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北京;明代;張貴墓志;考釋
【摘要】2005年5月,中國科技館新館奧運公園B01地塊M22出土墓志一合,志文敘述了墓主人明鎮國將軍、都指揮同知張貴一生的事跡,內容涉及明初的一些重大征伐戰事。本文以墓志內容與明代史籍文獻相對照,分析了墓志的史料價值。

2005年5月,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在中國科技館新館奧運公園B01地塊勘探和發掘了26座明清墓葬,其中M22出土墓志一合,該墓志敘述墓主明鎮國將軍、都指揮同知張貴一生事跡,內容涉及明朝的一些重大征伐,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圖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李華曾作過錄文整理(以下簡稱“李文”)[1],本文欲以墓志與明代史籍文獻互相對比,以剖析此墓志的史料價值。
首先將墓志錄文、斷句如下,括號內為筆者認為李文釋讀有誤之處[2]。
明故進階鎮國將軍、都指揮同知張公墓志銘
欽天監占士、東海臥云田子玉撰并書
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鳳陽隆平侯張篆蓋
鎮國將軍張公卒,乃成化元年十月十一日也。孤子英捧翰林梁士英先生狀,泣血懇拜,請」予銘,以志其壙。
按狀:公諱貴,景昌,其字也。性穎敏恢豁,貌清而偉秀焉,淮安山陽世家之裔。」厥考當」太宗文皇帝奉天靖難之初,累樹戰功,歷升副千戶,階武略將軍,洪武辛巳沒于王事。公尚幼,母」宋氏真順且賢,鞠育訓誨,期成乃爾。
及長,承先任,加升指揮僉事,階明威將軍,坐幼官營。賞」明罰正,清慎肅然也。永樂甲午,率師出塞,身先士卒,斬馘(李文釋作“斬獲”)無算。」朝廷嘉其功,面諭甚至,除任府軍前衛。居職廉恕,政聲大作,雖古之賢將不是過也。洪熙改元」初,遴選賢能俊秀侍衛」東宮。于時群賢比集,公膺首選。宣德改元,承」旨本衛掌印,任事三年。庚戌,復討沙漠,公奮韜略雄才,全勝而歸。七年壬子,坐舍人營,號令嚴明,」人咸稱羨。公以勤事,遭逢」宣廟寵遇之隆,古今無比。奉侍」輦轂,出入禁掖。有暇輒」詔入內廷,或經邦論道,或考古言今,拱侍辰夕,殆無虛日。及所」賜金銀珠玉、彩緞珍奇、狗馬鷹犬、異鳥珍禽、服饌器物,不時而有也。公友輩等咸以三公期之。正」統戊辰,緬甸不軌,」朝廷命兵正罪。征蠻總兵蔣以公有不世才,令率萬眾抵金沙江,以御苗敵。公時揮兵搗之,」大破賊眾,次于蠻崖山擊苗,尸橫遍野,獲升指揮同知,階懷遠將軍。復至懷化驛,遇賊大戰,自」晨(李文釋作“辰”)及暮,追敗斬奮,視若破竹剪草而已。云愁煙慘,河水盡赤。推功為最,」恩賜銀兩、表里、鈔錠,勞徠甚至。進升指揮使,階昭勇將軍,仍其衛任。
景泰丁丑,公耄年垂老,以冢」器繼芳。天順甲申,遇蒙」恩詔,進階鎮國將軍、都指揮同知。
吁,公生洪武庚午之十二月十五日午時也,享壽七十而有」六。娶徐、蔡、袁、鈕,皆先世,惟周氏存焉。子二人,長曰英,娶周氏;次曰賢,娶趙氏。英以文武雄才」□升都指揮僉事,階鎮國將軍。」朝廷定兵選才,擢英為神威協贊參僉總兵。賢,亦典雅仁厚。女一人,適靖遠伯王,主神機右」掖營事。孫男六人:曰鐘,娶周氏;曰鐸,娶劉氏;曰欽,娶王氏;曰鎬;曰銳;曰存住。孫女三人,俱在」室。重孫男三人,重孫女三人,俱幼(李文“俱幼”二字間誤衍一“在”字)。
