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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桑煙

2008-01-01 00:00:00
西藏文學 2008年1期

火車翻越唐古拉山口時,我才忽然驚覺,難道我就這么離開了?

車廂內的熱鬧讓我想哭。多半都是些游客,唧唧喳喳地交流著在西藏的見聞和感受:你這串天珠買貴了;我應該多買幾袋超市里的那種袋裝炒青稞,又便宜又好帶;他們團導游帶的那個商場太黑了,白花了幾千塊買了一小盒藏紅花……埋怨與牢騷中夾雜著一陣陣尖利而快樂的笑聲。我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第一次坐火車走青藏鐵路,居然就是永遠的離去!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哀傷或者眷戀?似乎都不確切。記得在電視上看到一位西藏最有名的畫家在接受采訪時說,人在西藏會不知不覺地生根發芽,等到要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必須得連根拔起。

連根拔起是什么感覺?大概就是我此刻的空空蕩蕩。

列車仍在平穩行駛,車窗外,一望無際的藍天下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云朵貼著地面,暴烈的陽光在水面濺起波紋,遠遠地有成群的藏羚羊在飛馳……

我有些眩暈,窗外稀薄的空氣中蘊含著最旺盛的生命力,也蘊含著最深沉的憂傷,這都讓人窒息。

每天,成群的火車和飛機把那么多人送到拉薩又接回內地,可我們擁有的,永遠都是不一樣的西藏,不一樣的拉薩。想起拉薩,心便忽然揪了一下,緊接著便陷入無底的疼痛。阿東,我不該想起他,但他此刻還會在八廓街的桑煙中繪制唐卡嗎?他會想起我嗎?

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無聲地流著。敏感的鼻子仿佛嗅到了一股香香的、怪怪的味道,對,是風吹著桑煙的味道,那是拉薩獨有的味道。

就是這種風吹桑煙的味道,讓我在迷離中重回八廓街。

夜一涼,八廓街就開始起風。爽朗的風吹起一棟棟藏式樓房窗戶上清一色彩虹般的窗布,它們搖曳著美麗的裙裾,輕輕舞動飛揚,呼呼啦啦地唱著歌。屋內已經亮起昏黃的燈光,透映出窗臺上一盆盆花高矮參差的暗影,隔著花又能看到影影綽綽人走動的身影,讓人不由去猜想那屋內正在上演的親熱、溫馨、爭吵和平淡。

我像個怨婦似的,斜斜地靠在門邊,用力吸了吸鼻子,卻聞到夜風送來桑煙的味道。“央金,央金!”阿東又在店里叫我了。沒理他,煩死了,近來我們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

最近磕長頭的人真多,又一個朝佛者虔誠地叩拜過來了。他看上去年紀很大了,瘦瘦小小的,額頭上磕出了厚厚的黑繭,松亂的辮子又臟又長。

死阿東忽然抱住了我,我驚叫了一聲使勁推他,“哎,你干什么,嚇死人了。煩不煩啊?”推不動,他的情緒好得很,根本沒注意到我的不快,興奮地說著他那些爛賬。

“知道嗎?央金,我剛才和桑布算了一下,咱們這個月賺得更多了。沒想到青藏鐵路一通車,來的人這么多!唐卡好賣極了,那些游客都喜歡這些神秘的東西,明天得和徒弟們想想辦法多畫一些。央金,你說咱們是不是得擴大規模啊?我看西藏旅游產品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火。那些游客越不懂藏傳佛教,就越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神秘嘛!你說對不對?”

“你先放開我,這樣不舒服!”我終于掙脫了他。

“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跟八廓街的小商人有什么區別?你忘了你曾是一名僧人,一個有才華的唐卡畫師。錢真的有那么重要嗎?現在很多人都不好好畫唐卡了,一心就是想辦法騙游客的錢。難道你想學他們?!”心里不高興,我的話一點都憋不住。

看我這樣,阿東一臉悻悻然,“我早就還俗了,再說咱們也沒做什么虧心事。大家都這么干,反正游客也就圖個新鮮神秘,他們哪里懂唐卡!誰都像你這樣!”他不高興了,站著不動。

我也沒動,就這么僵持著。誰也沒再說話,因為都明白說到這里就該打住了,否則接下來又得吵。

身邊,朝佛的老人仍在虔誠地向前磕著。兩塊護手木板擦著地,發出刺耳而規律的噪音,一個長頭,一個長頭,又一個長頭,接著一個長頭,漸漸遠去了。轉經的人牽著白色的哈巴狗從老人身邊走過。狗快樂地蹦蹦跳跳,還東嗅西嗅,脖子上的鈴鐺叮叮地響著。

“拉薩的狗真多,你說它們一生再一生地輪回嗎?”還是我沒出息,先沒話找話。

阿東沒吭聲,嘆了口氣就轉身回店里忙活去了。我聽到他和大徒弟桑布一邊拾掇那些顏料、畫筆什么的,一邊還在說著白天的生意,情緒似乎也沒受多大影響,心里更不舒服了。

我們租的是八廓街上一個尋常的藏式兩層小樓。樓下是店面和徒弟們作畫的地方,當然,作畫也是招徠顧客的一種方式。隨著生意越來越好,阿東繪制的唐卡已經很少了。店里賣的唐卡多是桑布和其他幾個徒弟繪制的,阿東只是指點他們一下。他的精神慢慢轉移到銷售唐卡上,從過去的木木訥訥、不善言辭變成了能用藏、漢、英多種語言和別人談生意的商人。錢是掙了不少,人也越來越牛,天天說讓我辭了工作回來幫他,說反正我打工的那個小報社也沒有什么混頭,辛辛苦苦跑一個月的新聞也就是掙個兩千多。我當然沒聽他的,倒不是有多留戀這份工作。而是受不了他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再說,錢也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啊,要不我干嘛在大學畢業后毅然離開老家,孤身一人成了個“藏漂”呢!我圖的就是這里世外桃源一般的寧靜與超然。

當然,我知道在鋪天蓋地的現代文明覆蓋下,這世界上哪里還會有什么世外桃源呢?可西藏,畢竟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凈土了,至少是我們夢想中的凈土。至于錢,一個女孩子,能養活自己也就滿足了。可是阿東,阿東。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曾經是一名僧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嘛!可是,兩個根本不同的人,又為什么要相愛呢?唉,我的老天,心里除了迷惘還是迷惘。真不知道這份感情的走向。

風越來越冷,還是得上樓。阿東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悠然地喝著啤酒。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真夠招人恨。

“央金,我準備明天和他們商量一下,你說把畫唐卡的礦石顏料換成丙烯顏料好嗎?這樣畫起來可就快多了,反正不是內行人也看不出來。這啤酒真夠爽!”阿東一臉陶醉,自顧自地說著。手里的啤酒已喝下去半瓶了。

跟這種人還有什么可溝通的呢?我什么都不想說,慢慢地走到窗前生氣去了。我們的窗臺上也有花,窗戶外也掛有彩虹般的窗布,我忽然想,透過花的暗影,會有人猜測我們的故事嗎?

