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唐代;張進莫墓志;左廂虞候;橫野軍
【摘要】本文對蔚縣一中出土的唐張進莫墓志進行了考釋,對“安邊郡州”、“左廂虞候”、橫野軍的治所及其存廢等問題進行了探討,指出了墓志的史料價值。
《文物春秋》2007年第2期刊有《蔚縣一中唐墓發掘簡報》(以下稱《簡報》)一文,詳細介紹了蔚縣一中編號為M2、M3、M9、M11四座唐墓的發掘情況,并對M3和M11出土的兩方墓志進行了釋讀,指出了墓志的史料價值,筆者讀后獲益匪淺。由于篇幅所限,《簡報》對墓志的釋錄比較簡略,墓志余義未盡,故作小文再做考釋。
《唐故清河郡張公夫人弘農楊氏葬墓志銘并序》(以下稱張公墓志)云,志主張進莫及夫人楊氏以“大中十年四月十三日遷葬于安邊郡州東南堡子村頭莊東北三里平原,之禮也”[1]。志文對張氏夫婦遷葬地“安邊郡州”的表述頗為特別。自隋文帝改地方行政區劃州、郡、縣三級為州、縣二級制以來,隋唐的地方行政區劃要么州、縣并存,要么郡、縣并立,或者道、州、縣共存,不曾有過州、郡并存連稱的情況。開皇三年(583年)十一月,隋文帝為改變“或地無百里,數縣并置,或戶不滿千,二郡分領”和“民少官多,十羊九牧”的局面,采納度支尚書楊尚希“存要去閑,并小為大”的建議,“遂罷天下諸郡”[2],以州統縣,變行政區劃州、郡、縣三級制為州、縣二級制。大業三年(607年)四月,隋煬帝下令“改州為郡”[3], 地方行政區劃由州、縣二級制轉為郡、縣二級制。武德初,李唐皇室為顯示其革故鼎新的氣象而改隋煬帝統治時期的郡、縣二級制為州、縣二級制。天寶元年(742年),玄宗又改州、縣二級制為郡、縣二級制,乾元元年(758年)又恢復為州、縣二級制。“安史之亂”后,“道”由原來的虛行政單位發展成為州之上的實一級行政單位,由此形成道、州、縣三級并存的局面,這一狀況直到唐亡不曾發生變化。由此可見,在張氏夫婦遷葬的大中十年(856年),唐王朝實行的是道、州、縣三級制,并不存在郡這一級行政單位,“安邊郡”顯然是對遷葬地所在地區此前行政區劃歸屬的追述。以“大中十年四月十三日遷葬于州東南堡子村頭莊東北三里平原”才是符合實際的準確表述。那么,志文所指的州是什么?追述的安邊郡又指的是哪段時間的情況?《舊唐書·地理二》蔚州條云:“武德四年,平劉武周。六年,置蔚州,寄治并州陽曲縣,仍置靈丘、飛狐二縣。七年,寄治代州繁縣。八年,又寄治忻州秀容之北恒州城。貞觀五年,移于今治。天寶元年,改為安邊郡。至德二年九月,改為興唐郡。乾元元年,置蔚州。”[4]可見,志文所言的安邊郡及州指代的對象都是蔚州。所謂的安邊郡是對蔚州在天寶元年(742年)至至德二年(757年)稱謂的追憶。由前引文可知,安邊郡在乾元元年改為蔚州之前曾稱為興唐郡。志文之所以遠溯時間較遠的安邊郡而不稱較近的興唐郡,這可能和興唐郡存在的時間過短且在乾元元年回改稱州有關。而興唐縣則因縣名和縣級行政單位的長期存在而被人們所熟悉,故M3出土的《唐河東橫野軍都虞候清河張公故夫人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以下稱李氏墓志)稱張公夫人李氏會昌元年(841年)九月“終于蔚州興唐縣郡居里”,這一表述正是對當時行政區劃實際的反映。
墓志云張進莫“長女適橫野軍押衙兼左廂虞候王公”,都虞候、虞候等是唐代節度使幕府常設的軍事職官。對都虞候、虞候的設置及職能等問題,王永興、張國剛等先生都做過深入研究,“都虞候掌軍紀糾察,都虞候之下設有各種虞候”[5], “一般來說,虞候職在整軍刺奸,所以,不僅藩鎮有馬步都虞候、左右廂都虞候,而且每軍、每將皆有虞候,故又有馬軍左右虞候、步軍左右虞候。更有左二將虞候、右三將虞候、右四將虞候等,這就是所謂的‘將虞候’,有人把‘將’、‘虞候’分開,是不了解虞候配置之制的緣故。”[6]由于虞候名目甚多,傳世史籍對某些虞候的記載多有缺漏,張公墓志的記載不僅證實了王永興先生所言“都虞候之下設有各種虞候”論斷的正確性,更是對張國剛先生“每軍、每將皆有虞候”論點的有力支持。橫野軍作為河東鎮下轄的軍隊之一,在其內部不僅設有馬軍左右虞候、步軍左右虞候,而且還設有左右廂都虞候、左右廂虞候等職。