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普通的民辦教師,因舉報鄉、村干部違法亂紀行為而屢遭磨難。一些人的惡意打擊報復使他有家不敢回,妻子被打傷落下后遺癥,兒子被嚇成精神病,女兒被迫輟學……為了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在8年的時間里,他先后上百次到縣、市、省以及國務院上訪申訴,希望討回公道。
記者得知了這一線索,通過深入采訪后,借助輿論的力量,終于幫這位耿直的農民討回了公道。
耿直農民舉報違法亂紀反遭打擊報復
鄭憲洋原是山東省陵縣鄭寨鄉白家村農民,在村里當了10多年的民辦教師,為人正直。妻子馬宗云勤勞樸實,把10畝責任田和家務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一對正在上小學的子女也聰明伶俐。這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當時在村里還是令人羨慕的。
鄭憲洋的家鄉陵縣屬于經濟欠發達地區,因為貧窮,有不少男子早已過了結婚的年齡卻娶不到媳婦。一些人販子趁機到外地拐賣回婦女,賣給他們做媳婦。這樣的事情村干部不但不制止,反而參與進去。一位村干部甚至還通過高音喇叭,發動全村村民去追趕一位剛逃走的被拐少女。性格耿直的鄭憲洋暗暗收集證據,決定曝光這些丑行,他了解到村領導班子里有人和個別鄉干部互相勾結,不但拐賣婦女、貪污公款,還破壞計劃生育政策,只要交上罰款就允許超生,罰款也被這幾名干部侵吞私分。在充分掌握了他們違法亂紀的證據后,1991年11月初,鄭憲洋向縣有關部門發出了一封舉報信,并在信上署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舉報信發出后沒幾天,鄭憲洋就被莫名其妙地解除了民辦教師的職務。從這以后,深夜里經常有人往他家院子里扔磚頭瓦塊,并伴有謾罵:“鄭憲洋,你不是有本事去告嗎?我讓你全家人不得安生……”
不信邪的鄭憲洋繼續到有關部門去反映,然而卻無人過問,“黑磚頭”仍是在深夜里隔三差五地飛進他家。
幾個月后的一個深夜,10多個手持棍棒的男男女女在一個人販子的帶領下沖進了鄭家院子,這伙人見東西就砸,拽住馬宗云的頭發把她拖出10多米,揪掉了她的好幾綹頭發,馬宗云頓時頭上鮮血直流。隨后,這伙人又拿起一把手電筒往馬宗云頭上連砸了10多下,馬宗云當時就昏死在地上。鄭憲洋的兒子鄭清濤當時在一旁看見這些,嚇得哭不出聲,只是發呆。從此以后,小清濤的精神就開始有些異常。馬宗云隨后被送到醫院,經診斷為腦震蕩,住了半個多月醫院身體才康復。
從這之后,鄭憲洋的子女——當時13歲的小清濤和9歲的妹妹小紅霞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就常常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的追打,這伙人還向他們投擲石頭瓦塊,說些不堪入耳的話,嚇得兄妹倆不敢再去學校,一度輟學。
鄭憲洋把這些事反映到鄉、縣里,仍沒有任何結果,他只好又一次向上舉報。
由于接連的不幸,鄭憲洋已經家徒四壁,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奔波舉報,無暇顧及家庭,妻子被打傷后又天天擔驚受怕,也無心料理農田,田地幾近荒蕪。為了告狀,鄭憲洋耗盡了所有的積蓄。
鄭憲洋堅持不懈的舉報終于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1992年8月,山東省、德州地區有關部門組成調查組,對鄭憲洋反映的問題進行了調查,認定鄭憲洋反映的問題屬實。隨后,鄭憲洋的民辦教師工作被恢復,縣里對他的舉報行為予以表揚,陵縣縣委同時獎勵了他400元錢。縣里對于參與倒賣婦女、貪污公款的鄉、村干部也相應進行了處理。
鄭憲洋堅持舉報違法亂紀行為的正義之舉也贏得了廣大村民的敬重和信任。1993年3月,經村民們聯合推舉并經新一屆鄉黨委的任命,他由民辦教師轉而當上了村委會主任。
