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在“中國新時期文學十年學術討論會”上,劉再復曾經總結道:“新時期文學的發展過程,是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觀念不斷地超越‘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觀念的過程。……整個新時期文學都圍繞著人的重新發現這個軸心而展開的。新時期文學的感人之處,就在于它以空前的熱忱,呼吁著人性、人情和人道主義,呼喚著人的尊嚴與價值。”然而,在人道主義回歸文壇的浪潮中,也產生了非人道主義的文學思潮。從1985年高漲的“新潮文學”(包括“新潮小說”和“新潮詩”)到緊隨其后、持續風靡文壇多年的“新寫實小說”,再到“身體寫作”在世紀之交的流行一時,都貫穿了一個思想主題:質疑人道主義。這質疑不再是來自政治方面的高壓,而是來自作家對人生的無情拷問。因此,這樣的質疑就格外值得注意了,這股非人道主義的思潮具有怎樣的現實意義?
在許多文學史教科書中,對“新潮文學’'的高度評價主要是從文學觀念和創作方法的更新角度作出的。這當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因此就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現代主義(“新潮文學”的實質)的另一面——消極、絕望、陰暗、粗鄙的格調,也就很難發現其中的非人道主義思想內核。早在1976年,美國思想家丹尼爾·貝爾就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指出了現代主義思潮的危機“自我無限精神的狂妄自大”必然導致“超越道德,超越悲劇,超越文化”,必然產生“在劫難逃的焦慮”、“人人處于末世的感覺”,而這樣的不斷超越、永恒焦慮的“現代性”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由此來看1980年代的“新潮文學”,我們不難發現: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的中國作家在一系列作品中不斷表達了對工人的渺小、陰暗、瘋狂、無助的悲涼之情——從《你別無選擇》對命運怪圈的無奈到《無主題變奏》對世俗價值觀念的不屑,從《女女女》對于一個可憐女人的異化的剖析到《蒼老的浮云》對無力擺脫噩夢的情緒渲染,從《1934年的逃亡》、《難逃劫數》對瘋狂欲望的表現到《來勁》對喧嘩與騷動活法的刻畫,都在真實呈現了現實人生的陰暗面的同時也揭示了這樣的人生主題:人性的丑惡,欲望的粗鄙,命運的無情,生命的無聊,都昭示了人道主義的蒼白。因此,“新潮文學”就成為一個轉折點:1980年代的文學從呼喚啟蒙到悲嘆人性惡的根深蒂固、無藥可醫的巨變。不要說容易受新潮影響的青年作家了(他們寫“人性惡”的主題多少給人以“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就是有過豐富人生閱歷的中年作家,也在沒有放棄啟蒙立場的前捉下認同了現代主義的世紀末情緒。例如李銳,就在關于《厚土》(“呂梁山印象”)系列的創作淡中這么說:“人只配有人的過程。”“說到人和人性……不存在任何一種最佳方式,也不會有一種最壞方式。”既然如此,則改革的必要、人性的改良、教育的普及,就都沒什么意義了。
“新潮文學”是在改革進退維谷的1985年前后迅速崛起的。于是,“新潮文學”的悲涼氛圍就正好成為了改革舉步維艱的重要象征。值得注意的是,當小說界的悲涼之霧越來越濃之時,報告文學界卻興起了勇敢暴露現實的憂患、為進一步推動改革而大聲疾呼的空前熱潮。被稱為“社會問題報告文學”的這一股浪潮顯示了那一代報告文學作家的社會良知和歷史使命感。但換個角度看,那些報告文學中反映的尖銳社會問題也相當清晰地凸現了許多歷史的積弊和現實的憂患——這些積弊和憂患正是人道主義長期缺失的證明。從《土地與土皇帝》(麥天樞)、《希望在燃燒》(喬邁)那樣暴露社會官民對立尖銳矛盾的作品到《神圣憂思錄》(蘇曉康、張敏)、《國殤》(霍達)那樣反映知識分子生存危機的作品,再到《性別悲劇》(賈魯生)、《古老的罪惡》(謝致紅、賈魯生)那樣鞭撻納妾、買賣婦女陋習的作品,還有《西部在移民》(麥天樞)、《伐木者,醒來!》(徐剛)那樣反映生態危機的作品……都將中國政治、社會、環境等方面的重重問題都集中暴露了出來。這些問題使得深化改革的呼喚在1980年代末達到了空前焦灼的程度。
耐人尋味的是,當報告文學作家們在以啟蒙主義的激情呼喚改革之時,小說界的悲涼之霧仍然十分濃厚。繼“新潮文學”衰落以后異軍突起的“新寫實小說”(其高峰期在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前期)仍然在展示著人心的猥瑣和陰暗、欲望的粗鄙與強大、命運的無情與多變。在“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劉恒、劉震云、方方、池莉、蘇童、余華那段時間的主要作品中,審丑、溢惡的粗鄙化現象和敘事的冷漠風格相當突出,成為現實生存質量低劣,人道主義缺失的文學象征。
