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黨爭與蘇軾的后期詩學思想

[摘要]“烏臺詩案”是蘇軾人生及創作的轉折點，對蘇軾后期的詩學思想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詩人例窮”思想，蘇軾在后期生活中為這一思想打上了濃重的身世之感，是他對自身遭遇的痛苦反思與體味；“止乎禮義”是蘇軾為自身制定的得以安身立命的創作規范；“平淡”是與蘇軾的貶謫心態相適應的一種審美旨趣。

[關鍵詞]蘇軾；黨爭；詩學思想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6—0132—02

嘉祐二年(1057)蘇軾中進士，嘉祐六年(1061)受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熙寧二年(1069)，蘇軾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和而出知杭州。元豐二年(1079)，蘇軾遭遇“烏臺詩案”，被貶往黃州，此后，蘇軾大部分時間都處于受黨爭擠壓的境地，而且越貶越遠，直到海南的儋州。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在北歸途中去世。在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涯中，蘇軾受黨爭打擊的時間幾近三十年，這在蘇軾的思想中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痕，他的后期詩學思想也受到黨爭的影響而體現出鮮明的個人特色。

一、“詩人例窮”思想

實際上，蘇軾早在嘉祐時期，在《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中就提出：“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的思想。然而，隨著黨爭對蘇軾的影響進一步加深，蘇軾對“詩人例窮”的體會更加深入，越來越與自身的遭遇緊緊結合在一起。

元豐二年(1079)，蘇軾遭遇文字獄，即“烏臺詩案”，經御史臺拷問，蘇軾幾死，最后以蘇軾貶謫黃州告終。“烏臺詩案”的深層原因在于王安石領導的新黨與蘇軾所屬舊黨之間的黨派斗爭，而直接原因則是蘇軾以詩歌來揭露新法對下層百姓的傷害，由此以謗訕朝廷之罪而被羈押。

從此蘇軾對“文字”的態度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軾平生以文字言語見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輔，不如不作之安也。

仆為憂患所擾，幾不能脫，正坐作文字耳。已燔筆硯，不復作一字矣。

某自得罪，不復作詩文，公所知也。不惟筆硯荒廢，實以多難畏人，雖知無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見置，開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愿公已之。

蘇軾之“窮”因為作詩而起，因此他對文字采取了避而遠之的態度。蘇軾認為詩歌是導致自身之“窮”的直接原因，他在《答陳師仲主薄書》中感嘆：“詩能窮人，所從來尚矣，而于軾特甚。”在《孫莘老寄墨四首》(其四)中說：“吾窮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在《叔弼云，履常不飲，故不作詩，勸履常飲》中也說：“平生作詩窮”。表達了對作詩的敬畏。

蘇軾的“詩人例窮”思想不僅體現在對自身的觀照中，而且也體現在他與他人的言談之中。

陳師仲，字傳道，彭城人，陳師道之兄。熙寧十年(1077)，兄弟二人見軾于府中，交誼由此開始。元豐四年(1181)，蘇軾在《答陳師仲主薄書》中說：“今足下獨不信，建言詩不能窮人，為之益力。其詩日已工，其窮殆未可量。然亦在所用而已。不龜手之藥，或以封，安知足下不以此達乎?人生如朝露，意所樂則為之，何遐計議窮達。云能窮人者固謬，云不能窮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窮也。”時蘇軾正在黃州貶所，師仲任杭州主薄。從文字中看，蘇軾明確否定了“詩能窮人”說，認為詩能否窮人，關鍵在于詩人自己對于詩歌創作的掌握。然而，蘇軾雖然從理性上認識到“詩”與詩人之“窮”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但現實中的“窮”似乎又成為緊匝在詩人身上揮之不去的魔咒，因此蘇軾對強言“詩不能窮人”也并不贊同，他說陳師仲或許能“以此(筆者按：詩歌)達”，也只是他的一種美好祝愿。他明確說：“云不能窮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窮也”，正說明了他對“詩能窮人”現象的無奈和人們的一種普遍心理，這對蘇軾來說恐怕更具有現實針對性。

歐陽闢，字晦夫，桂州靈川人，學詩于梅堯臣，元祐六年(1091)方中進士，時年五十七歲，后任石康令，可謂終身不達。元符三年(1100)，蘇軾六十五歲，他在《書圣俞贈歐陽閥詩后》中說：“晦夫年六十六，予尚少一歲，須鬢皆皓然，固窮亦略相似。……天下皆言圣俞以詩窮，吾二人又窮于圣俞，可不大笑乎?”梅堯臣，字圣俞，當過桐城、河南、河陽三縣主簿，建德、襄城兩縣知縣等職，官終尚書都官員外郎，終未顯達，同時人歐陽修就評價他的詩歌說：“窮者而后工”。顯然，在蘇軾看來，從梅堯臣到歐陽嘲、再到蘇軾本人，“窮”是他們的共同特點。而蘇軾說：“可不大笑乎?”這笑聲中包含了多少人生的無奈與辛酸!