史籍、碑刻對左右廂虞候殊少記載,較常見的記載是廂虞候,如元和平蔡時李朔命廂虞候史用誠擒淮西大將李佑,胡三省音注云:“廂虞候,掌左右廂之兵”[7]。據此可知,左廂虞候和右廂虞候是廂虞候之下的軍事職官,分掌左右廂的軍紀糾察等事宜。雖然唐代正史中未見到左廂虞候的名稱,但五代時期存在左廂虞候則大體可以確定。《資治通鑒》卷274同光三年(925年)十一月條胡三省音注曰:“帝命李紹琛為行營馬步軍都指揮使,董璋為左廂虞候,故云然。”筆者在未見到張公墓志前,頗懷疑胡注“左廂虞候”為“右廂馬步軍都虞候”之誤,因《通鑒》同年九月條的記載及兩《五代史》董璋本傳均云攻蜀前后唐莊宗命其為“右廂馬步軍都虞候”,然左廂虞候和右廂馬步軍都虞候差距頗大,因名近而致誤的可能性不大,張公墓志證實了左廂虞候的存在,胡三省對董璋任職左廂虞候的注解可能是正確的。
弄清楚左右廂虞候及其設置,為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因話錄》的一段材料提供了新思路。《因話錄》卷6載:“唐劉逸淮在汴時,韓弘為右廂,虞候王某為左廂,虞候與弘相善。或謂二人取軍情,將不利于劉。”[8]從前文的分析可以知道,左右廂虞候是節度使下轄諸軍的軍事職官之一,前引文謂“韓弘為右廂,虞候王某為左廂,虞候與弘相善”,并沒有說出兩人的具體執掌,如果將其標點為“韓弘為右廂虞候,王某為左廂虞候,與弘相善”,則明確交代了兩人的具體執掌是整軍刺奸的左廂和右廂虞候,而且與下文的“或謂二人取軍情”相呼應,顯得更為合理。況且,劉逸淮在汴州的時間是在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年),這與趙撰《因話錄》的時間相隔不久,其記載具有較高的可信度。更重要的是,《因話錄》的作者趙與志主張進莫生活的年代大體一致,其記載與張公墓志的記載相吻合似乎也可以證明左廂虞候的存在。因此,將這句話點讀為“唐劉逸淮在汴時,韓弘為右廂虞候,王某為左廂虞候,與弘相善。或謂二人取軍情,將不利于劉”,似乎更符合文意。左廂虞候、右廂虞候碑刻史籍中見之甚少,張公墓志對此的記載因此顯得彌足珍貴。
張公墓志和李氏墓志對確定橫野軍的治所及其存廢也具有重要意義。橫野軍是唐河東節度使下轄的軍隊名稱之一,《舊唐書·地理一》載:“河東節度使,犄角朔方,以御北狄,統天兵、大同、橫野、岢嵐等四軍,忻、代、嵐三州,云中守捉。……橫野軍,在蔚州東北一百四十里,管兵三千人,馬千八百匹。”[9]《簡報》云:“從這些武將親屬葬于蔚州城東南來看,橫野軍軍治蔚州城的可能性極大。”這一推測是正確的。蔚州治所和橫野軍軍治的關系,唐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有明確說明,該書卷14《河東道三》載:“蔚州,興唐。下。……隋大業三年,罷州置雁門郡。武德四年平劉武周,重置蔚州……管縣三:興唐、靈丘、飛狐……興唐縣,下,郭下。……本靈丘縣也,開元十二年于州東北一百三(三當是四之誤,筆者注)十里橫野軍子城南置安邊縣,屬蔚州,天寶元年改為安邊郡,仍自靈丘移州理于安邊城。至德二年改為興唐郡,仍改安邊縣為興唐縣……橫野軍,置在州城內。”[10]由此可見,蔚州原治靈丘縣,天寶元年蔚州改為安邊郡,治所從靈丘移至開元十二年(724年)設置的安邊縣,安邊縣遂成為蔚州的治所,同時也是橫野軍的軍治所在。至德二年安邊縣改為興唐縣,興唐縣遂成為蔚州(安邊郡在次年改為蔚州)和橫野軍的治所所在。故李氏墓志云其“終于蔚州興唐縣郡居里”。清張駒賢對“橫野軍,置在州城內”所作的考證曰:“太原府敘云:‘在郡東北百四十里’,此云‘在州城內’,移置未詳。”通過上述分析可知,橫野軍軍治至少在開元十二年以來沒有發生變動,唯蔚州的治所在天寶元年從靈丘移至安邊(興唐縣),《元和郡縣圖志》所云之“橫野軍,置在州城內”的“州城”是指蔚州州治所在的興唐。
