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德譯
吉米·卡特 1924年出生于美國佐治亞州,畢業于海軍學院,后在海軍服役,1953年退伍回鄉,經營父親的農商產業。1970年—1974年任佐治亞州州長。1977年以微弱優勢擊敗福特總統,出任美國第39任總統。卡特是訪問古巴的第一任美國總統,并同卡斯特羅舉行會談。1957年出版自傳《為什么不是最好的?》,以后又出版《一個與其人民一樣誠實的政府》(1977),《保持信心,一個總統的回憶》(1982),《我們瀕危的價值觀》(2005)。
《牢墻內的巴勒斯坦》2006年出版,在美國社會引起強烈的反響。
我曾經訪問過以色列好幾次,而且同以色列內外的猶太人就現狀和未來展望進行討論。這些猶太人代表了各種不同的觀點,立場相當堅定,對以色列政府及其政策一直非常關注。我當總統其間和離任以后,了解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事實上,我在出任總統以前,就同伊扎克·拉賓、摩西·達楊、戈爾達·梅厄、阿巴·埃班和其他以色列領導人建立了私人關系,盡量了解關于以色列的一切,包括它所面對的政治和軍事挑戰。以色列給我不可磨滅的印象大多是這段時期留下的。我想細述一下這段早期經驗。
我剛開始了解以色列的時候,以色列國民對前途充滿樂觀和信心。在以色列建國初期,阿拉伯國家頻頻發動進攻,以色列看來岌岌可危。可是,1967年的戰爭證實,以色列軍隊的實力是阿拉伯鄰國望塵莫及的。那年,以色列空軍摧毀眾多敵機,陸軍西征加沙,北取戈蘭高地,東逼約旦河,囊括西岸,南下西奈半島,直達蘇伊士運河。伊拉克·拉賓將軍是因這場戰爭而成名的英雄。在我當佐治亞州州長時,以色列為了加強同美國領導人的關系,派拉賓來訪問。我向他請教中東的軍事和政治關系,他很樂意回答,并且邀請我早日訪問以色列。
我自童年起學習《圣經》,后來講授《圣經》20年,對圣地心儀已久。我和妻子羅莎琳于是在1973年接受了拉賓的邀請。為準備這趟旅程,我倆熟讀地圖,研習以色列古代和近代史。短短10天的行程如何安排,相當費思量。一方面我想盡情暢游基督教圣跡、圣所,另一方面也愿意撥出時間為我今后的政治生涯做些準備,其時,我正在認真地計劃競選總統職位,而我的心愿只有少數最親近的朋友知道。
我們首先拜訪了梅厄總理。會談片刻后,她說我們有7天的時間到處參觀,給我們配備了一輛舊的奔馳旅行車和司機,要上哪兒由我們自己決定,而行程的后3天,她會安排我們聽取以色列安全問題、以及同其他中東國家關系的機密匯報。她想我們臨走再見她一次,以便回答任何問題,并就以色列政府的信息做個總結。
司機吉奧拉·阿維達爾是位年輕學生,父親是外交官,其見聞廣博。他給我一本初級希伯來文手冊,旅途中一路學習,逐漸能辨識路標。這本小冊子我還保留著,上面寫滿沿途參觀的札記。我還保存著他給我的地圖,該地圖不但在以色列與西岸、加沙之間沒有標示“綠線”,而且把戈蘭高地的一大部分和西奈半島全部劃入以色列版圖。當時有些偏激分子不想歸還所占領土,但領導人的普遍態度是暫不歸還土地以待日后換取和平與安全。官方給我做匯報時,從未提及早日撤退,但也沒有說計劃永久占據。
前3天在耶城內及附近參觀,早上摸黑出門,在其他游客出現以前欣賞耶城的晨姿,同時也體會一下子兩千年前耶穌在同一街道漫步的感覺。我們參觀面包師傅用長桿把面團送進大灶洞烘焙,在小店喝茶、啜咖啡,觀看小販陳列貨物、預備做買賣。我同那些對《圣經》記載的大衛城進行挖掘工作的考古學家聊了好一會兒。他們說歷代遺礫使街道不斷增厚,平均每百年增厚一英尺。我們開始明白為什么在耶城、伯利恒、希布倫、杰里科所見圣址完全出人意料,圣址部分埋于地下,狹窄、俗麗、非常商業化,不是想像中的粗糲樸拙。只有走到曠地,望見橄欖山、園地墳場、迦南、卡爾梅勒山、加利利海、布道山、迦百農、貝賽斯達和約旦河,才感覺到眼前也許就是圣經故事發生年代的景觀。
