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國的出版業,一眼望去好像蔚為大觀,書刊賣場貨品充足,目不暇接。但也有許多人士從不同角度表達過不滿甚至失望,包括整體質量不高、出版結構失衡、無序競爭嚴重、行業誠信缺失、庫存積壓嚴重等等。據統計,從2001年以來,僅圖書庫存便呈逐年上升趨勢,在2005年就高達500個億。有些出版社的庫存甚至超過一年的產值。在表面繁榮的背后,許多從業者苦不堪言。在如此嚴峻的局面下,人們有必要從深層次去認識制約出版業發展的主要問題,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逐步走出目前的困境。
一、在市場主體上,呈現不利于積極競爭和有序競爭的體制性障礙。
眾所周知,除港澳臺地區外,中國所有的正規出版機構原來都屬于國家撥款的事業單位,改革開放后逐漸實行企業化經營。在世紀之交的改制熱潮中,出版業實行政企分開后,企業屬性更為顯著,原來的事業單位不過是個符號而已。有些按市場需求或行政命令組建起來的出版集團甚至可稱為中型和大型國企。正規的出版企業和其他經濟領域的國有企業相比,既有一般的共性,同時又有著特殊的意識形態屬性。就一般的共性來說,它們存在與其他國有企業相似的產權主體不明晰、各個層次的責權利難以統一的問題,缺乏強有力的激勵和約束機制。從出版業的意識形態屬性來說,它要把政治導向放在第一位,既要算經濟賬,更要算政治賬,在確保政治導向正確的前提下謀求經濟利益。它必須服從意識形態部門的管理方式,密切關注意識形態部門的文化發展戰略,力求在其支持下爭取政府的出版項日和出版補助,從而又形成高度的依賴性。
除了正規的出版機構,中國內地參與出版的民營公司日前有數千家。這些民營公司有自己的策劃、編輯和營銷隊伍,但沒有獨立的申請和使用書號、刊號的權利,因此只能稱為準出版公司或變相的出版公司。這些民營出版機構有明晰的產權,有較強的激勵和約束機制。雖然它們在分享出版資源、爭取政府項目等方面與正規出版機構處于不平等的地位,甚至只能依附后者而存在,通過合作(有時就是直接的買賣書號)方式開展出版業務,但卻依然表現出強勁的發展實力,使后者普遍感受到壓力。個別買賣書號嚴重的出版社實際上已經空殼化。在某些情況下,正規的出版機構為了保住市場份額,還不得不反過頭來有求于這些民營公司,這在教輔市場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在市場主體不平等的情況下,正規的出版機構都不時呈現出窘況,暴露出體制機制上的深層次矛盾,那么不難設想,假如這些民營機構有獨立申請和使用書號的權利,正規的出版機構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如果從落實《憲法》有關公民權利的角度來看,長期使民營出版機構處于依附地位很難得到法理上的支撐。
實際上,出版業市場主體地位的不平等是導致無序競爭、侵權盜版、誠信缺失的重要原因。要解決這一問題,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二、在管理方式上,表現為穩定壓倒一切方針下的“過度反應”。
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版業的規模、品種、數量得到長足的拓展,現在每年出版的圖書十多萬種,報刊數量達八千種以上。在二十多年的發展中,也的確推出了為數不少的好書好刊。如80年代的“走向世界”叢書,至今都能給讀者留下溫暖的記憶。但同時也得承認,大量低價值乃至無價值的東西充斥著市場,重復性或改頭換面式的浪費現象相當突出,獨立的有傳承價值的精神產品遠未達到與時代呼喚相稱的程度,以致有學者發出了這樣的詰問:“你的書值得砍樹嗎?”言下之意,粗制濫造的東西不僅惡化人文生態,對自然生態也是嚴重的破壞。
追溯圖書市場整體質量不高的原因,不能回避出版管理方式上的“過度反應”。長期以來的宣傳,使“穩定壓倒一切”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一句口號,意識形態部門對出版業的管理更是以此為準繩,一些官員抱持一種寧左勿右、寧緊勿松的心態進行管理,動輒把一篇文章、一部圖書提升到影響大局穩定的高度來對待,似乎一切都要為穩定讓路,穩定本身就是目標。
