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的話:重構群體記憶
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是重要的,而且在當下,也是很迫切的。
歷史哲學告訴我們:鑒往方能知來。昨天是今天的序曲,明天是昨天、今天的“三重奏”。在人類社會踏進知識經濟時代的門檻時,知識信息的爆炸,使得以往不曾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日這樣,有數千倍新、奇、特的怪異之物誘惑,吸引著人們的興趣和注意,充塞著人們的心靈空間。高頻率的影像交替更迭,以至于人們的大腦沒有了收藏記憶的間隙,古希臘神廟坍塌式的群體失憶成了今天社會的流行病。一切都瞬息萬變,稍縱即逝,記憶本身就以遺忘、涂改和否棄為代價。然而,在否棄與忘卻的過程中,人們連故事與故事之間穿行的靈魂也已漠然,甚至呈現出溟朦和迷茫,不知我之為我,從何而來,又將何往?!于是乎,重構群體記憶的大廈,繼往開來,便成為現今一個關乎民族活力、國家命運的迫切命題。對此有著遠見卓識的北京大學著名教授錢理群先生,曾向人們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吁:“想大問題,做小事情”,“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并且身體力行,編寫出版了洋洋51萬言的鄉土文化教材《貴州讀本》,且奔走多所大專院校,舉辦“鄉土文化教育”的講座,解讀曾給他以滋養的貴州文化特點。微言大義,闡釋鄉土文化背后的底蘊、神韻以及深層次的文化,即終極關懷問題。他中肯地指出:“當代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有一種脫離自己土地的傾向,對自己生長的土地上的文化、人民,在認識、情感乃至心理上,出現陌生感和疏離感,這有可能導致民族文化的危機。當年輕人缺乏和母體文化的血肉聯系時,甚至可能會出現‘無根’的一代”。的確,全球化不等于聽任一種強勢文化君臨天下。全球化前提下更是應允許各民族文化存在的多元化格局,這樣世界才會更精彩。年輕一代是擔負我們民族文化續存重任的承載者。重構民族文化記憶,要從鄉土(地域)文化教材和教育著手,這正是不容遲緩的事情。
如今,我們業已進入了一個商品化的消費時代。物化的速成在極大地滿足了人們便捷的生活需求的同時,意識形態領域內隨之而時興的是精神文化“快餐”消費。昔日自然經濟條件下,那種“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王維)式的恬靜、肅穆、潛識默想、飄忽不定的客觀實在,將人們的記憶像隨風凋零的樹葉一樣,迅速撕碎、消解。記憶與遺忘、學習與否棄之間,沒有了歷史的縱深感。企業的卒生與倒閉,股市的潮起潮落……作為自然人的命運,有如掛落在荒漠草莖上的紙片,變得捉摸不定,傾刻浮于云端,俄爾又化為烏有。人們浮躁不安,焦慮不寧,對過去的健忘癥勝過對生活的回味,對未來的祈福遠勝過對往昔的追憶。群體失憶甚至失語,成了無須默許的共同的麻木不仁。當人們來去匆匆,為了生計、生存奔波之際,對腳下這塊賦予我們生命,給了我們精神滋養的土地,不再是“相看兩不厭”。那種詩意的雋永、欣賞、體味淡去了。在這塊熱土上,那些曾經演繹過大手筆歷史篇章的曠世人物,那一則則驚心動魄的歷史故事,那一個個沁入我們血脈,至今仍在左右或影響我們行為方式、心理習慣的歷史幽靈,被時間的手抹平了,被歲月的季風風化了。在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的腦海里,呈現出歷史斷裂式的空曠和空白。