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中國文壇上,蕭紅是一顆閃亮的星,直到今天,在世界進入2l世紀的今天,這顆星依舊不減其耀眼的光彩。長期以來,由于其反帝反封建反日寇侵略的鮮明立場,非凡的寫作技巧,散文詩化的文字語言,以及對文學作品嫻熟的駕馭能力,受到了左翼文學陣營及一代又一代廣大讀者的擁戴和熱愛。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與他的戰友茅盾共同贊譽她為“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一代詩圣,南社創始人柳亞子先生則賦詩熱情地贊頌她“有掀天之意氣,蓋世之才華”。
同拯救她出火海的領路人蕭軍一樣,從開始邁上文壇,蕭紅就把自己同祖國、民族和最底層勞苦大眾的命運緊緊地維系在了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1933年5月寫的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中,蕭紅鋒芒初試,憤怒地揭露和控訴了封建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殘酷壓迫。而在三年后,她的成名作《生死場》一經問世,便以其鮮明、堅定的反對日寇侵略的立場“力透紙背”(魯迅語)而震撼文壇。
按理說,在民族危亡的關頭,在身中嚴重疾病迫切需要靜心療病的時候,特別是在后來她隨同丁玲到達西安后,她應當也完全有理由有必要投向大后方的紅都延安才是,可她就是沒有付之成行。
在此,我依據自己在長達20多年的研究中通過調查、考證,包括同歷史見證人蕭軍、高原、梅志等人當面敘談印證所獲得的資料來加以論證。
歷史上,蕭紅有沒有萌生過去延安的念頭呢?回答是肯定的:有!
這可以從蕭紅給當時在延安的哈爾濱早期老友高原的信中窺出一二來。1997年10月,筆者兩度前往南京虎踞路的高原先生寓所,年已九旬的高原先生向筆者證實了此事。
1938年2月,與蕭軍在臨汾分手時,蕭紅原本打算去延安的。1938年2月24日,蕭紅在山西運城寄給高原的信中寫道:
一月二十六日你發的這信,那正是我們準備離開漢口到臨汾來的時候,二十七日我和軍還有別的一些朋友從漢口出發,走了十天,來到臨汾,這信,當然不能在漢口讀到。差一點這信沒有丟失,轉到臨汾的民大本校,而后本院,而后一個沒有署名的人把您的信給我寄來了。以后不要再用乃瑩那個名字了,你要知道那個名字并不出名。在學校幾乎是丟了,一個同學,打開信讀了一遍才知是我的,于是他寫信來,也把這信轉給我。我現在又來到了運城,因為現在我是在民大教書了。運城是民大第三分校。這回我一個人來的。從這里也許到延安去,沒有工作,是去那里看看。二月底從運城出發,大概三月五日左右到延安。
可惜的是,蕭紅并沒能在“三月五日左右到達延安”,這足因為情況變了,一是她加入了丁玲領導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創作話劇《突擊》及其演出后獲得的巨大成功,一。時間淡化了她同蕭軍之間的情感糾紛。二是婚變,而且在正式婚變之前,她已經同端木蕻良建立了新的情侶結構關系。因之,去延安的計劃一拖再拖,最終流了產。當然,在西安的一個月中,由于與八路軍辦事處住在同一個大院內,對延安的情況她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而當這個“了解”與她原先頭腦中的想象形成一定的差距時,她也就偃旗息鼓了。同時,由于蕭軍的先期抵達延安,她便徹底地中止了計劃中的延安之行。
1938年3月30日,蕭紅自西安發出了給胡風的一封信,這封信是最好不過說明了這個問題的。
蕭紅寫這封信的時候,蕭軍進入延安剛好10天。在延安,同樣崇尚個人寫作自由又一心要打小鬼子的蕭軍,還意外地受到了一代偉人毛澤東的主動登門拜訪和宴請。
幾年前,胡風女兒張曉鳳從當年公安部發回的故紙堆里撿出了這封相隔六十多年十分珍貴的蕭紅的信。
蕭紅這樣寫道——胡兄:
我一直沒有寫稿,同時也沒有寫信給你。這一遭的北方的出行,在別人都是好的,在我就壞了。前些天蕭軍沒有消息的時候,又加上我大概是有了孩子。那時候端木說:“不愿意丟掉的那一點,現在丟了:不愿意多的那一點,現在多了。”
現在蕭軍到延安了,聶也去了,我和端木尚留在西安,因為車子問題。
在西北戰地服務團,我和端木和老聶、塞克共同創作了一個三幕劇《突擊》,并且上演過,現在要想發表,我覺得《七月》最合適,不知道你看《七月》擔負得了不?并且關于稿費請傳電匯來,等急用,是因為不知什么時候要到別處去。
屠小姐好!
小朋友好!