二、“止乎禮義”的創作規范

蘇軾在“烏臺詩案“中之所以能夠從新黨羅織的罪名中脫身，關鍵在于皇帝對人才的珍視。因此蘇軾在貶謫黃州之后往往有“感恩念咎”之語，如他在《與杜子師》中說：“貶竄皆愚暗自取，罪大罰輕，感恩念咎之外，略不置胸中也。”再如他在《與劉無言》中也說：“此行但有感恩知罪，省分絕欲，守此四言，行之終身，庶保余年，得還田畝，……。”實際上，所謂“感恩念咎”一方面無疑是蘇軾對皇帝知遇之恩的感激之辭，而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表示悔過自新，以掩人耳目，使自己得以安身立命的套語。

元豐二年(1079)蘇軾遭遇“烏臺詩案”，而在元祐元年(1086)和元祐二年(1087)又相繼發生了關于蘇軾的兩次策題之謗。前者以蘇軾貶往黃州結束，而后者則以蘇軾出知杭州告終。在不斷貶謫的過程中，蘇軾雖未如他所說“不復作一字”，但對所作文字則均不敢公示于人。他在《與王定國》中說：“公向令作《滕達道埋銘》，已諾之，其家作行狀送至此矣。又欲作《孫公神道碑》，皆不敢違。只告密之，勿令人知是某作，仍勿令以潤筆見遺，乃敢聞命。”

甚至在與友人的書信中，蘇軾也有書不盡意之感。他在黃州時，在《與江悖禮》(其四)中說：“得聞前人偉跡，固后生之幸。然事體不小，未敢輒作文字，非面莫究也。”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經歷了“烏臺詩案”，蘇軾對文字的恐懼使他擔心再次惹火燒身。然而作為詩人，蘇軾常常無法抑制詩情的涌動。如他在揚州時說：“某在京師，已斷作詩，近日又卻時復寫之，蓋無以遣懷耳。”他在惠州時也說：“閑中習氣不除，時有一二，然未嘗傳出也。今錄三首奉呈，覽畢便毀之，切祝!切祝!”這就使蘇軾處于對文字的恐懼與欲罷不能的尷尬處境之中。

如何處理二者之間的矛盾，既能抒寫了自己難以抑制的情懷，又不會因此而受到政治打擊呢?顯然，將自己的詩歌限制在政敵所容許的范圍內，避免觸及敏感的時事政治是創作一條必由之路。

王暈，字定國，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元豐二年(1079)被貶往海外，然而王聓在貶所泰然自處，其間所作詩歌絲毫沒有怨憤，蘇軾對此大加贊賞。他在《與王定國》中說：“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今見定國，每有書皆有感恩念咎之語，甚得詩人之本義。仆雖不肖，亦嘗仿佛于此也。”這里所謂“詩人之本義”，無疑是符合儒家倫理規范、為君立命的創作作風，而蘇軾說“仆雖不肖，亦嘗仿佛于此”，顯然是對自己創作規范的肯定。

五年后，王暈從貶所放回，他將此一時期所作的詩歌編成集子，請蘇軾作序，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說：

昔先王之澤衰，然后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于禮義，以為賢于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今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五年……而定國歸至江西，以其嶺外所作詩數百首寄余，皆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其言與志得道行者無異。幽憂憤嘆之作，蓋亦有之矣，特恐死嶺外，而天子之恩不及報，以忝其父祖耳。……定國詩益工，飲酒不衰，所至翱翔徜徉，窮山水之勝，不以厄窮衰老改其度。今而后，余之所畏服于定國者，不獨其詩也。

