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魯渤 山東萊蕪人,現居浙江杭州。文學雜志編輯。著有散文集《獨洗蒼苔》、《兔子打獵人》、《夕陽流水之間》等。
在黃龍洞下了轎子
文懷沙一九五一年替上海棠棣書店主編一套“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刊”,約請俞平伯談《紅樓夢》。雖然其時擔任北大教授的俞先生認為自己從事的工作就是整理《紅樓夢》,卻沒有時間來做這件事。文先生給他出了個主意,把舊作《紅樓夢辨》重新修訂一遍,再增補些近年發表的新作。俞先生覺得這樣也好,遂整理出一部十三萬字的書稿,更名《紅樓夢研究》,于次年九月交付出版,沒想到銷路不錯,兩月間印了六版,總數達兩萬五千冊,毛澤東也讀了。
毛澤東讀俞平伯先生的書,應是出于對《紅樓夢》原著的喜愛,不見得一開始就是想因此掀起一場運動。據文懷沙先生說,讀過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后的毛澤東,甚至還找來統戰部的李維漢、徐冰等人,建議將俞先生增補為全國人大代表。五十年代初的俞平伯是“紅”過一陣的。
引火燒身的其實是俞先生的另一篇文章,發表在一九五三年三月號的《新建設》雜志上,題為《紅樓夢簡論》。導火索則是李希凡、藍翎的文章《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刊登于一年半之后的山東大學學報《文史哲》。這篇文章和隨后發表在《光明日報》的《評〈紅樓夢研究〉》,被毛澤東認為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是“很有生氣的批判文章”,而“事情是兩個‘小人物’做起來的”。聲勢浩大的“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由此拉開帷幕。
我曾看到過一張照片,拍攝于一九八O年五月二十日,畫面的正中是俞平伯,左右兩側分別為藍翎和李希凡。那一天是《紅樓夢學刊》編委會成立,在會后的餐桌上,兩個當年的“小人物”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俞平伯先生舉杯敬酒。近三十年的歲月倥傯,早先那場運動的真相已然大白于天下,基于政治因素的是非論爭,也早已塵埃落定,對立雙方人為的恩恩怨怨,盡在不言中。現在想來,五十年代的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上的跌宕浮沉,就像是一面多棱鏡,折射出了他一生中太多的偶然。
對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著作,我讀得很少,喜歡的還是他的散文,尤其朱自清作序的那本《燕知草》。書是上海開明書店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書中所寫,全是杭州的事”。俞平伯十九歲那年去英國留學,卻僅在倫敦住了半個月,就回國了,此后的六七年間,基本上都在杭州。俞先生寫杭州,一如朱自清所言,有一種“溫暖濃郁的氛圍氣”,文字功底,現在的浙江作家無人堪比。難怪當年文學研究所的吳庚舜說,俞先生編選《唐宋詞選》,注解部分能當作散文來讀。
早年的俞平伯好讀傳奇小說,并不喜歡《紅樓夢》。“我從前不但沒有研究《紅樓夢》的興趣,十二三歲時候,第一次當他閑書讀,且并不覺得十分好。”但是遠赴英倫的那一趟“雪夜訪戴”式行旅,海上航程單趟就要一個多月,同行的傅斯年是個紅迷,一聊起這本書就興致盎然,受其感染,俞平伯“方始劇談《紅樓夢》,熟讀《紅樓夢》”,以打發越洋漂泊的寂寞時光。