蕭紅 端木 三月三十日
塞克附筆問候
電匯到西安七賢莊八路軍駐陜辦事處蕭紅收
信中有關“不愿意丟掉的那一點,現在丟了”,指的是蕭紅對蕭軍的殷殷眷戀和期盼,而“不愿意多的那一點,現在多了”,則說的是她懷上了蕭軍的親骨肉。在這里,既是旁觀者又是“第三者”的端木一針見血地表明了蕭紅此時此刻的無奈心理。
信中所言劇本《突擊》,指的是蕭紅一行由運城去西安途中丁玲提議寫的。參與劇本寫作的除蕭紅與端木外,還有塞克、王洛賓、聶紺駑等。而且其寫作方法也是行軍式的——邊走邊構思,寫一幕排一幕,最終取名《突擊》。全劇表現的是中國人民萬眾一心堅韌不拔的抗戰精神,后來由西戰團在西安演出獲得了空前的成功。
從這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出,正是因為蕭軍到了延安,也正是因為她懷上了蕭軍的親生骨肉而現在又同端木好上了,從而無法實施去延安的計劃。一句話,若在延安,她怕見蕭軍,怕愧對蕭軍!
然而,這僅僅是一方面。筆者認為,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在阻攔著蕭紅去延安。
現在看來,當初蕭紅沒去延安并非單純是“不聽人勸”,而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的,自然也可以說是深思熟慮的。誠如蕭軍反復闡述的,以及同為女性的丁玲、白朗等人感受到的那樣:蕭紅需要一個寧靜的不受任何約束的個人創作環境。她不喜歡喧鬧的戰爭環境,她也不喜歡政治味甚濃的環境。延安那種處處強調政治、處處講高度的組織紀律,還有那近乎清教徒式的準軍事化生活,她是無法忍受的。如果真的到了延安,要么是逆來順受、處處壓抑自己,要么抵制、反抗以及由此引發的無盡煩惱,二者都無法使她的心境得到平靜……如同她在后來回到武漢,從延安來的老友高原直截了當批評她的草率婚姻時,她所發出的不滿心聲一樣。
1938年夏天,高原奉組織之命,自延安來到了武漢,住在此間的東北救亡總會。經胡風指點,高原在漢口三教街找到了蕭紅。此時的蕭紅又呈現出1932年哈爾濱東興順旅館時的那個模樣:一件寬大的夏布長衫下腹部高高隆起,她顯得分外的慵倦,全然沒有了一年半前在日本回國船上舊友重逢的那個興奮勁兒。兩人就這樣坐在鋪設在樓梯口的席子上,邊上點了一盤辛辣的蚊香,天南海北,隨意地聊敘著。
在這之前,高原已從別人口中得知了二蕭離異及蕭紅與端木結合的消息,但高原不認識端木,只聽人說端木蕻良的臉上有一處明顯的幼時出天花時遺落的疤痕。見他問,蕭紅便拿出了她與端木的合影給他看。高原很想聽聽蕭紅對端木的評價與印象,然而,他見到的卻是“她的神情很不自然,也不愉快,并不熱心談到D.M(指當時人們對她新夫君端木蕻良的稱呼一引者注)”。敘談間,高原知道眼前這位倔強的小妹妹已經囊空如洗了,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身上僅有的五元錢悉數掏給了蕭紅。但蕭紅很不珍惜,一次“請客”連帶所剩的一半錢當作“小費”給花了個精光。高原先生后來回憶道:“據我的猜測,此時D.M已不住在乃瑩身邊了,否則乃瑩怎么會困窘到如此地步呢?對她與蕭軍兄的離婚,我是有怨言的,我批評她在處理自己的生活問題上,太輕率了,不注意政治影響,不考慮后果,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說話時,高原顯得十分激動,一激動,說話的語氣也頓時變得生硬起來,不那么中聽了。而蕭紅呢,聽了之后更是一千個不服氣,一萬個不服氣,她也氣狠狠地回敬了一句:“你從延安回來了,學會了幾句政治術語就訓人。”
如果說,同老朋友高原之間這次不愉快的晤談,僅僅是“不服氣”地表達了她對延安政治氣氛有所反感的話,那么她同另一個哈爾濱時期的老友舒群的對話,則是明白無誤地袒露了她之所以不去延安的真正心跡。
就在這里,蕭紅與舒群再次重逢。早年擔任第三國際情報員的中共地下黨員,“九一八”時加入抗日義勇軍,后又參加過平型關全殲日寇戰斗的八路軍總部隨軍記者和朱德總司令秘書的舒群,是在1938年2月抵達武漢的,而且還是直接由任弼時同志委派來到武漢的。在武漢,他創辦了《戰地》雜志。但此次重逢,蕭紅全然沒有了一年前在北平與舒群一起爬長城時的興趣。當時,舒群住在武漢讀書出版社的書庫里。端木走后,蕭紅常去那里看望舒群。那時候蕭紅的性情十分苦悶,往往是一到舒群的住所,就把鞋子使勁地一甩,便百無顧忌地躺倒在舒群的床上,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發呆。每一次去,比她小兩歲的舒群都要一股勁地勸說她去延安,有一次,為爭論這個問題,兩個老朋友整整吵了一夜。蕭紅不容置疑地說,她的態度是一向愿意做一個無黨無派的民主人士。還說她對政治斗爭十分外行,在黨派斗爭的問題上,她總是同情失敗的弱者,她一生始終不渝地崇拜的政治家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孫中山先生,因此,她不想也不愿意去什么延安!
蕭紅最終不去延安的真實原因所在,也正是她這個近乎于偏執的立場,從而導致了她的人生悲劇:年僅31歲,貧病交加,客逝于旋遭日寇鐵蹄踐踏的孤島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