1994年4月23日,鄭憲洋正在家里同幾位村干部研究工作,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并夾雜著廝打聲。原來是兩戶村民發生爭執開始廝打,其中一戶村民吳家圣曾任村文書,因工作消極并且不帶頭繳納提留,被鄭憲洋免去了職務。見此情景,鄭憲洋急忙和其他幾名村干部出面制止,沒想到吳家圣父子和家人竟手持木棍糞叉向他們沖來,將鄭憲洋摁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等其他幾位村干部將他拉起來時,他的臉上、脖子上已滿是鮮血。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吳家圣一家卻到法院狀告他故意打傷了吳家圣的父親吳德彬。1994年9月14日,陵縣法院執行庭的4個人突然來到鄭憲洋家,強行給他戴上了手銬。兒子小清濤本來就精神有些異常,這時被嚇得竟跑到房外,爬上了兩米多高的房頂,隨后又跳下房頂跑得不見了蹤影。馬宗云發動親友多方尋找,一直到了晚上11時,才在玉米地里找到了神情恍惚的小清濤。后經德州地區精神病院診斷,小清濤因驚嚇過度,已患了精神分裂癥。
鄭憲洋被帶到法院后,就被雙手抱樹銬了起來,一銬就是3個多小時。在一陣毒打之后,他們拿出逮捕證,強行讓鄭憲洋在上面按了手印后,將鄭憲洋投進了監獄。
法院在提審鄭憲洋時,提出要鄭憲洋接受給對方賠禮道歉、賠償損失兩個條件,就可以做調解處理。想到家中生病的妻子、被嚇成精神病的兒子、輟學的女兒和荒蕪的農田,鄭憲洋違心地答應了。妻子含淚借了1000元錢送到了法院。在被關押了41天之后,鄭憲洋辦了取保候審,走出了監獄的大門。
為了洗刷掉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不白之冤,走出監獄的鄭憲洋多次向有關部門上訪申訴,然而卻一直沒有結果。長期的申訴上訪,使鄭憲洋的家庭不堪重負。鄭憲洋開始有些心灰意冷,1995年6月,鄭憲洋和家人變賣了家中的兩間房子和部分能賣的家產,懷著極大的冤屈和悲憤,前往黑龍江省謀生。
在東北,鄭憲洋一家既無戶口又無田地,僅靠同學接濟和給人打零工掙點錢勉強糊口,而兒子又需要錢治病,在飽嘗了生活的艱辛,無奈之下,一年后全家人又回到了家鄉。
為了討回個“說法”,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鄭憲洋不得不再次踏上了申訴上訪的漫漫長路。鄭憲洋的多次申訴終于引起了陵縣縣委的重視,1999年6月,陵縣檢察院受縣委委托,對鄭憲洋一案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縣檢察院向縣委提出了以下幾條處理意見:一、撤銷對鄭憲洋的逮捕決定和取保候審;二、全部退還鄭憲洋交到法院的1000元取保候審保證金;三、賠償鄭憲洋在被關押期間的經濟損失。然而這幾條處理意見上報縣委多日后,遲遲未能付諸實施。鄭憲洋無奈,只好再次四處上訪,在到濟南上訪期間他通過別人介紹,輾轉找到了在《齊魯晚報》擔任記者的我。
聽著鄭憲洋哭訴他所受到的不公平對待和種種磨難,我感到震驚;然而鄭憲洋提供的各種證據,又證實了這一切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我當即把情況向報社領導做了匯報,隨后趕赴陵縣對鄭憲洋反映的問題進行了調查。
記者采訪鄭憲洋冤案遭遇賄賂公關
1999年11月18日上午,記者趕到了陵縣檢察院,剛剛坐下還未開始采訪,陵縣縣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就帶領工作人員聞訊趕來,見面先是寒暄“康記者一路上辛苦了,先到賓館去休息休息再說吧”,隨后通知縣法院的一位院長和幾位庭長趕來“向記者匯報情況”。當天中午,縣委宣傳部、縣法院的幾位領導設宴盛情款待記者,席間提起他們和我所在報社的某某記者、某某編輯很熟識,其目的不言自明:希望我不要報道此事。為了避免引起他們的過度敏感,以免他們到省里有關部門做工作阻撓稿件的發表,我只好和他們進行周旋,對稿件是否刊發不予表態。
在此過程中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鄭憲洋事先得知我準備去陵縣采訪,就撥打我的手機和我聯系,得知我正在陵縣,便急忙趕到了賓館,見到了正“向記者匯報情況”的陵縣法院的那位院長后,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雙方各持己見,互不相讓,令法院院長等人很難堪。后在記者和在場工作人員的勸解下,鄭憲洋才回了家。
