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雪頓節的頭幾天都窩在家里了,到了最后一天母親說還是去一下羅布林卡吧,不然的話這心里實在覺得晦氣,怎么著也要面見一下雪頓節才行,看看藏戲也好。于是我們就去了。
去得有點晚,所以只能站在人群外面看藏戲。圍了七八層人,大多是老人,看得津津有味。
那天演的是《頓月頓珠》。頓月死了,哥哥頓珠傷心欲絕。小演員演得太投入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真哭,因為沒有手紙,所以只能把鼻涕不停地擦在戲服上,于是我忍俊不住笑起來。母親在旁邊輕聲喝斥:怎么還笑得出來?你看全場人都在落淚,就你在笑,小聲點。一看,連臺上當評委的幾位西藏有名的藝術家都在抹眼淚呢,頓時又把笑憋回去了。我們剛好趕上了整劇中最悲情的部分,聽不清演員的戲詞,但是坐在地上的一位老太太對著旁邊另一位老太太不停地在提前講述情節,甚至連韻文戲詞也會背出來,我也就跟著受益匪淺。可是,還是想要笑出來,因為悲劇是演著,但是劇中所有本該在臺下無人處進行的活動,全在觀眾的眼皮底下進行,演員要跪在地上哭,還要不停移動位置,于是鋪在他膝蓋下的道具墊子,也要有人不停地上來轉移。終于看到小演員哭得一塌糊涂,在衣服上擦鼻涕擦得不行了,拿道具的人趕緊遞了一卷手紙。還有話筒,更是跟著演員滿場子亂飛。這一切讓我覺得可愛至極,所以心里樂開了花。
搞戲劇的朋友告訴我,這就是被國外某某戲劇家推崇的表現主義戲劇,所有過程演給觀眾,或者表明這就是一場虛構的故事,僅僅只是在演出。當然我不懂這個,古人恐怕不會有這種分外的想法,所以我看起來的藏戲演出真是怎么方便就怎么演。好玩極了。這么隨意的演出,當然應該有隨意的觀眾,嚴肅對嚴肅,輕松對輕松,自由的生活,多么的愜意。看戲的人席地而坐,一邊看,一邊聊,一邊喝酒,一邊吃飯——在羅布林卡,在宗角祿康,在我記憶中那個永遠只定格在夏季的小小林卡。我小小的兒子就是在這個離家很近的小林卡里,認識了藏戲,喜歡上了藏戲,知道了他最喜歡的雪巴拉姆隊。他總是問個不停,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那樣。我多么地希望,他的人生就會從隨和的心靈打底開始,從熱愛藏戲開始,從分辨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開始。據說這片小林子屬于某個居委會,為了給愛看藏戲的老人們提供一個平臺,他們保留了這個林卡,并組織一些藏戲隊進行演出。很多年里,夏季來臨,藏戲獻演,平日寂寞的林子就會生動起來,帳篷茶館、帳篷酒吧、帳篷涼粉攤……正好應了藏戲的景,藏戲拿給我的姿態自始至終都是那么隨和、開放。有時候跟著老人一整天地呆在林卡里,吃吃喝喝,又看戲,真的會覺得如果沒有藏戲演出,夏天好像很漫長一樣地講述一個從前的故事,許是夏天真的就會稍縱即逝。是一種心理感覺吧!對于熱愛青草地,更喜歡在草地上搭起帳篷享受夏日時光的西藏人來說,這短促的夏日,因為被藏戲緩慢發展的情節感染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就會安靜下來,有種時光停滯的幻覺。