那是一個秋夜,我與一幫同事在酒吧玩到深夜,確切地說是凌晨了。都是些年輕的藏漂,率性狂妄,又真誠單純。大家喝酒、聊天、唱歌,大聲地朗誦海子的詩歌:

從明天起\做一個快樂的人

劈柴喂馬\周游世界

在海邊有一所房子\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多么美麗的詩句,海子也是來過西藏的,也留下了許多的詩歌,但最終,天才的海子還是臥軌自殺,在火車的轟鳴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人哭了,有人摔酒瓶子,有人狂笑,也有人疲倦地離開。

在坐上出租車后,我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此刻的八廓街會是什么樣呢?

就是因為這么一個念頭,二十分鐘后,出租車把我帶到了大昭寺廣場,故事從這里開始了。

路燈已經熄滅,滿地都是白月光,比路燈更加圣潔,富有光輝。在莊嚴的大昭寺前,我甚至能感覺到一股神的氣息緩緩降臨。天穹深處有不可名狀的聲音在回響,那是布魯赫的《神之日》嗎?不,這是真正的天籟,只有在圣潔的拉薩城才能感受到。并不懂佛教的我就這樣滿懷著浪漫的虔誠,在八廓街靜靜地走著。當然街道上并不止我一人,也有三兩個轉經的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搖著經筒喃喃地祈禱。更有一個沉默不語,默默走路的男子,不知是有意無意,總跟在我身后。這讓我有點發虛,雖然仍是壯著膽子往前走,但心里卻打定主意轉了這圈還是趕緊回住處去。

正這么想著。這人卻開口了,用不十分流利的漢語說:“喂,你叫什么?漢族藏族?為什么也這么晚轉八廓街?”

我沒敢理他,只是加快了腳步趕快往前走。

“喂,問你呢?和我說說話吧!”

“求求你了!別不理我啊!”

我終于忍不住回過頭,月光下看不太清,大概是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吧,身上有些酒味兒,上衣的一條袖子像是扯破了。

看著我又懷疑又害怕的樣子,他倒忍不住笑了。

“噢,別怕,我剛去朗瑪廳喝酒,跟人打架了。只要心里煩我就來八廓街,轉著轉著就不煩了,真的!這是佛的力量。”

我心里放松了一點,假裝鎮定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為什么要打架啊?”

我們都放慢了腳步,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唉,我心里不痛快才去喝酒的,好多事情都想不通!”

在八廓街轉了3圈,我就大致把這人的故事聽明白了:他現在叫阿東,但這是三年前改的名字。之前名叫益西宗布,出生在日喀則一個偏僻的山村。父親在農閑時節專門為寺院做泥塑佛像,兄妹三人。他八歲便被父母送到當地的覺吾寺出家,受寺廟繪畫造詣最高的拉措格西指點,研習唐卡。他學畫十分刻苦,將《佛說造像度量經》、《妙法蓮花經》等經典爛熟于心,領悟得爐火純青,并且每天十七八個小時不懈地練習,每年畫出的草稿多達幾大麻袋,從而掌握了十分全面的唐卡技法并開始授徒。

從18歲開始,他便經常被邀請為各地寺院的大殿繪制唐卡,或為活佛作畫。那段時間他心境澄明、不思功利,很多小寺院經濟困難,他都是義務作畫,生活雖然十分清苦也很快樂。4年前,他被選派到北京的佛學院深造,這對于他自然是光榮而期待的事情。

北京是一個繁華的都市,在這里他見識大增,學會了說漢話,學會了用電腦,還結交了一些社會上對藏傳佛教感興趣的朋友,偶爾也會出去應酬一下。但就在他學習一年多的時候,卻出了一件對他來說很不光彩的事情:他被一些朋友拉去參加一個生日派對,又在朋友們的勸說下喝了酒,然后又糊里糊涂地來到一個對他極其欣賞的一個女畫家家里,然后……

最后的結果是他破了戒,還了俗,那個女畫家出了國。從此后他沒有再回寺廟,而是改名阿東,在拉薩八廓街繪制唐卡,只不過不再是為寺廟和活佛,而是為了出售。

由于技藝精湛,他的唐卡賣得不錯,過了兩年便開了一個民族唐卡店,并找到了桑布等過去的幾個徒弟來幫忙,賺來的錢大家平分。生意還算不錯,但一想到過去的經歷就難免心煩苦悶。于是,他成了朗瑪廳的常客,喝酒打架的事也會偶爾發生。而每當醉酒后的清醒來臨時,一圈圈地逛八廓街便又成了他必做的事。

應該承認,當阿東用不流利的漢語磕磕巴巴地給我講完他的故事時,我被觸動了。當了幾年的小報記者,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精彩的故事呢!在這個有著神圣白月亮的凌晨,在這個神圣的八廓街,我完全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完全相信身邊這個男人的真誠。

“哎,阿東,我能這么叫你吧?你多大年紀了?你苦悶是不是因為還愛著那個出了國的女畫家呀?”我忍不住笑著問他。

“唉,我不清楚。佛教里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有果必有因,也許是前世注定的,這是該我的定數。對了。你還是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藏族還是漢族啊?”