俞平伯后來的《紅樓夢辨》,實際上是由他和同鄉好友顧頡剛先生關于《紅樓夢》的通信整理而成。從英國回來的第二年春天,對《紅樓夢》意猶未盡的俞平伯開始和顧頡剛書信往來,延續數月。隨后俞先生辭去了杭州省立第一師范國文教員的職位,又打算去美國留學,卻因遠洋客輪水手罷工而滯留。在無奈等待的日子里,二十二歲的俞平伯耗時三月,以通信為基礎撰寫論文,在杭州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早、也是最多是非的紅樓夢研究專著。
雖然因《紅樓夢研究》惹出了一場軒然大波,但是作為政治運動,一九五四年的紅學事件從根本上說,俞平伯只是一個首先被打開的缺口。他自己當然是不服氣的,“我的書,這一來就一搶而光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他所在的文學研究所領導何其芳,也并不認同,“批判俞先生的人,藝術鑒賞還不如俞。《紅樓夢》后四十回讓俞先生來續的話,比高鶚要好。”何其芳在當時說這樣的話,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曾經寫過一篇短文,題為《杭州的詩意》,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杭州在二十世紀的早期,幾乎成了新詩人的云集之地和滋長白話詩的溫床”,除了俞平伯先生,還提到了朱自清。一九二O年暑假后,由蔣夢麟推薦,朱來杭州省立第一師范任教,他的一本新詩《不可集》就是在一師編成出版的。
俞平伯在杭州有頗多佳話,某年瞿秋白來杭,約俞平伯去黃龍洞見胡適,俞認為瞿是共產黨人、無產者,不會坐轎子,而自己走不動那么遠的路,需要坐轎子,便說分頭去。等俞先生下了轎子回頭一看,瞿秋白也坐了轎子來了,俞先生連說,好笑,好笑。
俞平伯六十年代初說的這件事,像是無意中給十年前對自己的批判下了一個寓言式的注解,讀來令人忍俊不禁。
為什么說蘇曼殊是杭州歷史文化名人
說蘇曼殊是杭州的歷史文化名人,我想恐怕是因為他的墳在杭州孤山的西泠橋畔。以我的孤陋寡聞,尚不知曼殊和尚短短三十五年的生命,有哪個重要階段和杭州的歷史與文化密切相關。蘇曼殊的母親是日本人,他生前曾經十一次前往東瀛,五分之二的生命在那里度過;一九一八年逝于上海,六年后,才由友人將其遷葬杭州。究竟是孫中山出錢,陳去病經辦,還是柳亞子等人集資而為,兩種說法各有其出處。
但蘇曼殊肯定是喜歡杭州的,因為他有詩曰:“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其時他應該在日本,而且已出家做了和尚,所以接下來的兩句是:“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做了和尚的蘇曼殊,出入日本寺廟,想必知道日本普化尺八的祖庭是杭州護國寺。
蘇曼殊是其父蘇杰生在日本橫濱經商時,與日本女人若子所生。出生時母子二人并不被蘇家認可,直到他三、四歲時,才被領回廣東老家。再次東渡,已是十五歲,靠表兄林紫垣的資助,前往留學。說蘇曼殊是廣東中山人,不過是隨了父親的原籍。嚴格說來,漂泊一生的蘇曼殊,落拓江湖、四海為家,很難說何地是其真正的里貫,把他和杭州聯系起來倒也未嘗不可。
在辛亥革命前后,杭州是一處風云之地,許多革命志士頻繁出入其間。蘇曼殊作為那個時期最先覺悟的知識分子之一,與這些人物結交甚廣。譬如秋瑾女士就義后,他曾為其遺詩作序。兩人后來都歸葬于西湖,恐非巧合一言能蔽之。但蘇曼殊主要不是一個革命活動家,其革命的“激烈”,更在于文學上。他所加入的南社,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個進步文化團體,前期與辛亥革命的關系非常密切,先后成員多達千余,其中的蘇曼殊和李叔同人稱“南社二僧”。兩人先是在上海的《太平洋報》共事,報紙停刊后,李應邀到杭州,在省立兩級師范學堂任教,加之杭州又是南社雅集之地,蘇曼殊自然會常來,“何處停儂油壁車,西陵終古即天涯”之句,想來應是他謁錢塘蘇小小墓后的留詩,也是對自己飄零身世的感懷,相伴西湖的念頭隱約流露。