我們每到一地,吉奧拉即向主人家介紹我倆是梅厄總理和拉賓將軍的賓客,對方都會殷勤招待,熱心回答我們的問題。拿撒勒之游最令人愉快而且獲益匪淺。我們參觀了告訊教堂和地下住所——據說耶穌當年居住的就是這類地方。穆斯林教徒市長、基督教徒副市長和拿撒勒的猶太市長設午宴款待,氣氛熱鬧,在場的還有他們的親朋。主菜是一道燒烤全羊。這頓飯吃了好幾個小時,吃掉的羊肉驚人得多,外加水果、蔬菜、烤餅以及用手指沾來吃的濃汁牛肉。我記得席間談到所有一切想得到的話題,邊談邊敬酒,長桌當中幾瓶尊尼獲加——紅方威士忌不久就一掃而空,接著再喝中東常見的濃黑咖啡。
我們對拿撒勒官員大力促進旅游業和經濟增長感到好奇,于是在午后去了新城。新城的建立是為源源不絕的蘇聯新移民提供棲身之所。移民家庭遷入新公寓時,墻上的油漆仍未干透。當時的計劃是再建三千戶供今后移民居住。以色列在1967年戰爭取得勝利后,移民人數就開始增加,我們到訪的當年達到高峰。市長說拿撒勒大都會附近有百家工廠,新舊居民都能找到活兒。有些老居民抱怨說新來的公民享盡優待,但有意見的人不算普遍,也沒有因此鬧個不停。有幾位蘇聯移民同我們交談,在小輩們面前自夸喬遷之日起便開始學習希伯來文。
其后我們前往迦南,沿著耶穌早年布道所走過的路途入迦百農和加利利海各個地點。特別有意思的是,我們訪問了僅存的幾位撒馬利亞人。他們在我們跟前抱怨以色列當局不尊重撒馬利亞圣址和文化風俗——約兩千年前耶穌及門徒所聽到的也是這樣的抱怨。
我們也參觀了幾個集體農場(定居點),其中一個已成立五十四年。農場種植蘋果,收獲后藏于冷處,可終年保鮮。乳牛每日擠奶三次(通常只擠兩次)以提高產量,增加利潤。我出身農家,感到興趣盎然。翌晨是安息日,我們在規定時間進入猶太教室,默禱后佇立入口內側。到教堂禮拜的其他人總共兩名。我問吉奧拉平日也是這樣嗎?他尷尬地一笑,聳聳肩,表示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們在參觀戈蘭高地(1967年奪占的敘利亞領土)定居點時,得到完全不同的觀感。當地居民表現出高昂的開拓精神,年輕人的家庭一起耕耘,埋頭苦干,令人贊嘆。他們分享所有一切東西,以體力勞動和身無長物為傲。集體農場的領導帶我們到俯瞰加利利海的西邊峭坡,遙指敘利亞人1967年戰爭筑用的炮臺。沿湖低處的小村落、山谷農舍、公路上馳行的汽車以及田間耕作的拖拉機盡收眼底。從軍事角度來說,在以色列同敘利亞簽訂和約以前,控制這一地點顯然是非常重要的。有位以色列青年相當激動地說,以色列的實力無日不受到試探,因此絕不能示弱。他們相信,集體農場不但有經濟價值,也有軍事價值,并且清楚地表示:絕不再讓敵人的炮火從這些峭壁向以色列發射。
當時在所占領土的猶太移民只不過1500人,大家總以為以色列會遵守國際法,包括以色列和美國都支持的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把受人詬病的定居點全部撤除。我知道梅厄總理曾說過巴勒斯坦人不算是單獨不同的民族,但大家都以為她是指將來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不應再分割而居。
