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遷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于上海,幼年學畫。就讀于舊金山藝術學院,獲取兩屆全美繪畫大展金質獎章。繪畫之余,開始寫作,涉獵于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散見北美主要媒體,2004年有兩部長篇小說分別在北京上海出版。現居舊金山。
卡門和喬
我是在舊金山藝術學院上版畫課時認識卡門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國女人,看得出來曾經有過姣好的風韻,但已經褪色有段日子了。她常常站在我后面看畫,有時也非常虛心地要我評看她的畫,美國學生非常自我,畫得再污七八糟也自得其樂,很少要聽人家的意見。卡門的畫是抽象的線條和塊面,憑誰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一去二來就熟了,除了上課,還有了私人交往。
卡門在金融區的律師樓做秘書,畫畫是業余愛好,因此也就長久地停留在同一水平上,人卻是極為可親,我那時英語生澀,跟她卻能侃侃而談,全是她耐心兼善聽之賜。她身邊的朋友全是如我般的新移民,從香港、伊朗、法國、韓國及墨西哥來的藝術學生,她住馬林娜高級區,寓所卻只是一間小小的套間,學期終了開派對房間里人塞滿,大家照樣杯盤交錯,興高采烈。
我那時窮得像水洗一般,卡門來我畫室參觀時,我招待她的只是兩個煎雞蛋,卡門卻不覺我待客清寒,興致勃勃地在畫室盤恒良久,把角落里蒙滿灰塵的舊畫都拖出來看過。聊天時我得知她是蒙大拿州人氏,離婚,有個成年女兒在海軍醫院工作。她口中還有個“他”,不用解釋也知道是她的男朋友。
一天卡門說要我幫忙,“他”需要找人畫幾張璧畫,問我是否有空。對一個窮學生說來,什么都沒有,除了大把的時間。于是我們坐上卡門的車,向“他”處而去,同行的還有卡門的香港朋友,安琪,瘦小單薄得像一只剛出殼的,毛色凌亂的鳥。
車過金門橋,穿過有錢人居住的馬林縣,再經過酒鄉那帕,拐上116號公路,路變得很窄,兩邊都是綠蔭掩蓋的住家,小的釀酒園,老式的店鋪,格倫艾倫是個二千多人的小鎮,微醺而寂靜。
一座兩層樓的磚房,中世紀的式樣,門口有廊柱,窗子高而狹,右面庭院里架了一尊十八世紀的加農炮,短而渾圓的炮身已經蒙上綠銹,又被游人之手摩得精光溜滑,根本不像一件取人性命的武器,倒似一件和酒坊有關的榨具,很可能葡萄是放在炮膛里發酵的。
迎面來了一個中年男子,身材壯實,頭半禿,連腮胡須,卡門介紹他是喬。喬一開口就知道他不是正宗的美國人,就如卡門所有的朋友一樣。喬是意大利人,來自那不里斯。
喬先帶我們參觀了他的產業,包括磚房底層的“杰克·倫敦”酒吧,與之相連的意大利餐廳,隔了一個庭院帶游泳池的小型旅館,餐廳樓下的巨大的酒窖,以及酒吧樓上開辟出來的“杰克·倫敦”博物館。說是博物館,其實只是收集了一些杰克·倫敦著作的首版本,幾封倫敦手寫的信,一些據說是杰克·倫敦生前所用的私人用品,如雨傘,和馬車上釘的有倫敦名字的銅牌。
我問壁畫要畫在哪里,喬說忙什么,先吃飯。遂引我們一行人來到餐廳后面的一處木制陽臺,旁臨一條水流叮咚的小溪,樹木扶疏,光影斑駁。我們在野餐桌邊坐下,喬端來了一大鍋親手做的蛤面,配上剛出爐的大蒜面包蒜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沒說的, 一人一大盤下去,瘦小的安琪一點也不亞于我這條餓狼,同時伸出盤子要求喬再添加。正在我們飽嗝連連之時,喬又端上了自己烘烤的藍莓派,誰拒絕得了?欲罷不能,欲拒還迎。
我還沒忘記此行的目的,喬說他的酒窖里要畫四幅壁畫。誰會特地跑到酒窖里去看璧畫,分明是喬聽了卡門的敘述為我找些外快而已。結果是我在樓上沒有參觀者的博物館住了下來,白天鉆在酒窖里畫畫,傍晚在空無一人的游泳池里游泳兼洗澡,在餐廳的廚房吃晚餐,晚上泡在酒吧里吹牛買醉,旁座牛仔打扮的漢子其實是當地的警察局長。
