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種人天生注定會在愛情里失足。
和他再次相遇,我已在花盆里種了一株花,他一直以為它是郁金香,其實它是罌粟。
我用一年的時間慢慢地、遲緩地從他的世界里決然撤退。但是,一個人時,他的陰影又會像鏡子一樣照我一下。許多暗語開了又衰敗,這是他一手制造的,但是我拒絕賦予它任何情節,因為我必須活著,并且有尊嚴地活著。
我在臨街的“慈丹美容”前碰到了他。“上車吧!”他說。我笑了笑,說你先走吧。我不想這樣,但當這樣的感動累積到一個分值時,會不會是一個復愛的開始?
也許這一年我一直生活在他的世界里,盡管他已經不屬于我,所以我不敢見他不敢想他不敢有人提起他。接下來卻是我不能避開地和他相見了,接下來很像百感交集,接下來是我們相愛的延續。“第二回合”,好像我們從未分開過,只是他在雪地里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直到我用我的祈禱和我虔誠的心讓他找到了路,回到我身邊。
在他和我的天地里,我極其溫柔,從不對他提任何要求,我像秘書又像保姆,我像妻子又像情人,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溫順得像一條狗。他好像也迷醉在我的天地里。像格薩爾迷失在魔女梅薩邦窮的溫柔鄉里。
他迷路時伊西的狀態:
那一年他迷路了,我忽然間像盛滿了毒汁的植物,那一年我成了“著魔”。“著魔”在藏語里是妖女的意思,我是妖女。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在高原荒涼、蕭瑟的風沙無孔不入的午后,我在家院里清洗衣物,我的手凍住了,紅彤彤的像充了血,我不停地往手上呵著氣。這時,一只禿鷲從我頭頂掠過,我絲毫沒有防備,它的排泄物就輕易地落在我的頭上。起初我以為是一塊小石子,可是當我觸摸發痛的地方時,才發覺它是黏糊糊的異物,它奇臭無比。母親從屋內走出來,說怎么了?我說是鳥糞,母親說:糟了,藏族有一種說法,這是非常不好的預兆,如果禿鷲的排泄物落到一個人身上,那么這個人就要到九戶陌生人家里去討食物,并且這個人的面相不能讓天地人看到,這個人必須捂著臉去,不然必遭禍害。我找到了解咒的秘方,可是因種種原因我卻不能去。
也許從那一刻起,我的人生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像飛鳥從山崖莫名地墜落下來,我的每一步都是下沉的。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頑癥,落寞、哀傷、依舊迎接愛情,三個抑或五個,但都無疾而終似地死亡。
我希望和他的故事就這樣斷了。徹底的斷,如果相逢也不過是點頭的緣,或者連點頭也不需要,我們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很多年前我的褲子上有水晶的飾物,很多年前我的愛情像充滿水分的水果,很多年前的冬天,我感覺不到冷;很多年后,我褲子上的飾物全沒了,連痕跡都沒有,很多年后,我愛的人結婚了。結婚后。他希望我成為舊時小妾一樣的女人,且不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對自己說:達哇,從那以后,在玉樹在結果,你永遠失去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伊西。我沉默著,像一塊石頭,他嫻熟的技巧讓我汗顏,他知道我對他“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后來無數次的電話里,他將不再說話,他掐算準,我會自投羅網。他認準我是水,在他的杯子里,他只有喝下去的理由,沒有漏下去的道理,但我寧可和那個杯子一同碎裂。
其實,有時我想游蕩在大街上,給每一個經過我身邊的男子拋媚眼,然后在他們上鉤后,什么也不做,比如親吻、上床、做愛,什么都不做,我只想死去。
我可以從一個男人的原點回到終點,又可以從另一個男人的終點回到原點,讓他們滿懷憧憬地靠近我,而后毫不猶豫地離我而去,把那些愛給別人。他們沒有那么多的兒女情長。而這些傷痛由誰構筑?他1和我,他2和我,還是他3和我?