以權力介入本屬正常的學術討論和文藝創作,效果從來都是不好的。如20世紀80年代初發生有關人道主義的討論,本是思想解放運動中一個合乎時代精神的文化現象,但某些意識形態部門的領導人卻以權力進行壓制,所寫的大批判文章漏洞百出,甚至把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對立起來,這非但無助于問題的解決,還徒然增加知識界的反感。如果我們認為當時的這種壓制是對的,那又如何理解今天的“以人為本”?再者,有些文章和書刊本來影響有限,但往往因為管理上的“過度反應”,反而在社會上造成不小的震動,并使管理部門的形象受到損害。
無數的事例反復證明,管理上的“過度反應”違背學術和文藝本身的發展規律,直接導致社會的冷漠和沉悶,而冷漠和沉悶則是最為危險的信號。長期壓抑蘊藏的反彈力量使不可控因素大為增加。因為管理上的“過度反應”,出版從業者長期處于精神緊張之中,創新動力嚴重不足,無法把真實的民意和知識界的創見及時地反映出來,無法接引和傳播除馬克思主義以外的其他優秀精神資源。如果我們把馬克思主義當作一種封閉的知識體系,不能“與時俱進”地去充實它、發展它,那馬克思主義本身也會成為僵化的教條,失去對民眾的吸引力。所以,出版界有責任大力推進民族的文化創造力,有責任用普世價值對民眾進行啟蒙。
出版自由在落實公民權利上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因為思想言論自由沒有出版自由的支撐是一種空洞的自由。馬克思曾對出版自由有過許多精彩論述,他在批評普魯士的書報檢查制度時說:“你們贊美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資訊的傳播方式發生了深刻變化,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種自欺欺人式的社會文化氛圍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此中國的出版業亟待培養一種文化寬容精神,只有寬容才會形成講真話的氛圍,只有傳達真實聲音的書刊也才能受到社會的歡迎,相反。普通的恐懼總是與謊言相伴,在不敢做事的局面下,出版業的誠信和真正的繁榮都是一種奢望。值得注意的是,出版管理上的“過度反應”挫傷出版者的積極性,徒然增加管理成本,但久而久之,竟然成了一種習慣,成了一種值得稱道的敬業精神。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意識形態部門對出版業的管理方式也要“與時俱進”,即充分尊重文化本身的發展規律,減少管理上的隨意性和強制色彩。要嚴格依法辦事,力戒以政策代替法律,以個人的主觀好惡裁定一切。針對思想和學術問題,應更多地采用引導、說理和溝通的方式,同時盡量縮小書稿審查的范圍,減少審批的環節,使作者們創造性的精神勞動得到及時的承認和回報。權力不等于真理,壓制也不等于矛盾就從此消失了,思想問題不可能通過強制的方式來解決。中國社會矛盾長期積累并錯綜交織的現實情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缺乏及時的疏導和解決而造成的。
從動亂年代走過來的中國人當然知道“穩定”的重要性,但這種穩定只能是一種動態的穩定,因為社會生活天天在發生變化。為了長期的動態穩定,政府必須尊重民眾的表達權和知情權。對出版管理部門來說,如果仍然一如既往地實行過多管制,做出“過度反應”,那損害的不僅是出版業本身,還有中國社會的生機和活力。
三、在職業水準上,表現為有深厚學養的從業者的嚴重不足。
所謂職業水準,包括多方面的內容,但其根本體現在于出版業編輯對相關專業的知識積累和學術水平,而非指對一般編輯流程和技巧的熟悉。一個缺乏文學創作實踐的人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文學編輯;同理,一個對歷史無研究的人也決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歷史編輯。這些本是常識,應該成為衡量編輯職業水準的最重要的條件。但是80年代以來就逐漸興起一種編輯學,將其作為一門學問來探討。做編輯固然要具備相應的一般性的專業知識,但編輯學若脫離具體學科是毫無意義的,以對純編輯學的研究作為衡量編輯學術水準的標志,是專業分工日益細化、自設壁壘日益森嚴的時代貌似合理實質異化的反映,不足以反映一個編輯的學識和能力。