我看藏戲,也算是從做小小戲迷開始的,目標極其簡單:“哦,今天演商人《羅布桑布》,‘森布’(鬼怪)都會出來!今天是《卓娃桑姆》,有哈香堆姆(女妖王后)。”說的時候一定是滿臉的神秘兮兮。但現在想來終究還算是看出些門道來了。打小看藏戲還要先打聽一下是哪個,隊演出的,因為看多了自然知道哪個隊里面有哪個最棒的“老人”——“角”意識的初蒙時期。覺木隆藏戲隊、雪巴藏戲隊、次角林藏戲隊都是我從小耳熟能詳的名字。“老人”們的演出就是不一樣,身板架勢有嚼不盡的味道,讓人看了愛得不得了,一場戲看下來,硬是沒怎么看到別人。民間藏戲隊大部分來自近郊農村,演員們時常帶著兜售的蘿卜白菜穿梭于拉薩的街巷,于是在街上偶爾認出那個戴著藍色松石耳墜的“老人”,小小年紀都竟然覺得恍如隔世,歡喜中究竟是有許多不知所措的悵然。看藏戲的“角”情結算是落下了。大了些,再問母親,知道了更多的“角”,全是民間赫赫有名的人物——早期覺木隆藏戲隊的扎西頓珠、阿媽次仁,以及后來的雪巴瑪依拉等等。傳說扎西拉一開腔,羅布林卡園外方圓多少米之內都可以聽得到聲音,都是沒有話筒做輔助的。他們是老一輩時代的藏戲藝術家,所以現在不管是藏劇團的藝術家們演出,還是看民問藏戲隊的演出,我都要下意識地細細體味他們的聲音,記住他們的聲音,以便讓心靈的耳朵時常聽見,藏戲的鼓鈸由遠到近,打在胸口——總還是有點患得患失。
八大藏戲實際上好像全都帶點悲劇色彩,朗薩姑娘升天了,卓娃桑姆走了,蘇吉尼瑪受盡折磨……都是在人世得不到平靜安寧的生活。歷經生離死別。老百姓看戲自有自己的眼光和角度,他們說《朗薩雯蚌》是講述怎么搞好姑媳關系的戲;《卓娃桑姆》是講述怎么搞好父母子女關系的戲;《頓月頓珠》是講述怎么搞好兄弟姊妹關系的戲;《諾桑王子》是怎么搞好夫妻關系的戲一精辟而樸素的藝術理論。悲從中來,頓悟之后能夠遠離痛苦,得到平凡的快樂才是誰的初衷?人本的思想最有力量,我這個老百姓也愿意這樣解讀世間所有存在的合理性。可是現在,我看藏戲看的不是故事情節,多少年來雷打不動的劇情,以天計算講述一個老故事,這一切需要時間和耐性。我看藏戲出自于某種固守的情結吧,只能這樣解釋,類似于母親想得到的“吉祥意味”,看了一個小時,有點不舍,又看了兩個小時,就這樣徘徊在欲走又留的情緒里,或者在能聽得到藏戲鼓點的不遠處,吃喝玩樂。
每一次看藏戲,我總是要想到別的地方去。看著看著就想起這些演藏戲的戲班子,還沒來得及細想,就總是被他們先莫名地感動了。站在人群外面看了有兩個小時,最悲情的高潮部分還在進行,真厲害,演員們在舞臺上演了一天,簡直是鞠躬盡瘁了。今天演出的是堆龍隊,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平均年齡大約都在二十歲左右,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小男孩。除了那兩個做主角的小男孩外,還有一個一直站在舞臺上的小演員。他跳得最起勁了,本來好像腳不需要抬得那么高,但是他總是把步子往天上邁,所以偶爾躍得高了,差點收不過來自己的步子,要摔倒,特別讓人感動。藏戲隊里有年輕的演員最叫人安慰,更何況今天全是年輕演員,這讓我即興奮又暗藏焦慮。不知道他們平常的生活過得好不好?這些民間的藏戲隊實際上也挺艱難的,演員們絕大部分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農閑的時候才聚在一起演出藏戲。作為“副業”,他們自然會對演出藏戲的收入抱有期待,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真希望他們的傾情演出能夠得到同樣分量的物質回報,那真是皆大歡喜了。民間藏戲隊在小林卡演出時,門票只收兩塊錢,這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是杯水車薪。聽到藏戲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喜訊,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錢的問題,是不是有足夠的“保護費”,能讓年輕的一代在其保護下順利接過藏戲的“衣缽”,而不用一邊還要擔心生計問題?多想這么原生態的演出背后,因為有了物質保障的關系,也有一群同樣可以活得原生態的演職人員啊,而不是狼狽的!
