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思“對《武訓傳》的批判”

[摘要]1951年發動的對《武訓傳》的批判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第一場全國規模的以政治為目的而進行的文化批判運動。半個多世紀之后，回顧歷史，我們仍有諸多感嘆。古人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知榮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今天的我們，應當牢記這段歷史的經驗教訓，正確對待學界和政治領域的各種現象，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擯棄牽強附會的文風，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的言論思想自由，提倡多元化思想意識形態。

[關鍵詞]《武訓傳》；武訓精神；學術爭鳴；思想批判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6—0127—03

電影《武訓傳》自1951年2月在上海上映以來即獲得廣大人民群眾的一致好評，很多文人學者都從興辦教育、知識救國等方面撰文歌頌武訓的作為，提倡武訓精神。直至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報》在頭版右上方以顯著位置刊登了由毛澤東同志親筆撰寫的社論《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這篇社論措辭嚴厲，矛頭直接對準全國上下頌揚武訓的這股熱潮，指出中國文化界的思想極其混亂，號召大家展開對電影《武訓傳》以及其它有關武訓的著作和論文的討論，從而揭開了一場在電影界、文藝界乃至政治界發動的從批判電影《武訓傳》到批判所謂的“武訓精神”再到批判知識分子這么一系列思想意識形態改造運動的序幕。這場運動雖然沒有后來發動的反右斗爭或文化大革命那么規模巨大、影響深遠，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的第一場全國規模的以政治為目的而進行的文化批判運動，仍然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經驗教訓，發人深省，引人深思。

一、“《武訓傳》批判”的幾個特點

武訓本身為貧苦農民，以乞討為生，階級成分無可挑剔。此片特立獨行之處在于宣揚武訓迷醉文化，節衣縮食、行乞討飯以興辦義學等等。武訓的問題出在他是個靈魂被徹底知識分子化了的農民，雖然他本人缺少文化，對知識的崇拜卻虔誠到迷信的程度。當年中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歷史觀認為，中國封建社會貧苦農民唯一正確的道路就是造反，揭竿而起，“以階級斗爭去推翻應當推翻的反動的封建統治者”，而強調學習文化，沒有反抗精神，則是誤入歧途，犯了投降主義錯誤。今天回過頭來看，這種歷史觀是大可商榷的。然而《武訓傳》批判傳達的思想規范，卻制約中國電影意識形態達20多年之久。建國初期的幾次批判運動，是在我們黨取得全國政權后，幾乎與經濟復興工作同時展開的，且一發而不可收拾，一場接著一場，一浪高過一浪。對《武訓傳》的批判，有如下幾個明顯特點：

1、聲勢浩大，株連眾多。1951年批判《武訓傳》時，不僅編導孫瑜、主演趙丹成了被重點批判的對象，而且連曾向孫瑜贈送過一本《武訓先生畫冊》的陶行知，曾為《武訓畫傳》題簽作序的郭沫若也在劫難逃。這樣順藤摸瓜，摸到了一大批“有問題”的人。批判浪潮沖擊到文化部，周揚被迫撰寫了《反人民、反歷史的思想和反現實主義的藝術——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在《人民日報》發表，為《武訓傳》作了結論。

2、高層卷入，火力猛烈。1951年5月，繼《文藝報》批判《武訓傳》后，《人民日報》加入了批判行動。5月20日，毛澤東同志親自為《人民日報》寫了《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的社論。文章指責《武訓傳》“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誣蔑農民革命斗爭，誣蔑中國歷史”，嚴肅批譯一些共產黨員雖然“學得了社會發展史——歷史唯物論，但是一遇到具體的歷史事件，具體的歷史人物，具體的反歷史的思想，就喪失了批判的能力，有些人則竟至向這種反動思想投降”，認為“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侵入了戰斗的共產黨”，“我國文化界的思想混亂達到了何種程度!”

3、不斷升級、無限上綱。由最初的學術觀點、思想觀點論爭而不斷發展成為政治問題、路線問題相爭，批判文章言必稱“階級立場”、文必提“政治覺悟”，一場本該是各抒己見、百家爭鳴的思想意識形態領域的文化批判運動最后卻上綱上線，發展成為刀光劍影的政治批判運動，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斗爭一發而不可收拾，從而導致悲劇性的災難。

4、牽強附會，胡編亂造。這是批判中十分流行的方法。批判者有的先作結論，圍繞結論尋找材料，如果沒有相關材料就主觀臆測，強行捏造；還有的把歷史舊帳翻出一道清算；更有甚者，強行顛倒黑白是非，武訓歷史調查團就打著“證明武訓是壞人”的旗號到堂邑、臨清等地調查，在《武訓歷史調查記》中公然把武訓定位成“為整個地主階級和反動政府服務的大流氓、大債主和大地主”。