不知什么時候,我們與腳下的土地疏離了,以至于失魂落魄,猶如一株無根草,隨風飄散,沒有了厚重,沒有了底氣,喪失了活力,逃逸了自我和尊嚴。群體主觀無意識的失憶、失語,使得村落與城市,鄉下人與城里人,統統表現出思想精神上的水土不服,整體消化不良。不是嗎?往昔那一張張個性鮮明,民族特征突出而又多樣化的臉,被涂抹得千篇一律,呆若木雞,失去了靈性。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西方強勢文化的風暴,業已把我們民族風格凸顯、神情十足、浸透著詩意、保持著永恒的審美意趣,凝固為別致的一個個物化的城市,雕鑿、攪拌成一盤神情模糊、慘不忍睹的沙拉,不再是昔日令人留連忘返、樂而忘憂的“人生的盛宴”!我們若能忙中偷閑、稍事駐足沉思,便會羞愧難當,不敢再直面祖先的靈堂。那是因為我們在求新求快的歷史陣痛中,將嬰孩和污血一同潑掉了。隨之而來,按捺不住的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游子情懷,是盛世浮華下無所歸依的精神悲哀——倘若我們的良知還像希伯來先知耶米利寫就《哀歌》,在骷髏的山丘下的石洞獨自哭泣時那樣,依舊對個人的記憶保持誠實的話。
基于上述的情思和意緒,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關學之鄉的后生晚輩,歷經“十年文革”的洪荒年代,欣逢改革開放,注重文化建設的盛世,縱是孤陋寡聞,政務纏身的我,也義無反顧、毅然決然地硬著頭皮上陣,參與其間。然行文走筆雖不敢說涉方家理路,卻也遵循一己之俗見。將關中書院、關中學派的來龍去脈,出處歸宗,作了粗線條、巡禮式的梳理。愚以為張載是關學的鼻祖,其學術思想是影響和主導后世歷代關學發展的主線。雖然江山代有人才出,張載身后學派紛生,各有秉賦,其理路、風格盡管打著不同時代的凝重烙印,可萬變不離其宗。此其一。其二,關中書院是明、清時期關學續存發展的輻輳,透過關中書院這扇歷史的門窗及其歷史人物畫廊,其間代表人物的智慧之光為傘狀輻射,澤被三秦大地乃至整個大西北,衍化影響十分久遠。其三,本人才疏學淺,加之歷史資料匱乏,凡所述人物,頗難做到與古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為了不影響公務,我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時間的“邊角料”精心拾掇起來。于是,在蚊蟲叮咬的夏夜,在鞭炮齊鳴的節假日,在萬家燈火的溫馨之時,自閉斗室,在書海中漫游,在青燈黃卷中求索,悉心尋覓腳下這塊熱土中思想文化巨子們不滅的幽靈,體味他們于當時當代歷史文化困境中的喜、怒、哀、樂、愛、惡、欲,企圖求證今人的思想、文化、習俗、德行、性情的出處淵源。可情雖難卻,終力有不逮。張載、馮從吾、關中三李、劉光賁……每當我滿懷欽敬之情,觸摸每一位鄉賢先哲時,他們的學問人格、鐵骨血性、儒雅風流,都使我宛如翻越一座座大山巨川,高不見頂、深不著底,陡生卑瑣之感。其間歷史的隱秘,曲折的故事,主人翁那不屈不撓、特立獨行的人格和膽識,以及國家恨、民族情、道義心與社會責任感,千折百回、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幅蕩氣回腸、感人肺腑的歷史畫卷。這畫卷時而黑云壓城,令人胸悶氣短;時而酣暢淋漓,有如醍醐灌頂。歷史更像一面鏡子,它毫不留情地映襯出時下人們的俗氣、浮泛、卑微、渺小甚至丑陋!盡管管中窺豹,也約略能探尋出今天陜西人倫理觀念、行為方式、價值追求、性格特征,其來有自的蛛絲馬跡。