由于對職業水準理解上的偏差等原因,目前中國出版界的學術水平與大學、科研院所形成嚴重的不對稱現象。在20世紀80年代尚有很多可稱為研究型、專家型的編輯,但現在這樣的編輯所占比例減少了,許多編輯缺乏對本專業研究的熱情,甚至沒有基本的學術興趣和閱讀習慣。這種工匠式的定位,不利于編輯認真讀書、開展研究和創作活動,久而久之便失去了與專家、學者、作家們對話的能力。現在的編輯們也搞策劃,也主動找作者約稿,但選題的價值究竟如何,他們很難做出獨立的有說服力的判斷。多數編輯以作者的名氣、地位定取舍,在發現和培養新人等方面的能力嚴重不足,至于宏觀的文化視野更是闕如。
反觀中國近現代的出版史,我們不難發現以下一個事實,即眾多的文化名人如魯迅、胡適、吳宓、錢鐘書、郁達夫、林語堂、徐志摩、茅盾、葉圣陶等等都曾經從事過圖書或報刊的出版工作,并取得過驕人的成就。那時在大學與出版業之間并無明顯的畛域,教授與編輯的身份可以隨時轉換。與教書、寫作一樣,編輯也是他們參與文化創造和傳播的重要手段。在做編輯的過程中,他們傳播知識,砥礪學術,發現人才,以報刊和圖書為中心形成一個又一個政治、學術、文藝等方面的流派,如以胡適等為代表的“現代評論派”、以徐志摩等為代表的“新月派”、以周作人等為代表的“語絲派”、以吳宓等為代表的“學衡派”等等。
這些學術前輩們投身出版的事跡,至今想來都令人深受啟發和教益。如錢鐘書就有一句名言,即一個好的編輯是一個“不輕易讓人寫得出東西來的人”。以這句話相比照,現在不知有多少編輯會感到汗顏。在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商務圖書館,在出版界長期引領風騷,其代表人物張元濟先生學養深厚,貫通中西。即便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該館也稟持文化傳承和文化創新的宗旨,出版了一大批惠澤后世的經典著作,包括錢穆、賀麟、馮友蘭等現代史學家、哲學家的作品。商務印書館的驕人業績以出色的人才為支撐,是他們的學養和眼光打造了這一塊出版界的金字招牌。據著名紅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吳組緗回憶,他與茅盾、胡愈之等一起在商務印書館做編輯時,業余時間經常切磋學問,甚至互相比賽背誦《紅樓夢》,看誰背得多,背得準。茅盾甚至連《三國演義》、《聊齋志異》也能大段地背誦。前輩們的學養和職業水準并非僅憑天賦,是艱苦的自我磨煉和進取精神成就了他們。
再回到當前。眾多的大學學者們醉心于為出版業提供源源不斷的產品,但對出版業本身毫無興趣,認為編輯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根本不值得他們去嘗試,盡管他們的學識和水平與前輩們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反過來,出版業的編輯大多又沒有去大學教書和開展研究工作的能力,大學與出版業的門墻就這樣各自樹立起來,成為二元化的格局。學術前輩們在兩大領域自由地轉換身份的風尚已成絕響。這樣一種不對稱的學術生態嚴重傷害到出版業,可惜還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我們把眼光再放大到國外,他們出版業的職業水準也讓我們驚嘆。比如創辦和長期主持美國著名刊物《國家評論》的威廉·勃克萊(1925-2008),本身就是保守主義理論大師,他一生著有《耶魯的神與人》、《麥卡錫與他的仇敵》等50余部作品,其理論直接促成了里根總統當政時期的保守政治。在當下的中國,我們能找到這樣有影響的報刊主編嗎?所以,促進中國出版業的發展,一個重要任務是引進和培養研究性、學者性的人才,重塑出版界的學術地位和文化形象,平衡業已失衡的文化生態。只有這樣,一個充滿創造力、能夠引領社會風尚的出版業才可能出現在新世紀的中國。