在我看來,杭州這個城市,骨子里還是很文人氣的。雖然一九O九年秋天南社成立時,選擇的集會地在蘇州虎丘,但若是擺在杭州孤山之類的地方,我以為也非常合適。對于南社這樣一個學者型文化社團的氣質而言,杭州可能更接近些,也更宜于南社中那些狂生奇才、學者名士們張揚個性。這些從詩文詞曲、琴棋書畫、金石篆刻到醫卜星相、花木盆景、辟谷養生,幾乎無所不具、無奇不有的南社人,八斗五車的才學是一個方面,生活方式上呈現的則是另一個方面。當年蘇曼殊和李叔同所在的《太平洋報》編輯多為南社人,辦報之余,經常出入酒肆歌廊,或使酒罵座,或題詩品伎,頗具晚明東林復社人的遺風。
蘇曼殊與杭州的關系,應該是一種精神默契;蘇曼殊對杭州的悟性,非現時文人的功利心態可比。蘇曼殊雖為出家僧人,于佛門卻是幾進幾出,實乃半僧半俗之人。有說他十二歲那年因生父過世、嫡母不容,遂在廣州海云寺出家,受賜法名博經,別號曼殊,三年后去日本尋母而離寺。其實不然。在十五歲留學日本前,蘇曼殊在上海姑媽家寄食了兩年,學習中英文;從日本回國后,先是在蘇州吳中公學和上海《國民日日報》教習撰稿,后去香港投靠興中會陳少白,因誤會而遭冷遇,一氣之下,才跑到廣東惠州一間破廟削發為僧。數月后,不堪青燈黃卷,偷了已故師兄博經的度牒,悄然離去,從此以“博經”自命,號稱“曼殊和尚”,開始浪跡江湖的流離生涯。蘇曼殊特立獨行,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在修佛與心性之間,始終徘徊掙扎。
這樣的性情中人,讓人想起另一個與西湖精神默契的文人張岱。其人也曾浪跡江湖、廣結人士,“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更自稱“少為紈绔子弟,極好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張岱的一部《西湖夢尋》,認定了杭州是他這一切所“好”之地。張岱歷明清兩朝,蘇曼殊亦橫跨清代和民國。
蘇曼殊放浪形骸、落拓不羈;美食美色、無一不好。既流連于煙花青樓卻守身如玉,亦癡情于諸多女子得“情僧”雅號而終生不娶。蘇曼殊任性豁達,不計生死,自題詩曰:“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這樣的一顆詩魂,也只有在杭州西湖可供人憑吊了,可惜在六十年代的所謂“西湖大掃除”中,“西泠橋畔兩蘇墳”被一并鏟除,如今恢復了錢塘蘇小小的墓冢,孤山后卻空有蘇曼殊墳塋的遺址。
一個人和一個城市,不在于是否耳鬢廝磨。在杭州做了一輩子文人,或許與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毫不相干;而飄忽如云的蘇曼殊來去匆匆,倒是西湖不可或缺的一筆。蘇曼殊當然是杭州的歷史文化名人,哪怕他的靈魂依舊流落在荒草萋萋的雞籠山上。
七十年前的五千元
在杭州住了幾十年,始終沒有去過“風雨茅廬”,雖然也曾從郁達夫一鱗半爪的文字中想象過它從前的模樣,又聽說后來被占為民居,休整前成了派出所的辦公用房,現在已恢復舊貌,卻到底還是沒有見識過。
自古以來,居者有其屋乃人之常情,郁達夫當然也不例外。“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經起了好幾年了……總覺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郁達夫這么說,也這么去做了,遷居杭州后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建起了“風雨茅廬”。
房子是一九三五年建造的。此前的郁達夫,也一直想著在杭州建房。林語堂先生來杭時,郁達夫陪他逛了半天吳山,所談的話題中,就包括“集資買地,來造它一個俱樂部的事情”。并且還算了筆賬:“大約吳山卜筑,事亦非難,只教有五千元錢,以一千元買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