安靜的格倫艾倫小鎮在春夏之交時杏花爛漫,石橋底下春水無聲地漲高,沿岸的小教堂在一片茵綠中孤寂地遺世獨立,我一住二三個月,在酒吧里跟喬無話不談,意大利人跟中國人一樣尊重理性,崇尚義氣,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男人的政治理念相同,價值觀念相近,無論國籍年齡,不分地位貧富,成為朋友是非常自然的事。
意大利人大都是天主教徒,對家庭絕對負責,但并不妨礙在婚姻之外尋找情婦。喬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都成年了另住,最小的姑娘安琪拉,在喬的意大利餐廳做助理,是個微胖但溫順的女孩,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在廚房里整日忙碌。
喬有一種特質:喜歡他的人特別喜歡他,不喜歡他的人也特別不喜歡他。但大家都一樣被他的慷慨大方所吸引,后院的陽臺上總是聚滿了大吃美味意大利面條的人們,喬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否剛和他爭得面紅耳赤,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罵娘。只要你愿意坐到桌邊來,喬一樣把上好的那帕紅酒傾倒在你的杯子里,幫你面前的盤子添滿了食物。
不喜歡喬的人一大半是不喜歡他的大家長作風,正如所有傳統的意大利人,喬是固執的、強勢的、男權的、豪爽的,也是不假詞色的。大男人的作派很得罪了一些民主黨人,女權活動者,和那種被喬稱為“軟綿綿的娘娘腔左派”,卡門是個好脾氣但耳朵軟的女人,常常夾在她的左派朋友和情人之間不知所措。
無人時她會對我抱怨喬和她的關系,好像是喬應該給她一個最終承諾的,但多年下來,喬始終沒有。我再笨也知道這種事情接不得嘴,成為情人有其理由,保持在某個熱度上也有其理由,雙方做重大決定或不做決定也有其理由,哪容外人多嘴。好在卡門只是把我當成個傾訴的對象,并不在意我是否有正義感,是否為伸張女權搖旗吶喊。我在格倫艾倫那段時間,從來沒見過喬的太太,而安琪拉終日在餐廳工作,不可能看不出卡門和喬的關系,但從來沒一點不得體的表示,總是客客氣氣的,微笑始終掛在她臉上。
壁畫完成之時,喬開了個派對,總之是找個理由吃喝一通。客人們在陽臺上喝個半醉,擎著酒杯鉆下酒窖去,不到一分鐘又爬上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聲‘EXCELLENT’,他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喝酒吃大餐,我也很高興口袋里多了幾張鈔票,皆大喜歡的事情。雖然小鎮風光迷人,日子悠閑,我還是向往舊金山那種魚龍混雜,天天上演人間喜劇的大舞臺,很高興能一個猛子扎回那池渾水中去。
卡門和喬常來看我,喬總是帶了卡門、安琪和我去吃一頓大餐。不要小看這餐飯,在清湯寡水的日子里,一塊牛排,一盤真材實料的意大利海鮮通心粉,帶給清寒學子的不單是口腹的滿足,還有一份熨貼,一份朋友對你的真情實意。
喬的慷慨并不見得討每個人的好,卡門的左派朋友在喬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喬一轉身他們就鬼鬼祟祟問道:卡門,你敢說喬不是黑手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把卡門弄得很窘。為什么他們不敢當面問喬自己?從此我就對那些自命為左派的家伙看不上眼。其實喬經營那個酒吧餐館并不容易,雖然食物可口,地點還是偏僻了一點,喬又是個處處搶著付賬的人。所以喬并不像那些左派吃客以為他腰纏萬貫。人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會靜極思動,不管這地方是如何優美和閑散,正在那段時期東部有人給喬一份管理旅館的工作,喬接受了,想把總是倒貼錢的餐館和酒吧出售,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買主。結果旅館交給經理人管,自己去東海岸就職去了。