嗚呼,公生平以古樸稱,勤儉忠良,簡在」圣心。子孫滿前,始終一致也。歸葬于順天府大興仰山祖塋之陽。選是年冬仲月五日未時」掩壙。烏可無銘,以垂不朽。
其銘曰」:偉(李文誤作“”)哉張公,功昭德布。曰惟孔嘉,幼而失父。承□武略,鄉閭景慕。能聲洋洋,」英武堂堂。威赫邊鄙,加祿進職。遭逢」宣廟,君臣合道(李文誤作“合適”)。賞金(李文誤作“上進”)賜帛,志酷忠孝。子將繼芳,婿作忠良。壽近八帙,進止康強。」一息不祿,朝野彷徨。仰山之陽,祖塋之旁。平原荒荒,宰木蒼蒼。窀穸永藏,」鳳翥鸞翔。地久天長,子孫永昌。
東吳顧禎鐫(圖二)
墓志撰文和書寫者為東海人田子玉,他的身份是欽天監占士,臥云大概是他的號。東海指東海中千戶所,即今江蘇連云港市[3]。明代欽天監并無“占士”這一官職,按照明朝法律規定,欽天監官員為世襲,不許遷徙和改從他業[4]。田子玉應該是世襲欽天監出身,但又沒有獲得官職,所以才有“占士”這一俗稱。而在官方文獻中,并沒有關于欽天監占士的記載,所以墓志中田子玉的身份為研究明代欽天監的人員構成提供了一個新的材料。介紹田子玉為張貴撰寫墓志銘的人,是翰林院梁士英。明朝翰林院的人員構成,在早期實行多途并進,除了進士之外,還有特簡和薦舉。但到明中期,尤其天順二年(1458年)后,形成了“非進士不入翰林”的慣例[5]。而墓志中的梁士英在明代進士題名碑中沒有記載[6],顯然并非進士出身。盡管從天順二年開始非進士出身者不再進入翰林院,但像梁士英這樣天順二年前進入翰林院的非進士人員并沒有被排擠出院,由此可以深化對“非進士不入翰林”這一慣例的認識。

為墓志篆蓋的是“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鳳陽隆平侯張”。“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是明成祖對參加過靖難之役功臣的固定封號。張的隆平侯爵位繼承自其兄張信。張信是明成祖朱棣的親信,在靖難之役中立有大功,洪武三十五年(1402年)受封為隆平侯,因張信絕嗣,才改由其弟張襲封[7]。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墓主張貴之父也是參加過靖難之役的,他戰歿于洪武辛巳(1401年)——這一年建文帝中央軍和燕王北軍激戰正酣,張貴之父以副千戶之職死于沙場,張貴才得以以功臣之后的身份襲職。所以,隆平侯張為張貴篆蓋是有一定背景的,即二人都是靖難功臣之后(弟),有著相同的出身淵源。墓志刻工為東吳顧禎。明朝的墓志刻工一般只寫名字,不寫籍貫,刻工主動寫上自己的籍貫較為少見。
墓主張貴,南直隸淮安府山陽縣人(今江蘇省淮安市)[8],生于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卒于成化元年(1465年),享年76歲。明代武官實行世襲制度,張貴承襲其父副千戶之職,累次晉升序列如下:副千戶(從五品,階武略將軍)→指揮僉事(正四品,階明威將軍)→指揮同知(從三品,階懷遠將軍)→指揮使(正三品,階昭勇將軍)→都指揮同知(從二品,階鎮國將軍)[9]。作為世襲武官,張貴的每一次晉升基本上都是因為南征北討立有軍功,由此可以看出,明朝武官的晉升途徑表現為圍繞軍功展開的逐級升遷。