四、在出版思路上,呈現出嚴重的技術主義和實用主義傾向。
出版業屬于“內容產業”,內容的質量決定出版業的命運。但在市場競爭加劇,生存壓力越來越大的情況下,出版業的敬業精神也不斷衰退。許多出版單位不是積極尋求內容的創新和提升,而是將過多的精力用在營銷技巧、形式包裝、新媒介拓展等方面,員工的職業培訓也主要集中在這些環節,從而呈現出嚴重的技術主義和實用主義傾向。出版商總是希望通過某種新的策略、新的渠道、新的手段把平庸的產品推銷出去,一切以快速賺錢為目的。產品一旦被受眾所接收便萬事大吉,而不顧這些產品的文化價值和思想含量究竟如何,是否當得起受眾的消費成本,是否會引起受眾的不滿和怨恨。
最近這些年來,所謂引進版的暢銷書頗為受人關注,曾經在圖書市場上引發不小的震動。這些圖書之所以受人關注,主要得力于引進者在宣傳手段上的精心策劃。它們動輒聲稱這些圖書在原產地是如何暢銷,實現了某種思維方式上的革命,然后在制作和銷售階段掀起一輪又一輪的廣告轟炸,以最大限度地吸引受眾的眼球,刺激他們的購買欲望。但這些暢銷書是否像引進者所吹噓的那樣神乎其神呢?人們只要回顧一下《誰動了我的奶酪》這本書便不難看出其中玄機。這本書思想貧乏,敘述平庸,在國外也只能屬于不入流的作品,但引進者卻挾洋自重,硬是將這部書送到了眾多不明就里的中國讀者手中。
由于裝幀、印刷技術的改進,出版業在包裝圖書方面有了比較成熟的條件,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因為圖書裝幀和印刷質量能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但現在的趨勢是越來越依賴和迷信這些新的技術,致使內容和形式之間的差距不斷拉大。其實成熟的讀者是不會僅憑包裝而購買圖書和雜志的,這些手段可以唬弄讀者于一時,但不可能長久。我曾經購買過多種版本的《易經》,其中有一本就是因為它采用了“圖解”的形式而吸引了我。結果我仔細一看便大呼上當,這部“圖解《易經》”的書在內容解讀上沒有任何個人創見,許多地方都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現在對那些設計繁復、夸張、煽情的書刊都格外警惕,再也不會輕易去購買那些“金玉其外”的東西。
回顧中國漫長的出版史,其中珍品極多,但這些珍品流傳后世并不是依靠所謂的包裝,而是因為其本身不可替代的文化價值。《紅樓夢》難道是靠包裝留下來的嗎?明朝萬歷年間,袁中郎偶然發現徐文長的詩集《闕編》,其外觀“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但袁中郎“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視之為奇書、異書。有感于徐文長作品的價值,袁中郎為表彰其成就不遺余力,徐文長也由此得到后來文人雅士的一致推崇。書刊內容與形式的反差,不僅是個質量問題,更重要的是關乎出版業的誠信和形象。
隨著現代資訊傳播手段的多樣化,傳統以紙媒為主體的出版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網絡視窗、手機電視、手機報等新媒質以其迅捷方便為廣大受眾所歡迎。在這樣一種情勢下,出版業又在一片驚恐中轉向對新媒質的迷戀和崇拜,開始了新一輪的規模擴張。實際上,技術手段不論如何先進也僅僅是手段,它本身并不產生內容。出版業在內容質量得不到提升的情況下盲目投資新媒介,是不可能取得預期效果的,倒是這些新媒介很可能成為燒紙的工具。從國外來看,即便是美國成熟的出版商,他們對投資新媒介也是相當謹慎的。人們要意識到,紙媒體與電子媒體互有短長,電子媒體不可能最終取代紙媒體。它們有互相矛盾的一面,也有相互促進的一面,但現在的人們看到的多是前者而非后者。其實在20世紀無線廣播傳入中國后,也曾有人擔憂報紙會遭受劫難,但這種后果并沒有發生。
中國的出版業面臨的主要問題,已不再是規模和數量,而在于內在品質的更新和提高。中國出版業的繁榮也絕不是什么技術層面的問題,而是涉及體制和根本的文化觀念。出版業固有的商業行為不能淹沒其傳承文明的使命。否則,中國出版業將會為民族精神的萎縮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