我愣了一下,名字,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叫央金,半藏半漢。”

“央金,那我們可以講藏語啦!”阿東很高興。

“不行不行!”我一下子就急了,只能接著撒謊,“我從小在內地長大,不會說藏語,只能聽得懂一些單詞,還是說漢語吧,你漢語說得好極了!”

“這樣啊,好吧,聽你的。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兒?你父母肯定著急了。對了,還沒問你,為什么這么晚跑到八廓街?”看來阿東的酒全醒了,顯示出對眼前這個女孩子的真誠關心。

謊話一開始就停不了了,“我沒父母,一個人在拉薩,在一個報社打工。你不用送,我家離這兒不太遠,我就是想看看這么晚的八廓街什么樣子。我要回去了,你別送我。”

正說著,剛好看到不遠處正有一輛出租車一邊慢慢地開著,一邊按著喇叭詢問。我連忙招手,逃也似地上了車。

“央金,我的店子就在那邊轉彎的地方,剛才路過時我給你指了,你有空來找我好嗎?我還從來沒有給誰說過這么多話呢!”阿東一臉的真誠,還搶上來給我付了車錢。

“放心,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我對他揮了揮手。

一個多星期以后的傍晚,當我笑著出現在阿東的唐卡店時,阿東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是一臉的快樂。“央金,你來啦,你長得更像漢族女孩,快坐吧!”

我也愣了一下,其實我壓根兒就忘了自己曾騙阿東說叫央金,半藏半漢的話了。可事已至此,看到阿東那張真誠的面孔,我又真的不知怎么解釋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說:“可能在內地呆太久了吧,我確實不像藏族姑娘。阿東,你生意還好嗎?”

“還行!快坐,喝杯水吧!”阿東搬來了凳子,端了杯水過來,眼睛里一直閃著喜悅的光芒。我看到桑布和他幾個徒弟都在暗暗地笑。其實,那天晚上沒有看清楚,現在細細打量,發現阿東還真是個很帥的男人,滄桑中有些單純,直率中不失精明,都讓人有點動心了。

接下來,阿東把自己繪制的唐卡一幅幅地拿出來給我看。我無法形容自己的震驚,太美了!不,僅用美來形容唐卡是不對的,那是一種神圣的寧靜,一個莊嚴的世界,或濃烈或蒼涼的顏色能勾起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善良與真誠,無論你懂不懂宗教,是不是佛教徒。

也就是在這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唐卡的藏語意為“可卷起來的物件”,即卷軸畫,起源于古印度和尼泊爾,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成熟于17世紀的西藏。在其發展過程中受到了東西方繪畫表現形式的深刻影響,又獨具宗教藝術魅力。唐卡在宗教儀式和活動中用來祈福與宣揚,還被作為苦行冥想過程中觀想的對象與護佑,在藏族人民生活中還廣泛被用于家庭成員消除疾病、超越死亡、擺脫內心疑慮的神物。

毋庸置疑,在這個八廓街的傍晚,金黃的太陽光熱情地灑在我的身上,而我正迷醉在唐卡的神奇世界里。同時,也對身邊這個繪制唐卡的38歲的藏族男人阿東產生了崇敬和許多復雜的感情。

八廓街的太陽升了又落,在蜘蛛網一般紛繁而狹窄的小巷寫下長長短短的句子,太陽也會說話,說的便是這條老街的悠遠故事。一個月后一個同樣美麗的傍晚,當金黃的陽光再次灑落在阿東的唐卡店,映射出的是玫瑰一般的色彩。阿東和我,不,應該說阿東和央金已經成了一對兒甜蜜的情侶。

名字對一個人重要嗎?這個問題真說不準,但我卻在以后的時間長久地為此苦惱。和阿東感情越深,我就越無法啟齒告訴阿東那個惡作劇一般的謊言。再小的謊言也是謊言,我不能告訴一個真誠地愛我,從不欺騙我的男人這個秘密,何況在我們剛好上的時候就已經約定今生今世永不欺騙對方。這可怎么好呢?我后悔沒有及早承認,但越到后來越沒有選擇,在這個故事里我的名字只能叫央金。

漸漸地我熟悉了店里的一切,后來干脆搬過來與阿東住在了一起,反正我喜歡八廓街,而我打工的報社剛好也離這兒不遠。阿東再也沒有去過朗瑪廳,再也沒有打過架,徒弟們告訴我,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他除了把精力投入唐卡店的生意外,一門心思便只是經營我們的小日子了。我們把樓上重新裝修,布置成溫馨的新房。阿東曾說過結婚,我支支吾吾沒同意,只說這樣住在一起也是一樣的,他沒有在意,也沒再提起,仍是傻乎乎地對我好。他是單純的,怎會知道我是因為名字的原因,唉,這個害死我的謊言!

在經營上下了一些工夫后,阿東的唐卡店收入還挺可觀。阿東一直是把賺來的錢大家平分,大家都沒有意見。我剛開始覺得這可真夠原始的,但后來反而覺得這分配方法看似粗糙其實也有著深刻的道理。我不插手店里的事情,但會經常給阿東出出主意幫幫忙。阿東是個極聰明的人,一點就透,根本用不著我多說。青藏鐵路通車后,西藏一下子涌來了大量游客,唐卡店每個月的收入都在翻倍,曾經的僧人阿東已經成了八廓街上精明能干的商人。

凡事總有好有壞,生意好了,我們兩人卻開始吵架了。在經歷了最初的激情之后,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怎么會冒出那么多的矛盾。吵架、哭鬧、和好,再吵架、再哭鬧、再和好……單調的重復幾乎成了生活的規律!也許我們之間有太多的不同,可是在這個無奈的怪圈中,我們的感情卻又總那么無法自拔,再怎么哭,再怎么鬧,最后還是發現深深相愛,誰也離不開誰。

阿東對錢越來越感興趣,對酒的嗜好也已經到了依賴的程度。望著這個每晚算完賬后滿意地喝上一瓶啤酒的藏族男人,我的心里常常是說不出的滋味。難道我深刻愛戀的。就是八廓街的這個小商人嗎?

我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在愛情中都是如何幸福和痛苦的,但對于我來說,我卻常常為一個很傻的問題所困擾,那就是: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是現在這種日子嗎?