啟蒙,對于“文革”以后的中國,就意味著以人道主義的思想感情去驅除封建主義的痼疾。但問題的癥結在于:當人們在思想解放的天地間與西方現代主義思潮不期而遇時,當人們對于改革的美好憧憬被一系列積重難返的歷史問題和現實矛盾漸漸打破時,人們就不得不面對這樣無情的事實:人道主義的思想力量,對于解決中國的重重難題,原來相當有限。
那么,人道主義的命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一方面,古老的人道主義并沒有因為“新潮文學”和“新寫實小說”的沖擊而銷聲匿跡。就在“新潮文學”和“新寫實小說”的極盛時期,文壇上也會一再升起同情弱者、發現美好、伸張正義的感人旋律——有以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那樣充滿博愛情懷的美文和劉醒龍的《鳳凰琴》、李佩甫的《學習微笑》那樣體現了作家“底層關懷”的小說,以及黃傳會的《希望工程紀實》那樣感人至深的報告文學作證。尤其是在1990年代初,隨著以《白鹿原》為代表的弘揚傳統民魂的作品產生“轟動效應”,隨著以積極反映現實問題為主旨的“現實主義沖擊波”(以談歌、何申、關仁山的作品為代表)的產生影響,隨著上海評論家掀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迅速擴展到全國思想文化界,我們都會發現:中國文學家根深蒂固的民本情懷,憂忠意識和自強不息的精神,并沒有被現代主義的寒霧所窒息。人道主義的精神,在與現代主義的虛無情緒的碰撞中,放出了溫馨而璀璨的光芒。
另一方面,隨著現代化進程的發展,隨著西方文化的幽默感的影響漸成氣候,隨著“后現代”狂歡文化(其中既有西方“后現代”文化的影響,如搖滾樂,也有港臺娛樂文化的影響,從流行歌曲到“戲說”歷史的電視劇)的高漲,文學界的世俗化浪潮中,也產生了非常奇特的一股潮頭,以1988、1992兩度高漲的“王朔熱”和后來興起的“王小波熱”為代表。其中,“王朔熱”體現了“新市民”(也稱之為“痞子”)沒心沒肺、得樂且樂、躲避崇高、游戲人生的特點,顯示了在當代都市生活中通過“找樂”去滿足自己的欲望的價值觀。這種世俗化的價值觀一時間為文學界和廣大讀者所津津樂道,反映出時代的巨變。王小波的名作《黃金時代》、《革命時期的愛情》也再現了“文革”中“落后”青年有意追求個人幸福、恣意嘲弄“革命”壓抑人性的喜劇人生,揭示了不曾被“革命”窒息的欲望在那個不正常年代對于強權的挑戰,與“王朔熱”有異曲同工之妙。應該說,王朔筆下的那些“新市民”和王小波筆下的知青、青工在不虛偽、不委屈自己,并進而向扭曲人的正常情感的說教挑戰的方面,是顯示了相當獨特的個性的。這個性當然不是一些思想家設計的那么高大、放射出理想光芒的人性(如魯迅當年所憧憬的“剛健不撓,抱誠守真”的境界),但卻是普通人中十分常見的、具有道家文化背景的個性。肯定自我的欲望,知道自己的利益,因此而不相信那些壓抑人性的高談闊論,應該也是人道主義的題中應有之意。不過,至少在王朔的一部分作品中,主人公的沒心沒肺、游戲人生常常傷害了別人的真情,又事實上顯示了這種個性的隱憂。這樣缺乏責任感的人道主義顯然與具有“博愛”內涵的人道主義相去甚遠。
與“王朔熱”相呼應的,是一批青年作家和詩人掀起的“狂歡”浪潮——從衛慧的《上海寶貝》、棉棉的《糖》那樣展示“新人類”欲望崇拜的小說到以“下半身”詩歌為代表的粗俗風氣喧囂一時,顯示了伴隨思想解放的,是欲望狂歡的浪潮。而當瘋狂的縱欲也填補不了靈魂的空虛,驅除不了生活的頹唐時,我們也就看到了欲望崇拜向人道主義的挑戰。
但在“王朔熱”興起的間隙,因為社會貧富不均問題的日益突出,關注社會底層的呼聲也日益強勁。體現在文學界,就是批判現實主義思潮的再度高漲。從1990年代閻連科的《瑤溝的日頭》、《瑤溝人的夢》、《中士還鄉》、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鬼子的《被雨淋濕的河》到新世紀陳應松的《松鴉為什么嗚叫》、《馬嘶嶺血案》、盛可以的《北妹》(《活下去》)、林白的《婦女閑聊錄》、閻連科的《丁莊夢》、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賈平凹的《高興》……都在不斷展現“底層”艱難活法的同時表達了作家悲憫弱者的人道主義情懷。其中的憂患意識、無奈嘆息,都感人至深也發人深省:被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思潮沖擊得百孔千瘡的人道主義,為什么忽然又煥發出了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正如當代學者高爾泰所指出的那樣:“從歷史上來看,人道主義思潮的每次高漲,都發生在矛盾激化、原有的社會基礎開始動搖的時候。例如基督教、佛教和儒家人道主義,都是在奴隸制度走向崩潰的道路上出現的;人道主義者和啟蒙思想家的人道主義,先后發生在封建制度逐漸瓦解的過程中;空想社會主義者的人道主義和民主主義者的人道主義,則出現在資本主義矛盾日益尖銳化和表面化的趨勢下面。”