他找到了幸福,或者是自以為的幸福。他不懂文字拒絕寒冷,容易迷惑自己。而我是什么?執迷不悟的女人,守著執迷不悟的窗口。女人是水,誰都這么說,而高原的水在冬天里是會結冰的,河里到處是冰塊和冰凌:有時我是冰。
我已無力救贖有著罪惡念頭的自己。我努力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一,要自己成為好女人,相夫教子,但是它僅用一年的時間被摧毀了。一場陰謀始終在不遠處窺視我。我的手被無形的繩子捆綁著,我無法伸展我的手腳;我的眼睛模糊,像行進在夢的夜色里;我的鼻子失去嗅覺,我聞不到今天煮了蕨麻還是牛肉;我的舌頭失去味覺,我品不出牛奶的清香、酥油的香濃。我以為自己很開心,穿著深玫瑰色皮襖綢衣的同學問我:你們倆徹底完了么?我說是的,其實也沒什么。她說:你們家是不是要上門?我說不一定。她說:他已經有一個女人了吧?我說肯定會的。她說:要不憑你的條件……我感到了哀傷,是的,哀傷布滿我的心田,像種子一樣,心田里撒滿了哀傷,像鹽一樣的哀傷。忘記,忘記。我想我的嘴一定又笑了。沒有人告訴我:你的笑也是哀傷的。沒有。在我們這個年齡有些事是只能坦然接受且不可逆轉的事實,在這些事里我們缺失敏銳,缺失細節,這是成熟的代價。
這一年,我把所有說過的無聊的話都變成最低級的消遣,然后,用最短的時間來忘記它。其實,忘記它太容易,只要你不經過腦子,所有的話都能變成笑話。這種笑話里充斥著曖昧的氣氛,然后回到家,什么都想不起來。開始像巫婆,手掌里握不得一片葉子,告訴別人它的色彩和紋路,庸俗得像水一樣透明。然而,巴毛卻變得高深莫測,她對我重復對那個小表叔說過的話:不要象無憂的小伙子一樣,要知道你是一個六歲孩子的爸爸。這件事富有幽默的色彩在沒有任何的準備狀態下,小表叔忽然有了一個六歲的女兒,意外得讓家人目瞪口呆。然而此時的小表叔穿著另一個女人給他織的毛衣。巴毛對小表叔說:不要隨意收別人的東西,要知道這是用一針一線的心血織的,它的價值只有織它的人知道。已經有了孩子的小表叔很孩子氣地說:那我穿上一天吧?要不對不住吧?而此時的我,已經不喜歡認真的男人,如果哪個男人說他要過日子,他要看著孩子出生,看著孫子出生,我會敬而遠之。
現實中的細節碰觸著記憶里深藏的暗火,潔白的襪子、藍色的牙刷、粉色的被套、打了摩絲的頭發、輕柔的音樂。
二
伊西記住的音樂:《姑娘走過的地方》
那是輕柔的、充滿著疼愛的《姑娘走過的地方》。第一次在他的車里我聽到了它,它優雅、輕柔、明亮,不太像是盛開在高原上的歌,卻和冰天雪地凸凹有致地融在一起。我從沒聽過一個男人用如此極致的柔情唱給一個女人如此極致的歌,男人的柔情讓人心疼。那時,我以為無論山高路遠,無論幸福或不幸福他是我的。他剪過的指甲,他剃過的頭,他刮過的胡子都是我的。我梳下的長發,我掉下的睫毛,我流過的淚也是他的。只是后來,“讓步”這個詞,在我們各自的草原上都沒找到,直到最后也沒有。和他分開后,走在大街上,當我聽到這首歌時,我的淚水充溢眼中。這首歌給我耳膜的觸覺是無限的疼愛,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疼愛。是疼愛極限的寵愛。我總想流淚,在聽到這首歌后。這首歌給予我的是自憐式的自慰。
我深深愛著的男人讓我學會不再愛別的男人且絕不背叛他;后來讓我學會不愛所有的男人,也包括他自己;再后來讓我學會愛所有的男人而不用心。只是,惟一不說的是:你傷害了我。我將不再有悲傷的言語,讓他棲息在我的枝頭而心服口服。
在我翻閱記憶時,我已經避開了因為愛過的纏綿和心痛,因為它太真實,而在現實中的某一天只能像一縷煙一樣揮發掉,我選擇結局,結局會因不完美而顯得可信,雖然它有苦澀的劃痕。
三
伊西穿行在這樣的日子里:
同事的葷段子一段又一段,忽然像發現異物一樣發現了我。于是一個說:不要說了,人家姑娘在這里呢。一個用極高超的玩笑說:是不是姑娘你知道?又一個引用別人的話說:有人說現在的處女只能在托兒所里才能找到。轟然大笑。
我穿行在這樣的日子里:綜合開發的對退牧還草的禿頂說:退牧還草還不徹底,要加大力度。綜合開發的說:綜合開發還沒有最后驗收。我們還有一個要開發,我們要好好開發。
我穿行在這樣的日子里:一個人對我說笑,要盡早地開發利用,浪費了多不值,反正用一次也是用,用百次也是用。
我的朋友得了恐婚癥,不知該向左還是該向右。前一次電話里說他已經向家人攤牌了,等到后一次電話他還是說攤牌了,而且像剛剛出爐一般。我說:還原地踏步吶。打個不太確切的比喻,在他的眼里這是自由和幸福的取舍。舍誰取誰呢?他拿不定主意。我說還是選擇幸福吧,就算是跟自己賭了一場。既然已到了這個份上,無論結果怎樣該承擔的總要承擔。我不忍看他進退兩難勞神費心且隨著日子在愛情里越陷越深,我希望看到他像青稞在田里孕穗、抽穗、灌漿、乳熟、蠟黃的每個階段,但目前他還是沒有跡象。我們熬什么呢?同事在飯局上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他說那個人有房,家庭條件也不錯。我想認真一點,最起碼對同事認真一點,說算了,我最終總是傷了自己和別人。可是第二天同事在嬉笑中把我從后面背了起來,然后他的雙手走向我的雙乳。他說:昨天的事考慮好了么?這時的我說考慮好了,不就多認識一個人么?像笑話一樣。
四
伊西和一個男人的笑話:
這個鎮只有巴掌那么大,古鎮里到處都有叫卓瑪的女人,它普遍的成了我們生活的某種點綴:卓瑪的山,卓瑪的水,卓瑪的花,卓瑪的草。巴毛說:幸虧我不叫卓瑪,要不大街上的回頭應聲又會增加一個。他最后的電話是:在干什么?我說你打錯電話了,隨后就扣了。他又一次來電話,我說你找誰?他說你是誰?我遲疑了二秒說卓瑪。他說,我找的就是卓瑪。我說我從來沒聽過你這個聲音,然后再次扣了電話。我想這該是他最后的努力吧,我希望是這樣。
在高原的古鎮,似乎整個冬天都要戴口罩,口罩戴久了,是可以戴出雅氣來的,這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是積累了日子的結果,口罩可以流行出各種的花色,格子,花朵,卡通等等,但是許多人已習慣用的確良的。那個人開著車從我跟前走過然后停下車,走吧,他說。我回避,我要到這里去一下,表明了不順路。然后有一次,因為“客人”來了,我很累,又乏,他的車又停了下來,說走吧,我很放開的樣子坐了他的車,我們在半道上被交警堵上了。他們認識,他把車的手續給了交警,交警邊看手續邊看我。我的頭上戴著帽子我的臉上罩著口罩他看不清我,不過這關他什么事?我和他從“黑森林”走到“衣時尚”又從“家家樂”走到“羊羔花”,這是下班時間,我希望一個人看到我和他在一起。
他和我去吃面,他說圖個吉利,這句話這么耳熟。以前誰說過我想不起來,大概是長長久久的意思吧。那么這種話他曾和多少女人說過,還會對多少女人說?我忽然在不經意中這么想,盡管我什么都不在乎。他給我讀小靈通的號碼,我向來對號碼很遲鈍,吃完,他說你記住了么?我笑了笑,我沒記住。我沒有給他打電話,沒有他,我也不寂寞,我依舊孤單只影地上班下班。
我正從小巷里拐過時,有人在喊我,我一回頭,我不認識他,他頭上戴著十幾年前在這個古鎮很流行的只露眼睛的針織帽,像美國警匪片里的匪徒,穿著咖啡色的衣襖。他邊指手劃腳邊說:才扎在叫你。我一回頭就看到那個川A的黑色桑塔納,他見我走過來,把前門打開:為啥不給我打電話?我笑出了聲,算是回答。他說你說說話吧。我說說什么,我不太會說話。我引用了曾經有人對我說過的話。這一次他把手機號碼讓我寫在電話簿里,讓我下班后給他打電話。