美學家李澤厚先生指出:在當今社會,“‘人活著’正處在雙重異化中,異化的感性使人成為縱欲的動物;異化的理性使人成為機器的奴仆,‘人是什么’變得很不清楚了。”(李澤厚《課虛無以責有》)這的確是人類的悲哀。今天,我們呼吁“認識我們腳下的土地”,強調文化(包括本土文化或地域文化)重建,重構群體記憶,并非要開歷史倒車,而是旨在自覺深入地探究我們所在的文化本原,亦即“溯源于本始,致用于當世”,以期喚醒人們的“文化原我”意識,從而以一種開放性與自主性并重的文化理性姿態去面對異彩紛呈的社會現實。不要說追求關學先賢們所倡導的“大儒”、“真儒”的境界,最起碼也要具備“雅儒”的節操,而不至于去做以曲學阿世為能事,武大郎開店式的排斥俊杰、扼殺英才的“俗儒”,守住為人處世的基本道德底線。毋庸置疑,我們所關心的焦點問題在人,即人的生存、生活狀態,人的文化語境,人的終極關懷,包括人的形而下(物質追求)和形而上(精神追求)追求在內的全部生活真實。我們會從中獲得不少有益的借鑒、啟示和感悟,進而去自覺地調適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找準自己人生的坐標,守住人內心的神性和尊嚴,并超越自我,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
書院門街:西安的琉璃廠
書院門街,是西安的琉璃廠。一座城市的商業氛圍再濃,如若沒有了文化的內涵和滋養,那表面的繁榮、喧囂、擾攘,就缺少了歷史的厚重感,如紙扎的花,徒具其形,失了鮮活的生命質感,也就失去耐人尋味的審美意趣,從而顯得蒼白無力。古城西安的厚重感是不言而喻的,她的傳神之處有許多處,而書院門街是西安的集大成,且是“雅集”。從文昌門到南大街不足一公里的地段,文物景點排列,屈指數來,有明城墻、碑林孔廟、三學街、關中書院、于右任故居、寶慶寺遺址,等等,有十多處。這些文化遺存,將古代與近現代的文化凝固定格在那里,留待今人的觀瞻和玩味。如今西安師范學校、西安師范附屬小學,在原關中書院、寶慶寺的遺址上,銜接古今,繼續這文化傳承的歷史使命,于“古琴弦”上彈奏著現代文明的樂章。沿街門點內陳列和兜售著的不是吃穿日用的生活必需品,而是頗具民族特色的“文房四寶”之類以資文化和精神生產用度的消費品。濃郁的傳統文化氣息,庶幾令游人沉醉。于是有人說書院門街就像是北京的琉璃廠街,雖說此話不錯,可在我看來,琉璃廠街是北京味的,書院門街是漢唐味的,是地地道道的西安。時地不同,濃淡殊異。就像北京烤鴨到了西安就變了味,西安的羊肉泡饃到了北京,同樣變了味一樣,不同的地域孕育不同的文化。西安的書院門街與北京的琉璃廠街,雖都從過去的歷史歲月中走來,但彼此是不可替代的。
西安的書院門街,自古以來即是司書者的圣地。它依托古都西安的龍脈——南北大街、長安路,毗鄰雄偉壯觀的大南門(永寧門),與正對面道教圣地湘子廟街隔南大街相望。相傳,唐德宗年間(780-805),韓湘子與妻子曾住此處,后得道成仙,為“八仙”之一。后人為紀念韓湘子,特修此廟。一度也曾香火旺盛,信徒云集。而今,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神仙不知何處去,斯地空余湘子廟。歷經“文革”浩劫,廟宇宮觀尚存,但香火已斷,變成了市容清潔大隊的辦公室之所。書院門街口北邊的寶慶佛寺歷經滄桑已蕩然無存,惟留一尊磚塔,兀然矗立,宛如鎮街之神,忠實地在街口守望。但令人欣喜的是,近年來,伴隨著經濟文化的復興,湘子廟又翻修一新,香火再起,人氣日旺。