《簡報》還提到了橫野軍的存廢問題。《新唐書·地理三》云:“(蔚州)東北有橫野軍,乾元元年徙天成軍合之,而廢橫野軍。”[11]《簡報》認為:“這兩塊墓志葬于乾元元年以后近百年,可見橫野軍并不像《新唐書》所述廢于乾元元年,這可補史料之謬。”除《新唐書》之外,不見有其他關于橫野軍廢于乾元元年的記載,但橫野軍在唐乾元元年以后還曾經存在則可以確定,如憲宗元和年間曾授予蔡州反正的梁希逸為蔚州刺史兼橫野軍使[12],中和三年(883年)滿存為橫野軍使等等[13],這些材料至少可以說明,在乾元元年之后,橫野軍作為軍隊名號曾經存在過,但據此并不能斷定《新唐書》所記有誤,有可能是乾元元年橫野軍和天成軍合并之后,不久又重新恢復了橫野軍這一稱號。在新的實證材料發現之前,認為在乾元元年之后唐廷又恢復了橫野軍的稱號比較妥當。
張公墓志中存在幾處于理不通之處。張進莫以寶歷二年(826年)八月辭世,享年50歲,志文言其夫人楊氏“孀居治業卅余年,訓示二女”,于大中三年(849年)二月終于皈化坊,享年70歲。但從張進莫逝世的寶歷二年至楊氏卒亡的大中三年僅23年,其妻楊氏孀居30余年不能成立。為什么會有這種錯誤呢?這應該是志墓者的疏忽所致,誤將遷葬的大中十年視為楊氏逝世的時間,而大中十年距張進莫卒亡的寶歷二年恰好30年。志文又言“有外生二人,長祁行恭、次子弟王傳芳,竭產盡心辦塋喪事”,此句文意明白,但表述頗有問題。“外生”即“外甥”,兩者可以通用,但此處提到的盡心竭力辦營喪事者乃志主的外孫而非外甥,志文的外生當是外孫之誤。王傳芳之前的“次子弟”,令人費解,“辦塋喪事”應該是“辦營喪事”之誤,撰志者文化水平不高可以肯定。從《簡報》刊發的墓志拓片可以看出,志石上的文字頗為拙劣,反映出書丹者和刻石者的水平都相當有限,這正與橫野軍將士長于軍事而短于文墨的情況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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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簡報》將此句釋讀為“大中十年四月十三日遷葬于安邊郡州東南堡子村頭莊東北三里平原之禮也”是不正確的。“某某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地,禮也(之禮也、典也、制也等等)”是墓志常用的結束志文內容的套語,可參見姚美玲《唐代墓志中的“禮也”釋證》,《語言科學》2007年2期,第100~107頁。
[2]《隋書》卷46《楊尚希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253頁。
[3]《隋書》卷3《煬帝紀》,中華書局,1973年,第67頁。
[4]《舊唐書》卷39《地理二》,中華書局,1975年,第1483頁。
[5]王永興:《關于唐代后期方鎮官制新史料考釋》,載《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275頁。
[6]張國剛:《唐代藩鎮軍將職級考略》,《學術月刊》1989年5期,第76頁。
[7]《資治通鑒》卷240元和十二年五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7735頁。
[8]趙:《因話錄》卷6《羽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115頁。
[9]《舊唐書》卷38《地理一》,中華書局,1975年,第1386~1387頁。
[10]《元和郡縣圖志》卷14《河東道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404~405頁。
[11]《新唐書》卷39《地理三》,中華書局,1975年,第1007頁。
[12]《白居易集》卷51《梁希逸除蔚州刺史制》,中華書局,1979年,第1071頁。
[13]《舊唐書》卷19下《僖宗紀》,中華書局,1975年,第7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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