二、“《武訓傳》批判”的原因探索

建國初期，在經濟建設尚未完全復興之際，思想戰線即展開曠日持久的批判運動，絕非偶然。

1、特殊的歷史背景。土地改革、朝鮮戰爭、鎮壓反革命運動，一個接一個的重大政治事件使得1951年的中國處在復雜、緊張的形勢中。列寧指出：“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當時的客觀情況是形勢很復雜。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剛剛進入第三個年頭，為了保衛和鞏固這個新政權，黨和整個國家機器在這個國家內外進行著各種形式的斗爭，一方面正是朝鮮戰爭打得焦頭爛額之時，另一方面還要大力恢復經濟，此外土改才剛剛展開，社會主義改造還未開始，社會主義革命尚未徹底完成，土匪、惡霸、反革命活動尚很猖狂。而黨和人民對于長期流血犧牲的慘痛教訓記憶猶新，對階級敵人懷有深刻仇恨和特殊的警覺及敏感，一遇風吹草動，便油然感到是賊心不死的階級敵人的反攻倒算。人們容易接受“階級敵人”、“路線斗爭”等概念，也勇于參與這些斗爭。這是造成批判運動及其擴大化的重要原因。

2、錯誤的形勢估測。對于新時期階級斗爭規律，我們尚不熟悉。雖然，剛建國時，我國的階級斗爭嚴峻復雜，但經過土改、“鎮反”、“三反”和“五反”，反動分子及其殘余力量已基本肅清。少量殘存的階級敵人已不構成十分嚴重的威脅。可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走入誤區，把階級敵人隊伍估計過于龐大，無形中把許多非階級敵人和非對抗矛盾視作階級敵人和對抗矛盾，犯了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矛盾和把一定時期階級斗爭的激化當作長遠規律的錯誤。后來，毛澤東同志對此作了深刻的分析和總結：“對于建設時期的階級斗爭和人民內部的斗爭這個東西，我們缺乏經驗。革命時期的人民內部的斗爭很小，因為都集中力量去對付階級斗爭了。建設時期剩下一部分階級斗爭，大量表現的是人民內部的斗爭，對于這個東西，我們的經驗不足，值得好好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這是一種科學，應該好好研究。”

3、知識分子政策的失誤。建國初期幾次批判運動涉及的主要對象大都是知識分子，這絕非偶然現象。建國初，百業待興，人才缺乏，國家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實行一攬子包下來的政策。通過思想改造，建立了一支為我所用的知識分子隊伍，這是我們黨在知識分子政策上的一大創造。但是在具體工作中，仍存在著對民族資產階級打擊過重的“左”傾錯誤思想。同時，對知識分子放心不下，認為他們仍需要繼續改造，這是黨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左”的錯誤的發端。

這一錯誤，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中國是個小農國家。小農具有強烈的“反智”意識。經過宣傳、教育、改造，這種意識或許會被削弱，但很難一下子根除。列寧指出：“改造小農，改造他們的整個心理和習慣，這件事需要花幾代人的時間。”這種小農意識也會積淀在一些領導干部的心中。當年，毛澤東同志曾嚴肅批評軍隊干部中存在著的恐懼和排斥知識分子的心理和現象。小農強烈的“反智”意識使得知識分子每遇運動就容易成為革命的對象。而知識和知識分子的貶值又會造成人們素質低下，缺乏理性思考能力，易被卷入運動，造成運動的狂熱發展。

4、毛澤東同志個人的原因。毛澤東同志作為黨和國家的主要領導人，他個人的思想、觀點無疑會影響運動的風向和力度。尤其是在我國這樣一個推崇自上而下改革的國家，領袖的力量更是不容忽視。建國初期，生存狀態的翻天覆地變化，當家作主的強烈歸屬感和自豪感，使得廣大人民群眾浸于對偉大領袖之權威的狂熱崇拜之中。領袖振臂一呼，下面應者云集。在《武訓傳》批判運動中，毛澤東同志親自在《人民日報》上寫社論，在各種場合講話，為對《武訓傳》的批判定基調。他認為《武訓傳》是“一部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影片”，而許多歌頌武訓的作者在他眼中則“不是以階級斗爭去推翻應當推翻的反動的封建統治者，而是像武訓那樣否定被壓迫人民的階級斗爭，向反動的封建統治者投降”，毛澤東同志自身一向主張“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同時主張“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要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正是在這種階級斗爭思想的指導下，在各層領導干部和廣大人民群眾的強烈呼應之下，文化批判運動才會一發而不可收拾，直至發生后來的文革十年動亂。

三、后果與反思

雖然對《武訓傳》的批判到1951年夏秋基本上告一段落，但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事雖了了，余波未平，這場運動直接或間接地給人民以及思想文化領域帶來了深重影響。

1、影響深遠，牽連廣泛。這次錯誤批判埋下了禍根。每遇運動都要舊事重提，有的人沉冤20余年。一次又一次的批判、下放、審問、監禁，給他們及其家庭造成難以彌補的創傷。更為嚴重的是，走入歧途的文藝批判使大批專家、學者被迫中斷自己的研究，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我們事業的損失，更是我們國家的傷痕。文革期間，舊事重提，除了揪斗批判孫瑜、趙丹、周揚、夏衍等一系列與武訓或《武訓傳》有關的人物之外，上海電影界的“革命造反派”還到武訓的家鄉放映批判電影《武訓傳》，組織召開批判大會，在現場拍記錄片。直到1968年，對《武訓傳》等“毒草”的批判才告一段落，可當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撥亂反正，給過去幾十年中的冤假錯案平反之時，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問題的決議》中卻只字未提對《武訓傳》的批判，時至今日，為《武訓傳》平反的目的仍然沒有達到。