墓志記載張貴戎馬生涯參加過三次重要戰役,這也是墓主一生的主要事功。第一次是永樂甲午(十二年,1414年)明成祖親征瓦剌之戰,明軍深入蒙古高原土拉河一帶,利用先進的武器(火器)擊敗瓦剌騎兵。這次戰役的經過明代官私文獻都有記載[10]。第二次是宣德庚戌(五年,1430年)北征沙漠。翻檢《明宣宗實錄》,宣德五年并沒有大規模出征蒙古的記載,只是在當年五月曾在赤城(今河北赤城縣)一帶修建城堡。當時赤城一帶已經是明朝軍事轄區的邊緣,為防止蒙古騎兵突襲,派遣了兩萬多軍隊前往防護[11],墓志中所說的“復討沙漠”或許就是指這次行動[12]。這兩次軍事行動墓志中均一筆帶過,沒有太多的渲染,并且張貴本人的職位也沒有得到升遷。而令他從指揮僉事升到指揮同知再到指揮使的,則是正統年間的第三次戰役。墓志用大量筆墨來敘述這次戰役。
云南麓川(即墓志中之緬甸)在洪武年間歸附明朝,明廷于其地設立麓川宣慰司[13],但其酋長曾多次發動叛亂,明軍屢次平叛,正統戊辰(十三年,1448年)征麓川就是其中作戰規模較大的一次。根據《明實錄》記載,這次出征由兵部尚書、靖遠伯王驥總督軍務,都督同知宮聚佩平蠻將軍印任總兵官[14],而墓志中提到的“征蠻總兵蔣”顯然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其出現的原因可能有兩個方面:一,當時總督軍務王驥與張貴是兒女姻親[15],如果在墓志中提到王驥,會削弱張貴戰功的說服力;二,正統十三年以前麓川多次叛亂,定西伯蔣貴于正統六年、七年、八年曾三次掛平蠻將軍印任總兵官前往討伐[16],墓志中可能將這幾次征伐混淆了。墓志中的金沙江又稱大金沙江,指今天緬甸境內的伊洛瓦底江,江水由北向南流,是明朝和麓川的界江[17]。蠻崖山,《大明一統志》作南牙山,該地“官道經之”,極為沖要[18]。懷化驛不見記載。按墓志中記載,張貴的進軍路線是:金沙江→蠻崖山→懷化驛,而《明英宗實錄》記載的明軍進軍路線是:騰沖→南牙山→金沙江→鬼哭山[19]。實際上金沙江在蠻崖山西面,明軍是從東向西進攻的,墓志顯然顛倒了二者的次序。然而張貴親自參戰,其回憶的真實性也不容忽視。從墓志中可以看出,這次戰役的關鍵之戰是蠻崖山之戰和懷化驛之戰。墓志中蠻崖山之戰可以補充《明英宗實錄》,后者并沒有提及在這里發生過戰斗。懷化驛很可能就是在金沙江西鬼哭山一帶,墓志和實錄都記載了這次戰斗的慘烈程度。經過這兩次戰斗,麓川徹底降服,不再東越金沙江,而張貴正是憑借這兩戰的卓越表現,從指揮僉事連升至指揮使。明朝官書記載麓川之役發生在正統十四年二月,實際上那是朝廷收到戰報的日期,真正的戰役發生時間應在十三年內,墓志中的記載是可靠準確的。
墓志中說張貴“寵遇之隆,古今無比”,雖為過譽之詞,但從他先后統領京營與親軍衛的經歷看,這種說法也有一定的道理。張貴先后擔任過幼官營坐營官、府軍前衛指揮僉事、舍人營坐營官,幼官是指公、侯、伯子弟,舍人指衛所中世官子弟,幼官營和舍人營是未來武官的儲備所,張貴以指揮僉事的職銜來掌管二營的操練,顯然是很受信任的。府軍前衛是皇帝親軍衛之一,掌“輪番帶刀侍衛,統領幼軍”[20],其職責更是顯貴。但是墓志中所記張貴先后擔任幼官營和舍人營坐營官,也與明朝制度不符。明朝一般將二營合稱為幼官舍人營,設坐營官一員[21],墓志中卻將二營坐營官分列,這在其他文獻中很少見到,或許是制度的一種變通形式,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
張貴死后埋葬在位于“順天府大興仰山”的祖塋中。需要注意的是明朝的大興縣是順天府的附郭縣[22],即今天的朝陽區北辰路一帶的奧運公園附近,與現在的大興縣方位不同。
通過以史籍文獻與墓志相對比,可以看出該墓志有一定的史料價值:一,欽天監占士的提法不見史載,有助于增加對欽天監內部人員構成的了解;二,翰林院梁士英不是進士出身,說明盡管天順二年以后“非進士不入翰林”,但成化初年翰林院還是有像梁士英這樣的非進士出身人員,他們并未被排擠出翰林院;三,記載了官書中無確切記錄的宣德五年北征沙漠之役;四,對正統十三年麓川之役有補充;五,記載了幼官營與舍人營分別設立坐營官,這與明朝的制度規定不同,提供了一個具體制度在實行中變通的實例。總的來說,張貴墓志銘所提供的信息有助于我們理解明代的一些政治事件和制度變遷,是值得刊布考釋的。