七十年前的五千元是個什么概念,我說不上來,聽郁達夫的口氣,不像是個令人咂舌的數目。我也不知道當時的一千元能買多大一塊地,但郁達夫說花四千元要造的屋,卻是個俱樂部。按郁達夫、林語堂他們的盤算,這大約是用以文人雅集的會館一類,場地應該不會太小,五千元就能搞定,想想都覺得爽。
在吳山造俱樂部的事情,后來并沒有付諸實施,否則杭州的城隍山上就多了個人文景觀。郁達夫記述這件事情的文章,寫于一九三五年暮春,到了這一年的夏天,他的“風雨茅廬”就破土動工了。自己的住房,到底比俱樂部要緊些,何況其時郁達夫的婚姻也確實急于遮風蔽雨了。
此前的郁達夫,已在玉皇山后買下了三十畝地,花了一千七百元錢,這也是讓現在的杭州文人羨慕不已的。郁達夫拿這塊地,置換了位于大學路場官弄六十三號的一塊地皮。據王映霞回憶,“風雨茅廬”到一九三六年春天完工時,“足足花掉了一萬五六千元”,也就是說,相當于在吳山造俱樂部三倍的錢。
杭州大學路地段現在的房價,每平米在一萬以上,杭州的作家,即使能出手百萬購置房產,最多也只能在此買個一百平米的中等套房,不管怎么換算,七十年前的郁達夫要拿出這樣一筆錢,恐怕也絕非易事。他自己就說過,“在這一年之中,為買地買磚買石買木,而費去的心血,真正可觀”。雖是“東挪西借”,但他自己也承認,一位做建筑事業的朋友先來說,“你若要造房子,我們可以完全效勞”;一位有一點錢的朋友也說,“若通融得少一點,或者還可以想法”。看來文人也還是需要交些有錢的商人朋友的,似乎現在的情景,也大抵是這樣,有人干脆直接混到那個圈子里去了。
事實上“風雨茅廬”建成之后,郁達夫真正居住的時間并不多。從一九三六年正月去福建謀職,先是奔波于閩杭之間,后抗戰爆發,杭州淪陷,他又輾轉去了南洋,一九四五年在蘇門答臘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客死異鄉。抗戰勝利后不久,已和郁達夫離了婚的王映霞,就把這房子給賣了。“風雨茅廬”沒有了卻郁達夫安居杭州的心愿,只給這個城市添了一點人文故跡。
我現在的住處,也在杭州大學路附近,與“風雨茅廬”僅一箭之遙。每次去吳山,我都會想,七十年前郁達夫和林語堂究竟要在什么位置花五千元造個俱樂部,卻總是不想去看看“風雨茅廬”。五千元的俱樂部不過紙上談兵,一萬五六千元的“風雨茅廬”卻實實在在,七十年前的賬,現在還真不好算。
鄉關慚愧說杭州
施蟄存先生的第一本書名為《江干集》,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一九二三年自費出版,列入“維娜絲叢書第一種”,由上海維娜絲學會發行,署名施青萍,印數僅為一百本。
時年施蟄存在杭州,剛從私立之江大學自動輟學不久。上海的這個維娜絲學會是個什么樣的組織尚不清楚,從名稱上推測,應該屬于那種研究文學藝術的群眾團體。維娜絲有藝術女神之說,把施先生的集子列為叢書的,又是這個學會中的文學會。若是擺到現在,想來是不允許出書的,但那個時候好像沒有非法出版物一說,不是書局或出版社也能印行文藝作品。
其實現在的情景,大致上也差不多,也能自費出書,不過須有一家正規出版單位才行,這個“自費”款項,除去印書成本,還包括給出版社的部分,而施先生當年是不必付錢給維娜絲學會的吧?
我在前年也出過這樣一本書,也是由群眾團體下的一個“創作委員會”出面操辦的。不過這個群眾團體是作家協會,帶點官方色彩。這本書的出版對出版社來說,亦屬自費。好在不必自掏腰包,由創委會負責籌了點錢;但經費有限,印數也不多,和施先生相比,也就是百步和五十步之差。
施蟄存的一百本《江干集》,按他自己的說法,其中二十本送了親友,余下的八十本,委托給了上海的文明書局代售,也是走了關系的,因為有個同鄉在里面做門市部經理。文明書局地處南京路,位置很好,比在杭州推銷更有利。然而過了幾個月去打聽,說是只賣掉了十來本;又過了半年,因經營不善,書店歇業了,那個經理也不知去了何處,剩下的書不知所終,賬也無法結。施蜇存說,“連一個銅板也沒拿到。”