下班后,我給他打手機,天空昏暗的像要哭的樣子。他說他還有幾圈被人替著,我們一起去吧。我說我不認識那些人就不去了,我不喜歡麻將,看不懂它就會對它生厭。他把車里:的音響開了,我坐在車里翻工作臺上的撲克牌,一遍又一遍。車外的院子里那些人把塑料布蓋在還沒賣出去的爐子上,然后又用接了各種材質和顏色不一的繩子綁上,人們急匆匆的樣子。這時雪落下來,起初稀稀疏疏最后一發不可收拾,天終于哭了,淚花紛飛。一個小時后他出來了,我很冷,我們去“滿洲紅”火鍋店,我發冷的手腳一會兒就被鴛鴦火鍋的熱氣蒸暖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我的頭,我躲開了,他很尷尬的樣子,我沒有看他。我們在街上兜風,碰到一個閃爍著霓虹燈的賓館,他說;圖個喜氣,今天我們開一個房間吧?他把我當成了什么?我只想笑。我笑著很糊涂地說:什么意思?我想我會像這些雪花一樣隨時會受傷破碎,所以我必須很糊涂。車開著開著,燈光漸漸少了,我說我們回去吧,他說巴塘有我一個朋友,我們去那里,明天我們再回來。我說家人會擔心的,我不能去。
一個飯店很火的樣子,我說那是我朋友家的,他說那我們去她家吧。我又想笑了,我不能想象當我把他領到朋友面前時的情景,我那個極傳統的朋友一定會以為我瘋了,她吃驚睜大的眼睛和閉合不了的嘴,讓我想起來就想笑。他說他從來沒有讓女人坐他的副座上,他結過三次婚,有一個孩子,有人對他的評價是像妓女一樣的男人,他的這句話我權當聽了笑話。只要年輕一點的女人,只要有機可乘,他像口頭禪一樣對她們說:去我家吧,沒別的意思。只是看看錄像。他曾對我的表妹也說過這樣的口頭禪。這個活寶生活在我的周邊。
春節時又不經意地遇上了他,他在那個藍色的奧拓里叫我:喂——我抬眼一望,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我笑著說,我打了只是你沒有分清楚是1號還是8號。他也笑了,濃眉大眼,天生的吸引女人的臉像花一樣綻放了。他說我們去玩吧。我說我的腳上還拖著拖鞋吶。他說你去換,我等你。這樣,我們就去了巴塘,仿佛這在倆人并未謀劃的籌備當中,一切都是不經意的,一切卻像按預計的方向在走。
他知道我根本沒有當真,所以對我說:你結婚吧,你結婚后我們來往好嗎?我說:你真是一個說笑話的能手。你的生活里一定充滿了幽默,女人結婚在我看來也是為了不再找其他男人,你知道么?他說:這有什么,現在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有另外一個男人的。我說:那你找那些女人吧,結婚后我不會再和你好了。他說:這有什么,只要兩個人彼此喜歡。我說:我是三十才變成女人的。我想對他表達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那種女人,我早已不是現在的我,當然他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這些,他也不會當真。他說:這之前你是男人么?我說:我對他太當真了。其實我不想說這些的,這個傷口太刺人,但它好像在我的體內壓抑太久就像順口而出了。我說這話之前無數次預計過已不會在男人眼前流淚,我以為我這樣的人已經沒有淚了,但是我的眼里此時滿是水,并且盛不下。他說:女人是沒有定數的,像風一樣總是引起一些騷動然后就不知飄到何處。是女人沒有定數還是男人沒有定數?他是個癡賭徒,一個月里我平均只打他三個電話,每次接電話他都在哧哧作響的麻將桌上,而我只說過一次麻將并不是好東西的話,至于他改不改變我認為那是他自己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另一個人,況且我向來缺乏與人說教的耐心,所以在我的內心里和他交往是印證一下他是否像人們說的那樣無可救藥。他說你過來吧。我說我不想來。他說我來接你。