坦白地說,在當時,我把在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被逐出故園視同低溪印第安人被逐出佐治亞土地(這是我家農場所在地)。后者被迫西遷,沿“傷心路”踽踽而行,到達俄克拉荷馬,讓出土地給我們白人祖先。雖然現代以色列—巴勒斯坦的情況同樣嚴酷,但是國際社會通過聯合國正式決議,核可了這次土地的奪占,對此巴勒斯坦人只能遵守。不過,他們在將來畢竟還有可能返回故鄉,或者獲得賠償,況且他們對東耶路撒冷、西岸和加沙的所有權是不容爭議的。
我們乘坐一艘導彈艇出海(這種艦艇是在法國1967年對以色列實施禁運下偷運入境的),先往東駛然后南下,盡可能靠近約旦河。我倆自幼在書本和歌曲中熟悉的約旦河,想像中千里煙波,如幻仙境,沒想到河寬還比不上流經我家農場的幾條河溪。我們獲悉約旦河溪流改道,大量河水用來灌溉以色列作物——這是以色列同東鄰國家結怨的主因之一。約旦河沿岸的安全區設布路障和鐵絲網,無法駛近,幸而邊境警衛特許,我選了一處我認為是施洗者約翰當年為耶穌洗禮的地方,快動作躍進水中。
站在橫跨約旦河的艾倫比橋,遙看進出約旦的人、車絡繹不絕。海關官員告訴我們,平時只作例行安檢,而過去3年,合法進入以色列觀光的阿拉伯人有75萬以上。其中一名警衛向我們使了個眼色,接著說,非法觀光客的人數只能粗略估計,而其中一些永遠也回不了約旦老家(他指那些被逮捕的恐怖主義分子)。
稍后我們大家躍進死海泅泳,體驗一下著名的浮力。我們注意到更衣處離海濱稍遠。服務員說死海水位不斷下降,因為灌溉系統截流,流量日益減少。長期下來,終會形成兩個小海。
我們在7日游之后,參加了以色列官員安排的各種活動。拉賓將軍帶領我們到所占領土的一個軍事訓練營,請我出席他們的畢業典禮。在六日戰爭中,以色列占領了這個地區,以前約旦也是把西岸這個營地作軍事訓練之用。士兵們全體肅立,畢業生一旦被點名,就飛快地奔上檢閱臺,司令官頒發證書,而我則授予《圣靈之劍》(一本希伯來文圣經)。這是在我們的旅程中,見到的幾個宣示宗教信仰的場合。
拉賓將軍說以色列同南非在鉆石生意方面關系密切(他提前一兩天從南非回來以便接待我們),但認為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難以為繼。我問起他個人的政治前途,他說工黨政府內他占有一席位,但仍不知道能否成為內閣一員。
其時,外交部長阿巴·埃班因在聯合國雄辯滔滔而聲名遠揚,他的約見令我感到興奮。談到以色列的前途,他果然有很多主意,而其中確有一些先見之明。他說以色列占領的土地不是資產,而是負債。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本質上完全合不來,終須分隔開來。世界各地正在徹底廢除殖民主義制度,為了統治不愿受征服的幾十萬阿拉伯人,不得不設拘留中心,施加懲罰和壓制。以色列推行這種準殖民主義不能心安理得。我追問他今后怎樣辦,他說正在搞一套解決辦法,但沒有做進一步說明(我知道此時以色列一些領導人正在考慮讓蘇聯和美國的猶太人大量移居以色列)。埃班向我解釋他在聯合國扮演的特別角色:“如果我是唯一的阿拉伯國家,四周有三十九個猶太敵國環伺,我也會向聯合國求助。”
以色列軍事情報首長埃利亞胡·扎伊拉少將和陸軍參謀長海逸達·巴爾·列非就鄰國特別是敘利亞和埃及的軍事和政治情況向我個人作“最高機密”匯報。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提到1967年戰爭,作為以色列固若金湯的明證,使人毫不懷疑他們對任何變故都有萬全的準備。雖然以色列軍事人員只有5%是正規軍人,以色列情報靈通可靠,旋踵間便能把后備部隊動員起來。最高司令官談到以“自衛”為目的的國防建設,提到與美國結盟之重要,但強調如果以色列獲準仿造美式飛機、坦克和其他軍用物資,它就能做到防衛自主。我推想邀請我訪問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給我傳達這樣的信息。