去年我在單位附近的書店里,看到了和我一起出的那套叢書中的一本,大約也是作者委托給店里代售的,賣得怎樣我沒打聽。回來后找出了我自己的二十本書,在一家散文網站上發了個帖子,說愿意免費贈送,條件是閱后寫一兩百字的批評。隨后收到不少索書跟帖,我也把書一一寄出;再后來,果然得到了許多反饋,都不只一兩百字,有人還寫了專文,令我感動。書是給人看的,有人看,看了還能對作者說幾句真話,比拿幾個銅板更值。
也許沒人會知道,我的這個想法,其實是從施蟄存先生那里來的。施先生在他那本《江干集》的書末,印了一則“敬求讀者賜予批評”的啟事,并附有“江干批評”的印花。對于給這本書“任何一方面賜一切實之批評”的讀者,他將奉贈年內出版的下一本書《紅禪集》,但每份批評必須貼印花一枚。
施蟄存印行《江干集》的時候,還是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年,雖然在書末的啟事中說他對這些作品“不能自決其價值”,請讀者評說“拙著之成功與否”,但少年心氣還是很高的。其時戴望舒、杜衡、張天翼等人已在杭州成立“蘭社”,施先生有一天泛舟西湖,與之相遇,寫詩記敘說,“湖上忽逢大小戴,襟懷磊落筆縱橫”(杜衡原名戴克崇),后加入蘭社,更有“攜手江干四少年”之句。這種少年心氣在今天是難得一見了,雖然二十好幾的人還自稱“男孩”、“女孩”也未嘗不可,但批評顯然是聽不得了,更不要說因批評而贈書。市場造就的一代,其根須只怕是漂在水上的。
因為《江干集》,杭州成了施蟄存創作的起點。施先生有詩曰:“鄉關慚愧說杭州”,單獨看似乎不好理解,詩的前一句是“橐筆江湖無里貫”,連起來意思就明白了。施蟄存生于杭州,自然是杭州人,但四歲時隨家遷居蘇州,成年后則“浪跡海隅”、“旅食異鄉”,因此“每填表格,于‘籍貫’下,雖寫‘杭州’,實滋慚汗。”文人的心思,到底縝密,但對施先生來說,杭州不只是他的出生地,也應該是他文學的“鄉關”。所以有“鄉關慚愧說杭州”之句,恐怕還在于他晚年的認識:“這一集中的作品,文筆和風格,都在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之間,是一批不上不下的習作,所以我不認為它是我的第一本正式的文學創作集。”足見有境界的文人,就是到了耄耋之年,仍不失少年心氣。
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施蟄存經常來杭州,除每年清明祭掃祖墳,住得最長的一次,大約是一九五六年的夏天。其時上海華東師大工會安排他到九溪屏風山療養,逗留了半個月。屏風山療養院與當時的浙江大學三分部,也就是早年的之江大學僅一箭之遙,時年五十出頭的施先生徜徉其間,一定在松風江濤中看到了自己十七歲時的身影。
經亨頤:“我底心痛煞!”
杭州兩級師范學堂開校那一年,經亨頤尚在日本留學,該校監督王孚川先生前去商量,希望他能受聘出任教務長。經先生以學業未成為由婉辭,他知道原本要聘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經畢業的幾位前輩,未獲應允才來找他。王孚川只好求諸浙江同鄉會來公舉一人,結果還是落到了經亨頤頭上。同鄉會一經決議是不能不服從的,經先生只好趕程回國。
做了一年的教務長,經亨頤重返日本復學。此后兩年,杭州兩級師范先后換了六個教務長,都不合適,學生中還有人記得經先生,說他該畢業了,時任監督徐班侯遂擬急電一封,又把經亨頤召回了杭州。
經先生在杭州住過十二年,基本上都是在這所學校辦教育,兩級師范學堂后來改成浙江省立第一師范時,他已做了校長,直到一九二O年回老家上虞創辦春暉中學。經亨頤當年的去職,在杭州是一個大事件,以致引發了后來震驚全國的“一師風潮”。對于爆發在上一年、標志著現代中國覺醒的五四運動來說,緊隨其后的杭州“一師風潮”無疑是最迅捷、最猛烈的呼應,其時在杭州親歷“一師風潮”,幾乎就相當于在北京投身五四運動。在此前后的經亨頤先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真是“我底心痛煞!”