走進那個租用的房子,熱撲面而來,屋里生了火爐,牛糞的那種草味彌漫在熱氣騰騰的屋里,屋內有三個麻將桌,一個桌上的人正玩得起勁,其中一個女人我有些熟,她看了我一下笑了笑,我也對她笑了笑。那天是情人節,二月十四日。在他接我時我只對他以玩笑的方式提了一下,我以為基于這樣的原因他會打一會兒牌就會和我出去玩,但是后來從他打得越來越來勁頭的表現來看,他并沒有和我出去的跡象,而且他說現在可真怪,又出來一個什么情人節,而后邊打牌邊不停地口中念念有詞。我出去了就不想再進門,我覺得我的自尊不堪重負。我在門口等,我想我再等半個小時,如果他不出來我就走,并且從此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他出來時說,我以為你走了。我說該忍時我會忍,但是一旦我離開,我就不會回頭。在多數時候,只要有我他就會叫上他的各種朋友,讓我認識他們,或者讓他們認識我,我十分不習慣他的這個做法。但是我照樣對他說:我不相信你這是我的心里話。他說初一時他想把我帶到他家,讓家里的人認認,我想我是我自己的,如果我不愿意沒有任何人可以動用我。可是,這樣我的愛情會在一段時間里無家可歸。巴毛那位從來沒有讀過書的母親說:“當我們不再年輕時,我只希望,我們所恨著的,會以愛的方式將其結束,因為最初的源頭是愛。”那時巴毛受傷了,巴毛不愿見到她認為沒有道德沒有良心的父親時,她母親對她說了這番話。所以以人而論有時他打動著我,用他的細枝末節,用他強壯的身體,但他適可而止從不努力。這已成為他的一種定向的生活狀態,并且嗜賭成性,我不敢對這樣的人托負終生。盡管我已知道他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壞。
五
伊西的草原:
如今看到草原有些困難了,草原上建了房,草原上植了樹,真正的大草原,比如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對我是奢望。我去過加塘,那是一九九六年,二00四年,兩朵金黃色的“知瑪它茍”像酣睡在夢里一樣伏在我業已發黃的日記里。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二日晴
一處金黃,一處粉紫,瞬間而過,途中小憩,車停在一處小溪旁,小溪旁長著金黃的“知瑪它茍”。車的另一個側面的山腳下長著一種有刺的植物,花開得素潔,粉白、粉紅。微風過處,純正的清香沁人心脾,迫使人的手伸向了它。采摘下來的枝條虬枝盤龍,此刻蔫蔫地耷拉著細柔的嫩葉,它斷絕水源的暗香在屋中迷漫成怡人的芬芳。萬物有靈。自生自滅。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六日晴
下榻在珍秦的第二天,那家的男主人很早就起床幫我們熱了水,我們起床后搗火爐但沒有火引子。男主人從他的家里拿來一盆火,男主人是這個村的村長,他一頭烏黑蓬松卷曲的長發下一張黧黑的臉,粗大的手掌青筋暴突,于起活來卻靈活機敏如小媳婦。在那里待久了就認識了那個名叫代代的女人,她有一頭烏黑長發,一對秀眉下一雙大眼,黧黑的臉有時會綻出一排皓白的貝齒,然后就是一聲明朗的笑。就是村長家的女人也會惡咒幾句代代,只因她那種笑在無意中會在男人的心中留下波紋。
牧人說:男女之愛在心靈上交往的不全算是愛,只有通過身體的融合才是落在地上踩不爛的。但是女人會受傷么?如果那個女人把愛當愛,如果男人不說:這是一塊被啃過的骨頭,這是一個被摸過的口。如果女人沒有處女膜,這個世界很少戰爭,很少男女之間的戰爭。
牧人們說: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說法,男人的一生要有九個女人,照這樣的邏輯推算,男人愛兩個女人無可厚非?因為人不是完美的,男人要在一個女人身上得到另一個女人所缺失的?