這些年,國粹藝術京劇都會想辦法改頭換面,打造“時尚化”的面孔來吸引年輕觀眾的眼球,以求生命的延續。藏戲、藏戲,過了這么久,你變了沒有啊?民間藏戲隊演出中最突出的變化,恐怕就是加入了很多與當下生活相關聯的喜劇效果。從朋友處聽來一個段子,河這邊的村子邀請民間藏戲隊演出,最后給他們的報酬差強人意。后來這個藏戲隊又被河對岸的村子邀請去,演出《卓娃桑姆》。當哈相堆姆拿起望遠鏡追蹤卓娃桑姆的兩個遺孤時,演員的臺詞是“看到了,看到了,那邊有個窮村子,是個不毛之地。”臺下的觀眾心領神會,笑彎了腰。藏戲隊即出了口氣,當然在這個村子的收獲也好多了。所有民間藏戲隊都增加了類似的演出。幾年前參加了一次雪藏戲隊更名雪藝術團的活動,為了吸引更多年輕人來看藏戲,雪藏戲隊將更名實為以出演藏戲為主,附帶傳統及現代歌舞表演。雪藏戲團更名后的第一次演出就在小林卡內舉行。與那期間演出的其它藏戲隊相比,那一天的確是多了不少年輕人,但是不知道后來的情形怎么樣。也許民間的藝人承載不起如何延續藝術生命如此重大的命題,老一輩藝術家能夠把經典傳授給年輕人,并讓他們順利接掌“衣缽”,就是功德無量的事情。無論如何,經典還是經典,怎樣都是好的。誰會舍棄美好的事物?可是,又突然記起,前幾天一位民間藏戲人說,那個小林卡已經賣掉了!不用猜想我都能夠知道,取而代之的一定是拉薩這座生態園林城市里又一座漂漂亮亮的藏式高樓。哎。心,又悵悵然的不知所措了。
演出還在進行,六十多歲的母親也執著地站了兩個小時,她已經沾了滿身的喜慶意味,心滿意足了。而我,也將收集好這滿身的喜慶意味,慢慢用,用到剛好明年雪頓節來臨的時候。
沖賽康的革菜
朋友說她最近喜歡去沖賽康轉悠轉悠,我很好奇,因為她以往最討厭去沖賽康,“人多,小偷多。”她曾經說。“為什么你現在喜歡去了?”“為了那些土產。”是呀,是呀,我自己也是這樣的,為了那些土產,在上下班途中,看了又看。
西藏的土產當然很多,世界著名的比如冬蟲夏草、比如松茸,正因為它們的營養價值已經得到論證,成了世界“名著”,是高級交換平臺上的稀有物品,我們這些老百姓嘗倒嘗過,但也只能是偶爾嘗嘗而已——那么貴,哪有那么多錢天天吃!所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能瞄的土產,無非是一些時令“草草菜菜”而已。
但是具體說起這些“草草菜菜”,也并不那么容易得手。松茸也是嘗過的,親戚去林芝的時候,幾百元的價格買來幾斤送過,如果不以營養計,吃起來簡直像是在吃什么硬草根。那些天剛好趕上家里裝修房子。有一天中午回家,給包工的幾盤菜里,居然擺著一大盤炒松茸。問母親,那么貴的東西怎么倒請外人吃了?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今天沒多少菜了,就炒了那東西,怎么炒也不好吃,像給牛吃的。我哈哈大笑,想起自己也煮過、燉過、炒過,怎么著都還是像在吃草根——就是不如金燦燦的“斯夏菇”。
“斯夏菇”(有個學名吧,不想尋找了),生長在山上。如果雨季不長,或雨量很少,那市場上的斯夏菇少之又少。我年少的時候曾經跟著朋友在甲瑪深溝的山上去采摘過這種斯夏菇,還真不那么容易找到。像故事里說的,翻過了一座山。后面還連著山,就是在這樣的山上,找到斯夏菇也并非易事。要漫山低頭哈腰尋尋覓覓,雨后的青山美是美極了,行走其上可不好玩。找著找著,起霧了,不知東西南北,不敢動彈,怕一頭栽下山崖。就這樣子要采摘上一天,也只能找到那么一點。斯夏菇金燦燦的,菇香混合著點鮮土的味道,真是國色天香。回到山腳的帳篷里,往斯夏菇上撒點鹽巴,放上點酥油和糌粑,在石頭壘成的灶上,直接烤火,是最完美的生態組合,純正的香氣開始四溢。當然,在拉薩城里,斯夏菇是要買的,雨季早來,菇現身市場也早一些。印象中好像多是七八月間出來。斯夏菇的身價年年暴漲,從幾元一斤到十幾元一斤,今年剛出來時嚇一跳:七十元一斤。得趕緊著嘗個鮮啊!時令之果,是山體風聲日影,雨心恰恰達到和諧極致的產物。品嘗之,無非就是在正好的時間遇到正好的緣分,不早也不晚,不在此時更待何時?于是閉著眼睛買了三斤。等一等買其實也不錯,到八月中旬的時候。降至35元一斤了,而且因為隔了幾日的斯夏菇極易蔫了,農民為了能盡快賣出去,又以十塊錢一鐵盒的價錢降價處理,太值得了。斯夏菇最好是煮湯,也可以炒,只要加點鹽就好了,試過同時放點酥油,但是酥油會把菇的清香淹沒了,而且口感更油膩,不如單煮或單炒,除了鹽什么都不加。糌粑團伴斯夏菇湯,連續幾天這么著吃,肚子是沉甸甸的,心里就是覺著舒坦——生活原本應該就是這樣健康呀!把斯夏菇洗凈,曬干,用線串成環收著,等到冬天,一點一點放在湯里或面里,它釋放出來的香氣絕不比新鮮的時候差,甚至更濃了。那真的是一種濃郁的、充滿了生活積淀的氣息。