沿街東去不遠,就是與岳麓書院、衡陽書院、白鹿洞書院齊名,被譽為全國四大書院之一的關中書院。它坐北面南,昔日風貌猶存,現為西安師范學校所在地,而此街正是因關中書院而得名。沿街繼續東行就到了碑林博物館,這是古代祭祀大成至圣先師孔子的地方,是孔廟或曰“文廟”。從時間上追溯起來,碑林始創建于北宋元佑二年(1087),對書法、碑石文化有著真知灼見、功莫大焉的漕運使呂大忠(藍天諸呂之一),為了保護開成石經及其它唐代碑石,于府學街北修碑房、碑亭、碑廊,使碑林初具規模,迄今已有900多年歷史。“現館藏自漢迄民國各代碑石、墓志1600余種、2500余石,展出1100余石。共有4座碑室、8座碑廊、8座碑亭及石刻藝術室和4座文物陳列室,占地面積31900平方米,建筑面積12984平方米,陳列面積4900平方米”。(見《碑林區志》三秦出版社2003年3月版)碑林館藏石刻文字之多可說是世界之最。它幾乎匯集了中國秦漢以來各個歷史時期的篆、隸、楷、行、草等各種書法的代表作,本身就是一部體現古人精、氣、神 的書法藝術史。說到碑林博物館之所以能夠使今人大飽眼福,我們尤其得感謝兩個人:一位是北宋時的藍天縣人呂大忠,一位是現代的三原縣人于右任老先生。前者是碑林的奠基者,后者則是碑林的拓展和完善者。于右任于民國時期的1924年前后,一次性捐贈給碑林博物館他個人所收藏的石碑就達290多塊。
由碑林博物館出西門為三學街的府學街和長安學街;出東門為咸寧學街,這三條街都連著一個“學”字。雖昔日風光不在,幾經演變,已成了民宅、店鋪,但其中豐富的文化內涵卻韻味幽長。三學街是當年長安、咸寧、萬年三縣莘莘學子前來科考溫習功課和留宿之地。透過歷史的煙霧,我們仿佛看到士子學人燃燭攻讀、晝課夜賦的情景,那金榜提名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恃才傲物,以及那科場失意、名落孫山時的沮喪、茫然和困惑。古往今來,在歷史的塵封和記憶中,不知導演過多少出人間的悲喜劇。府學街(府學巷),則是宋代崇寧二年(1103),始置京兆府學之地。金、元、明、清各朝代均沿置府學,因此而得名。那么何謂府學?即當時為地方官辦的最高學府。它聚精選萃,能到府學就讀者,均非等閑之輩。
由碑林博物館出東門,是文昌門。文昌門東不遠處是漢代大儒董仲舒的陵寢——下馬陵。歷代儒生們路過此地,均要下馬,以示對這位耆儒的尊崇和敬意,于是,約定俗稱,便得名下馬陵。而距下馬陵向東不遠據傳是漢代的太學舊址。
書院門街文商交融、廟市合一。寶慶佛寺始興建于隋代,又于明景泰二年(1451),由安仁坊移建書院門街。從一代名相馮從吾在明朝萬歷三十七年(1609)前后創辦關中書院起,街以“書院”名,書院可說是街的“眼睛”。細思量,街是物化排列的門肆,書院則是該街的精、氣、神,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輝映。
始建于隋代的寶慶佛寺,香火旺盛,游人如織。隋文帝、唐文宗也曾先后巡幸入寺,氣滿云翳,好不輝煌。移建書院門街北口后,從聚眾誦經到祈雨求佛,再到借佛說世,設壇暢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道統,師生彌眾。宋元以后,書院文化興起。關中書院從佛寺中疏離出來,獨立門庭。一時間飽學名士往來如梭,激揚文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莘莘學子云集,指點江山,書生朗朗。河流千載,冷暖百年,風云變幻幾多秋,皇朝走馬燈,刀光劍影何慘烈。書院門街歷經風雨,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榮衰變易。昔日的寶慶寺惟留一座磚塔,定格在街口猶如一尊巨大的感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