如今我的生活是,我在超市里買益母草衛生巾,買金絲猴奶糖,然后我聽到一連串的驚叫:下雪了。下雪時的興奮,包含著青春、活潑、敏感,那些年輕的售貨員們臉上掛著燦爛的笑。我想,對于雪我多久沒有感動過?最多我只是仰望一下天空(只是一下),在心里說一聲:下雪了。我再也不會在下雪時,在人們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時,把手伸向空中接那些雪,再也不會了。很多時候,我希望我的小屋罩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杯下,像某種童話的情節,小屋四季如春。我想對于溫暖我已像某種病態一樣對它饑不擇食。
當我感到疼痛時我就吃大量的食物。而不是特定的巧克力或饅頭。我是不挑食的女_人,很多時候我有足夠的耐心來忍和等待。所以上天給我這個耐力足夠的女人很多磨難,讓我變得堅硬。于是我又遇到了我生命中第n個男人。并且上天不會成全我們,這一點早在我的生命軌跡中像植物的天然色綠色一樣不可避免。我習慣了這種生活,說習慣其實有時是一種麻木。我在特定的時候依戀他們,然后又全身而退,像什么都不曾發生。我早已不再想像兩個人在一起廝守時的春光明媚。我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有很多除了愛情之外的東西。所以,一個人死守另一個人到最后充其量只是湊合。就像巴毛說的“兩個人天長日久的對峙難道是愛么?充其量也不過是湊合,人都過著湊合的日子。”因此,許多違背道德的事也會不可避免地出現。
他很像一個很久未見的老朋友,但與愛情無關。我知道我在擁有他的“愛”時,他卻一無所有。我沒有什么能給予他的。當然當初的懺悔像某種虛偽,而現在的懺悔已沒有了任何的意義,也就是徒勞。只是那個過程里他從來不能以空氣的方式出現,他罩不住我,罩住我不安、心跳的不是他,他很努力,我也在努力,但是愛不是努力了就可以得到回報,這似乎很殘酷,但很現實。“你太寵我了。”這句話,讓我說著心酸。讓他聽著心酸。我是個不會享受幸福的女人,所以我充實卻不幸,我無能為力。如果我是石頭,那么他是風,風推不開石頭的心窗,我感覺不到他。
六
巴毛半途而廢的小說里出現的人物有:
無心女絕情他冬陽女夏花她暖心他
陽光燦爛地照著,街上的行人和車輛熙來攘往,無心女在遇到那個朋友時就淚流滿面,毫無顧忌。當著那么多人那么多雙眼睛她的淚卻肆無忌憚,這種傷痛讓她抑止不住地流淚。
殘花,但殘花不敗。
像一幅古老的畫,畫中的殘花清冽地托著只有寥寥無幾的花瓣和葉的枝干。
后來。她把他帶在體內,像一個永遠不會出生的嬰兒。她小心翼翼地讓他活著。活在她的生命里,讓自己疼痛。無心女和暖心他是有則好,沒有也無妨的。在朋友和愛人之問他們有些淡,但能找到平衡點。無心女說:“他太在乎我了,所以我怕他難受。”暖心他說:“那我不會難受么?”無心女:“你不一樣,我們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但是對他是我需要他。”
走在風塵路上的是無心女。高原無處不在的冷風和塵埃里,她走過的街,店鋪林立。
無心女遇到絕情他時,她正在練“風過塵埃”的獨門功夫,她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認不清街上任何面孔,甚至于暖心他。
無心女坐在他白色的車里,手里拿著兩本書,她的心一片艷陽高照,那是曾經。現在,無心女手里還是拿著兩本書,他還是開著白色的車,她卻不在他的車里,她一個人走,穿過人流和車輛。