2、設置禁區，教條嚴重。由于大批判，文藝創作、文藝評論、學術研究等方面條條框框越來越多，教條主義越來越嚴重，窒息了研究人員的思維活力，束縛了人們的思想自由，電影界、文藝界、思想界一片沉寂。新中國銀幕上的知識分子地位一落千丈，知識分子題材被擠到銀幕邊緣，讓位給工農兵題材。初步統計，1949年至1976年的28年中，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的影片總共才20部左右。這類作品的政治風險比較大，還有一些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影片，剛剛完成或尚未完成便遭到批判。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意識，他們在友情和愛情上的需求，人道主義情懷和自由的向往，人生道路探索中的徘徊，乃至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激情，都成了銀幕上的雷區。唯一在當年被贊許的只有《青春之歌》這一種類型。這得歸因于林道靜是個堅持不懈地追求革命、追求共產黨，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知識分子。除此之外，統戰工作也嚴重受挫，損害了黨的形象和威信。

3、亂扣帽子，變本加厲。在批判中，很少有人能坐下來理智地分析問題，大多數反武訓的文章概念模糊，邏輯混亂，近乎謾罵與詆毀，或者強詞奪理，生搬硬套。再者，全民上陣這種“大呼隆”風氣形成定式，很多人習慣于看國家主要領導人臉色行事，見風使舵，如同墻頭蘆葦，左右搖擺，雖然可能最后自身也逃脫不了被風吹折的命運，但這種無主見、無判斷力的騎墻行為卻造成了惡劣影響。以后的歷次批判運動，無不師承這些，開了文化批判之不良源頭。

4、以偏概全，輕視文人。由于對知識分子和人才在社會發展中的重要作用缺乏認識，批判武訓的同時也批判了陶行知等進步知識分子的教育思想，進而否定了普及教育、重視知識的進步性；運動中的批判對象也是知識分子，進而使不重視知識文化、不信任知識分子的傾向得以形成和發展，阻窒了社會的進步和發展。

嚴重的后果不能不令人對如下一些問題產生深思：

1、如何正確對待學術爭鳴和思想批判。學術問題討論的目的在于尋求科學與真理，貴乎爭辯，愈辯愈明，這是不言自喻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應該以自由平等的態度進行廣泛深入的討論，學術參與者可以帶有自己的意識形態和價值判斷，但不能把學術問題與政治問題混為一談。對國家來說，不能用行政手段裁決或用政治權力壓服持不同聲音的學者，而對學者個人來說，應有自己的思考力和判斷力，堅定立場，不能做墻頭草，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思想問題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絕非幾場批判就能解決，將持不同思想觀點的人說成犯路線錯誤是不嚴肅不審慎的。事過近30年，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果斷提出今后黨內(也應包括其它部門)人們犯什么錯誤就是什么錯誤，不再提路線錯誤。這是總結歷史教訓得出的正確結論。

2、如何正確對待群眾運動。我們黨搞群眾運動的傳統源遠流長，積累了豐富經驗。在戰爭年代，采取群眾運動的方式來完成一些任務，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但在建立全國政權以后將具有特殊性的學術、思想問題用群眾運動的方式來解決，不免帶有強制性和武斷性。一旦形成規模，必將難以控制。一般說來，學術、思想和經濟等問題皆有自身規律可循，解決這些問題必須遵循其自身的規律，按規律辦事，不能動輒就搞運動。

3、加強人民民主專政制度建設。我們必須用人民民主專政制度來保證學術研究與爭鳴的合法權利，懲治反革命的違法犯罪活動。1955年5月，毛澤東同志在《駁“輿論一律”》中明確指出：“在內部，壓制自由，壓制人民對黨和政府的錯誤缺點的批評，壓制學術界的自由討論，是犯罪的行為。這是我們的制度。”“在外部，放縱反革命亂說亂動是犯罪的行為，而專政是合法的行為。這是我們的制度。”今天，重溫這段話，仍然讓人感慨萬千。我們必須以法律來保障學術討論的正常開展，以法治的觀念和尋求真理的精神展開學術爭鳴，保障論爭各方的合法權益。

4、把握好理論與實際的關系。1952年黨即提出“百家爭鳴，推陳出新”的發展科學技術與文藝的方針，但作為“百家”之一的俞平伯和胡風均未能逃脫被批判的命運，“推陳出新”的《清宮秘史》和《武訓傳》紛紛被“槍斃”。這種理論與事實相背離的歷史教訓，發人深省。列寧指出：“問題在理論上的解決和實際的貫徹是有區別的”，又說：“理論和實踐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從實踐上解決這個問題和在理論上解決這個問題不是一回事。”事實確是這樣。理論聯系實際，實事求是，是我們黨的思想路線，但要真正做到這一點，卻是十分不易。這個教訓，值得我們記取。今后的工作中，我們要切實做到把理論落實到實踐，讓名實相符，“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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