此外,同樣收入《北京奧運場館考古發掘報告》中的《中國科技新館工程考古發掘報告》一文,刊有張貴父親的靈牌,釋為“故考封昭男將軍張公神主”[23],經與原作者探討,系繪圖誤作,應為“故考封昭勇將軍張公神主”,此封號符合史書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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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華:《中國科技館新館工程M22出土明鎮國將軍張貴墓志考略》,載《北京奧運場館考古發掘報告》附錄一,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453~462頁。
[2]錄文依據《北京奧運場館考古發掘報告》第464頁所附原碑文拓片。
[3]參見明天順內府刻本《大明一統志》卷13《淮安府·公署》,三秦出版社影印本,1993年,第210頁。明代東海中千戶所即今連云港市所在地,距東海縣約百里。
[4]《明會典》卷223《欽天監》,中華書局排印本,1989年,第1103頁。
[5]《明史》卷70《選舉志》,中華書局點校本,第1701~1702頁。
[6]明代制度“凡進士登科,立石題名于國子監”,參見《明會典》卷221《翰林院》。明代國子監的題名碑都完整地保存下來,參見朱保炯、謝沛霖編:《明清進士題名碑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7]《獻征錄》卷7《隆平侯張信傳》,上海書店影印本,1986年。
[8]明代山陽縣為淮安府府治所在地,即今江蘇省淮安市,參見[3],卷13《淮安府》,第207頁。
[9]同[4],卷118《兵部一·官制》,卷122《兵部五·誥敕》,第613、629頁。
[10]《明史紀事本末》卷21《親征漠北》,中華書局點校本,1977年,第335~336頁。
[11]《明宣宗實錄》卷65,宣德五年五月戊寅條。
[12]明朝所謂的“征沙漠”,是專門針對蒙古而言。曲先等青海羈縻衛所,明朝將它們歸入“西番”之中。
[13]同[10],卷30《麓川之役》,第453頁。
[14]《明英宗實錄》卷164,正統十三年三月壬寅條。
[15]張貴女婿靖遠伯王,即王驥長子,襲其父伯爵。參見[7]卷9《兵部尚書靖遠伯王公驥神道碑銘》。
[16]同[10],第455~457頁。
[17]同[3],卷87《孟養軍民宣慰使司》。
[18]同[3],卷87《南甸宣撫司》。
[19]《明英宗實錄》卷175,正統十四年二月乙巳條。
[20]同[4],卷228《上二十二衛》,第1122頁。
[21]同[4],卷134《京營》,第685頁。
[22]同[3],卷1《順天府·大興縣》。
[23]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北京奧運場館考古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424、451頁。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