我和卡門會在空閑的周末下午開車去格倫艾倫,喬不在,餐館的生意更淡,我們坐在陽臺上喝咖啡,落葉簌簌而下,平添了幾分人去樓空的感覺。卡門說她最近想了很多,既然喬不給她個確實的承諾,她應該另去尋找自己的感情寄托。我插不上嘴,總覺得事情不會像卡門所想象得那么簡單。
卡門是找了幾個男朋友,不過交往的時間都不長,我看卡門也心不在焉,喬從東部回來時,卡門帶了男朋友去見喬,喬一律請客吃飯,好像招待新女婿一樣。結果都成了朋友。我說卡門,喬和這些人比起來就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樣。卡門笑著說什么什么?我看她的表情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一個晴天霹雷,喬第二個兒子患有常年憂郁癥,在某天清晨被發現吊死在自家的車庫里。我趕去時,喬彎腰曲背,表情呆滯,在朋友們擁抱他時突然崩潰,瞬間淚流滿面。看到一個一向剛硬要強的男人被痛苦一下擊倒,真是難以承受的事。在葬禮上,我還是沒見到喬的太太。
本來就繃得太緊的喬,受到這個打擊之后,身體開始一連串地出問題。腰椎,髖關節都要動手術,這一來卡門就把要找男朋友的話扔到太平洋里去了,連工作也辭了,一門心思為喬聯系醫院、大夫。喬動手術那段時間,卡門差不多天天跑醫院,我本來不相信美國女人會侍候人的,但事實擺在眼前。
喬康復得很快,但他的脾氣性格有所改變,變得不像以前那么積極了。東部的工作是辭了,倫敦酒吧和餐廳的生意也不見起色。我過后才知道這是一波全國性的經濟衰退,格倫艾倫小地方,更是蕭條。喬的兩次手術積欠了巨大的醫藥費,最后,喬只有申請破產保護的路可走。
再去倫敦酒吧已找不到以往悠閑輕松的感覺,餐廳侍者全換了新的,站在桌邊點菜一副硬繃繃的口氣,食物不能算差,只是少了那種意大利式的熱情和隨意。后面的陽臺不再對顧客開放,堆滿了餐館多余的桌椅器具。陽臺邊的杏花依舊,小溪還是常年流水淙淙,愈發使人感嘆星轉斗移,人事全非。
那段日子里卡門顯得很開心,也是她和喬關系最穩固的一段時期,雖然經濟上不如以前那么寬舒,但喬需要她照顧的感覺使她有了寄托,卡門通過安琪買來整打的絲巾,用一種特殊的染料在上面畫畫,再掛在盥洗室里晾干。這些絲巾可作披肩、頭巾,或掛在墻壁上做裝飾。她帶了完成的絲巾走訪小時裝店,小首飾店,以及小畫廊,大多是寄售,好像生意還不錯。后來她還嘗試過畫在雨傘上和扇面上,不過沒有手繪絲巾來得好賣。
卡門提議我給喬畫張肖像,喬也被我們說動,我鋪開畫具,喬在坐下來之前進盥洗間梳理,出來之后卻無論如何不肯被畫了,說是他的頭發提抗議,為什么年輕時不畫,偏要等到差不多全禿了才來畫。
喬像只受傷的豹子,躲在卡門的小公寓里養息,他是屬于那種閑不下來的個性,開始不能戶外活動太多,他就去農夫市場買了新鮮的菜蔬來,戴了圍兜,在卡門的小廚房里做出一道道美味的菜肴來。我常有榮幸被他們邀請晚餐,我們三四個人圍著小餐桌而坐,喝著紅酒,吃喬做的意大利茄子鑲豬排,酥炸魷魚,烤牛舌,以及奶油螃蟹餡餅。
外出吃飯時喬還一如既往,搶著付賬,他現在連信用卡都沒有了,只能用現鈔。此一時,彼一時,我得在吃到一半時借口上盥洗室時偷偷把賬付掉,省得到時候跟中國飯店常見的那樣演出全武行。
喬說他此生還有一個愿望沒實現,他說他從小想擁有一艘船,那種掛著風帆,又可以用馬達推進的機帆船,他將駕著這機帆船橫過大西洋,而他出生之地那不勒斯是個著名的海港。我們大家聽了都不以為意,那只是一個男人褪色的青春夢而已。帆船、古董車、輪子細細座墊高翹的自行車都曾經是空想舞臺上的道具,人生的道路越走越遠,也越走越窄,終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東西更重要,如房子的貸款,每三個月付一次的健康保險,信用卡要注意不要刷過額。真的要去旅游,讓旅行社給你安排,飛機游輪,司機導游,食宿現成,說貴也貴,說不貴也不貴,意大利七日游在淡季也就是千把塊錢。