一九一九年五月六日,也就是北京學生運動爆發第三天的中午,經亨頤在杭州一家叫做“西悅來”的餐館,和年初剛剛受聘為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蔣夢麟先生吃午飯。蔣先生是陪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的杜威教授來杭講學的,在美留學期間他曾師從杜威先生攻讀哲學和教育學。估計五月四日那天,他們正在赴杭路途中,尚不知北京發生的事。席間翻看報紙,讀到“京師學生滋事,章宗祥被毆斃命”的消息,經先生覺得“此事關系甚大”,即以他擔任會長的浙江教育會的名義致電國務院和教育部,“切勿操切!”次日晨,蔣夢麟即因學校的事,先行匆匆離去,經亨頤預感到北京學生事件必定會在杭州引起反響,遂“集各校長商議辦法”,一連數日,寢食不安。
這期間,杭州氣候突異,“飏風猛雨,雹打如拳,校舍倒壞”,惡劣的天氣使杭州各學校暫時好像沒有什么動靜,但是很快,到了十一號,就傳來消息說省會學生次日將上街示威游行。第二天一早,六點鐘,經亨頤就趕去學校,聽說一師的學生黎明即已悄悄從后門上街;到了九點,全城中等以上學校的學生幾乎傾校出動,聲援北京學運,氣勢非常浩壯,一向以學生為本的經先生深受感染,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余出助呼萬歲,直至下午三時始回原處”。
和蔡元培一樣,經亨頤也一向視教育為治國之本,在革新教育方面,當時就提出過“與時俱進”的思想,人屆中年但銳氣不減,行事潑辣,用時為一師學生的曹聚仁先生的話說,是“依著自己的理想去做,不十分計較利害關系”,杭州人則以本地俗語給他起過一個綽號,謂之“經毒頭”。經亨頤贊同學生自治,重用以白話文講授國文、人稱“四大金剛”的陳望道、劉大白、夏丏尊和李次九,原本已被維護舊勢力的官廳視作“離經叛道”,這次和學生一起上街,就更遭人攻訐了。那些天,外界紛傳其“好事,鼓動學生”,曹聚仁先生說,“那一時期,經先生在杭州教育界,變得那么孤獨,許多聰明的校長都疏遠了他。”其實不僅是疏遠,甚至公開宣稱“經氏不去,我輩不得安”。
到了五月末,聲援北京學運的氣勢進一步高漲,杭州學界開始罷課,一師的學生更是“全體出校”。因不愿與學生為敵,主張維持,經亨頤說,“省長處匿名控余者甚多,聽之而已。”但官廳很快就頒布了特別訓令,提前放假,學生表示是罷課,官廳則以放假為名,干脆遣散了學生。五月二十九日,面對一師“終日沉靜”的校園,經先生不禁在日記中嘆道:“西子湖頭學生之愛國熱,將暫閉幕矣!”心底的疼痛,油然而起。
然而真正讓經先生說出“我底心痛煞”這句話,還是在次年的三月,趁著學生“放假”,官廳罷免了他一師校長的職務。當然也暗示過他,如果辭退“四大金剛”,可考慮保留其職位,但經亨頤是“一點也不退卻的”。只是沒有想到,當返校的學生得知他們的校長遭到彈劾時,立刻就掀起了一場“挽經運動”,隨即發展成一股新舊文化和新舊思想兵刃相見的學潮。說兵刃相見毫不為過,三月二十四日,省教育廳再度下達“休學令”,將數十名警察派駐一師,遭到學生們的堅決抗爭;二十九日晨,五百名武裝軍警包圍了一師,欲強行解散學校,引起了更大規模的流血沖突,波及到整個杭州學界。
若是單從一師風潮的最初指向來看,其結果是取得了勝利的,雖然經亨頤年初就被推舉為白馬湖春暉中學校長,去意已定,一師校長由姜琦接任,但在全國教育、新聞和社會各界的聲援下,由教育部出面調停,浙江官廳最終不得不撤走駐校軍警,收回解散一師成命。然而經先生的心痛,卻不在這個層面,他在三月十九日寫給一師學生自治會的信中說,“我底愿望,我底責任,本來還沒有做起!……那里知道成了前塵夢事!……我底心痛煞!”可見經先生為之心痛的是他的教育理想,是“秋風黃葉,使我依依不能去”的杭州。如今這個城市還知道經亨頤的人,恐怕不多了;但是忘了這個人,她將會留下一段空白。
在樓外樓吃飯的芥川龍之介
杭州本地人去樓外樓吃飯的恐怕不多,一是杭州的餐飲業蓬勃,市區可供選擇的店家眾多,二是杭州人熱衷新口味,對老牌的西湖醋魚之類缺乏興趣,若非圖個名聲,又恰好陪客人游湖在孤山下棄舟登岸,一般不會想到樓外樓。我在樓外樓吃的最近一頓飯,已經是十幾年前了。
那次在樓外樓,是陪同一個來杭訪問的日本作家代表團。向外國人,尤其外國的文化人介紹杭州飲食,樓外樓當然是首推。吃什么也許不重要,關鍵是承載了一百六十年歷史的老菜館,在杭州還能找出第二家嗎?