無心女曾經告訴過朋友他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像匯報工作一樣,細節,停頓。循環往復。這個節目的最后結局該是什么,無心女沒有答案。關于記憶,人們說最后會剩下美好的,記憶系統里有一個能夠篩選美好的,漏掉過往里不好的系統。無心女也一樣。記憶能讓她從中挑出讓她的臉上隱現出笑的片斷,它上演時絢爛,像春天的樹葉中滲出的光,照著兩個人。這時她的功夫是“難忘舊情”。
代價沉重,這是無心女一個人的,也許不是,他不能遺忘便是證明,只是,走遠了,要多遠就有多遠。他再不會為她打開車門,她也不會再為他停下行進的腳步。無心女對冬陽女說:其實,人只要在你的身邊就好了,想著誰無所謂。冬陽女駁斥她:依我看,這是最為不幸,我最不能忍受的事。即使他們有過身體的接觸,我也許從某種角度能看淡一些,但是我不接受他的心存活著另一個女人。無心女大笑:依你之見,我不該感到痛苦我該幸福才對?他的身體是別人的,而他的心是我的。所以,人,缺失什么就渴望得到什么,生活近乎荒唐,但無可指責。曾經她對他暗示過他已得到一個不再年輕卻依舊純潔的身體,然而,這道關隘卻代表著不幸,是一個女人的不幸,它在本質上與男人無關!
一日,無心女和冬陽女在一貨車上挑棉鞋,車從街邊行駛,挑棉鞋的無心女在瑣碎的討價還價和看棉鞋質地的間隙里看到了他,他還是那樣的沉重樣,無心女感到他憂傷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搜索了她周邊一切“可疑”的人,她感覺到了,這是一秒或者二秒的注視然后撤離,用最快的速度,一秒或者二秒。無心女對冬陽女說:他用憂郁的眼光掃視了一下。冬陽女說:他同樣用憂郁的眼光致使另一個女人變成了孩子他媽。冬陽女是那種人,在無心女最迷惑時,用一句針一樣的話點醒無心女的女人,讓無心女對沒有結果的投入喪失企圖,無心女喜歡冬陽女的率真和透徹。
這是一張紙,也許比普通的紙質地要好,裝潢精美。手感舒適。擁有它的兩個人是被認可、有持無恐,即使其中的某個人此后受到了冷暴力的折磨。但無心女認為它不是一張紙那么簡單,這是做人的質量。所以在無心女這里絕情的暗示是可致命的,它是陷阱,如果她稍有疏忽,無心女就會掉進他的圈套里,她不能讓他得逞。在他和另一個女人有了這張紙時這張紙是結婚證。
車窗外鳥在叫喚,各種的鳥鳴像沒有伴奏的清唱,陽光讓萬物恢復了它自己的本色,綠、的綠。紅的紅,紫的紫,飛著的飛著。走著的走著。陽光照耀著仿佛跟什么都無關,又仿佛跟什么都有關。
無心女是被陽光叫醒的,它耀眼的光。睜開眼她看見了他,這是在生理上已瀕臨死亡的男人。她起初不知道。在她的目光仰望他時她不知道,那時她練的功夫是“盛夏繽紛”,然而,他使一個女人用青春的熱情和無畏葬送了自己,如付東流,為一個在生理上已瀕臨死亡的男人,無心女犧牲了自己。因為在現實和愛情碰撞時他選擇了現實。第一次無心女盡然不知道他的精液染白了她黑色的燈籠褲,他們是在院子里發覺了它,他用毛刷為她清洗,她聽說激烈的運動有可能會把處女膜撕裂,有一段時期她上衛生間時總是擔心,后來事實證明這是杞人憂天。現在這個人就在她的身旁,她卻感到了陌生,即使是眼睛和眼睛的深入,即使是身體和身體的融合,那種她已不懼怕,卻也左右不了的陌生沒有穿透力。但如影隨形。在他死亡的邊緣她抓住他們的愛情,這樣就導致了誰已輸定了這場愛情。