在耶路撒冷的最后幾個小時,我們得以參觀以色列議會。當日的會議由梅厄總理主持。我問吉奧拉:“會議廳內到處有不準吸煙的牌子,除你們的總理外,大家都遵守。”他回答說:“我們必須作一個選擇。要么不掛禁煙牌子,人人吸煙,要么掛出牌子,只讓一個人吸煙。我們決定一個人吸煙的情況不致太糟糕。”
稍后在總理辦公室,我感謝她讓我們有這番暢游的機會。她說我如有意見,她倒想聽聽。原先我有點猶豫,后來終于說多年來講授希伯來經文的教訓,總結出一般性歷史規律:每當以色列領導人不再虔誠禮拜上帝,以色列便會遭受上帝懲罰。我問她是否擔心工黨政府的非宗教性質,她對我的直言有點驚訝,隨即聳聳肩,一笑置之。她用快要抽完的雪茄煙再燃點另一支,徐緩地說當今仍然有“正統”猶太人,可由他們負起這方面的國家責任,她是指以色列議會中宗教色彩濃厚的猶太人,有時候她感到這些人如芒在背。她又說:“如果你出席議會會議,就會看到他們在行動,了解到他們沒有背棄信仰。”依照以色列選舉制度,政黨需要聯合起來才構成統治多數,因此屬于少數派的宗教色彩濃厚的組織其影響力遠遠超出所占的席位。
當時梅厄總理和我都沒有料到僅占議會議席22%的自由黨領導人梅納希姆·貝京不過四年即成為以色列總理(而我也當上美國總統)。貝京的政治力量多來自他虔誠的宗教信仰。
在全部旅程中,我們發現以色列舉國上下相當松弛,只見過為數不多的人身著軍服,大多是在繁忙的十字路口指揮交通。此外,我們所遇到的各種人,包括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在內,彼此的關系相當自在。我后來才悟到我同那些不居住在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人幾無接觸,而且也沒有進行過政治討論。
我曾經記錄一些私下和公開的議論,足以顯示以色列籠罩在充滿成就感和欣欣向榮的氣氛之下。
“除美國以外,其他朋友都算不了什么。”
“蘇聯人現在要中東和平。他們經不起阿拉伯盟友再次慘敗。”
“歐洲人擺脫不了財經,歐洲共同市場國家中法國是我們的頭號敵人,他們簡直矯枉過正。”
“阿拉伯石油武器不構成真正威脅。他們需要美元多于全球需要石油,以色列所需石油90%來自西奈和伊朗。在獲取足夠的燃料方面,看不出會有些什么問題。”
在我們離境時,心里覺得以色列雖然主宰一切,卻是公正的,阿拉伯人沉默,因為權利受到保護,政治和軍事情況注定在土地換取和平以前一直保持穩定。令我感到樂觀興奮的是,看來以色列承諾建立一個猶太人的祖國,致力于和平公正的猶太——基督教原則,而且決心與所有領國和睦相處。盡管知道巴勒斯坦人處于被統治地位,由于假定以色列將撤離所占領土以換取和平,我就消除疑慮,并且有人提醒我以色列首任總統查姆·魏茨曼講過:“我深信各國人民將看以色列怎樣對待境內阿拉伯人來評斷我國。”
回國后我密切注意中東事態發展。以色列埋頭只顧維持對西岸的控制,繼續加強經濟建設和在國際上結盟。我訪問后四個月,即1973年10月,埃及薩達特總統和敘利亞阿薩德總統同時發動攻擊,揮軍進入被以色列占領的西奈和戈蘭高地。阿拉伯軍隊配備蘇式武器,一開始占了上風,以色列措手不及,但以色列頑強作戰,加上美國大量供應軍火,最后扭轉敗局。
我深深關切的是,當以色列軍隊渡過蘇伊士運河,向開羅挺進時,兩個超級大國的軍隊幾乎交火。蘇聯的核艦隊(為保衛埃及)和美國核艦隊(為支援以色列)有史以來首次進入高度戒備狀態,幸而兩個大國運用各自的影響力,在戰斗20天后達成停火,其后國務卿基辛格設法促成永久性脫離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