從來都沒有得出答案,但這種清醒會讓我在一瞬間淚流滿面。

或許,我在等待。

“我買回來一些丙烯顏料,大家先試著畫畫看,效果應該差不多。聽說八廓街好多唐卡店都開始這么干了。咱們再傻乎乎拿礦石顏料畫,怎么競爭過人家?你們說是不是?”阿東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對徒弟們說。

聽到聲音。我也趕忙從樓上走下來,踩得木質的藏式樓梯咯吱咯吱地響。我看到米瑪和小達瓦拿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顏料。高興地議論著。我不想說什么,轉身準備回樓上去。這時卻聽到阿東的大徒弟桑布開口了:“咱們不能用這些內地來的東西騙人。”他就說了這么一句簡單的話,仍然低著頭,但語氣卻很堅定。

“怎么能叫騙人呢?人家都這么做,反正買的人又不懂,怎么能說是騙他們的呢?”正在興頭上的阿東很不高興,對桑布嚷道。

聽到這話,桑布霍地站了起來,“游客不懂,唐卡上的菩薩不懂嗎?你能騙菩薩嗎?”說完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愣在了樓梯上,在我的印象里桑布平常幾乎不說話,兩只手似乎永遠都在忙忙碌碌,目光也似乎永遠都看著畫布或地面。他與阿東年齡差不多,好像還是一個村的,雖然沉穩而勤奮,是徒弟中最踏實可靠的,但聽阿東說他繪制唐卡的技藝卻總不見有長進,做生意、談買賣就更不用說了,因為他根本就不怎么說話,人家給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可今天,他卻說了這樣的話,真讓我暗暗敬佩。阿東怎么還不如這個徒弟呢?都快成奸商了。

同樣愣著的還有阿東,他習慣性地摸了摸頭皮,怎么都想不通這個平時不說一句話的大徒弟今天怎么這么大火氣。我猜阿東肯定在想:賺了錢還不是大家平分,我又不是為自己一個人。上星期桑布才托人給家里帶了兩萬塊錢回去修房子,不好好做生意錢從哪里來?這個桑布,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這一天唐卡店里的氣氛格外沉悶,阿東和桑布都一直繃著個臉,大家也都不敢怎么說話了,似乎每個人都在格外認真地作畫。而那些新買的花花綠綠的丙烯顏料就呆在桌子角上,冷眼地瞅著這里發生的一切,沒有人敢碰它。

晚上,阿東破例沒有算賬,也沒有喝啤酒。他緩緩地走到我身邊,仍然是從后面抱住我,過了許久,悶悶地說:“央金,你一天沒和我說話了。”

“你想讓我說什么呢?”

我不高興地轉過身,用手捧住了他的臉。可我呆住了,這張并不算蒼老的臉上都有不少皺紋了,那雙深而亮的眼睛里有些沮喪,有些委屈,有些不解,還有些傷心。

我心軟了,也心疼了,這樣的眼神會讓每一個女人失去抵抗力。

“央金,我,我其實,我不是……其實你應該明白的。”他喃喃地說著,究竟想說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好了,阿東,別難受,我明白的,啊?”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一任他趴在我的肩上,就如同一個無辜的孩子。 “阿東。我記得你告訴過我,唐卡首先就是顏料,唐卡的顏料要用多種不同礦物的石頭粉磨制而成,造價高昂,而且著色凝固緩慢,所以唐卡的創作時間比其它繪畫都要漫長得多。現在人都說時間就是金錢,說有很多開唐卡店的老板都等不及,用丙稀顏料代替礦石顏料,這樣一幅唐卡的創作時間倒是被大大縮短了,但是失去了礦石的獨特色彩和層層暈染的效果,佛的光彩當然是大打折扣。我知道還有一些畫師為了節約成本,甚至用金色顏料替代純金金汁,這使本可保存千年光芒依舊的唐卡變成了不堪入目的地攤貨。”

我靜靜地說著,阿東靜靜地聽著。

“阿東,你知道嗎?這些坑蒙拐騙的事在內地早就多得很了,有些人為了錢什么事都敢干。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意義呢?人活著到底是為什么?僅僅就是為了錢嗎?我想不明白,所以就一個人來到了拉薩。我遇到了你,簡直像是菩薩安排好的。可是你,又快和我以前認識的人一樣了!阿東,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過嗎?”

我不爭氣的淚珠又流了出來,滴落在阿東的衣服上,留下一點沒有人會發現的痕跡。

“別說了,我的央金,我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我想賺錢,我不知道這有什么不好?但我不會害別人的,我不會。我想讓你好。我想和你結婚,和你生孩子、買房子、買車子,不讓你工作。我們好好過,我聽你的!”阿東被觸動了,情緒一下子很激動。

他不說話了,只是緊緊地抱著我。這擁抱讓我感到久違的溫暖與幸福,甚至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動。

“阿東,你不是說一直想去趟阿里嗎,我也想去。要不咱們出去旅行一段時間好嗎?咱們在一起這么久,還沒出去過呢!”聽我這么說,阿東的眉間閃過一絲猶疑的光芒,“現在可正是旅游旺季啊!不過,不過——好吧,咱們就去阿里,央金,咱們就去阿里!”

美麗的白月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而屋里狂亂的幸福與迷醉,卻從開啟的窗戶飄了出去,漫溢在深夜的八廓街,與風中淡淡的桑煙交纏在一起。

第二天,我給報社打了休假報告,阿東則把店里的一切事務交給桑布打理。我們相依相偎地踏上了西行阿里的旅途。

至于那些丙烯顏料,大家都沒再提起。

進入阿里便遭遇到瑪旁雍措高貴的眼睛。這位“藍色玉女”優雅迷人、雍容大度,令人景之仰之,愛之慕之。站在湖邊,我雙手濕淋淋,掬起汪汪的湖水,一遍遍地洗著臉。那澄澈的美麗讓我懷疑是從夢中淌出,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詩:

“用一個湖怎么能將你的美麗展現?

瑪旁雍措你本屬于藍色的海!”

這句詩來源于《弱水》,是一位從未來過西藏的詩人朋友寫的。他很可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瑪旁雍措,但我卻無端認定這句詩就是寫給瑪旁雍措的。

在水邊,我和阿東深深相擁,我們忘記了所有的爭吵和不快,忘記了所有的憂傷和疑慮。在夢境一般的湖邊,我們對著神圣的崗仁波齊山發誓:永遠相愛,永不分開!