“如果有了孩子算誰的?”這時他停止了動作,她看到他很無辜的樣子,她想就算這是最后一次決裂吧,最后的決裂,她從來沒有這么鎮定自若,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眼里有淚,心里有血。
那以后,她成了刀槍不入的女人,跟誰都雜耍似的,她相信愛。但她知道那些可以信賴的愛不屬于她,她變得堅硬。
“在我翻閱記憶時,我已經避開了因為愛著的纏綿和心痛。”
在他看不到她的心時,她讓自己在人群里格外突出。她站在那里穿著別致,她的身段玲瓏。氣質表現,這像一種報復,但是她不知道它所指的方向。
無心女的絕癥是沒有心,夏花她的絕癥是濃艷,冬陽女的絕癥是不夠溫度,絕情他的絕癥是寒冷……
巴毛沒有寫完她的小說。巴毛走了,就像她一生都崇尚的愛情帶給她的不幸。我想她在另一個世界也會對著她可以表達心聲的地方說:我甘愿。這是她一生執著的愛,傷了她碎了她,她卻不反悔。然而她卻走了。
七
伊西的愛情:
我不是天生是天才,所以我對文字崇敬,像藏人對神佛的崇敬,崇敬它。當我不留神褻瀆了它,把印有文字的物件墊在座下或踩在腳下,我會心懷驚懼向它懺悔,然后把它放到相對潔凈的地方。這是奶奶古老的教育,它延續到母親那一代,我想我也會把它延續下去,守護一種心靈上不可侵犯的凈土,人才有干凈的平靜。文字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失的。可是我為了愛,曾忽略過它。
他一直以為我是堅強的女人,堅強到可以不管不顧自己的疼痛,我討厭酒,我捏著鼻子喝下它,像給嬰兒灌藥水。我用酒這樣奇妙的液體讓自己回到眼淚和真實,向愛著他的心妥協。我不喜歡不帶溫情的酒,但是帶溫情的酒不屬于我。我沒有分析過我們之間最本質的問題,因為事情的表象太過簡單。只是分手,不再手牽著手,可是事情的本質太復雜,我理不出頭緒,就像當初他沒有給我任何答案離我而去,他不會用腦過度。我相信如果我問他,他給出的也絕對不會是我心中能夠信服的答案,所以我索性不要答案。一年來我總睡眠不夠,如果我要他的解釋,我會在一場自我的甲方乙方的辯證中再次失眠。為什么有的愛情過后會留下本不愿留下的恨?以致于除了相愛,理不出這場愛還會有怎樣的出路。沒有愛就只有恨,沒有什么中間地段。
三個月后,他氣極敗壞的來找我,說有人向他的妻子打了電話說他一直跟一個女人有來往,妻子的娘家人到他那里大鬧了一場。他幾乎不長胡子的面頰和下巴像破土萌芽的春地,開始長出了硬毛。我看著他說:那我們斷吧,他張了張口什么都沒說,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她那一畝三分地。直到現在他還是對它一往情深。那女人越鬧越厲害,他沮喪地向我訴苦,他們終于沒有再熬下去,他來找我。
他說“我們結婚吧!”我的心笑了,我說再等等看。我開始回避他,一次又一次找借口,比當初的他更甚,我已完成了在現實中當一回演員的夢,現在這個劇情已落幕,我已退出舞臺,比當初的他速度更快。后來我說:父親說,你們以為這是在過家家么?既然你們以前也沒成,以后也不會有什么好的結果。
對于那個電話我一直保持沉默,他雖然是警察也沒查出是誰打的,我終于徹底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一直都以為我花盆里的那朵花是郁金香,其實它是一株罌粟,在我們分開的一個月后它開了,很艷,直到他離開他都不知道它是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