從蘇軾這段話中可看出，王暈在貶謫期間所作詩歌的主要內容有二，一是體現“詩人之本義”的“感恩念咎”之詩，一是“翱翔徜徉，窮山水之勝”的性情之詩。這兩類詩歌實際是聯系在一起的，前者體現了詩人“止乎禮義”的倫理規范，后者則是由這一規范出發而采取的一種創作取向，徜徉山水、抒寫性情恐怕是避免政治災禍的最好方法，蘇軾后期的詩歌創作就體現出這種創作趨勢。而在這種“止乎禮義”的創作規范中，蘇軾特別贊賞王“不怨夫，不尤人”(《王定國詩集敘》)的灑脫氣度。蘇軾曾在《邵茂誠詩集敘》中說：“至于文人，其窮也固宜。勞心以耗神，盛氣以忤物，未老而衰病，無惡而得罪，鮮不以文者”，這句話可謂指出了千百年來“詩人例窮”的根本原因，而“不怨天，不尤人”正是緩和詩人“盛氣”，保持平和的心態，避免“無惡而得罪”的有效途徑。這一點，蘇軾晚年庶幾近之。

三、“平淡”的審美旨趣

蘇軾晚年被貶往海南，他在《到昌化軍表》中說：

并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這其中，蘇軾已經是聲淚俱下，了無生期的絕望了。蘇軾在儋州也并非全是優游度日，而是如他在書信中所說的：

某到此數臥疾，今幸少間。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因書瞻望，又復悵然。(《與張逢》)

此間海氣郁蒸，不可言，引領素秋，以日為歲也。(《與程全父》)

而蘇軾在離開儋州的北歸途中，他仍然對在儋州的日子心有余悸，他在《南華寺六祖塔功德疏》中祈愿說：“伏愿六祖普覺真空大鑒禪師，示大慈愍，出普光明。憐幼稚之何辜，除其疾恙；念余年之無幾，賜以安閑。軾敢不自求本心，永離諸障；期成道果，以報佛恩。”

蘇軾后期的詩歌中充溢著曠達灑脫的情懷，似乎不以貶謫為意，但我們從他的文字中則可以看出，這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對他的心理所產生的不可磨滅的影響。在這一次一次的打擊中，陶淵明甘守田園的瀟灑風神成為蘇軾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柱。

蘇軾在《與程全父》(其十)中說：“仆焚筆硯已五年，尚寄味此(詩)學。隨行有《陶淵明集》，陶寫伊郁，正賴此爾。”在《與程全父》(其十一)中又說：“流轉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策，常置左右，目為二友。”可見，在蘇軾晚年的文化及精神生活中，陶淵明詩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甚至蘇軾希望自己能夠追步陶淵明，他在《和陶讀<山海經>》中說：“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蘇軾曾多次表達了對陶淵明詩的推崇。他在《次韻答孫侔》中說：“但得低頭拜東野，不辭路中伺淵明。”蘇軾甚至認為陶淵明的詩歌成就超過了李白、杜甫，他說：“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引蘇軾評陶詩語)蘇軾在《與參寥子》中說：“筆力愈老健清熟，過于向之所見，……當更磨揉以追配彭澤。”他在評價柳宗元的詩歌時也說：“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可見，在蘇軾的晚年詩學思想中，陶淵明詩已經成為其最崇高的詩學典型，也成為其詩學批評的一條重要標準。

而陶淵明詩，其特色就是平淡，正如蘇軾所說：“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引蘇軾評陶詩語)、“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評韓柳詩》評陶、柳詩)，在詩歌中品味平淡的“滋味”，成為蘇軾后期詩學的一個重要取向。蘇軾也將這種審美旨趣用于評價其他人的詩歌，如他評價王聓的詩說：“清平豐融，藹然有治世之音，……。”他評價程全父的詩也說：“清深溫麗，與陶、柳真為三友矣。”

但值得注意的是，蘇軾所主張的“平淡”并不是干枯、寂滅，而是“質而實綺”，是蘊含著“滋味”的“似淡而實美”，應該說這同他在黨爭中對釋、道思想的訴求是分不開的。隨著外部形勢的擠壓，注重心性修養也就具有了現實意義。蘇軾晚年學道學佛成為其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儒釋道融合的時代，道、釋瀟散的人生態度為宋代士人增加了許多人生智慧，它一方面部分地消解了儒家士人在逆境中的人世追求，另一方面也能夠使士人在逆境中得以游刃有余地面對現實，與儒家“君子固窮”的觀念相結合，這對士人在逆境中保持“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樂觀、鎮定的態度具有非常大的支撐作用，也就促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士人風范。而對于蘇軾而言，學道、學佛更使他在苦難面前得以維持瀟灑的風神，品味平淡之中的韻味，這是蘇軾在黨爭中尋求精神出路和人生意趣的一種利好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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