按照記者的計劃,當天下午還要再去鄭憲洋的村里和家中進行采訪,補充一些細節。看著采訪的材料差不多了,記者于是向縣委宣傳部和縣法院的領導告辭,沒想到這幾位領導卻很熱情地要“派輛車送康記者回濟南去”。記者暗暗叫苦,有了縣委宣傳部和縣法院的幾位領導時刻“陪伴著記者”,還怎么去采訪?便堅決不讓他們送,沒想到縣委宣傳部的領導卻說:“正好我們準備下午到省里某部門去送份材料,也不算專門派車,算是順路捎您一程,您也就別客氣了。”仍是很熱情地把我請到了一輛轎車上,由縣委宣傳部、縣法院的兩位領導陪著,駛出了陵縣縣城。
眼看著車駛出縣城越來越遠,記者不得不告訴他們,準備再去鄭憲洋的家里去看看,這兩位領導卻勸我說:“這點小事也沒有什么意思,還是不要去了吧?”記者則堅持說“不去鄭憲洋家里看看,不好向報社領導交差”,見記者這樣說,這兩位領導不好再說什么,讓司機開車把記者送到了鄭憲洋家。記者親眼目睹了鄭憲洋家遭到打擊報復后的慘狀,看到了鄭憲洋臥病在床、神志不清的兒子,并對鄭憲洋的妻子進行了采訪,從而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從鄭憲洋家里出來后,車上幾個人的話語明顯少了許多,顯然,鄭憲洋破爛貧困的家也深深觸動了他們,他們的任務是盡量不讓我不報道這件事,這是縣領導安排給他們的工作,然而從內心里,他們卻對鄭憲洋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一位同志說:“鄭憲洋也真是不容易,可一個老百姓跟政府較什么勁,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嗎?”
到了濟南后已接近傍晚,記者提出在路口下車,讓他們盡快去省里某部門送材料,陵縣的這兩位領導這時才說了實話:“我們哪里是來送什么材料?就是專門來送您的。”隨后,司機一直把車開到記者所住的單元樓前,還沒等記者反應過來,幾個人就很快地從車上搬下一堆土特產,雖然記者極力堅持不收,幾個人還是鉆進汽車,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記者刊發報道引起強烈反響
很明顯,這是當地政府賄賂我不想讓我發表報道啊,可如果接受了這些賄賂不再采寫報道,還算是記者嗎?當天晚上,記者就整理出采訪材料,一氣寫成了6000余字的稿件,第二天一早,向報社領導匯報了采訪情況以及當地政府送土特產等情況,報社領導對我不為賄賂所動的行為進行了表揚。幾天后的11月26日,《齊魯晚報》以兩個版的篇幅,刊發了記者采寫的長篇通訊《一位舉報者的八年坎坷路》。報道刊出后引起了強烈反響,一位在陵縣政法機關工作的干部給我打來電話,說這是“陵縣自建國以來在媒體上刊發的篇幅最大、影響最大的報道”。刊有鄭憲洋報道的報紙一時間在當地脫銷,許多市民復印了報道后送給親友傳閱,不少和鄭憲洋素不相識的群眾看到報道后專程跑了10多里路找到了鄭憲洋,對他的正義行為表示支持和聲援。鄭憲洋自從被逮捕關押后,許多不明真相的人認為他是“蹲過老監的人”,鄭憲洋也因此備受歧視。這篇報道寫明了事情真相,一些過去歧視鄭憲洋的人也開始對他轉變了態度,尤其是眾多鄉鄰對他正義舉動的支持和聲援,更給了他鼓勵和勇氣。鄭憲洋專門從自家地里挖出半麻袋地瓜,搭乘長途汽車多次轉車來到濟南,一路扛著這半麻袋地瓜找到報社,對記者和報社領導表示感謝。
陵縣縣委、縣政府看到報道后也極為重視,專門召開了由多個部門參加的會議,聽取了縣檢察院的調查結果報告,并指示有關部門盡快對鄭憲洋的冤案進行處理。然而由于參與制造鄭憲洋冤案的某些人有的升職當了領導、有的已退休等多種原因,具體處理意見遲遲難以落實。
同時,陵縣當初接待記者的一些領導干部也很惱火。事后記者聽說,當他們開車把我送回濟南,回到陵縣后自以為我不會再刊發報道,曾在公開場合對人說:“《齊魯晚報》那個小記者讓我們輕松擺平了。”現在報道刊發了出來,而且還是這么重頭的長篇通訊,讓他們感到無法對領導交代,有人更是公開說我“不識抬舉”,陵縣縣委某主要領導更是公然放出話來:“以后這個叫康鵬的記者再來陵縣,讓縣公安局想法把他抓起來!”