車輛在漫漫荒原上顛簸前進,握著阿東的手,我想起艾略特和他的《荒原》。其實,只有在荒涼近于殘酷的荒原之上,生命才能以最恣肆狂野的狀態出現,如同這漫漫荒原上燃燒的花朵,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一大片一大片,如火苗一般開放在沙礫與巖石之上。

也只有在這樣的荒原上,我第一次深刻地感覺到與一個男人可以如此貼心,如此相依為命。一輛車便是一葉漂浮的孤舟,坐在顛簸的車里,握著心愛男人的手,懶懶地靠在他身上,我感到我們的疼痛都已相連。

或許,我只是他身上的一根肋骨吧,只要我們不分離,我便永不再孤獨,永不需漂泊,永遠都是這不醒的美夢。

在整個阿里的行程中,絕美的風景、絕美的體驗、絕美的心情,讓我一直處于不知身在何處的縹緲與眩暈。普蘭很美,有綠綠的樹木,有油油的草甸,有潤潤的沙丘,還有我喜歡的氣息。風雨侵蝕而沙化的山崖讓人想起古希臘神話中的神秘城堡。而且月同輝的蒼穹下,土林,這座并無實體的王城也讓我們震撼。停車拍照時,阿東在鏡頭前興奮地張開雙臂,如同慷慨的主人,驕傲的土林之王,讓我怦然心動。那一刻我甚至相信,或許在土林某個殘垣斷壁的陰影處,在某個神秘的洞穴,會有一個游方的老僧搖著轉經筒,念念有詞地唱著這座王城的興衰榮辱,而他,一定是阿東的前世。因為今生,阿東是我的。

似乎有遼遠的歌聲飄入我的耳朵,一個電影般的畫面浮現在土林: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華如夢的土林之城,我的阿東乘著華美的車輦。前呼后擁著眾多的仆從,來來往往都是幸福子民的笑臉……這像是泰戈爾《吉檀迦利》中的場景。那我呢?一定是那個大路旁捧著香花苦苦等待國王駕臨的女丐吧!

等了幾輩子,還好我等到了,我的阿東。

真正的震撼還在后面,幾個小時后,當阿東擁著我來到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托林寺,我真傻了:夕陽中的佛塔充滿了神秘色彩,壁畫上妖嬈飄逸的龍女讓我想起了敦煌飛天,堆在大殿角落里已經恢復嬰兒狀的仁青桑布遺骸讓我不再懷疑佛法的莊嚴,碩大的鎮寺鹿角也讓我對象雄古國充滿無限聯想……也是第一次來托林寺的阿東知道得更多。他告訴我,土林寺由古格王扎西袞之子益西沃于公元996年仿桑耶寺而建,建成后不僅成為古格王國最重要的宗教活動場所,也揭開了藏傳佛教后宏期的帷幕。伴隨著大譯經師仁青桑布、大師阿底峽等高僧的傳佛活動,特別是著名的1076火龍年大法會的舉行,托林寺成為西藏西部最著名的佛寺。

阿東說話的語氣充滿著對那個風流云散的古格王朝的追慕之情。我們手拉著手,心里的震驚與悲涼糾結在一起,這里的一切都像達芬奇的密碼一樣神秘莫測,這是天與地、歷史與自然所達成的默契,任何語言也不能破譯。

而為我輕輕推開這扇門的,是身邊這個我太熟悉而又不夠熟悉的阿東。在夕陽的光輝中,我多想認真地看看阿東,這個不像商人不像唐卡畫師的阿東,可我看不清楚,光線太強。我只能依偎著他,聽他娓娓地講著藏傳佛教的各種故事。在恍惚中,阿東似乎又成了那個出家的僧人,身上多了些純凈的光輝。我幸福地想:阿里之行來對了,我找回了我的真命天子!

而另一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一閃而過,我是否該把關于名字的謊言說出來呢?我知道阿東一定會原諒我。但我,我,我還是不能,我害怕破壞我們之間剛剛鞏固起來的完美。

最終,我什么都沒有說。第二天,我們又去了古格。

依山而建的古格是真正的王城。古格王朝的驟然消失不僅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更使眼前這座廢墟般的王國具有一種歷史不能承受的飄忽與夢幻感。攀援而上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在穿過一條黑暗幽深的隧道,隧道里有色彩,有線條,有許多殘破的洞穴和莊嚴的殿堂,還有美麗的歌聲和苦澀的酒……歷史是厚重而深邃的,但是古格呢?似乎只是個風吹來的神話傳說。一夜之間古格王國誕生了,一夜之間古格王國又滅亡了,厚重與飄忽,縱深與短暫……面對古格,學者們的嘰嘰喳喳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們只能選擇沉默。

在古格王城的最高點,阿東卻顯得心事重重。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不說話,也不笑。我再三追問,他終于低聲說了一句:“央金,我忽然想家了,想我的阿媽,我八年沒回家,真想讓她看看你!”

陽光燦爛的王城之上,我笑著伸出雙臂擁抱阿東,這個傻孩子!

我們沒有再繼續向阿里地區所在地獅泉河進發,而是調轉方向回日喀則。幾天后,我們就回到了阿東出生的小村子。

回拉嘎村的路上,阿東越來越興奮,路邊多了幾所新房,新植了一片小樹林都會讓他喜形于色。我盡量分享阿東的喜悅,但說實話,在我看來,這里的荒涼不亞于阿里,但卻沒有阿里那種震撼心魄的美麗與悲壯。

我不喜歡后藏,山上一道道的溝壑像刀疤,干枯的草場似死非死,不黃也不綠。倒是路邊新建了一排排整齊的民居,讓人眼前一亮。有的房子正在蓋,淳樸的農牧民聚集在一起。你幫我,我幫你,架著房梁,背著石頭,一邊還唱著歡快嘹亮的歌,似乎一點都不累不渴。看著他們的忙碌和快樂,我有一瞬間簡直覺得這世界永遠不會有戰爭、有污染、有紛擾,生活永遠都不可能有煩惱!

