤等重量級人物做“顧問”。在我看來,這個群體只有1930年代的《新月》陣容可以與之比擬。因此,《詩網絡》的終刊即使在我這個“旁觀者”看來都分外震痛。——哪怕為了這些注定會載入文學史的人物,《詩網絡》也應當成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偉明已過知天命之年,我不知道他將來會做什么,但我敢斷言:詩,仍將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就像在漳州的國際學術會議期間,我早上在餐廳里見到他時,他的手里依然捧著一本詩集。
三
偉明的意義還不止于此。他給我以啟發,給我一把感性的標尺,讓我在講授港臺文學史的時候可以開篇即講“港臺文學的意義”——
港臺文學是中國新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現當代文學或者“20世紀中國文學”,是指發生于中國版圖內的新文學,這自然要包含著港臺澳地區。港臺文學是中國新文學盼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正如臺港澳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不能避而不談。視若無睹,是研究者的失職,只會造成中國文學史的不完整。
新文學流派與傳統在港臺文學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將臺港澳文學納入新文學研究視野時,就會發現新文學的各種流派,仍然在1949年以后的港臺地區保持著較好的發展生態,比如自由主義的精英啟蒙文學、比如市民文學、比如純正的鄉土文學,以及現代主義文學等,都依然健康地發展著。尤其是自由主義文學傳統,雖然在內地和臺灣都受到了打擊,但自由主義思想的薪火卻一直在香港、臺灣繼續燃燒著。我們珍惜自由主義精神,因為它才是中國新文學的靈魂和骨骼,而白話只不過是其外形而已……也就是說,由于港臺文學的存在,中國新文學精神傳統并沒有由于政權更迭或者“文化大革命”而造成完全“斷裂”,它依然有一個比較清晰的傳承與流變脈絡史。
港臺地區涌現出許多優秀作家,這些作家的創作曾經極大地填補了內地文學的某些真空。比如瓊瑤、亦舒、李碧華等人的言情小說,比如梁羽生、金庸、古龍的新武俠小說,比如白先勇、劉以鬯的現代主義小說,比如余光中、席慕蓉的詩歌,比如朱天文、李昂、黃碧云的女性主義寫作,比如高陽、南宮博的歷史小說,比如李敖、柏楊、龍應臺的雜文以及董橋的學者散文等等。正因為如此,當他們涌入內地的時候,讓內地讀者有一種目瞪口呆的感覺。內地學者王一川等人在1994年重新排定“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的時候,金庸進入了前六名,這在當時曾引起極大的論爭,卻也從另一方面證明港臺地區的確有許多內地所沒有的優秀作家。而當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編輯部與來自全球各地的文學名家聯合評選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其中港臺作家占去四十篇,港臺地區文學的重要性由此可窺其一斑。
港臺學者給我們帶來新的研究視野與方法,而港臺地區也一直是中國先鋒作家的發表平臺。“中國文學何時才能達到世界一流水準?”——當有人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們不能說那是無知,我們也不必感到汗顏,但至少我們應當有一個“民族性、世界性與人性”的參照坐標,而離我們最近的參照系就是港臺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