時間過去得久了,那天的晚宴究竟吃了哪些菜,早已記不得了;日本人作客禮儀繁多,加之席間又是贈書又是談論文學,一餐飯吃得很規矩,臨到散席時甚至忘了問問樓外樓給對方的印象。
后來我想,即便當時問了,那些日本作家很可能也只是說點客套話。他們中間沒有誰來過杭州,對中國江南一帶的飲食,也完全無知,沒什么能說的。這倒無可厚非,問題在于,他們對此似乎并不關心,整個晚宴過程中,這些作家竟沒有一位提到過他們的同行,那個日本大正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早在一九二一年就到過杭州,并且還在樓外樓吃過飯的芥川龍之介。
當然,在座的中方陪同也無人提及。我那時還沒有讀過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只知道他的一篇《羅生門》。但芥川的《中國游記》自一九二五年底出版后在日本影響很大,日本的作家要來中國,起碼該翻一翻吧?不過這么說,好像有點嚴于對人寬于律己了。
近日淘碟,找到一張《河童》。這是我看到的第二部根據芥川龍之介小說改編的電影,前一部是《羅生門》,在國內算得上眾所周知。此小說正是在芥川游歷中國的那年,由魯迅率先翻譯發表于北京的《晨報副刊》,時為五六月份,其后芥川差不多也正好到了北京,應該能看到。至于在這當口譯介芥川的作品是否與他來中國有關,我現在還沒有依據。
芥川龍之介是在一九二一年三月三十日的晚上乘“筑后丸”抵達上海的,海上行程九天。在上海逗留了多久不太清楚,但《中國游記》中的上海部分,卻是寫得最為詳盡,篇幅占全書三分之一強。離開上海的第二站,就是杭州,時間上顯然已經四月底五月初了,“火車的窗外,始終是長著油菜和紫云英的田野。”
民國十年從上海坐火車到杭州,幾乎要走上一天。芥川下車時,“已將近下午七點鐘”。訂好的下榻處是西湖邊的新新旅館,從旅館的窗戶望出去,隔著里湖和一座孤山,芥川是看不到樓外樓的。
況且芥川住的房間,在旅館后面的一個角落里。套用現在的話來說,不是湖景房,連西湖也不能看見。這也許影響了芥川的情緒,導致了他對杭州的印象不佳,總是發著牢騷,說西湖“與其稱之為湖,不如說近似于發過大水之后的一片水田”;一面在俞樓說曲園先生“多少有點俗氣”,一面在岳廟說“秦檜不知遇上了什么惡緣,中了下下簽”。他對西湖的描述,篇幅倒是不小,讀來卻像是走馬觀花的一日游,離杭前夜,因了枕頭上趴著一只圍棋子大小的蜘蛛,更是說“西湖也實非令人滿意的去處”。
比較而言,在樓外樓吃飯時的芥川,倒還有些興致。坐在枝葉葳蕤的槐樹底下的餐桌旁,看湖水在腳邊蕩漾,不停地拍打著石駁岸的間隙,對柳樹下的垂釣者從水中拎出一條鯽魚很是受用,連堂倌在湖里洗滌抹布和“拔了毛的雞”也不覺得是污染湖水,反倒“產生了一種進入小說場景的心緒”,想起《水滸傳》石碣村里的阮氏兄弟了。至于那天的吃,只是一筆帶過,“一邊喝著老酒,一邊用筷子夾食生姜煮鯉魚”,興致依然在旁處,不時與同行者對另桌的兩個年輕女人品頭評足,說“中國的女人三十歲以前,看起來都像小姑娘似的”。
從當時拍下的照片上看,芥川的側影頗似陳寶國。另桌那穿黑白(所謂黑白大約因為照片是黑白的吧)格子布衫的女人正側臉看他,露著一只左耳。芥川肯定注意到了這只耳朵,他一向覺得女人最美的是耳朵,說“我對中國女人的耳朵懷有不少敬意”。女人旁邊坐著個小孩,背對芥川,這個已經能坐著自己吃飯的小孩,卻被芥川看成是“一個嬰兒”;而小孩的父親在他看來,“長相頗似無想庵先生”。無想庵指的是日本小說家武林盛一,在上一年的五月來中國度蜜月,也到杭州的樓外樓吃過飯。
在樓外樓吃飯的芥川龍之介,比我在樓外樓陪同的那些日本作家,率性好玩得多了,雖然他在八十六年前的西湖留下了太多的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