我知道這是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的一個重大決策,多方面整合資金幫助農牧民住上新房子,新聞每天都在報道各地區的進展。但在拉薩時我們從報紙上、電視上看到的,遠沒有在阿東的家鄉,這個絲毫不美麗不富裕的偏遠山區所見到的令人震撼。因為這里是如此荒涼和貧瘠,政府不過給每戶農牧民補助兩三萬塊錢,可大家建設美好家園的豪情卻已沖天勃發。我打起精神,一邊認真聽阿東講著路邊的各種變化,一邊順著他的手勢指指點點,和他一起為家鄉的巨變而驚嘆!

當阿東興奮地沖下車,和一個穿著藏裝的壯漢抱在一起時,我猜這里便是他出生的拉嘎村了。我下了車,他們仍在用藏語熱烈地交談著,一個個陌生的音節像雨點落在水面一般,又急又密。我一句也聽不懂,只能微笑著矜持地站在他們旁邊。

阿東笑著轉頭對我說:“這是我哥哥次諾,我們家已經搬進新房了!看,這左邊就是。”

阿東一邊指著,一邊拉起我就和他哥哥朝左手邊的一個藏式兩層樓房走去。這房子實在太寬敞了,樓上樓下加起來有將近400平米了,屋里有電視、冰箱等電器,漂亮的藏式床鋪著鮮艷的卡墊,一層層被子和毛毯整齊地疊在一起,厚厚的,讓人踏實。

阿東興奮地拉著我挨房間參觀,并給我介紹家里的人,嫂子達娃、二哥羅桑、妹妹次卓瑪、還有剛剛高中畢業的侄子小扎西。大家親熱而興奮地說著話,我卻因為語言不通而略顯尷尬,還好小扎西的漢語很好,阿東忙著和大家聊天,他就成了我的翻譯。

其實說的不過都是些家常話,主要是修房子的過程。原來阿東他們家住在離這兒有幾里路的山腳下,沒電沒水。因為實施農牧民安居工程,縣上在公路邊劃了一塊地,讓過去分散的拉嘎村村民把新房建在一起,這樣就可以通電通水通路。現在家里裝了電話,手機也有信號。只要修新房,縣上就給補助,有的一兩萬,有的兩三萬,修的房子排成排,都是一模樣。阿東在拉薩沒少給家里寄錢,再加上政府的補助,家里不但修了個最大的房子,還剛剛購置了一些現代電器用品……

小扎西正興高采烈地給我當著翻譯,忽然阿東他們卻不言聲了,屋里一下子安靜極了。我轉頭看著阿東,但一下子我就反應過來,阿東的母親呢?

“阿東,怎么回事?快告訴我。是不是你母親她一”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沒事的,只是阿媽生我們的氣,不肯搬到新房子住,還在老房子那邊。你休息一會兒咱們就去看她!”阿東故作輕松地說,但從他的神情看,事情可能沒這么簡單。

“我一點都不累,咱們這就去吧,我正想走走路呢!”聽了阿東的話,我沉下去的心又被懸在了半空。

嫂子達娃趕緊站起來收拾東西,把很多吃的裝到口袋里。我趕忙問小扎西怎么回事,他說因為奶奶不肯搬家,因此過幾天總要給她送很多吃的過去。

沿著難走的小路,走了差不多近一個鐘頭才到山腳下的老房子。幸虧天色已晚,否則在這種干燥的空氣中,曬也給曬昏了。路上小扎西悄悄對我說:“奶奶生氣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益西宗布叔叔幾年前破戒還俗,她信佛,家里出了個能去北京的僧人讓她很自豪,可后來叔叔……,奶奶除了在佛像前懺悔,就很少說話了,對什么都抵觸,死也不搬走,說背靠著神山才踏實。”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沉默著。小扎西不停地安慰我,“別理我奶奶,我們都覺得叔叔做得對,現在他多有錢啊!”我看了小扎西一眼,這個高中畢業生和大多數的同齡孩子一樣,俊朗結實,眼睛里充滿著熱情,充滿著對外面世界的好奇與向往。我下意識里不太喜歡這孩子,但我猜他接下來肯定會要求和我們一起回拉薩。

遠遠就看見阿東的母親在房前織卡墊,老式的織布機很是粗糙,簡直就像是幾個木板隨便搭在一起的。但顯然老人已經用了很多年,她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兩只手機械地來回穿梭。

走近時看到地上已織成了不少黑白相間的卡墊,疊在一起厚厚的。老人掃了我們一眼。看到我和阿東時,她的臉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驚奇,仍只是從容地織著卡墊。

阿東的大哥次諾有點急,他走到織布機前。按住老人的手,對她說著什么,一邊說一邊看阿東。但老人只是輕輕地抽出手,繼續不慌不忙地織著卡墊。我轉頭看阿東,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亮亮的淚水在眼眶轉動。忽然,阿東掉轉頭就走,次諾叫他,我拉他,但他飛快地往前走,并且跑了起來,越跑越遠。次諾放下手里提的東西便追了過去。

我心里也著急,我知道阿東一定痛苦極了,還有可能在哭。但我知道我不能走,也不該走。小扎西追了幾步看我沒動又回來了。

金色的夕陽灑在老阿媽身上,伴隨著她來回穿梭的雙手,身后長長的影子也一動一動的。不知為什么,我對她不僅充滿著同情,而且忽然覺得和她心意相通。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撫摸正在織的卡墊,最后干脆坐了下來,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她織卡墊。

我們都沒有說話,不只是語言不通,其實很多時候語言都是多余的。我知道我們在交談,我聽得懂她的傾訴,她的愛恨,她的哀怨。

阿東固然說不上有什么錯,但老阿媽有錯嗎?應該說,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本來都不能用對錯來衡量。什么是有意義的?什么是無意義的?對于生命來說,從來都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一花一世界,一人一乾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軌跡,都有自己成佛的道路。

小扎西是個聰明的小伙子,但終于也忍不住低聲催促我離開,因為天已經快黑了。我站了起來,老阿媽也停了手,她抬起蒼老的面龐看著我,眼睛卻滿含著淚。我趕忙拿出紙巾給她擦,但她用近乎干枯的手推開我,又低頭織起了卡墊。