“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人道主義。”以這樣的眼光來看當代人道主義思潮的幾起幾伏,就不難看出:當代人道主義作為當代“新啟蒙”運動的重要思想武器,先是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當代人反思“文革”反人性本質的思潮中喚回了人的主體性,在呼喚改革的時代強音中解放了人們的思想和欲望。接著又在1980年代中,現代主義思潮崛起的時候提醒人們千萬不要忘記中國重重的現實問題,然后,在1990年代商品經濟大潮洶涌、“后現代”、“狂歡”的聲浪澎湃的背景下守住了古老人文精神的家園,再次顯示了文學的良知。雖然從極左思想的余燼中不時也會復燃起對人道主義的質疑與批判的黑煙,雖然知識分子內部關于人道主義已經過時的聲音也時有所聞,但歷史表明,人道主義的思潮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當現代化社會中“以人為本”的意識日漸深入人心之時,人道主義的長久生命力已經不證自明。
該如何看待反人道主義的思潮呢(這里,那種來自僵化意識形態的教條主義說教已不值一提。真正具有挑戰意味的,是來自西方現代思想的反人道主義思潮)?對當代中國思想界影響甚巨的法國思想家福柯就指出:“在我們的時代,尼采又一次地預示了一段漫長旅程盡頭的轉折點。不過,這一次所斷言的與其說是上帝的不存在或上帝的死亡,還不如說是人的終結……”事實上,在尼采的“超人”理論中,在弗洛依德關于“自我不是自己家里的主人”的發現中,在薩特有關“他人就是地獄”的議論中,都很容易發現反人道主義思想的幽靈在徘徊。而馬爾庫塞關于“工業社會的突出特征,便是它有效地窒息了那些要求自由……的需要”,“單面社會的極權主義趨勢使傳統的抗議方法和手段無效甚至變得危險”的論斷,也是現代化進程難以回避的悲哀。這不能不說是現代思想的迷宮:在不斷追問人類的思想困惑和生存困境的過程中,一再發現了人的渺小與可悲:在不斷建設現代化的事業中,一再發現了體制的強大與人的異化。現代思想因此而顯得比傳統人文精神痛苦、無奈。如果說,傳統的人道主義或訴諸宗教精神的力量,或企圖通過革命去改造社會,那么,至少在告別革命的思想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共識的今天,試圖突出現代思想重圍的人道主義真的已經顯得相當乏力了。
人道主義在當代遭遇的困境也不妨可以看作現代化進程中許多難以化解的社會矛盾日趨尖銳的某種文化表征:一方面,是高速發展的經濟建設以及由此帶來的競爭壓力使人們不得不全力打拼,并因此而變得神經緊張、情感粗礪、胸襟狹窄、人格異化,變成了金錢、權力、體制的附庸;另一方面,是被現代化的高速列車拋在了后面的眾多弱者(從農民工、下崗工人到破產的人們),在兩極分化的過程中失去了做人的起碼尊嚴和生存條件,或因此而變得沮喪、麻木、自暴自棄,或因為憤世嫉俗去鋌而走險,成為社會的犧牲品。再加上當代中國長期難以擺脫的人口重負,以及隨之伴生的就業難、住房緊張、人與人之間因為資源的有限、空間的狹窄而層出不窮的重重矛盾……這一切,都使得人道主義的呼喚常常被殘酷的現實壓力所窒息。
問題難以解決是一回事,有沒有人道主義的信仰、能不能堅守人道主義已經有些荒蕪的家同是另一回事。就像德國思想家雅斯貝爾斯說過的那樣:“即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我還是需要對未來抱一絲希望。阻止一件討厭的事發生。”亦如弗洛姆所云:“一九一四年以后發生的一切情況表明;人死了。幾乎只有少數幾個人和一些小團體繼承了人道主義的傳統精神;甘地、愛因斯坦和斯魏澤便是我們時代人道主義的最偉大的代表人物。”而他本人也相信:“將人類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出來的唯一的力量是理性”,是“必須擺脫奴役和使人麻木不仁的幻想”。一方面,是人道主義仍然有不可思議的感召力;另一方面,又是人道主義已經難以回答各種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思想的尖銳挑戰。這,便是人道主義思想在當代遭遇的困境。而那些雖然有足夠的力量向人道主義挑戰,卻依然無法解決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思想,也與人道主義一樣,只能站在時代洪流的邊上嘆息,或靜觀。因此,人道主義的不可取代也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三十多年來,中國文壇上人道主義與反人道主義兩股思潮的彼此沖撞、此消彼長。在這個文化已經多元化、思想的彼此碰撞也此起彼伏的年代,宣告人道主義的過時,似乎還為時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