幾個月后,2000年2月2日,《檢察日報》也以整版的篇幅刊發了記者的報道,同時還配發了記者的照片,并約記者寫了《采訪后記》,記者在《采訪后記》中寫道:“在采訪的過程中,當地有關部門的負責同志對我在生活上照顧得無微不至,我也明白這幾位同志這樣的用意是希望我盡量不把此事見報,但一種強烈的職業責任心和正義感還是促使著我熬了個通宵,一夜間寫成了此稿。不如此做,我感到對不起記者這個稱號,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這篇《采訪后記》真實地記錄了記者的想法,也消除了陵縣某些領導干部對記者的敵意,事后聽陵縣政府部門的有關人士透露說,那位曾放風要縣公安局把記者抓起來的陵縣主要領導,看了刊發在《檢察日報》的《采訪后記》后感觸挺深,私下對人說:“看來這位記者不是想和咱們過不去,人家真是很有正義感啊。鄭憲洋的案子也確實冤,是該盡快給他平反才是。可事情過去了那么長時間,又牽扯到那么多人,不好辦啊!”
記者再赴陵縣促使冤案得以平反
隨后,《記者寫天下》雜志、《山東法制報》《安徽法制報》等全國多家報刊陸續刊發了這篇報道。為了促使鄭憲洋冤案的徹底解決,報社領導派我再赴陵縣。《山東法制報》也對鄭憲洋的冤案深表關注,派一名記者和我一起前往。
走進陵縣縣委大院,記者一眼就看到院里被布置成了會場,一輛省電視臺的電視轉播車正在會場錄制著什么節目。上前一打聽,原來陵縣的司法調解工作走在了全省的前列,電視臺就是為此錄制專題節目。
這次接待我們的是縣政法委的一位書記,他很抱歉地對我們說,縣委書記、縣長都忙于接待省電視臺的記者,無法接待我們。他說的話雖很實在,卻讓我們兩人聽了有些反感,便說:“《齊魯晚報》是山東省委機關報《大眾日報》所屬的全省發行量最大的報紙,《山東法制報》是省委政法委的機關報,同是新聞記者,縣主要領導如此厚此薄彼不太合適吧?”縣政法委的這位書記一聽,也感到自己說的話不太合適,說“我再請示一下縣領導去”,隨后匆匆離去。過了一會兒他急急忙忙趕回來了,說縣里主要領導實在來不了,因為錄制的專題節目太重要了,并取出該縣報送給上級部門的有關司法調解工作的先進材料讓我們看。記者看到材料上寫有“該縣一年內沒有一名群眾去過北京上訪”等內容,而據記者所知,僅鄭憲洋一個人在這一年內就多次去北京上訪過。當我們把這件事向這位政法委書記指出時,他有些緊張,畢竟,陵縣在這一點上向上級領導隱瞞了事實,如果記者真的把這件事反映給省領導,豈不證明當地政府存在著造假行為?他急忙對我們說“我再找找縣領導去”,又急急忙忙走了,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回來,很尷尬地對我們說:“實在不瞞你們,在鄭憲洋冤案的平反問題上,我們縣里確實做得不好,縣領導和你們見了面,也不知該怎么向你們說,覺得還是暫時不見面好。請你們放心,相信我們縣里一定會妥善處理好這件事的。過幾天我們一定專門去報社匯報這件事的處理情況。”
隨后,在記者和其他新聞媒體的關注下,鄭憲洋的冤案終于得到了徹底解決:陵縣有關部門撤銷了當初對鄭憲洋的逮捕決定,為他恢復了名譽,對他被錯誤逮捕關押進行了國家賠償,一些制造冤案的直接責任人也受到了相應的處理。由于鄭憲洋家境極為貧困,縣有關部門多次資助他家的生活,給他家送米送面,并資助他為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兒子鄭清濤住院治病。一些醫院得知鄭憲洋的遭遇后,還給小清濤減免了醫療費,使得小清濤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以后小清濤不但生活能夠自理,還可幫家里干些農活。一些好心人還紛紛捐款,幫助鄭憲洋家翻蓋起了住房……鄭憲洋在因舉報村干部違法亂紀而遭受迫害經過了9年之后,他和家人終于重新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鄭憲洋對此感慨萬分:“沒有記者的報道,我的冤案很難平反,是新聞媒體救了我們全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