天空是將黑微黑的絢爛與落寞,空曠的山腳下靜如太古,連風都沒有。和小扎西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莫名地傷感:在那個沒有電的廢棄院落,老阿媽的夜晚該如何度過?我忽然想起一位學者在形容古希臘文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高貴的寧靜與偉大的單純。

到家時熱騰騰的飯菜已端上了桌,煮的牛羊肉和土豆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還有滿滿的青稞酒。大家都盡量高興,沒有人敢提老阿媽。家里人都在細細詢問阿東的生意,還有關于拉薩的一切。小扎西尤其關切,其實從他的話里聽得出,他對拉薩已經知道很多了,因為縣上有很多人都到拉薩打工了。

不出我所料,吃晚飯收拾桌子的時候,小扎西向阿東要求跟著去拉薩,阿東高興地答應了,說店里正需要人手。

大家對我很客氣,我也盡量高興。但內心深處卻很沉重。阿里夢幻般的美麗與幸福如泡沫一般快速消散,在后藏干燥的空氣里蒸發得無影無蹤。我知道阿東一定也很難過,雖然他盡力裝出高興和無所謂。唉,他那么思念他的老阿媽,卻不知老阿媽恨了他這么多年,傷心了這么多年!

我們住了幾天,嶄新的藏式樓房陽光充足,除了沒有衛生間讓我深感不便外,基本上是很舒服的,若不是小扎西急切地想去拉薩,而阿東也總惦記著唐卡店的生意,我差不多都不想離開了,真想在這兒好好休個假。

我們沒有再去看過老阿媽,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卻在以后的日子,在八廓街的夜晚長久地想起她織卡墊的樣子。我甚至覺得我與老阿媽很相像:我們都固執,都不合時宜,都不順應時代。她日復一日地在那個廢棄的院落里織著卡墊,而我是在喧囂的城市里日復一日地跑著新聞,出入于各種熱鬧輝煌的場合,我們雖在兩個世界,但靈魂卻常常在逃避的山谷相遇。

其實,我和老阿媽還有一點一樣,就是我們都愛阿東,但又充滿著失望。

一回到拉薩,我恍然發現阿里之行只是一場美夢。醒來之后生活還是這樣,八廓街沒有一絲改變,就如同我從未離開。桑布不善于做生意,近段的唐卡賣得不好,積壓了不少。阿東立刻又變回了八廓街精明的商人,生意也一下子火了起來,唐卡的價錢直線上升。不,確切地說,最重要的是有了小扎西。小扎西的確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伙子,有一天回來我居然看到他在用英語給外國游客介紹唐卡,說得天花亂墜。真不可小看了他,才一個月他就把英語口語練得如此純熟。

我和阿東的感情甚至還不如從前,我們很少交流,連架都不想再吵了。傷心了幾場之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甚至和同事調了一下上夜班。每天晚上回去阿東基本上都睡了,我們就是這樣相安無事,或者等待妥協。

感情總是這樣熬人,揪著疼,扯斷了更疼。

如果能做夢,自然很好,但夢醒時的無路可走,卻又能讓人徹底絕望。

阿東的唐卡店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似乎顧客一下子就多了很多,店里的唐卡也多了很多。聽阿東和小扎西,的談話,我隱約感覺他們是通過給導游回扣拉顧客,還批發了一些廉價的劣質唐卡混在中間。然而我已經懶得問了,隨便他們折騰吧,神圣之地的八廓街早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折騰得烏煙瘴氣了,唉!

然而問題的嚴重性還遠不止如此,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桑布不在了。問阿東,他一臉的無所謂,說是桑布自己不想再干下去,前幾天回老家了,因為忙就沒告訴我。

“你必須告訴我為什么,桑布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走了,阿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我一把奪去阿東手里的啤酒瓶,氣呼呼地坐在他對面。

阿東一臉的不耐煩,對我說:“不就是一個桑布嘛,你用不著生氣啊!他自己要走的,我有什么辦法?”

這時小扎西走了過來,一身拉薩最酷的打扮,簡直讓人認不出來。“桑布是個死腦筋,死活不肯用丙烯畫顏料,像他這樣的人在哪兒都混不下去!”盡管阿東拼命給小扎西使眼色,但小扎西還是不屑一顧地說出來了。

我難過極了,可憐的桑布只能用離開表達自己的原則,而阿東居然一直瞞著我!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多余,擦著眼淚飛奔出去。

拉薩河的水波永遠都是這樣從容,遠遠望去,最醒目的是通往火車站那彩虹一般的立交橋,驕傲地凌波而立。坐在河灘的石頭上,看著一波一浪的河水緩緩流去,一聲聲鷗鳥的鳴叫是那樣悠遠,我心里漸漸平靜,煩惱也似乎被河水帶走了。我忽然感覺到河水的誘惑,那閃閃的鱗動如同暗夜星子的雙眸,如果我投身清流會如何?心里猛地一驚,我怎么能想到死?我還有遠方的母親和妹妹,一個阿東,她們根本不知道的阿東,值得我死嗎?

我在拉薩的暗夜里迷茫,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為什么離不開阿東?我在留戀什么?我不知道,頭疼欲裂。我無法堅強,也無法忍耐。死亡如深夜的星子一般誘惑著我,可它那么遙遠,我無法觸及。

手機一遍遍響著,是阿東打的,還有一條接一條的信息。我狠著心沒理,但這心卻也狠不了多久,我終于還是看了信息:

“央金,你不接電話我急死了。剛剛知道阿媽去世了,我連夜趕回去,已經在路上,你多保重,等我回來!”

這出乎我的意料。仰望夜空,我似乎可以看得到老阿媽的靈魂在拉嘎村的山腳飄蕩升空,最終融入那浩淼無際的星空。正出神兒,阿東的信息又來了,我趕忙看,“車上有點冷,不過想著你就暖和了!另外,小扎西留下來照顧生意,你不用操心!多注意身體,等我回來!”