所以當喬指著港灣中的一艘船說那是他的BABY,沒人相信,喬一臉詭笑,用鑰匙打開港灣停泊處的鐵門,帶我們走上木板通道,來到那艘船的旁邊。這是一艘很舊的船,大概有三十來尺長,打開甲板上艙門,彎腰下到船艙,里面勉強可睡四個人。這船是喬的一個朋友的朋友,二千塊錢賣給他的,船齡已經非常老舊了,離報廢只有一步之遙。喬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在這艘船上,換了新的引擎,船身全部油漆過,換了新的甲板,各種失落的零件都配齊,終于有一天喬說可以帶我們去出海了,老船在陽光下緩緩地駛出舊金山港口,在金門橋下,抬頭仰望橘紅色的巨大鋼結構,在太平洋的霧氣朦朧中回望淡淡一線的離岸。喬神采飛揚,一點看不出是六十出頭,動了兩次大手術的人。他說將在夏季駕船去邁阿密,為橫渡大西洋作準備。
可惜那條老船并沒有堅持多久,船艙開始漏水,水泵也常出問題,喬不得不花大價錢拖去大修。喬的計劃暫時擱淺,但他并沒有氣餒,他在報稅季節通宵工作,為人填寫報稅單。賺來的錢一轉眼就扔進修船無底洞里去。
卡門當然有所抱怨,喬的白日夢還是其次,主要的是喬雖然現在完全和她住在一起,但還沒離婚。其實她心里也明白,幾十年下來了,好好壞壞都經歷了,不管在怎么樣的狀態,她離不開喬,喬也離不開她。離婚與否只是最后一個女人拿來數落男人的話題罷了。
我搬離舊金山之后,卡門和喬為了照顧卡門的老母親,也搬到佛羅里達居住,互相之間的聯系少了,偶爾會打個電話聊上一回。去年圣誕,我收到一張賀卡,是卡門從那不勒斯寄來的,喬和卡門挽著手,在港口前笑得很燦爛,我覺得相片上兩人很有夫妻相。
他們是駕船過去的么?我沒問,以我對喬的了解,他想做的事最終都會做到的。
徐先生
徐先生是我剛到舊金山時的鄰居,他住頂樓,我住地下室。平時見了我,稱呼我為“學生仔”。
徐先生是我的同鄉,來自上海,卻娶了個廣東太太。那年頭,新移民到美國來的,多少跟廣東有些緣由,三親六眷中總有個把廣東大舌頭。
徐先生高個子,一頭灰發,有輕微的結巴,不要說廣東話,連上海話也講得磕磕絆絆,平時他沉默寡言,嘴抿成一條線,眼光直直地看人。
所有的外交由太太操辦,他太太,是屬于舌頭特別有彈性的女士,天性稟異又熱衷此道,她在場的話,爆破式的廣東話不間不息,源源不斷,直似一只關不緊的水龍頭。直到徐先生操著半咸不淡的廣東話喝一聲:口水多過茶。我的地下室才不至于水漫金山。
徐先生夫婦是非常早來美的新移民,不像現在高科技人才出國淘金,夫婦倆是受教育程度一般的平常人,徐先生開計程車為生,早出晚歸,他太太在中國城的小學校打雜,生活不寬裕,但日子過得還平穩。
我地下室的門常被敲響,門一開,徐太太捧著一個大紙袋直往里沖,到桌邊把紙袋放下,從紙袋里一樣樣往外掏東西:有四分之一品脫的牛奶,有用錫紙包裝的午餐,有隔了一夜的面包,一些水果。徐太太說這些食品是他們學校多出來的,扔了也是浪費,于是給我拿來了。我當然感激她對一個窮學生的關心,只是擔心這只水龍頭打開的話,我這個下午就不要畫畫了。
救星及時地出現在門口,徐先生踱著方步進來,非常嚴肅地對他太太說:我有話要跟學生仔談,你先上去吧。門一關上,徐先生在地下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是搓手,再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又搓手,撣了一下衣服上看不見的灰塵,再搓手,再清嗓子,在我的肚腸即將發癢之際,終于開口道:
我是上帝派來拯救你的。
這句話講得理直氣壯,不帶半點結巴,也許是徐先生在家演練多時的結果。在我震驚之余,徐先生發表了一長篇演講:中國社會如此沉淪,就是沒有信仰的緣故,所以才會有文化大革命,所以才會人心不古,所以會餓死人,所以上帝伸出手來,把他的子民救贖到美國來。你今天能來美國,是上帝對你的垂顧,你千萬不能領受了上帝的垂顧,而不存有感戴之心,那樣上帝會生氣的。你應該勤上教堂,和眾兄弟姐妹一起頌揚主的恩惠,洗滌自己的內心,更靠攏我們的主,更服膺我們的主。從現在起,每個禮拜六你得跟我們一起去教堂。