“撒布”,在鄉下隨處可見的植物,如果你想懲罰某個人,讓他很難受,但又不至于太過分,那就用撒布扎他。據說有個外國人被它扎了一下手,奇癢,渾身難受,以為在西藏得了什么皮膚病,緊緊張張跑去醫院看病去了。哈哈哈,他怎么也想不到吧,這種讓他坐立不安的植物,正是因為他非常崇拜的噶舉派大師米拉熱巴而聞名于全藏。米拉熱巴大師在洛扎修行了6年零7個月的時間,期間,不僅戒肉,還戒掉了所有人工種植的食物,因為大師認為人工種植的食物浸滿了農牧民的血汗,不能吃。所以,在6年多的時間里,他吃的就是身邊隨處可見,隨手可摘,不用培育,無需打理,自生自滅的撒布——漢名叫“蕁麻”。老人們說,春季里一定要吃上幾回撒布,可以清腸、去毒,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我愛極了這種植物——雖然難伺候,但磨碎后的撒布放在清水里,綠得像湖里的水妖,綠得像毒——光看顏色就覺著此物必藏天機。它那帶著點沙啞的身體,必須經過一點黃澄澄的肥牛的滋潤,味道才能達到涅槃般的圓滿,也才能在經過喉嚨的剎那,來一個順暢的轉體360度下空翻。
好像現在流行論證某某東西的營養價值,好讓它帶來更豐厚的經濟利益。我們以前根本不當一回事的食物,在論證之后驚奇地發現它原來是如此地與眾不同。乃東的大蒜、曲水的芫根、千米高度的水,啊,當然還有青稞。青稞營養價值被論證之后,發現不僅含有與小麥相媲美的營養成分,還具有高蛋白質、高膳食纖維、高維生素、低脂肪、低糖等特點,尤其是富含極具醫療價值的β-葡聚糖,能抗腫瘤、提高免疫力。于是青稞麥片、青稞啤酒、青稞面粉、青稞餅干,以及超出想象力的青稞方便面都出籠了。像我這種自私自利的小人就開始擔心,從此天天早上吃的稀松平常又賴以生存的糌粑糊糊是不是要改成饅頭了,還好,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這種狀況。小的時候我們拿芫根當水果吃,這個學名還是在芫根被開發成包裝榨菜后才知道的。芫根做的榨菜味道也真不錯,脆脆爽爽的,很像原來的自己。芫根的水氣很足,解渴,皮子厚,用嘴一瓣一瓣地撕下來,就可以吃了,既不用洗,也用不著刀。天生就是為野游的孩子準備的。還可以用芫根做杯子用來盛水、做鐲子戴于手上,既實用又好玩。近郊的農民以前賣芫根很便宜,不過現在倒也沒見漲的厲害,但是賣的人少之又少,是買的人可供選擇的水果太多,無人買了,還是因為薄利無人種植了,抑或被收購了,不得而知。
在沖賽康擁擠的人群中,在一大堆眼花繚亂的常見蔬菜食品的邊緣地帶,農民們把土產擺在地上出售。“地布拉”、“枯瑪”、“俄瓊”、“尼布熱”……都是自然生長在田野或草地上的時令野菜,總是比人工種植的蔬菜更能聞到原生態的味道。把它們炒、煮,味道不見得會有多么的了不起,就是叫人吃著放心。健康。當然也有提味的草草,“古裊”、“夏果唐杰”、“怎布”等等,把它們揉碎加在辣椒里面,味道鮮美,都是中餐、西餐里永遠也嘗不出來的味道。還有藏雞蛋、藏土豆、藏香豬、人參果、波密干辣椒等等,只要慧眼識“英雄”,未被挖掘論證的“物質文化”沖賽康隨處都是。
兒子在今年夏季熱衷于拿“丘丘”——生長在高山崖邊的一種酸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植物——自制飲料,喝得太愜意了。他慢吞吞地說,如果這個東西能做成像可口可樂一樣的灌裝飲料就好了——噓,別聲張,那你就從此別想再輕輕松松見到它的真身了!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農牧民真能拿它賺錢,發家致富,我們這些城里的老百姓折點口福、多掏點錢又算什么?樂意,樂意,千萬個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