這世界上還有比愛一個人更簡單或者更復雜的事情嗎?我不知道,但我又投降了。前一分鐘還對阿東又怨又恨,但此刻便只是擔心他在車上會不會受涼感冒,甚至隱隱有些歉疚,如果我不是賭氣不接電話,此刻應該陪著他,一起在回日喀則的路上了。

我忽然想起我們在瑪旁雍措湖邊的誓言:永遠相愛,永不分開!

其實,我該知足了,阿東深深地愛著我,專一而熱烈,對我的情緒多變總是包容。我們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等他回來好好談談,以我們的聰明,有什么溝通不了解決不了的!

夠了,真的夠了。在一個美麗的城市,被一個男人如此愛著,我要知足了。

阿東回去后,請喇嘛給母親念了一個月的經,以超度亡魂。出乎我們兩個人的意料,這幾乎是我們最親密最和諧的一個月!這是奇怪的事情,我們在長長的電話線兩端,沒有爭吵,沒有埋怨,只有互相的理解、關心和濃密的思念,以及心意相通的甜蜜。每晚我們都會聊很久,阿東傾訴著對母親的內疚,講著父親去世后母親的艱辛,講著母親是如何去寺廟看他,塞好吃的給他……阿東會在電話里痛哭失聲,而我像母親一樣溫柔安慰他,逗他開心。后來的電話中他開始反復地給我講小時候的種種趣事,有時候說著說著又想起一些新的故事,于是倆人就在電話里哈哈大笑。

阿東不在,我干脆就不回八廓街了,和同事一起住到了東郊的安居。這種感覺真好,過濾掉了種種矛盾,只剩下純粹的感情,恍惚又,有些在阿里的感覺。除了和阿東打電話,我的閑暇時間都和同事們混在一起,瘋玩瘋鬧,盡情享受著拉薩城風一般的自由。

思念是綿密的,可我的心里不由得暗暗希望阿東不要回來,我寧可忍受思念的折磨,來換取這夢幻般的愛情。

整整一個月都沒有流一滴淚,這是和阿東認識以來所沒有的。難道幸福就這樣悄悄來臨?

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樣的幸運并不屬于我。

阿東下午就到拉薩了,可我在報社卻脫不開身,那天版面特別多,又換稿子,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匆匆走出報社大門。心里滿懷焦灼的渴望,幾乎是小跑到八廓街。遠遠地看見唐卡店亮著溫暖的燈光,我心里便覺得特別幸福。

已經沒有顧客了,但遠遠便聽到里面傳出響亮的笑聲,這么多天沒見,我猜阿東肯定在和大家聊天。果然,一進門就聞到滿屋子的酒味。阿東、小扎西和幾個徒弟圍坐在一起,大杯喝著酒,興高采烈地聊著。

我抑制著自己的興奮,走過去坐在阿東旁邊,笑著問:“你們這么高興,說什么事兒呢?”阿東閃躲著眼神,沒看我,這讓我有些奇怪。

“央金姐你還不知道啊?今天咱們大賺了一筆,一幅幾千塊錢的唐卡居然被小扎西賣了二十一萬哦,哇噻,這可是天價!,”新來的徒弟普布喝了一大口酒,對我說。

“真的?小扎西,誰這么傻被你宰啊?有點過分吧?明天說不定我們商報要發個新聞嘍!”我很不高興,但盡量不破壞這種歡樂的氣氛。

小扎西叼著根煙,一臉的牛氣沖天,跟拉薩的小痞子沒什么區別。他輕巧地吐了個煙圈,“還不是一個老外唄!其實也沒賺多少,這事兒得和導游合作,光導游提成就十二萬呢,比咱們賺得還多!不過說回來,這也靠了叔叔的名氣,那老外以為唐卡是叔叔繪制的,其實……”

不等小扎西說完,我已經氣得沒辦法了,轉頭沖著阿東:

“阿東你也有份?你眼看著小扎西他們這樣騙人錢啊?這和騙子有什么區別?”

一桌人都不敢再說話,大家緊張地看著阿東。小扎西則歪過頭去繼續吐煙圈兒。根本沒當回事兒。

“你話別說得那么難聽。我們賣,人家愿意買,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說,跟你有什么關系?”阿東根本不看我,輕描淡寫地嚷。這不只讓我生氣,更讓我傷心。他怎么能對這種詐騙這么習以為常?!

一個月以來的幸福似乎就像小扎西的煙圈一樣輕飄,甚至惹人討厭。我聲音變得冰冷:“太有關系了!阿東,要是哪天我被你賣了恐怕都不知道呢!”

沒想到阿東的聲音更為冰冷,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能賣了你嗎?如果今天不是小扎西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就是央金!你就是半藏半漢!”

我愣住了,這惡作劇一般的謊言終于以最惡毒的方式報復了我!腦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是否該解釋,又該如何解釋。

而阿東冰冷的表情和聲音還在繼續:“我該叫你沙子,你們漢族女孩都是這么會騙人嗎?你走吧!你不是我的央金!”

我寫不下去了,其實也無需再說什么。命運總是一環連著一環,看似沒有聯系的,實際上都有看不到的環在相連。我知道阿東一定很傷心。他會覺得我欺騙了他。

可我后悔嗎?也說不上,或許結果是一定的,原因其實是偶然。

山上的小溪,無論路線如何,是湍急還是清緩,最后的結果都是匯流入河。我和阿東,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今日的分手。說到底,我們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價值觀念,他追求著現代文明的一切,而我,卻總想躲避現代文明的沖擊,盡可能只生活在自己的夢想中。

我是平靜的,但卻無法躲避傷痛的糾纏。

我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淚眼朦朧中,車廂內不少旅客都快樂地叫喊起來,把我帶回穿行在無人區的列車上。往車窗外看去,原來是一群藏羚羊越奔越近了,大家紛紛拿著相機擠在窗戶前拍照。我拭去眼淚,默默地讓到一旁。是啊,拉薩越來越遠了,遠得如同一個夢境。

魯迅先生說。人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這火車載著人們的喧囂和希望在青藏鐵路上飛馳,它會把我帶到什么未知的路途?

看一眼藏羚羊飛奔的自由身影,再看一眼高原澄凈如洗的天空,那淡淡的云如同八廓街的桑煙,風一吹,便裊裊地散開了。

但分明,我又嗅到了拉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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