我不想整個下午報銷,也不想搞壞睦鄰關系,更是看了這個悶罐子好不容易發表長篇大論的份上,含糊應了一聲送徐先生出門。星期六一早,我還沒起床,盛裝的徐先生就來敲門,催促我整裝出行。怕我貪戀熱被窩,他干脆坐在我的破沙發上監督我洗臉刮胡子換衣服,然后像押俘虜似地挾著我出門。
徐先生在教堂里擔任個執事,在牧師講道時,他與一排男人像電線桿般地肅立,冗長的講道完了之后他拿了個籃子,逐排地向教徒收取捐獻。再接下來是教徒們的聚餐,徐太太們把炒面炒飯,烤雞腿和炒素什錦羅列在臨時搭起的桌上,大家用紙盤子吃飯。滿臉笑容的牧師也過來了,徐先生陪在一旁,獻寶似地把我獻給牧師。牧師因為有太多的羔羊要照顧,而我這只羊羔看上去毛色不佳,膘水不豐,所以只是泛泛地寒暄了幾句,徐先生卻在旁不住地點頭,眼睛放出光來。
接下來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徐先生和徐太每晚來我的地下室,手捧圣經要我和他們一塊查經,做禱告,直如在中國單位里每日開會似的。我開始時躲出去,實在躲不過了就干脆告訴徐先生我沒有像他那么多的宗教情緒,我更希望利用晚上的時間來畫畫。徐先生用一副你怎么不識好歹的眼光盯住我,我知道如果在這副眼光之下屈服的話,從此就不會有安寧。在幾次三番的思想工作下我無動于衷,徐先生終于認定我不是自甘墮落,至少也是孺子不可教,總算放我一馬,不再來感化我。
從此他見了我就把臉轉向一邊,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睬,徐太太也不把學校里的剩余物資送到地下室來了。我樂得清靜,只覺得既然是同鄉,又是鄰居,何必弄得這般壁壘分明?不是基督徒連個招呼都不能打了?
一天,房東太太告訴我:徐先生要搬走了。我們公寓的房租算是便宜的,地點也不錯,更主要房東太太人非常好,對新移民房客很照顧。我隨口問了句徐先生要搬去哪里?房東說徐先生已經有三個月沒交房租了,她實在沒辦法再寬限下去。我大吃一驚,徐先生是個誠實的人,雖然脾氣固執了一點,但怎么會拖欠房租的呢?房東說徐先生在前一陣把工作辭了,說是要更好,更心無旁騖地侍奉上帝。還不許太太去上班,說烏鴉不工作,上帝照樣養活它們,我們身為上帝的子民更不用說了。幾個月下來,生活當然成了問題,連牧師都勸他回去工作,但徐先生不為所動,天天在家查經禱告,或者和太太兩人,挨戶敲門向人宣傳福音,散發基督教的小冊子。人家沒反應,他就認為自己心不誠,志不堅,回家來更是沒日沒夜地禱告,希望上帝給他信心和力量。房東太太長嘆了口氣道:我也沒辦法,不付錢銀行會收樓的,這樓里五六家人都拖家攜口的,不能為了他一個連累大家……
徐先生搬出公寓之后就和太太住在他的汽車里,晚上就泊在附近街上,偶爾我去超級市場買菜,看見他站在停車場上,蓬著頭發,穿著很皺的西裝,向顧客分發基督教的小冊子,大多數人都繞道而過,或干脆拒絕。徐先生劃了個十字,繼續把小冊子遞向新來的顧客。
我還在中國城看到徐太太,老了很多,佝僂著背,拖著腳步在街上走過,不時停下來,漫無目的地向店鋪內張望。她空洞的眼光在我臉上掃過,一點也認不出我來。我很想上前打個招呼,但是,此時此刻,說什么好呢?
汽車里當然是住不長久的,政府也不容許市民住在汽車里,徐先生的汽車被拖走了。我最后聽到關于徐先生夫婦的消息是:徐太太回了廣東老家,但徐先生死也不愿意回那沒有宗教自由的土地上去,結果他被一個政府機構收容了。什么機構?不要問我,我不想知道。
許多年過去了,印象也淡薄下來,那個教堂在靠近海邊的一條小街上,具體地址我不記得了。牧師長得怎么樣也一點記不清了,但有時街上閃過一輛計程車,開車的司機花白頭發,滿臉疲倦,我會突然想起徐先生來,那個不通情理的好人,執善固執的信徒,在他選擇把一切放到上帝腳下之前,也曾是這么匆忙而瑣碎地活著。
徐先生,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