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現任教于美國某大學,并擔任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副會長、《美華文學》季刊執行主編。
時光如水。
讀完夏祖焯(夏烈)教授的這組散文隨筆,我不由得在電腦上,信手打出這四個字來。“逝者如斯乎”的一聲輕嘆,從孔子的泗水之濱,傳到夏烈的油桐之鄉,淡淡的懷舊與感傷,竟然千年未易。被現代都市生活磨礪得益發粗糙,為滾滾紅塵中的俗念與俗欲所充塞、所驅迫的心靈,在這一聲飄渺如煙的嘆息里,歸于沉靜和安寧。
《桐花千姿舞春風》是一篇難得的融意緒之美、辭章之美于一體的散文佳作,詩情盎然,筆意酣暢而飽滿。文章由作者的一次臺灣北部油桐之鄉的短暫行旅寫起,開篇第一句:“于是四月底我來到了油桐花鄉,而那不是荒原。”順接作為引言的艾略特的名詩,以簡潔的、富于對比色彩的語言,帶著令人驚奇的突兀感,一下子將讀者帶到了油桐花盛開的暮春時節。“花鄉”與“荒原”的對照,宛如詩歌中的兩個相反意象,就這樣展示在讀者面前。
散文的主旨,紀游倒在其次,由桐花之盛,而寫出客家人對斯土斯民的貢獻,贊頌客家人的堅毅、勤勞、淳樸、熱衷文化傳承的諸多美德和特點,應可看作是作者的匠心獨運。但作者的筆意,并不囿于鄉野,而是由桐花而梧桐,由梧桐而申江,思緒神游,回到幾十年前的張愛玲、白楊、林海音身上,由那些優秀的中國女性,而看到桐花的朵朵綻放。如果說,桐花只裝點了大自然的美景的話,那么,這些智慧的、崇高的中國女性,無疑裝點的是中國的人文勝景。
散文的至境,在我看來,應是臻于禪境,無悲、無喜,無怨、無怒,只有對造化萬物心存感念,并與萬物同一同在的無我之境。這樣的境界,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在這篇散文的結尾,我們看到了趨于至境的一段文字:
“春夢了無痕,徐霞客曾數次往徽州的道教名山齊云山,看漫山遍野的璀璨金黃油菜花。而油菜花也開在時雨紛紛的斷腸濕季。我想,如有一葉竹筏漂流桃竹苗溪中,廓外斜依的青山,春雨初停,兩岸夾風姿萬千的雪白桐花,那該是何種風情。道家也講緣份,我在萬紫千紅的臺北市長大,從未想到搬來桃園住。”純凈如許、甘醇如許,古典的山水詩意與現代人的春秋大夢,這樣精妙地融為一爐,令人讀來,只有擊節一嘆,為它的柔曼,為它的溫婉。
隨筆《流光逝川》,更是直接以時光作為抒寫的主題。全篇以理趣為歸依點,以豐富、淵博的學識,貫通全文,充分展示了作者始為工科博士,繼而文學教授、文理雙全的思辯之才。時光無時不在,無處不存,但目無所視,手無所觸,寫起來多不免生硬、枯澀、味同嚼蠟。但展讀夏烈教授此文,我們看到的是寸寸光陰,可觸可握,只在盈手之間。
《春暉》是一篇相當克制的懷親之作。作者的父親,是臺灣著名報人何凡先生,其報紙和專欄,影響臺灣幾代讀者。當垂暮之年的父親,對兒子說出“時間不會永遠在你這邊”這句富于哲學意味和人生滄桑感的話語時,父子之間的血緣親情,已經退居其次,代之而起的是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殷殷企盼,在時光的概莫能外面前。而作者,作為職業橋梁工程師,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為了挽留父親漸逝的生命,而在夜間放生烏龜,其至孝至癡的人子之情,讀來寧不肅然起敬?
作者系名門之后,母親是中國現代文學經典作品《城南舊事》的作者林海音。時代的變遷、革命和戰亂,使得中國大陸昔日的詩禮之家,幾乎蕩然無存(馮沅君、馮友蘭、宗璞一門三杰這樣的家庭當是特例)。所幸的是,在另一片中國土地上,這樣的家庭還得以保存和延續,這是中國文化傳統幸甚至哉的事情。
本輯的另兩篇散文,出自美籍畫家、作家范遷之手。范遷的散文,多發表在美國最具影響的大報、世界日報副刊,其中,尤以紀游之作,特別見出敏捷的才思、雄健的筆力和犀利的文風。他的游記,兼具思想性、知識性,且拜繪畫藝術熏陶之賜,擅長以豐富的色彩、色調入文。不過,這次所選他的兩篇散文,均是敘人之作,飽含人生遭際的辛酸感嘆。《卡門和喬》寫的是作者的美國朋友。這對婚姻無望的同居怨偶,在分分合合中,度過了相愛的一生。卡門的癡情、喬的豪爽,都深具中國一諾千金的豪情,但無處不在的生存壓力,加諸人生的某一個方面,比如,男女私情,竟然重如千鈞,成為壓垮駱駝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徐先生》寫出了一個虔誠到癡迷乃至走火入魔程度的信徒令人可敬、可悲、可嘆的形象,從某一個側面,揭示了中國新移民在美國尋找精神歸宿的無奈與迷茫。文章的結尾,當作者看到老年出租車司機時,不由自主會想起早已下落不明的徐先生,因為徐先生先前也是開出租車的。
“在他選擇把一切放到上帝腳下之前,也曾是這么匆忙而瑣碎地活著。”這是極為有力、很具張力的結句。文章嘎然而止, 留給了讀者回味文章的余地。